2011-02-28

【狂夫之言】32.她她(附錄)

 
 
 
 
  A:Ambivalence
    矛盾情緒,矛盾心態。指既要拒絕,又想接受;或者既愛又恨;或者時而支持,時而反對;或對得失、利弊難以判斷的心態,即對同一對象同時具有相互矛盾的兩種感情。
 
  B:Birthmark
    胎記;痣。
 
  C:Conversation
    談話,交談。
 
  D:Dogtag
    狗牌;身分識別證。
 
  E:Evening
    傍晚,黃昏。
    ※逢魔時刻
 
  F:Fall
    秋天;落下。
 
  G:Girls
    女孩們。
 
  H:Hushabye
    乖乖睡。
    ※聞一多〈也許 ~葬歌~〉
 
  I:Insider
    內側的人。
 
  J:Joker
    鬼牌,皇牌,替牌,百搭牌。
 
  K:Knotter
    打結者;解結者。
 
  L:Ladybug
    瓢蟲。
 
  M:Meaning
    含義;重要性。
 
  N:Nail
    指甲。
 
  O:Ouroboros
    銜尾蛇。
    ※Plato《Timaeus》
 
  P:Phototaxis
    趨光性。
    ※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
 
  Q:Quicksand
    流沙;隱伏的危險狀態或事物。
 
  R:Rhododendron
    杜鵑花。
    ※李商隱〈錦瑟〉、白居易〈琵琶行〉
 
  S:Sparkle
    火花,閃光。
 
  T:Tranquilizer
    鎮定劑,精神安定劑。
 
  U:Understudy
    替角,替補者。
 
  V:Violence
    暴力行為。
 
  W:Wing
    單翼。
    ※《山海經‧西山經》
 
  X:Xanadu
    世外桃源。
    ※陶潛〈桃花源記〉
 
  Y:Yell
    吼叫,叫喊。
 
  Z:Zoar
    瑣珥。
    ※《創世記》第19章第23-26節
 
 
 
 

2011-02-27

【狂夫之言】32.她她(Zoar)

 
 
 
 
  The sun was risen upon the earth when Lot entered into Zoar. Then the LORD rained upon Sodom and upon Gomorrah brimstone and fire from the LORD out of heaven; and he overthrew those cities, and all the plain, and all the inhabitants of the cities, and that which grew upon the ground. But his wife looked back from behind him, and she became a pillar of salt.
 
 
 
 
  ■
 
 
 
 
  「會回頭嗎?」
 
  「嗯?」
 
  「Zoar的故事。」夏安樂輕聲重申:「哥哥,如果是你,你會回頭嗎?」
 
  夏安樂面向後院盤腿席地;落地窗外雷雨剛停,水氣與草香雙雙乘風入室,替寬曠冷清的空間增添幾許生機。夏安居跪坐在夏安樂身後,溫柔而仔細的替她梳髮,就像從前對待夏凝雪那樣。
 
  「應該……會吧。」夏安居想了想,不甚確定的回答。「樂……那妳呢?如果是妳,妳會回頭嗎?」
 
  暱稱脫口之前,夏安居硬生生的轉了話頭。
 
  好險、好險……就差那麼一點。
 
  無論經過多久,這種事情果然是怎麼樣都無法習慣的吧。
 
  眼前的少女髮長過胸,胸前沒有狗牌,眼角沒有淚痣。明明是她的臉孔她的身體,言行舉止音容笑貌卻無一不是她的模樣。
 
  這樣的「夏凝雪」明明不是夏凝雪,這樣的夏安樂卻也不是「夏安樂」。
 
  「我啊,」嘶啞聲嗓笑意濃厚:「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會走。」
 
  「留下來的話,會和Sodom一起化為灰燼唷。」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何恨。」
 
  為什麼要回頭?因為身後還有無法割捨的留戀。
 
  而我的留戀一直都是妳。
 
  妳不能走。我不會走。
 
  既然無法割捨,雖然無法共生,至少我們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既然最後都會走到最後,我想牽著妳的手,和妳一起走。
 
  透過窗玻璃的反射,夏安居將夏安樂的笑靨如花看得一清二楚。
 
  於是結辮的手頓了一頓。
 
  在夏安居的認知裡,她們倆的羈絆其實扎根於夏安樂單方面的死不放手;在夏安居的眼裡,夏安樂喜歡夏凝雪的程度遠遠勝過自愛的程度,然而夏凝雪卻壓根兒不如夏安樂對待自己那般情深意重。
 
  現在的「夏凝雪」不是夏安居認識的夏凝雪。
 
  現在的「夏凝雪」是夏安樂圖求的夏凝雪。
 
  為什麼不戳破?因為戳破也沒用。夏安樂既然決定以如此誇張的規模逃離現狀,就不可能會輕易回歸真實。更何況,夏安居認為他完全可以理解夏凝雪的死傷她有多痛。
 
  夏安樂將夏凝雪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一如夏安居將夏安樂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夏凝雪是夏安樂內側的人,一如夏安樂是夏安居內側的人。
 
  ──對於內側的人,我的耐心與愛可以無限延伸,我甚至可以推翻所有規矩,廢除所有法律,不擇手段的索求討取搶奪攻伐。
 
  然而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不求回報的愛。
 
  沒有誰可以真正無償的喜歡一個人;之所以罄知盡能的對那個人好,掏心挖肺的為那個人傾注付出,無非是希望那個人可以多看自己一眼,多在乎自己一點。
 
  最好最好,可以多喜歡自己一點。
 
  一定會想要得到回報的啊。
 
  哪怕僅只一句謝,哪怕僅只一抹笑。
 
  結辮的手恢復動作。
 
  對於那十二個字的信誓旦旦,男人表面上笑而不答,實際上卻宛若遭受千刀萬剮那般苦不堪言。
 
  夏安樂是夏安居身邊唯一的血親。倘若不疼她不寵她不慣她不依她,不把最好的通通給了她,夏安居還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愛,還有誰能愛。
 
  血濃於水;夏安樂一直都是夏安居最特別的人,最重要的人,最喜歡的人。
 
  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不求回報的遷就忍讓愛護珍惜。
 
  而夏安居一直都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妳不用多看我一眼沒關係,妳不用多愛我一點沒關係。
 
  就算只有一分鐘也好,就算只有一秒鐘也好。
 
  親愛的寶貝,請妳在我身邊待久一點。
 
  思緒千迴百轉的同時,美麗緞帶悄然化為彩蝶翩翩。夏安樂還來不及回頭,還來不及笑著道謝,夏安居業已伸長雙臂將她摟了個結結實實,額際枕著肩窩。
 
  「哥哥?」夏安樂稍稍旋首,眼底話裡淨是困惑。「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夏安居不聲不響。夏安居心亂如麻。
 
  夏安樂的臉,夏凝雪的笑;夏安樂的肢體,夏凝雪的動靜;夏安樂的聲音,夏凝雪的語氣。
 
  樂樂,妳為什麼可以為她做到這種地步?妳為什麼可以這麼像她?
 
  樂樂,妳難道不知道妳越是仿她仿得唯妙唯肖,就越是顯得愚蠢和悲哀嗎?
 
  「哥哥?」有些擔憂的低喚。
 
  「……今天起得太早,現在有點想睡。……借靠一下沒關係吧?」
 
  「嗯。沒關係。」十七歲少女小心翼翼的伸手,狀若安撫的拍了拍卅歲男人的頭。「辛苦你了。」
 
  這個姿勢讓她看不見他的臉。
 
  於是夏安居肆無忌憚的用痛徹心腑的表情在自己眉間擰出深深的「川」字。
 
  如果這是妳想要的世界,如果這是妳想待的世界,我不會多說什麼,我沒有任何怨言。
 
  妳因為太喜歡她所以不肯放手,我可以因為愛妳所以繼續沉默。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我會替妳圓謊,我會陪妳瘋狂。
 
  只要妳活得開心過得順遂,只要妳還待在我的身邊。
 
 
 
 
  ■
 
 
 
 
  天火就天火,神罰就神罰。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走。
 
  所以,拜託。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我。
 
 
 
 

2011-02-26

【狂夫之言】32.她她(Yell)

 
 
 
 
  一口氣跑下廿層樓的夏安樂硬是拖著虛軟的雙腿走出高樓,整個人不住顫抖。
 
  穆冬陽早她一步出現在人群之外。在只差一步就能和他並肩的距離,夏安樂看見穆冬陽看見的景象。
 
  殷紅的血泊。慘白的手。螢光橘的指甲油。
 
  「樂、別……」眼角餘光瞥見夏安樂毫無停步的打算,穆冬陽在顫抖不已的少女蹣跚行經身側的時候一把抓住她的上臂。這一下抓得不重,卻宛若火星點燃引信那般,瞬間迸斷最後的理智。──夏安樂在被碰觸的剎那突地嚎叫起來,同時以前所未見的蠻力企圖擺脫穆冬陽的掌握;後者反射性的抓得更緊,前者的身軀掙扭得極其誇張。倘若沒有被從廿層樓狂奔而下的瘋狂舉措耗去大半體力,現在的他根本抓她不住。
 
  夏安樂拚命的嚎叫,像是要把肺裡的空氣一滴不剩的擠盡,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都嘔出體外那般竭力喊叫。她的吼聲沒有任何意義,語言無法狀擬,文字無法摹寫;她的吼聲巨大而尖銳,圍著血泊的群眾之中有不少人被她的嚎叫引開注意。他們側目,他們掩耳,他們離去。有些手機的攝像鏡頭從血泊轉往男人和少女,有些車輛刻意減速,甚或乾脆停在路肩,降下車窗一探究竟。
 
  穆冬陽沒有多餘心力注意旁的其他,穆冬陽唯一能做的是不斷進行徒勞無功的口頭安撫。她的嘶吼讓他耳鳴讓他頭痛,穆冬陽幾度想要伸手捂住夏安樂的眼和嘴;如果可以,他甚至打算仿效武俠小說的劇情,一記手刀劈向後頸使其暈厥。想歸想,面對少女的掙扎,男人連一根指頭都不敢鬆懈。
 
  夏安樂拚命的嚎叫,目眥盡裂的嚎叫。然而卻也只是嘶吼,然而她竟沒有哭。
 
  姍姍來遲的夏安居氣喘吁吁的從穆冬陽的壓制當中一把摟過首如飛蓬的夏安樂,任憑她的雙手穿過自己的腋下,竭力伸往血泊。夏安居背對馬路背對群眾背對屍首,一手緊緊圈錮夏安樂的腰,另一手按壓著夏安樂的後腦杓,讓她的嘶吼多半埋進自己胸口。
 
  救護車來了又走。穆冬陽跟著上了車。夏安居摟著夏安樂跪坐在紅磚道上。魚貫離去的行人刻意繞開他和她。
 
  尖銳的嚎叫逐漸轉小逐漸沙啞,轉而抓扒上衣的手越揪越凶。
 
  後來後來,夏安樂對紅色的憎惡變本加厲。
 
  她的嗓子則徹底毀在那年秋天。
 
 
 
 

2011-02-25

【狂夫之言】32.她她(Xanadu)

 
 
 
 
  「……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
 
  欸,不覺得那樣的生活很美好嗎?
 
  沒有外人,沒有壞人;只有自己親近的人,只有自己心愛的人。
 
  「……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噓……不要告訴別人喔。
 
  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去了哪裡。
 
  「……聞之,欣然親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請不要來找我們,請不要來打擾我們。
 
  就讓我們在這片桃花林蔭靜靜腐朽,無人問津。
 
 
 
 
  ■
 
 
 
 
  夏凝雪坐在梳妝臺前,顫巍巍的換下被扯斷的項鍊。
 
  為了找到一模一樣的嶄新銀鍊,夏安樂費了很大一番工夫。
 
  夏凝雪坐在梳妝臺前,顫巍巍的戴上換了鍊的項鍊。
 
  鏡裡的狗牌刻著左右顛倒的名字,鏡裡的她眼眶微紅嘴脣泛白,一臉倦容。
 
  她好累,真的好累。
 
  明明已經睡了很久很久,她還是覺得好累好累。
 
  夏凝雪揉了揉眼,起身整了整衣,順了順髮,正了正狗牌。銀亮扁平的長方體安安靜靜的貼伏胸膛,一如既往。
 
  髮長過胸的少女不聲不響的步出寢室,走向玄關。途中有著水聲傾洩,嘩啦嘩啦。
 
  夏安樂在幫鬥魚換水。
 
  夏凝雪徐徐走著,悄悄聽著,默默在腦中鉅細靡遺的描繪深藍魚體的形貌姿影,一畫一筆。
 
  夏家養女討厭海水,獨獨對水族頗有好感;夏家長女討厭所有活體生物,夏家長女喜歡藍色。
 
  而她最喜歡的始終是她。
 
  夏凝雪在玄關好整以暇的換上涼鞋,而後躡手躡腳的開門,關門。
 
  夏凝雪在等待的時間裡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
 
  沒事的。別擔心。不要緊。
 
  電梯門開。
 
  ──小雪?妳要出去?
 
  穆冬陽走出電梯,夏凝雪走進電梯。
 
  塗有螢光橘指甲油的指尖輕輕按亮第卅層樓的鈕。
 
  十七歲少女衝著卅歲男人淡淡一哂。
 
  ──嗯。我要到上面去。
 
  電梯門關。
 
  挺拔站姿突地散架;夏凝雪頹軟無力的倚著身後鏡牆,脖頸低垂,黯淡目光落在塗有螢光橘指甲油的腳尖。
 
  ──聽說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在埋葬自殺者的時候,會砍斷頭部,將木樁打入心臟,再將屍體焚燒殆盡,最後把骨灰埋在十字路口,藉以防止死者回魂,亡靈作惡。
 
  ──聽說除了被吸血鬼襲擊的人之外,魔女、自殺者、受詛咒者、下葬前被貓跳過的屍體都會變成吸血鬼。
 
  ──聽說自殺者死後無法上天堂。
 
  「……真要我說的話,我還比較相信死後有孟婆和酆都。」
 
  夏凝雪笑得很壓抑很壓抑,很虛弱很虛弱。
 
  我不想上天堂。
 
  我只想遠離人群,遠離這個地方。
 
  ──小雪,我喜歡妳。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夏安樂氣勢磅礡音韻鏗鏘,黑白分明的眼睛彷彿若有光。
 
  ──我喜歡妳。很喜歡很喜歡妳。比任何人都喜歡妳,比喜歡任何人都要來得喜歡妳。
 
  夏凝雪緩緩仰首,有些恍惚的望向裝置在角落的監視器。
 
  ……欸,樂樂。
 
  妳為什麼這麼喜歡我呢?
 
  妳為什麼可以這麼喜歡我呢?
 
  「……當妳發現我離開妳的時候,當妳看見我的屍體的時候,妳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夏凝雪微瞇著眼,衝著監視器笑得極其真摯,極其歡欣,極其歇斯底里。
 
  電梯門開。
 
  十七歲少女徐緩優雅的步出電梯。
 
  樂樂,我喜歡妳。
 
  真的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妳。
 
  「但那畢竟只是……很喜歡而已。」
 
 
 
 

2011-02-24

【狂夫之言】32.她她(Wing)

 
 
 
 
  「……比翼鳥,『不比不能飛』。」
 
  蜷窩在藤椅上的夏安樂雙臂環膝,雙眼死死盯著落地窗外,視焦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穆冬陽收步在起居室門口。十七歲少女的背影讓椅背切割成無以計數的細碎菱形;每一格都是她,每一格都不像她。
 
  他認識的她不曾失意不曾沮喪,總是驕矜狂妄趾高氣揚,彷彿天地萬物合該遭她睥睨,合該跪伏裙下。──然而王者,終究是會哭會笑會寂寞的血肉之軀。
 
  「比翼鳥『一翼一目,相得乃飛』……無論缺了誰,剩下的那隻都不能飛。」
 
  夏安樂說什麼都不肯出席,夏安居只得囑託穆冬陽替他守著她。
 
  ──帶樂樂到別墅去。替我守著她。……不要讓她做傻事。
 
  ──穆,我能拜託的只有你了。
 
  憶及夏安居的正經八百,穆冬陽驀然百感交集的笑了。
 
  ……如果你知道我對樂樂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還會用那種宛若託孤的表情和語氣將她交給我嗎?
 
  卅歲的男人笑得很安靜,脣角的勾揚卻刻有無比濃烈的譏嘲與酸楚。卅歲的男人緩步趨近藤椅,行經沙發時順道撈起方才隨手扔置的連帽外套。
 
  蜷窩在藤椅上的夏安樂雙臂環膝,雙眼死死盯著落地窗外,視焦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能飛的比翼鳥……連雞都不如。」
 
  雞至少保有一對翅膀。
 
  比翼鳥只有一隻翅膀和一隻眼睛。
 
  別說是要飛,失去伴侶的比翼鳥就連視界都不完全。
 
  不能飛的翅膀留著幹什麼?不能看的眼睛留著幹什麼?
 
  「沒有妳的世界,留著幹什麼?」
 
  夏安樂將臉埋進臂彎,聲音既啞且糊。
 
  夏安樂沒有哭。
 
  目睹夏凝雪飛身而墜的時候,目睹夏凝雪躺在血泊裡的時候,目睹夏凝雪被救護車載走的時候,夏安樂都沒有哭。
 
  穆冬陽知道她沒有哭。但是他和夏安居都寧願她狠狠大哭一場。
 
  樂極生悲。
 
  悲極,據說無淚。
 
  隔著藤椅扶手,穆冬陽輕手輕腳的將外套披在夏安樂的背上。
 
  夏安樂兀自沉默。
 
  本欲以兄長的姿態摸摸她的頭;穆冬陽遲疑了一會兒,懸在半空的手最後帶些忐忑的棲上肩頭。
 
  夏安樂不動如山。
 
  原先還很擔心自己的手被狠狠拍開的穆冬陽暗地鬆了一口氣。然而幾秒之後,透過掌心傳來的觸感與溫度卻又讓他寧願被拒於千里之外。
 
  就算他和她的距離間不容髮,他依舊無法接近她的心一絲一毫。
 
  這樣的接觸算什麼接觸。
 
  這樣的接觸不如不要接觸。
 
  「……比翼鳥只有一隻翅膀是飛不起來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夏安樂再不言語。
 
  穆冬陽隔著藤椅扶手站在她身側,大掌穩穩貼附瘦削的肩,同樣不言不語。
 
  有一句話,卅歲男人打從十七歲少女啞聲提及比翼鳥時一直很想說。那句話並不具有溫柔良善的成分,並非出自關懷體貼的心態,於是穆冬陽選擇緘默,僅僅在心底忖著揣著喃唸著;挾以譏嘲與酸楚。
 
  比翼鳥是雌雄不離的夫妻鳥。
 
  打從一開始,妳們倆就不可能飛。
 
 
 
 

2011-02-23

【狂夫之言】32.她她(Violence)

 
 
 
 
  夏安居降下副駕駛座的車窗,對著夏凝雪溫柔一笑。
 
  ──哥哥把車停好就過來。自己一個人沒問題吧?
 
  夏凝雪輕輕頷首。
 
  銀白房車揚長而去。
 
  片刻之後,重回校門的夏安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夏凝雪跌坐在地瑟瑟發抖,驚懼神色溢於言表,拳在胸前的雙手指節泛著死白,垂露在外的銀鍊末梢有著斷痕突兀;夏安樂跨坐在一個身著與己同款制服的少年腰間,左手揪抓著對方的襟領,右拳暴雨般的毆擊少年的上身,間或殃及一旁意欲攔阻的兩個少年。
 
  夏安居急奔上前,由後使勁架開夏安樂的同時不忘催促兩個餘悸猶存的少年喚來師長與校醫。亟欲擺脫箝制的夏安樂拚了命的掙扎、拚了命的扭動,血絲爬滿眼白,口中謾罵從被架開的剎那就沒停過。
 
  癱倒在地的少年滿臉鮮血,氣若游絲。
 
 
 
 
  ■
 
 
 
 
  隨著年齡增長,夏凝雪懼怕人群的程度有增無減。
 
  待在孤兒院的時候,她總是躲在罕有人跡的角落,邂逅夏安樂的花叢即是一處;成為養女之後,拜夏家財產之賜,食衣育樂毋須出門即可滿足。夏凝雪去過最遠的地方唯有兩處,其一是座落郊區的獨棟別墅,其二是夏安樂即將就讀的貴族高中。
 
  正式上課是明天的事。今天的開學典禮尚未過午業已告終。夏安居出門接人之前,夏凝雪猶疑半晌,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拉住他的衣襬。
 
  ──我、我想看樂樂的學校……
 
  家門之外的夏安樂,夏凝雪一點印象也沒有。正因如此,儘管夏安樂每次提到「學校」的時候總是擰著眉,儘管夏安樂總是沒好氣的陳述自己在那個「無聊透頂的鬼地方」的種種見聞,夏凝雪還是想看,還是想知道。
 
  從出門上學到放學回家,夏安樂每天約莫有十個小時不在夏凝雪的身邊。十個小時,六百分鐘,三萬六千秒;那是無論夏凝雪再怎麼努力也無法說服自己趨近咫尺的空白。但是如果可以,她還是想看,她還是想知道。
 
  夏安樂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卻總是安安靜靜的、認認真真的聆聽夏凝雪訴說關乎己身的一切。所以如果可以,夏凝雪也想試著融入夏安樂的生命。
 
  因為喜歡,所以在乎;因為在乎,所以想要瞭解很多很多。
 
 
 
 
  ■
 
 
 
 
  夏安樂不經意的眺看窗外。
 
  夏凝雪下了夏安居的車,隻身佇在校門口。
 
  夏安樂的心搏激烈得像是隨時都可能破體而出。
 
  夏安樂衝出教室,一屁股坐上純白大理石梯的扶手,一溜煙的滑離三樓。
 
  三個穿著與己同款制服的少年結夥走近形單影隻的夏凝雪,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夏安樂的心花在抵達樓梯口的同時急凍瞬萎。
 
  面有懼色的夏凝雪意欲逃開。
 
  為首的少年伸手攔阻。兩個跟班涎著臉分站左右,時不時隨聲附和。
 
  夏安樂衝出校舍,跑過噴水池。腳步越來越快。
 
  夏安樂逐漸聽清他們口中的奚落與輕蔑。
 
  ──妳是誰?
 
  ──好拙的衣服。
 
  ──妳不是這裡的學生吧?
 
  ──一臉窮酸樣,看了就討厭。
 
  ──別走啊。我有說妳可以離開嗎?
 
  ──妳脖子上掛的是什麼?看起來挺高級的嘛。
 
  領頭的紈褲子弟先是輕慢拈弄夏凝雪從未離身的狗牌,而後一把扯斷細長銀鍊。
 
  飛奔而至的夏安樂一把扳過少年的肩膀,對準鼻梁狠狠揮拳。
 
 
 
 

2011-02-22

【狂夫之言】32.她她(Understudy)

 
 
 
 
  回來。別走。不要離開我。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我只要妳活。
 
 
 
 
  ■
 
 
 
 
  夏安居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她剛才說了什麼?
 
  他以指節輕叩門扇,而後推門步入。
 
  她屈膝坐在雙人床的正中央,五官深埋臂彎。
 
  他走近她。
 
  她抬頭看他。
 
  然後她說了什麼?
 
  流著淚啞著聲,她說了什麼?
 
  「……哥哥,為什麼樂樂要尋死呢?」
 
  夏安樂躬身嘶嗓淚眼汪汪。悲慟與困惑完美的混融,極其認真的口吻沒有絲毫虛假。
 
 
 
 
  ■
 
 
 
 
  穆冬陽頓時覺得頭暈目眩。
 
  他剛才說了什麼?
 
  他剛才說,醫生對他說了什麼?
 
  「……樂樂不接受小雪已死的事實……」
 
  然後呢?
 
  「……樂樂堅信小雪還活著……」
 
  然後呢?
 
  「……躺在血泊裡的,被救護車載走的,都不是小雪……」
 
  那是誰?
 
  死去的是誰?
 
  「……樂樂說,死去的是……」
 
 
 
 
  ■
 
 
 
 
  有一個人飛身而墜。那個人是誰?
 
  有一個人躺在血泊裡。那個人是誰?
 
  有一個人被救護車載走。那個人是誰?
 
  是誰?
 
  是誰?
 
  是誰?
 
  那個人是誰?
 
  ──妳要不要跟我回家?
 
  ──如果妳想當頭,我可以當尾巴。
 
  有一個人飛身而墜。那個人是誰?
 
  有一個人躺在血泊裡。那個人是誰?
 
  有一個人被救護車載走。那個人是誰?
 
  是誰?
 
  是誰?
 
  是誰?
 
  死去的是誰?
 
  誰還活著?
 
  「……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
 
  「我」是誰?
 
  「我」失去了誰?
 
  ──我在乎的只有妳。
 
  ──我喜歡妳。
 
  有一個人被救護車載走。
 
  有一個人躺在血泊裡。
 
  有一個人飛身而墜。
 
  那個人是誰?
 
  「我」失去了誰?
 
  「……夏安樂。」
 
 
 
 

2011-02-21

【狂夫之言】32.她她(Tranquilizer)

 
 
 
 
  夏凝雪被魘醒的時候,害怕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不安的時候,只要夏安樂握住她的手,緊緊摟著她,輕聲安撫她,不消多久,夏凝雪就會停止哭泣。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這裡唷。」
 
  夏安樂生氣的時候,沮喪的時候,不舒服的時候,手足無措的時候,只要夏凝雪握住她的手,輕輕偎著她,軟言安撫她,不消多久,夏安樂就會逐漸平靜。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這裡唷。」
 
  夏安樂始終認為自己是夏凝雪最特別的人,最重要的人,最喜歡的人。──對夏安樂而言,夏凝雪正是那個無與倫比的存在。
 
  只要一句哄,只要一抹笑,只要夏凝雪陪在身邊,夏安樂什麼都可以不要。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這裡唷。」
 
  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
 
  不要緊。有我陪妳。
 
 
 
 
  ■
 
 
 
 
  夏安樂不經意的往窗外看去,恰巧與夏凝雪四目相對。
 
  夏凝雪正在下墜。
 
  夏凝雪笑著下墜。
 
  剛換水的魚缸離手落地。銳音驟響,近似球體的玻璃製品應聲碎裂。
 
  深藍鬥魚瞠著狀若無機的眼,就著遺留在破片上的餘水不住殘喘。
 
  對上視線的剎那,夏安樂的心念千迴百轉。
 
  她在做什麼?
 
  她為什麼在那裡?
 
  她為什麼會往下掉?
 
  她什麼時候到頂樓去的?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為什麼還在笑?
 
  她要去哪裡?
 
  諸般思緒瞬間凝成一個念頭,化為一個行動。
 
  夏安樂奪門而出。
 
  去找她!
 
  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
 
  夏安樂拋下電梯,直奔樓梯間。
 
  心亂如麻的少女無暇顧及自宅高居廿層樓。
 
  回來!
 
  別走!
 
  不要那樣笑!
 
  不要離開我!
 
 
 
 

2011-02-20

【狂夫之言】32.她她(Sparkle)

 
 
 
 
  那不是穆冬陽第一次到夏家作客,卻是他第一次見到夏安樂。
 
  微弱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穆冬陽從攤了滿桌的研究報告與參考資料中抬頭,恰巧與睡眼惺忪的夏安樂四目相對。
 
  穆冬陽心想,自己一定是夜車開太久,才會看見這個嬌小的女孩眼中閃著火光。
 
  「……你是誰?」夏安樂揉了揉眼,含糊的嗓音倨傲得理所當然。──搞清楚,這裡可是她家。
 
  「樂樂?妳醒了?」夏安居聞聲抬頭。儘管黑著眼眶青著鬍渣,眼神恍惚得彷彿隨時都可能不省人事,他還是衝著夏安樂扯開一抹大大的笑:「早安……啊、這是哥哥的同學,穆冬陽,冬天的冬,太陽的陽。穆冬陽,這是我的寶貝樂樂,夏安樂。」
 
  被個小女孩不發一語瞅著打量的感覺並不好,就算對方是朋友的妹妹也一樣。自認是個成熟大人的穆冬陽決定打破沉默,主動示好。
 
  「妳好。」只可惜連續熬夜熬三天,哪怕蒙娜麗莎的微笑也會變苦笑。
 
  夏安樂微微偏頭,緊盯著穆冬陽的眼沒有絲毫放鬆。……這樣的對視好累。穆冬陽心想。與其說是對視……這根本就是對峙吧欸!
 
  突然他看見夏安樂的嘴脣緩緩掀動。
 
  「穆冬陽。」十歲女孩輕輕吐出這三個字,像在覆誦,又若呼喚。
 
  穆冬陽再次看見夏安樂的眼底閃著零星火光。……我要不是睡眠嚴重不足,就是想像力太過豐富。廿三歲的青年撓了撓後腦,對一再眼殘的自己頗為無奈。
 
  「不行喔,樂樂,不可以連名帶姓的稱呼年紀比妳大的人喔。至少加個『先生』或『大叔』什麼的……喔呀,小雪也醒啦?早安。」
 
  另一個揉著眼的女孩出現在起居室門口。穆冬陽同樣對她笑著說了聲「妳好」。驟見生人的夏凝雪慌慌張張的縮到夏安樂身後;夏安樂往前踏了半步,遮擋視線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三度望見夏安樂的眼裡跳動著灼爍火光的時候,穆冬陽終於願意相信自己的視力還很正常,尚未由於滿坑滿谷的白紙黑字而退化。
 
  突然他看見夏安樂側首附在夏凝雪的耳邊低喃了什麼。
 
  突然他看見夏安樂眼裡的警戒旋即綻成溫柔的花。
 
  然後然後。
 
  穆冬陽的心裡狠狠「喀噔」了一下。
 
 
 
 
  ■
 
 
 
 
  九歲的夏安樂先看見女孩左眼眼角的淚痣,才看見女孩的眼。
 
  女孩掛著一條銀色的項鍊,一片薄薄的金屬安安靜靜的垂貼在胸前;烏黑瞳眸漾著難以言喻的悲愴,倒進硯台的墨汁都比那樣的眼睛還要明亮。
 
  踏進這家孤兒院之後,迷失在這片杜鵑花叢之前,夏安樂已經看了太多這樣的眼睛。
 
  夏安居對夏安樂說,這裡的孩子都懷有非常難過的記憶。
 
  夏安樂對夏安居說,那種事情跟我沒有關係。
 
  然而女孩的眼裡有光在閃爍。看起來有點像是沒有光害的夜晚海邊,點綴漆黑天幕的璀璨星芒。
 
  夏安樂下意識的伸手想摸,回神之後才發現自己竟已緊緊握住女孩的手。
 
  抽不開手的女孩只能用摻著驚懼與困惑的目光深深回望著眼前人。
 
  夏安居對夏安樂說,被送到這裡的孩子都是沒有家的孩子。
 
  夏安樂對女孩說,妳要不要跟我回家?
 
 
 
 

2011-02-19

【狂夫之言】32.她她(Rhododendron)

 
 
 
 
  九歲女孩伸臂橫掃,狠狠打落四、五朵盛開的杜鵑。
 
  ──望帝杜宇鬱悶的死去,精魄化為子規鳥,悲泣了整個春天。「杜鵑啼血猿哀鳴」,血花一點一點的滴落大地,意外開出無數沉默的杜鵑。
 
  雖然她討厭小鬼,討厭上學,但是老師說的話她還是有乖乖聽進去。
 
  白色、粉色、桃紅色,夏安樂看過的杜鵑不外乎這三種顏色。這間孤兒院的杜鵑卻淨是火豔豔的紅;一大叢一大叢的開,被綠得發亮的葉襯得有些灼目。
 
  夏安樂不喜歡紅色的杜鵑花。夏安樂討厭紅色。
 
  九歲女孩的思維還很單純,對顏色的聯想對象不外乎身邊遭遇的事物。藍色讓她想到天空,白色讓她想到雲朵,黑色讓她想到偶爾會出現在街角的野貓,金色讓她想到那隻野貓滴溜滴溜的打量碌碌眾生的眼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紅色總是讓夏安樂聯想到緩慢流淌的溫熱血液。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背詩就背詩,幹嘛一定要講解典故?她根本不想知道那些詩句背後的故事究竟有多糾結多掙扎多悲痛多哀傷!再怎麼糾結掙扎悲痛哀傷都不關她的事不是嗎!
 
  面對一大堆紅得刺眼的杜鵑,老師講的故事一直在腦中盤桓不去。夏安樂的火氣越來越大;她本來是為了逃出那個無論笑臉或笑聲都很討厭的胖女人的辦公室才離開夏安居的身邊,結果現在卻迷失在這個更討厭更噁心的鬼地方。
 
  怒火中燒的九歲女孩狠狠撥開一叢又一叢的杜鵑花。綠葉重重搖動,紅花翩翩墜地。在某個葉叢因著反作用力而不住擺盪的同時,夏安樂越過濃綠越過殷紅,瞥見一個嬌小的背影。
 
 
 
 

2011-02-18

【狂夫之言】32.她她(Quicksand)

 
 
 
 
  夏凝雪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
 
  夏凝雪知道自己應該要振作,應該要堅強,應該要努力,應該要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夏凝雪在心底無數次的自勉自勵。凝雪凝雪,妳要加油!
 
  人死不能復生。但是妳還有樂樂,還有哥哥。就連冬陽哥都把妳當作親妹妹在疼。凝雪凝雪,妳要加油。妳的身邊還有人,妳並不孤單,妳不是一個人。
 
  「──那麼,為什麼我會覺得寂寞呢?」
 
  孤單和寂寞是不一樣的。
 
  孤單是,身邊沒有人。
 
  寂寞是,無論身邊有多少人,無論置身的環境多麼熱鬧多麼喧囂,心一直都是空的。
 
  「為什麼我會覺得寂寞呢?」
 
  夏安樂對她伸出手。夏安樂握住她的手。
 
  她明明已經回握了不是嗎?
 
  她明明已經得到一個家,擁有重要的東西,甚至認認真真的喜歡上一個人了不是嗎?
 
  身邊有人所以不應該感到孤單,心裡有人所以不應該覺得寂寞。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她總是覺得很寂寞很寂寞?
 
  再多的關懷都不夠。再多的溫柔都不夠。再多的碰觸都不夠。再多的喜歡都不夠。
 
  不夠不夠不夠。怎麼樣都不夠。她的心還是好空好空。
 
  她還是覺得自己一直在陷落。
 
  陷落陷落陷落。細碎而綿密的泥黃淹沒腳趾淹沒腳踝淹沒小腿淹沒大腿到達腰到達腹到達胸到達……
 
  一片深深的藍在頭頂不住滉漾。
 
  就像海水一樣。
 
 
 
 

2011-02-17

【狂夫之言】32.她她(Phototaxis)

 
 
 
 
  飛蛾撲火。飛蛾赴燭。飛蛾投焰。
 
  這些字眼無一不是,自取滅亡。
 
  ……不是這樣的。墨綠房車以暮色為襯,沉默而飛快的駛離郊區。穆冬陽的眼底流轉著千愁萬緒,臉上是隻身一人慣有的面無表情。飛蛾不過是遵從與生俱來的本能,仰賴月光……仰賴光的導航而已。自取滅亡什麼的……沒有哪一種生物是為了死亡而出生的。
 
  ──冬陽哥,你知道嗎?人是向死的存在唷。
 
  夏凝雪端著茶杯小口淺啜,透著氤氳的蒸氣將她的笑意薰得虛無縹緲。
 
  那些只是理論。穆冬陽暗忖。理論只是更趨縝密的思維,更有系統的言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難道說,就因為「人是向死的存在」,所以妳就理所當然的尋死了嗎?
 
  高中畢業典禮前夕,穆冬陽的死黨割腕自殺。
 
  靈堂。遺照。紙蓮花。混著誦經聲的哭號與悲泣即便經過一個暑假仍舊縈繞耳際揮之不去。
 
  不過就是沒有考上第一志願罷了,這種事情真的值得你去死嗎?上香的時候,十八歲少年分不清自己的顫抖究竟是因為悲傷抑或出於憤怒。你明明知道死亡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明明知道死亡只是一種逃避……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嗎!
 
  人最過不去的問題往往都是自己。
 
  死亡永遠都是最不堪的逃避。
 
  有什麼好逃的?有什麼好不滿的?妳就像是住在美麗城堡的高貴公主,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不必擔心。有人願意不求回報的愛妳,將妳視為她世界的中心生命的唯一;在妳死後,她甚至為了妳──
 
  墨綠房車在黃燈轉紅之際緊急煞停在斑馬線前。
 
  「……太難看了。」嫉妒少女的男人,嫉妒逝者的自己。
 
  愛情擁有美化一切的能力。
 
  同樣的,愛情擁有醜化一切的能力。
 
  明黃數字緩慢減少,翠綠小人愜意徐行。抓握方向盤的雙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穆冬陽抿了抿脣,而後深深嘆氣。
 
  ……如果當時的我沒有看見妳的眼裡閃著光,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喜歡妳?
 
 
 
 

2011-02-16

【狂夫之言】32.她她(Ouroboros)

 
 
 
 
  「小雪。」
 
  「嗯?」
 
  「這個。」
 
  夏凝雪抬眼望向夏安樂手指之處。
 
  那一頁的插圖是一隻咬著自己的尾巴不放,細長身軀於焉形成一個圓環的蛇。
 
  「銜尾蛇。」夏凝雪點點頭,表示她知道牠。「怎麼了嗎?」
 
  「這個。」夏安樂的指尖由插圖移往旁邊的冗長文句。有些字辭已被染上金黃。
 
  「The living being had no need of eyes when there was nothing remaining outside him to be seen; nor of ears when there was nothing to be heard; and there was no surrounding atmosphere to be breathed;...a being which was self-sufficient would be far more excellent than one which lacked anything; and...」
 
  夏凝雪輕輕唸著,慢慢想著。
 
  不看,不聽,不呼吸。
 
  不接觸其他生物,卻比任何一種生物都要來得完滿。
 
  唯一需要且必要的東西即是牠自己。
 
  這是Plato筆下的銜尾蛇,亦是她素來認知的銜尾蛇。
 
  「如果妳想當頭,我可以當尾巴。」夏安樂的眼裡閃著決絕的光。
 
  有形的東西都會「死」,無形的東西終究會「消失」;所謂「永遠」,不過是一段長得看不見盡頭的時間。──看不見的東西不一定不存在,看不見盡頭不代表沒有盡頭。
 
  既然最後都會走到最後,我想牽著妳的手,和妳一起走。
 
  夏凝雪聽了見了,卻只是默默將書推還給夏安樂,而後衝她淺淺一笑。
 
  「樂樂,斷章取義是不對的。」
 
  夏安樂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闔上書本,撒嬌似的將額抵上夏凝雪的膝。
 
  「我才不在乎那些有的沒的。」
 
  我在乎的只有妳。
 
 
 
 

2011-02-15

【狂夫之言】32.她她(Nail)

 
 
 
 
  夏安樂一直都覺得夏凝雪的指甲很漂亮。
 
  有些人的指甲小小圓圓的,手指短短胖胖的,怎麼看都像是(她最討厭的)小孩子的手。有些人的指甲肉很大一片,留長的指甲卻成了梯形,端梢外擴得很嚴重;要是沒有三不五時拿把銼刀修磨修磨,指甲邊緣就會長進肉裡,嵌得兩手兩腳很痛很痛。
 
  夏凝雪的指甲是第三種。粉嫩的指甲肉生得細細長長,就算不刻意蓄留,塗起指甲油同樣煞是好看。比起購買各款各色的指甲油收藏賞玩,夏安樂更喜歡和夏凝雪面對面席地而坐,聚精會神的替她修磨那十片細長的手指甲,再屏氣凝神的逐一刷上夏凝雪想要的顏色。
 
  第一層,底層護甲油。
 
  第二層,初次上色。不均勻無所謂,但是務必確保每個邊邊角角都有塗到。
 
  第三層,二度上色。補強顏色,均勻視覺。
 
  第四層,表層護甲油。
 
  夏安樂從來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也不是一個適合服務別人的人。然而只要事關夏凝雪,她總是仔細體貼得無與倫比。
 
  因為她是她內側的人。
 
  她們盤腿席地,交談的內容往往言不及義;她們相視而笑,粼粼秋波輕淺而飄忽,卻始終蓄著滿滿的暖意。
 
  夏安樂從來沒有懷疑過,能夠待在夏凝雪的身邊即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
 
 
 
 
  夏安居循著夏安樂的目光朝窗外望去,卻只來得及捕捉到一抹殘橘。
 
  明明是暖色調的橘,卻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
 
  夏安居猛地回頭,正巧瞥見夏安樂拋下四分五裂的魚缸奪門而出。深藍鬥魚瞠著狀若無機的眼,就著遺留在破片上的餘水不住殘喘。夏安居本欲伸手阻她,卻只攫得滿滿一握的空。
 
  「穆、攔住她!」
 
  名字還來不及叫全,氣急敗壞的命令句尾才剛衝破牙關,夏安居業已自行追了過去,穆冬陽只得一頭霧水的跟在他身後。夏安居衝出家門的時候,夏安樂已經拋下緩慢上升的電梯,風風火火的直奔樓梯間。
 
  「我去追樂樂!你等電梯!打電話叫救護車!誰先到一樓誰先攔住她!」夏安居丟下一堆話,丟下穆冬陽,丟下才爬升到七樓的電梯,一個轉身也跟著衝進樓梯間。
 
  男人聽著漸行漸遠的急促腳步聲,追著毅然決然衝下廿層樓的少女,想著那抹倏忽即逝的殘橘。
 
  那種鮮明得刺目的顏彩他不可能錯認。
 
  那個顏色是他陪她們去買的。
 
 
 
 
  ■
 
 
 
 
  穆冬陽衝出電梯衝出大樓的時候,紅磚道上已經聚集了許多行人。被無數男女遮蔽視野的他透過某雙漆皮長靴的間隙,清清楚楚的瞅見一灘不小的殷紅,以及一隻白皙得有些病態的手。
 
  穆冬陽突然懂了夏安居話裡的驚恐與顫抖。
 
  ──小雪?妳要出去?
 
  十分鐘前,造訪夏家的穆冬陽對夏凝雪隻身等待電梯的舉動相當詫異。
 
  穆冬陽走出電梯,夏凝雪走進電梯。透過鏡面反射,他看見她按亮了第卅層樓的鈕。
 
  夏凝雪對他笑了笑。
 
  ──嗯。我要到上面去。
 
  ──自己一個人沒問題嗎?要不要冬陽哥陪妳?
 
  ──沒關係,我可以的。冬陽哥,bye-bye。
 
  夏凝雪在電梯門關上的同時笑著揮手,笑著道別。塗抹在手指甲上的螢光橘,標新立異得讓穆冬陽只消一眼便刻骨銘心。
 
 
 
 

2011-02-14

【狂夫之言】32.她她(Meaning)

 
 
 
 
  初識之時,穆冬陽問了夏安居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問題。
 
  「你弟或你妹叫做『夏樂業』嗎?」
 
  面對這個幾乎已經被問到熟爛的問題,夏安居笑了笑,同時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我有一個妹妹。小我十三歲。她叫夏安樂。」
 
  儘管只是碩班同儕首次的課後小酌,酒精的催化卻讓穆冬陽在不知不覺間獲知許多關乎夏家兄妹的瑣事。
 
  「我出生的時候,我爸媽的事業剛巧如日中天。那幾年的他們三天兩頭就往國外跑,最誇張的時候甚至一個月在家不到十天,歸屬感比候鳥還稀薄。你也知道『名字』這種東西往往寄託著父母對孩子的期望,所以我的名字是『安居』,生活安定的『安居』。」
 
  逐漸融化的塊冰發出一聲輕響。
 
  「我媽生樂樂的時候算是高齡產婦。平時也沒看她在顧身體,結果生個孩子差點連命都丟了。我爸見我媽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愛妻心切的他突然領悟到雖然『沒有錢萬萬不能』但是金錢終究不是萬能,『人生得意須盡歡』才是這個世界的真諦。結果你知道我爸做了什麼嗎?他把整間公司丟給親信的合夥人管理,交代他們每個月按時把錢匯進我的帳戶;接著把畢生積蓄分成五等分,留話要我隨便挑幾個公益團體把其中一分捐掉,自己則帶著我媽和其中兩分環遊世界去了。──順帶一提,那個時候的樂樂才剛斷奶沒幾天。」
 
  「……令尊令堂還真瀟灑。」穆冬陽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
 
  「哈哈,你可以直接說他們『不負責任』沒關係。我爸我媽決定在歐洲置產的時候,樂樂才剛要上小學而已。其實我國中的時候一直很懷疑我爸媽的婚姻是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你想想看,那麼自我中心的兩個人,怎麼可能會真心愛上自己以外的人,甚至願意和對方共組家庭?不光是樂樂,搞不好對他們而言,連我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但是生了就要養,……幸好這點基本常識與固有道德他們多少還是有的。」
 
  「……你醉了嗎?」雖然自己的酒氣聞起來似乎比較濃。
 
  「應該還沒。其實我沒喝多少……不小心說得太多倒是真的。欸、你別放在心上啊,就當作……當作一個醉鬼的胡言亂語好了。」
 
  穆冬陽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一個仰首將杯中黃湯一飲而盡。
 
  「人生嘛,習慣之後就覺得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更何況還有樂樂陪我,現在又多了一個小雪,家裡變得很熱鬧呢。」
 
  「小雪?」
 
  「幾個月前去孤兒院捐款時遇見的。樂樂堅持要……帶回家的女孩。」想起夏安樂的執拗,夏安居苦笑著搖頭。「她叫『凝雪』。現在是我的寶貝的寶貝。」
 
 
 
 
  ■
 
 
 
 
  落地窗敞著半扇,吹進屋內的風挾著草香與冬季獨有的寒意。
 
  後院擺了四把雕花鐵椅,以及一張乳白的圓桌。穆冬陽正忙著往桌面擺放茶具與糕點。夏安樂拉了張鐵椅反身跨坐,視線凝在面向後院盤腿席地的夏凝雪臉上。夏安居噙著笑,悠然自得的替夏凝雪梳髮結辮。
 
  這是一個天色清朗的冬日午後。
 
  狗牌映著陽光透著銀亮,有一下沒一下的往夏安居臉上扎。從這個角度往下看,無論正面反面,無論刻痕刮痕,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其實夏安居不只一次覺得「凝雪」這個名字太過文藝,文藝得像是故事人物才可能擁有的美稱。夏安居不只一次想要探詢這個名字的意義,然而這份疑慮總在提到嗓子眼的下一秒悄然滾回胃袋。
 
  孩子的名字是父母給與的第一份贈禮,名姓的真義唯有取定之人能夠說清道明。
 
  替這個孩子取名的人已經不在了。
 
  「凝雪」是雪線以上終年不融的萬年積雪。這個名字是想藉由凍住什麼來留住什麼,讓它永遠不會消逝嗎?……又或者,僅僅是因為雙方都是病入膏肓的言情小說迷呢?
 
  任憑他想了又想,猜了又猜,終究只是毫無根據的臆度與推斷。
 
  夏安居溫柔的將緞帶繫成蝴蝶。夏凝雪回頭笑著道了聲謝,旋即起身跨過窗溝,輕輕牽住早已站在窗邊伸手等候的夏安樂。
 
  笑望著少女們走到桌邊坐下,笑望著夏安樂接過穆冬陽遞來的甜品,笑望著夏凝雪替四隻茶杯注滿氤氳深紅。夏安居不只一次認為「凝雪」這個名字配上夏家的姓,雖然字面上看似兩相矛盾,實際上卻矛盾得很美麗。
 
 
 
 
  ■
 
 
 
 
  「穆冬陽,你為什麼叫做『冬陽』?」
 
  排放瓷盤的動作停下。穆冬陽抬眼望向頭也沒回的少女。儘管他已經習慣她對自己連名帶姓的直呼,甚至頗為甘之如飴,卻始終無法理解並掌握她和她共有的那種宛若天外飛來一筆的跳躍思維。
 
  「穆冬陽,你為什麼叫做『冬陽』?」
 
  重申的聲音依舊不大,他想屋內的他和她應該聽不見這種音量。夏安樂極其難得的將目光由夏凝雪身上轉向穆冬陽,眼裡透著淡漠透著促狹。──他知道的,那雙瞳眸所蘊藏的熱烈與認真永遠只會投注在她的身上。
 
  然而愛情擁有美化一切的能力。
 
  自己能有短短一瞬入了夏安樂的眼,穆冬陽為此竊喜不已。
 
  「『冬陽』、『冬陽』……難不成是因為人如其名?」
 
  穆冬陽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夏安樂業已收回目光離開鐵椅走向半敞的窗,自顧自的扔下一句語焉不詳。
 
  「『冬天的太陽』嗎……那種東西的確很虛假。」
 
 
 
 

2011-02-13

【狂夫之言】32.她她(Ladybug)

 
 
 
 
  據聞孔雀不嗜毒不美,聽說瓢蟲不攀高不飛。
 
  來勢洶洶的踏草之聲驚擾了死水般的寧靜。驀然回首的陌生女孩酷似一隻炸毛的貓。
 
  無視女孩臉上再明顯不過的退怯,夏安樂神色高傲的走近,站定,眼底透著好奇。
 
  「……妳在這裡做什麼?」
 
  女孩瑟縮著身體,水汪汪的大眼眨呀眨,戒備而膽怯的神情竟與驚覺肉食動物逐漸趨近的草食動物有些相像。兩相對峙了好一會兒,認為眼前的陌生人應該沒有惡意的女孩這才小心翼翼的伸手,對著夏安樂緩緩攤開掌心。
 
  女孩張展五指的同時,原本安安分分據著掌心的瓢蟲突地急匆匆的轉起圈子,接著一溜煙的沿著掌紋繞過掌側爬向手背。女孩反掌;瓢蟲依舊在手背急匆匆的轉著圈子,轉啊轉啊,繼而朝著指尖爬去。一個指節兩個指節三個指節,瓢蟲在中指指尖停留了一秒,旋即振翅飛離。
 
  兩人的目光隨之轉向。
 
  瓢蟲才剛在不遠處的樹幹上停下,竟又開始急匆匆的往上爬。爬啊爬啊爬進葉蔭,爬啊爬啊爬出視界;過了幾秒,女孩們看見一個小小的紅點脫離樹梢綴往藍天。
 
  先收回視線的是夏安樂,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先將視線轉向對方的也是夏安樂。女孩察覺到她的注視,因而將臉別回,與之互望。
 
  九歲的夏安樂先看見女孩左眼眼角的淚痣,才看見女孩的眼。
 
 
 
 
  ■
 
 
 
 
  據聞孔雀不嗜毒不美,聽說瓢蟲不攀高不飛。
 
  為什麼瓢蟲一定要等到爬上梢尖頂點才會開始飛?夏安樂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為什麼夏凝雪可以一躍而下得如此乾脆?夏安樂比誰都想知道,卻永遠無法知道。
 
 
 
 

2011-02-12

【狂夫之言】32.她她(Knotter)

 
 
 
 
  「戩」既福且滅,「詛」既誓且咒。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毒可為藥,藥即是毒。
 
  很多時候,解鈴者與繫鈴者往往是同一個人。──一如夏安樂之於夏凝雪,亦如夏凝雪之於夏安樂。
 
  夏安樂給了夏凝雪一個容身之所,並且耐著性子逐一解開纏縛其心的千繩萬線;夏凝雪的出現與存在讓夏安樂逐漸學會對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付出關心,甚或罄知盡能的遷就忍讓愛護珍惜。
 
  夏安樂在夏凝雪的身上打了一個結,那是她在她與世界之間用美麗緞帶繫出的斑斕裝飾。
 
  夏凝雪在夏安樂的身上同樣打了一個結,那個結卻是她在無意識間緊緊綁死的,她與世界唯一的牽連。
 
  墜樓身軀形同尖利鋒刃。
 
  夏安樂的心就此淪為斷了線的風箏,離了手的汽球。
 
 
 
 

2011-02-11

【狂夫之言】32.她她(Joker)

 
 
 
 
  夏凝雪雙腿併攏席地而坐,靜靜等待指甲油乾。擱在腿上的雙手掌心朝天,要彎不彎的纖白十指與末梢的殷豔顏彩讓她的腕部以上乍看之下竟像一朵紅花石蒜;三途河畔的接引之花。
 
  夏安樂坐在夏凝雪的對面,身旁擺著三瓶指甲油,等待指甲油乾的同時正專心的洗牌。五十四張撲克牌一張疊一張,夏安樂先是將整副牌組放在左膝前方,而後覆手於上往右一劃。
 
  「……嘖。」失敗了。
 
  收牌。整牌。洗牌。
 
  擱下。覆上。劃開。
 
  兩人之間出現一道略微歪扭的圓弧。
 
  「小雪。」
 
  「……唔嗯?」瞌睡的一方聞聲睜眼。
 
  「選一張。」
 
  夏凝雪瞇眼反手,指尖隨意點觸圓弧的一段。
 
  夏安樂翻開那張牌。彩衣小丑笑得狡黠。
 
  「鬼牌。」夏安樂說。
 
  「皇牌。」夏凝雪說。呵欠讓她的聲音有些走調。
 
  「皇牌?」
 
  「或是『替牌』。或是『百搭牌』。」夏凝雪拉直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撲克牌的主牌不是有五十二張嗎?黑桃、紅心、方塊、梅花,如果有任何一種少了任何一張,都可以用鬼牌替換。」
 
  「如果不見的是鬼牌呢?」
 
  「一副撲克牌理論上會有兩張鬼牌。」
 
  「如果兩張鬼牌都不見了呢?」
 
  「……那就不能用那副撲克牌玩抽鬼了?」
 
  「噗!」
 
  夏凝雪面對夏安樂的失笑也不羞惱,兀自低眉端詳指上顏彩究竟乾透了沒有。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的夏安樂饒富興味的捏著紙牌,若有所思的盯著小丑。
 
  「……小雪。」
 
  「嗯?」
 
  「我想我開始喜歡鬼牌了。」
 
  「是嗎?」
 
  「嗯。因為它聽起來是一張很棒的牌。」
 
  因為鬼牌可以取代任何一種花色,卻沒有任何一張牌能夠取代鬼牌。
 
 
 
 

2011-02-10

【狂夫之言】32.她她(Insider)

 
 
 
 
  如果問九歲的夏安樂:「世界上有幾種人?」她會白你一眼,然後扭頭就走。
 
  如果問十四歲的夏安樂:「世界上有幾種人?」她還是會冷冷的白你一眼,但是她會接著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
 
  不是男人和女人。不是好人和壞人。不是活人和死人。
 
  「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內側的人,一種是外側的人。」
 
  那麼,孰內孰外該如何區分呢?
 
  「……打個比方吧。我有一座被高牆圍住的城堡,牆下緊鄰著一條深深的護河。對住在城堡裡的我而言,河以外都是『外側』,牆之內皆為『內側』。這座城堡是我的所有物,住在城堡裡的人都是我允許他們住下的人;換句話說,他們都是我內側的人。對於內側的人,我的耐心與愛可以無限延伸,我甚至可以推翻所有規矩,廢除所有法律,不擇手段的索求討取搶奪攻伐。──如果他們希望。」
 
  這麼說來,夏安居與夏凝雪是妳唯二的內側的人囉?
 
  「我的內側只有一個人。」
 
 
 
 

2011-02-09

【狂夫之言】32.她她(Hushabye)

 
 
 
 
  夏安居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微微隆起的棉被。
 
  縱使變聲後的嗓音不再清亮,唱起搖籃曲來仍是一貫的溫柔。少年自認沒有說故事的天分,於是他選擇用節奏和緩的簡單歌曲哄她入睡,年復一年。
 
  女孩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隨後往被窩深處縮了縮,咕噥著說了聲「『葛格』晚安」而後沉沉睡去。
 
  夏安居笑著撥開夏安樂的瀏海,傾身在她額上落下一枚淺吻。
 
  「祝好夢。親愛的寶貝。」
 
 
 
 
  ■
 
 
 
 
  夏安居輕手輕腳的將門帶上。
 
  夏安樂的歌聲很軟很軟,夏凝雪的啜泣漸小漸小。
 
  離開孤兒院已經過了一年半,夏凝雪於夜深人靜之際哭著從魘中醒來的次數雖已大幅減少,卻不是完全沒有。同床共枕的夏安樂已經很習慣在被壓抑不完全的哽咽吵醒之後,揉著眼坐起身扭亮夜燈,接著拿起床頭櫃上的抽取式衛生紙遞給哭得眼睛紅鼻子紅的夏凝雪,並在躺回床上的同時替兩人拉好被子,最後緊緊握住夏凝雪的手,用睡得迷迷糊糊的聲音低聲歌唱。
 
  那是他和她都再熟悉不過的搖籃曲。
 
  打著呵欠走回寢室的夏安居,笑得像是個感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傻爸爸。
 
 
 
 
  ■
 
 
 
 
  夏安居將三朵白色罌粟輕輕放下。
 
  一朵是他想放的,一朵是他代夏安樂放的,一朵是他代穆冬陽放的。夏安樂說什麼都不肯出席,夏安居只得囑託穆冬陽替他守著她。
 
  夏凝雪的雙手在腰腹之上交疊得很優雅。蒼白臉蛋化有精緻淡妝,醜陋長疤於青絲之下張牙舞爪。
 
  夏安居揩了揩眼頭,而後忍著幾欲奪眶的淚水,彎腰親吻那道無法癒合的傷。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2011-02-08

【狂夫之言】32.她她(Girls)

 
 
 
 
  好不容易才擺脫那個愛財如命的胖女人格外殷勤的點頭哈腰,夏安居正琢磨著要上哪兒去找不見蹤影的夏安樂,前腳剛踏出院長辦公室,便看見兩個女孩手牽著手向他走來。
 
  「樂樂,妳跑去哪裡了?我們要回家囉。」夏安居蹲下身子,讓視線與兩個女孩齊平。「這是妳的新朋友嗎?妳好,謝謝妳願意跟樂樂玩。」
 
  面對主動釋出善意的夏安居,陌生女孩哆嗦著往夏安樂身後躲的舉動讓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青年還在盤算該如何擺脫這個窘境,思緒便讓一道童音扯了去。
 
  「我要帶她回家。」
 
  「……嗄?」
 
  「我說,我要帶小雪回家。」
 
  夏安居直勾勾的望進夏安樂的雙眼,裡面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我行我素。
 
  「……樂樂,人類不能當寵物。」夏安居的神情極其嚴肅。
 
  「小雪不是寵物。」夏安樂眉頭深鎖,一臉「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還用得著你說嗎」的理直氣壯,牽著陌生女孩的手下意識的緊了緊:「小雪跟其他小鬼不一樣,所以我要帶她回家。」
 
  才幾歲的孩子竟然叫別的孩子「小鬼」?夏安居又好氣又好笑,嘴上仍舊沒有妥協的意願:「樂樂乖,聽話。這裡是她的家,我們不能隨隨便便的帶走她。」
 
  「『被送到這裡的孩子都是沒有家的孩子。』這句話是你剛才告訴我的。」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
 
  「我不管。我說要帶她回家就是要帶她回家。」
 
  「夏安樂!」
 
  「我已經答應小雪會帶她離開這裡了!你如果不讓我帶她回家,我就不跟你回家!」
 
  夏安樂的滿不講理讓夏安居的太陽穴隨著一抽一抽的心搏隱隱作痛。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對自己太過寵溺夏安樂的這件事感到有些懊惱。但是他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他身邊只有這麼一個親人;倘若不疼她不寵她不慣她不依她,不把最好的通通給了她,夏安居還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愛,還有誰能愛。
 
  對夏安樂板臉裝凶非他所樂為;徒勞無功的結局誠屬意料之中。夏安居深深嘆了口氣,繼而擰著眉直起身,萬般無奈的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選定一組號碼,按下通話鍵。
 
  越洋電話的彼端,雙親對於領養事宜唯有一句輕描淡寫的回應。
 
  ──這種事情,你決定就好。
 
 
 
 

2011-02-07

【狂夫之言】32.她她(Fall)

 
 
 
 
  冬天總是很冷,夏天總是很熱。
 
  比起潮溼陰涼的春天,夏凝雪算是相當喜歡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乾燥舒適的秋天。
 
  髮長過胸的少女步出電梯,走進樓梯間,登往電梯無法到達的卅一樓,踏入空曠的天臺,在高胖水塔的旁邊脫去涼鞋,最後赤腳站上僅有掌寬的樓緣。
 
  地面遠得很不真實。
 
  地面的人群遠得很不真實。
 
  夏凝雪勾了勾嘴角,而後俯身傾落。
 
  纖瘦身軀成為擾亂氣流的楔,狂暴風壓擠迫雙手滯留身側。銀鍊來回摩擦頸項,狗牌不斷拍擊胸膛。有一點痛。
 
  但是風很涼,涼得很舒服。夏凝雪緩緩闔眼,笑得像隻饜足的貓。
 
  別墅。藤椅。落地窗。拂經後院吹進客廳的風也是這種感覺,只是多了幾許草的芬芳。
 
  萬色褪盡之前,夏凝雪覺得自己似乎在某個瞬間對上了夏安樂的視線。她的眼凝著她的眼,一如當年的邂逅,一如每晚的相偕入夢。
 
  ……是了,入夢。
 
  她不過是要開啟一場永遠無法醒轉的大寐。
 
  秋高氣爽,最為助眠。
 
  「……誰說秋天不會降雪?」
 
  夏凝雪笑,夏凝雪說。風聲獵獵,她連自己都聽不見。
 
  「瞧,我這不是落下了嗎?」
 
 
 
 

2011-02-06

【狂夫之言】32.她她(Evening)

 
 
 
 
  「黃昏是……『百魅生』的逢魔時刻。」
 
  獨棟洋房的客廳緊鄰後院,區隔兩者的是一扇足足有整面牆那麼大的落地窗。窗邊擺著一張藤椅,椅面寬大得能讓兩個女孩肩並著肩,同讀一本書。
 
  這幢座落寧靜郊區的別墅和位於擾攘市中心的住所,都是夏家二老遠在允許九歲孤女入籍之前就已經擁有的不動產。夏安居購入藤椅的本意是為了享受悠閒的午後時光,但是夏安樂說了「想要」,於是他理所當然的出讓。
 
  女孩慢慢的長大,藤椅再也無法同時容納兩個少女比肩共坐。當夏安居出現在起居室門口,或者從仰躺沙發的姿勢翻身坐起,或者將視線從腿上書籍轉向落地窗前,總會看到這樣的光景:夏凝雪端坐藤椅,時而閱讀時而眺看窗外;席地而坐的夏安樂必定靠著椅腳抑或倚著夏凝雪的小腿,要嘛閱讀要嘛發呆,再不然就是枕著夏凝雪的膝頭靜靜打盹,宛若一隻被豢養的凶獸時逢蟄伏。
 
  搬離夏凝雪飛身而墜的高樓,轉而定居這幢別墅之後,夏安樂常常像現在這樣,端坐藤椅,肘支扶手,掌托頦頤,瞅著窗外出神。從前的夏安樂蠻橫歸蠻橫,表達情感的方式卻比任何人都來得直接了當;不矯揉不造作,討厭的對象就說討厭,喜歡的東西就說喜歡。現在的夏安樂……從半年前開始,夏安居再也讀不懂她的眼裡看的是什麼,再也猜不出她的心裡想的是什麼。
 
  夕陽餘暉穿透窗玻璃,夏安樂的髮梢睫毛鼻尖嘴角全都像是糝上一層Tinker Bell的金粉那般閃閃發光。送走穆冬陽的夏安居從玄關回到客廳,看見的就是如斯明亮且抑鬱的她。
 
  樂樂,妳在看什麼呢?
 
  後院的青草嗎?歸巢的倦鳥嗎?天邊的晚霞嗎?……還是什麼都沒有在看,什麼都沒有在想?
 
  樂樂,這個世界上還有任何人或事或物……能夠入妳的眼嗎?
 
  男人不語。他沒有漏聽她的話──他怎麼可能漏聽她的話?──,儘管他知道她發話的對象不是他。
 
  長年自學的夏凝雪看過很多書,興許是因為什麼都看、什麼都不挑,她說出的話和擁有的知識在夏安居見來著實可謂包羅萬象,甚至稱得上是百怪千奇。鐘鼎山林;只要夏安樂與夏凝雪能夠活得開心過得順遂,夏安居壓根兒不在乎她們的選擇是什麼。
 
  眼前的她一如他熟悉的她。
 
  然而她不應該是這副模樣。
 
  「逢魔時刻是陰陽交會的時刻,是由光明轉為黑暗的時刻,是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界線最模糊的時刻。」
 
  嘶啞聲嗓綿綿幽幽,聽在夏安居的耳裡卻是得以溺滅眾生的溫柔似水。
 
  「這麼說來,逢魔時刻無疑是人鬼相會的大好時機呢。」
 
  夏安樂徐徐旋首,臉上掛著夏安居看了八年的笑。
 
  「哥哥,你想見樂樂嗎?」
 
 
 
 

2011-02-05

【狂夫之言】32.她她(Dogtag)

 
 
 
 
  踏進夏家大門的那一天,夏凝雪除了脖子上的狗牌,其餘什麼也沒帶。
 
  長四公分,寬兩公分,厚不及三公釐;其中一端鑽有小孔,細長銀鍊穿過孔洞,扣環輕輕貼著頸椎。銀亮扁平的長方體上沒有鑲飾也沒有雕花,正面僅僅「凝雪」兩個字,背面刻有一組生日與一種血型。
 
  這是「把拔」央請故友特別訂做的。為了這個舉世無雙的小小飾品,他心甘情願挨上「馬麻」一頓罵。
 
  ──這是讓士兵掛在脖子上,便於戰死時辨認身分的東西啊!你什麼不好送,偏偏送這麼晦氣的東西當禮物!
 
  儘管如此,銀光閃閃的狗牌最後還是被包裝得漂漂亮亮,安安穩穩的交到小凝雪的手上。
 
  南方島嶼的濱海飯店的觀景陽臺,八歲女孩的笑容比大紅扶桑還要燦爛。
 
  樂不可支的年幼壽星很大聲很大聲的說,這個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就是「把拔」和「馬麻」了。
 
  三人家庭相擁的氛圍很是溫馨;雙親說著「凝雪一直都是『把拔』和『馬麻』最心愛最心愛的寶貝唷」的溫柔嗓音,時至今日猶在耳際。
 
 
 
 
  ■
 
 
 
 
  意外、意外,意料之外。
 
  正是因為突如其來,才會被稱作「意外」。
 
  突如其來的海水,鋪天蓋地的海水;驚惶失措的人群,相互推擠的人群。
 
  人群人群人群,「馬麻」的臉消失在尖叫著逃竄的人群腳下。
 
  海水海水海水,「把拔」緊摟著小凝雪的雙臂並未因為父女倆遭到海水吞沒而鬆開。
 
  那是她所記得的最喧囂的深夜。
 
  八歲女孩躺在白色病床上,床邊沒有為她的獲救與清醒喜極而泣的人。
 
  床邊一直沒有出現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人。
 
  銀鍊沒斷,狗牌還在。扁平的長方體靜靜貼著胸口,刮痕遍布的正面像是「把拔」的手,模糊不堪的背面讓她想起「馬麻」的容顏。
 
  八歲生日的隔天,除了狗牌除了「名字」除了從Poseidon手中搶回的這條命,什麼都沒有的女孩變得極度厭惡海水,極度懼怕人群,並且絕口不提任何關乎情感的字眼。
 
  後來後來,就算掛著狗牌的女孩得到夏家的姓,有了夏姓的家,就算有了重要的東西和喜歡的人,她還是不肯說「喜歡」,更不敢說「愛」。
 
  因為愛,總是消逝得太快。
 
 
 
 

2011-02-04

【狂夫之言】32.她她(Conversation)

 
 
 
 
  「你說什麼!」
 
  「同學,圖書館內請保持安靜。」
 
  「啊、好,不好意思……喂,姓穆的,你是說真的還說假的?」
 
  「這種事情我騙你幹嘛?」
 
  「話不是這麼說……你總不能要我拿這個當理由吧?」
 
  「關我什麼事?我已經說了實話,要怎麼推掉聯誼是你的問題。況且本來就是你不對,自己玩心重想把妹幹嘛硬要拖我下水?朋友是你這樣當的嗎?」
 
  「什麼話!就因為是朋友我才會找你……」
 
  「同學,圖書館內請保持安靜。」
 
  「呃、對不起……話說回來,我還真沒想到……」
 
  「想到什麼?」
 
  「你會對我這個認識沒多久的碩班同學開誠布公自己是個蘿莉控。」
 
  「蘿莉控個鬼!」
 
  「碰!」
 
  「喀嚓!」
 
  「啪唰唰唰唰……」
 
  「……同學……」
 
  「抱歉抱歉……糟糕,第十三頁跟第八十九頁呢?」
 
  「啊啊,蘿莉控被罵了。……喏,拿去。」
 
  「謝了。還有我不是蘿莉控。」
 
  「難不成是戀童癖?」
 
  「……夏安居,你想被精裝加厚的原文書書角直擊太陽穴嗎?」
 
  「鍾情於十歲女孩的廿三歲男人,這不是蘿莉控難道是正太控?」
 
  「就跟你說我和她只是剛好相差十三歲而已!你的耳朵是長假的嗎!」
 
  「……等一下,你說你跟她相差十三歲?那她豈不是與樂樂和小雪同年?……穆冬陽!你老實告訴我!你這傢伙是不是對我妹……」
 
  「你們兩個,現在馬上立刻給老娘滾出去。」
 
 
 
 

2011-02-03

【狂夫之言】32.她她(Birthmark)

 
 
 
 
  夏凝雪的左眼眼角有一顆痣。
 
  那是一顆據說意味著此人相當感情用事的淚痣。
 
  每夜每夜,同齡的兩個女孩總是側躺在同一張雙人床上,面對面的共枕而眠。夏凝雪總是睡在夏安樂的左手邊,夏安樂總是就著夜燈的微光撫上夏凝雪的眼角,右手拇指緩緩摩娑那顆褐色的痣。
 
  後來後來,就算女孩已經長成了少女,她們仍舊習慣在棉被底下輕輕握著對方的手,兩人一起噙著甜甜的笑,心滿意足的走入夢鄉。
 
  夏安樂與夏凝雪一直都是彼此的枕邊人,一直都是彼此最親密的人。
 
 
 
 
  ■
 
 
 
 
  夏凝雪死後的這半年以來,穆冬陽不只一次將夏安樂的背影誤認成夏凝雪,甚至有好幾次險些不能自制的脫口呼喚逝者之名。
 
  然而,每當夏安樂轉頭望向益發趨近的腳步聲,並在看清來人後露出甜甜一笑,接著輕輕軟軟的喊了聲「冬陽哥」;每當穆冬陽接收到那樣的笑容與稱謂,夏凝雪的殘像便會於頃刻之間煙消雲散。
 
  眼前的十七歲少女髮長過胸,左眼眼角無斑無疤。
 
  這個衝著他笑的十七歲少女不是夏凝雪,卻也不是他暗戀七年的夏安樂。
 
  七年前,穆冬陽一見傾心的夏安樂因為夏凝雪的死,已經不在了。
 
 
 
 

2011-02-02

【狂夫之言】32.她她(Ambivalence)

 
 
 
 
  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多天。
 
  夏安居沒有一天不是活在矛盾之中。
 
  她是他十多年來始終捧在掌心疼愛呵護的寶貝妹妹啊!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夏凝雪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怎麼可能不明白夏凝雪的死傷她有多痛?
 
  我該拿妳怎麼辦呢?夏安居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微微隆起的棉被,眼底是波瀾萬丈的無盡糾絞。夏安樂以背向窗面對他的姿勢側躺在雙人床的正中央,睡臉沉靜神情安詳,露在被窩之外的手卻死死抓著他的衣襬不放。
 
  半年了,夏安居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一直都希望夏安樂人如其名,這輩子可以活得安寧喜樂;這幾個月以來,夏安居無時無刻不祈求她能恢復正常,做回原來那個驕矜狂妄的夏安樂,然而倘若病情好轉,想起一切的她必定會再度陷入絕望與哀慟的漩渦。
 
  他希望她好轉,卻又不希望她痊癒;他接受了現在的她,卻又排斥著這樣的她;他放任她逃避,卻又企圖將她拉回她竭力推拒的這個現實。
 
  廿二歲的青年對九歲女孩一點辦法也沒有,卅歲的男人同樣對十七歲少女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已經失去一個妹妹了。」夏安居的呢喃比蚊蚋振翅的聲音還輕。「樂樂啊……妳究竟是要把失去的那個還給我,還是要把僅存的這個也帶走呢?」
 
 
 
 

2011-02-01

【狂夫之言】32.她她(序)

 
 
 
 
  十七歲的我大概是這輩子最執著的我。
  那個時候的我還不是「莫豔歌」,那個時候的我身邊還有一個人。
  還有一個執著於我,我也執著於她的人。
  如今的咱倆貌似比死別還近,實際上卻比生離更遠。
 
  〈她她〉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故事。
  這個故事沒有邏輯,沒有根據,沒有常理,沒有結局。
  唯一有的,是一顆足以傾毀任何天秤的偏執之心。
 
  每個人都有不能讓步的東西。
  說穿了也就如此而已。
 
  另,謹賀辛卯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