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31

【浮生狂想】44.得而復失

 
 
 
 
  他豢養的人魚死在歸途,赤褐海潮間豔色尾鰭翩若驚鴻。
 
  啃嚥人魚笑著掏遞的心臟,凝看殘骨的他的眼球逐漸融為兩眶白濁。
 
  「……我看著妳來,又看著妳走。」
 
  涓細黏稠逃離空洞眼窩,流墜不老容顏的姿速恍若慟哭。
 
  「指未彈響……怎就河東?」
 
 
 
 

2013-12-30

【信手拈來】34.週一

 
 
 
 
  此處多雨。妳想,靠著末排左側的窗。討厭死了,通勤時的大雨。
 
  公車過橋後拐了個彎,柏油路面的水窪一下子全都靜了下來。
 
  妳笑。隱約想起曾經耳聞的武曌軼事。太自大了──
 
  「欸。」
 
  妳輕輕碰撞她的左肩,確定她真的睜開了眼才挪開視線。
 
  「掰掰。」
 
  她沒說話。離座前稍稍重了幾分牽握妳手的力道。
 
  妳沒看她。只低低說了句今天應該會加班。
 
  形單影隻後妳戴上耳機,繼續在心底埋怨拆散妳們的週一。
 
 
 
 

2013-12-04

【狂夫之言】45.餘音

 
 
 
 
  鄔薩米哈納囈著喃著,小心翼翼的將艾絲妮爾妲的戀心塞回她的左胸。當一股透著冰涼的暖流滲浸四肢百骸,對查特亞拉維的情感與記憶像從凝雪狠狠扯出那般,一下子鮮活起來。
 
  她記得他。記得他在大典期間望向與會群眾的眼神,記得他用來拒絕她的那句「我在等人」的口吻。她還記得自己為他心疼了幾百個日月,記得自己痛得哭了累了想要放棄了不願再愛了,下一秒便是自己莫名變得無法愛人。──艾絲妮爾妲現在知道了,當體內沁入一絲查特亞拉維的戀心。他真的在等人,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消極的愛著那個人。
 
  記憶與戀心都失而復得的艾絲妮爾妲開始跳舞。在第八天的清晨,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中央,在歸鄉的車隊啟程之前。南嗣凡骨麗顏萬千;信口皆能成曲,漫步盡可為舞。
 
  懷著哀傷懷著歉疚懷著妒羨,為了致謝為了銘記為了悼念,相同曲調相同舞步總在相同時間相同地點理應不為人知的起始與終結。直到鄔薩米哈納死後的第七年,直到奇洛菲諾德求婚的那一天。
 
 
 
 

【狂夫之言】44.葬歌

 
 
 
 
  查特亞拉維有些無措的盯著腳邊。圓滾滾的身體挨著小腿,胖嘟嘟的手指揪著褲管,肉乎乎的臉蛋蹭啊蹭啊蹭。
 
  「……你們族裡的崽,原來都是放養的嗎?」
 
  「嗎?」
 
  仰向聲源的五官有些發紅,晶亮晶亮的眼還沒對上視線就教腰間掛飾勾去注意。娃兒揮手娃兒踮腳。瘴鬼無奈長吁。
 
  八成是迷路了。看樣子還不太會說話。醫覡是在哪兒歇腳來著?心念流轉之際,查特亞拉維已將掛飾解下塞給小娃兒,順道將他一把撈起擱進臂彎,大步流星。
 
  東族幼崽讓爹媽接過去的時候被狠狠抽了幾下屁股,皺成梅乾的小臉沒多久便哭得通紅。查特亞拉維默默退了一步。──太過生氣勃勃了,他想,太棘手了。
 
  西方瘴鬼源於無名神祇賜死的左手;不只北東南三族,就連他們自個兒都相信西族是最接近「死」的一族。是以瘴鬼向來避免和醫覡接觸,宛若死生不斥不容。
 
  離不開「死」的生者活得很慢很慢,年輕的皮相往往棲懷著年邁的靈魂。瘴鬼的生育率不高,查特亞拉維這一輩正背負著「末裔」之名。老者將死,嬰孩初生。西族鮮少主動聯繫東族。查特亞拉維向來避免接觸新生。
 
  亂跑的娃兒伏在母親肩頭嚶嚶啜泣。看見查特亞拉維退了一步正要轉身,掐握掛飾的小手先是湊到嘴邊沾了沾,而後衝著離人揮了揮。
 
  小小的身體小小的眉眼,小小的親吻小小的道別。那一年的奠祭大典的第七天傍晚,瘴鬼末裔對著族人所謂的「生之極致」輕輕笑開。
  
  
  
  
  ■
  
  
  
  
  絕大多數的醫覡不會將外族衣飾穿掛在身;對查特亞拉維而言,眾裡尋他變得相對簡單。當年被小娃兒捏在掌心東啃西咬的那枚掛飾此刻正懸在年輕醫覡的腰間,隨著他的奔走不住擺晃。
 
  ……整整七夜。枝椏花葉間他匿著看他,遠遠的遠遠的、一如既往。同樣是一面,你可以為她七夜不眠,卻再也無法憶起我的容顏。
 
  那天之後,查特亞拉維總在四族齊聚的七日大典上有意無意的追尋那枚掛飾的蹤影。泣不成聲的幼崽長成一族的驕傲而後墜入情網,東方聚落的泛愛信仰終究摶出這個不要命的他。──活得很慢所以懂得很多,離得很遠所以看得很廣;鍾情的姑娘失去戀心,戀心是唯獨醫覡有辦法追討的東西。
 
  取回失物並非無償。
 
  「……那就在開始的地方結束吧。」
 
  躍出枝葉的查特亞拉維恰恰落在鄔薩米哈納的跟前。後者的打量挾有須臾驚詫,前者面無表情的迎向那道探詢的目光。
 
  「呃、初次見面你好,我是東族醫覡的鄔薩米哈納。……雖然冒昧,不過能請你讓我把個脈……呃、謝謝。」
 
  話音未落便伸手,靜靜看著對方侷促的搭上,而後自眉眼間透出由衷的喜悅。啊啊,查特亞拉維百感交集,你怎能在改變之後卻又完全沒變?
 
  「該怎麼說呢……呃、有一位女性,她的戀心現在在你身上。呃、所謂戀心……簡單講就是……」
 
  「我知道。」
 
  「咦?」
 
  「我知道什麼是戀心,也知道你找我有什麼事。……我還知道如果我答應了,你會有什麼下場。」
 
  「……那麼,你願意答應我嗎?」
 
  圓滾滾的身體挨著小腿,胖嘟嘟的手指揪著褲管,肉乎乎的臉蛋蹭啊蹭啊蹭。──明明才過了二十一年,為什麼你已經遠得讓我再也看不見?
 
  「……好啊。」瘴鬼末裔對著年輕醫覡的腰間掛飾輕輕笑開。「想要什麼,儘管拿去。」
 
  力所能及,我都給你。
  
  
  
  
  ■
  
  
  
  
  戀心是唯獨醫覡有辦法追討的東西,但那始終不為東族子民所允許。以西之子和南之女為例,他對她沒有興趣但她已不小心愛他太深,當她累了倦了想要放棄了遺忘了不願再愛了,所有關乎他的情感與記憶便會在瞬剎一鼓作氣抽離體內轉入他身,在雙方不知不覺間成為他的一部分;從此以後,她不僅待他如生人,失去戀心的她更再也無法愛人。
 
  艾絲妮爾妲不記得曾經深愛過誰,卻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喜歡上誰。鄔薩米哈納是當世最傑出的醫覡,單憑把脈便能洞悉許多事情。查特亞拉維活得很慢所以想得很深,聽到他對她說「請妳等我」的時候他便明白他對她的珍重足以讓東族禁術被久違的施用。──誰都無權剝奪他人之物。損傷生靈須以命償。禁術被流傳是為了被謹記其乃大忌。醫覡一族善於醫術覡法。堅信萬物因愛而生並不代表為愛而死屬崇高之舉。
 
  「……但是為了她,你可以不要命。」
 
  「……我和我的族人都認為愛情是世上最無理卻最美好的東西。她是一個好女孩,有權去愛,並且值得被愛。」
 
  「那麼,我呢?」
 
  我有權利,並且值得嗎?
 
  「你在我身上看見她的,不可能沒看見我的吧。」
 
  走在前頭的人終於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腰間掛飾無聲擺晃。那是查特亞拉維最後一次看見那雙眼眸的晶亮。
 
  「對不起。」他說,一字一字音韻鏗鏘。「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說出決絕話語的東之子從西之子的體內取出原本屬於南之女的貴重物品並在物歸原主的同時功成身退沒了呼吸。遙遠遙遠的彼岸她好像問了什麼,他好像答了什麼。
 
  年輕醫覡的亡骨讓瘴鬼末裔靜靜帶走,靜靜沉入心湖。形狀普通的湖泊據處應為神祇心臟,無法壽終的四方子民皆被沉水以葬;吾等將您賜與之肉身奉還給您,懇請接納,懇請寬恕吾等未惜命善終之愆過。西族長者之名總在此時由親屬附於死者耳畔低聲提及,為了能在擺渡冥河時多少有個照應。
 
  「……我是西族瘴鬼的,查特亞拉維。」
 
  逝者沉水的時候,第八天的白晝降下綿綿細雨。生者揣著一度睽別的掛飾,訴離的聲音很輕很輕。
 
  「過河之後,就忘了我吧。」
 
 
 
 

【狂夫之言】43.戀曲

 
 
 
 
  無名的神祇面天死去,攤地亡骸隨之化出生人四群。
 
  東方醫覡來自司生的右手,西方瘴鬼源於賜死的左手;當孑然傲立的雙足衍為馳騁北漠的蒼狼血脈,祂的顱首僅僅賦與南嗣凡骨麗顏萬千。
 
  即便無名亦當尊敬,何況貴為百命之初的神祇。年度盛事的奠祭大典上,鄔薩米哈納鍾情艾絲妮爾妲只消一眼。
 
  場中舞者沒有一百少說五十,偏就那身豔紅狠狠劃破瞳孔長留眼中。熱情的南方小鎮,美麗的人類姑娘。面對香汗淋漓的艾絲妮爾妲,鼓起畢生勇氣一訴衷腸的鄔薩米哈納得到的回答不是直接了當的拒絕,卻比拒絕還要來得令他絕望。
 
  「我沒有辦法愛人。」艾絲妮爾妲笑著揚手反掌,示意鄔薩米哈納逕行搭上:「你是醫覡,對吧。」
 
  年輕醫覡遲疑片刻,末了一句「失禮」便探向脈搏。──啊啊,鄔薩米哈納一下子紅了眼眶,這個人為什麼可以笑著說出那麼殘酷的話?
 
  東方聚落來自無名神祇司生的右手,既醫且覡的人們堅信萬物無不因愛而生。神之愛乃至崇之愛,親之愛為血脈之愛,友之愛屬羈絆之愛,情之愛是世上最無理卻最美好的愛。──男人與男人,男人與女人,女人與女人;無憑無據無緣無故,有時幾乎可謂無欲無求的對這一個人全心全意的寶愛珍惜,乃至為這一個人全身全靈的犧牲奉獻。就算這份情感不一定純粹,它也已經銘刻在醫覡一脈的靈魂深處,在東方眾人的血裡閃閃發光。
 
  鄔薩米哈納雖是族裡較年輕的一輩,卻是族裡最傑出的一位。艾絲妮爾妲的體內沒有情愛之心,艾絲妮爾妲的戀心全都給了別人,一丁點也不剩。
 
  「這樣不行。」他對她說。「這樣不行。……請妳等我。」
 
  轉身離去的時候鄔薩米哈納滿腦子都在想,這樣不行這樣不行,這麽美麗的姑娘不該失去那麼美好的東西。
 
  奠祭大典歷時七天七夜,每年都由南嗣群舞挑梁開幕。第一天的傍晚,艾絲妮爾妲說我沒有辦法愛人;第八天的清晨,鄔薩米哈納說我把戀心還妳。
 
  「我把戀心還妳。我不奢求妳能愛我,就算恨我也沒關係。──可是,拜託,不要放棄愛人,不要害怕被人所愛。」
 
  連舞七日的艾絲妮爾妲睡眼惺忪,打算在歸途補眠的她對鄔薩米哈納的懇求一頭霧水,只覺得這人身後跟著的那個西方裝束的傢伙似曾相識。
 
  東之醫覡與西之瘴鬼,她想,原來是關係好到可以走在一起的兩個族群嗎?
 
  「那麼,失禮了。」鄔薩米哈納話音未落人已轉身,右手一眨眼便從瘴鬼左胸挖出一團似煙似霧、深淺不斷變換的柔紅。艾絲妮爾妲才剛看清那團事物的顏彩,它已讓一雙小心翼翼端捧著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伴隨囈喃塞入她的左胸。
 
  於是一股隱隱透著冰涼的暖流從左胸開始蔓延,在體內瘋狂的遊走。艾絲妮爾妲一下子清醒過來,整個人一下子熱了起來,關乎那個瘴鬼的記憶像是深寐了無數寒冬,甫一睜眼便是春來。
 
  「……是他嗎?查特亞拉維。」艾絲妮爾妲突然覺得好渴,喉嚨乾澀得像是枯涸了整個夏天。「是他吧。你一直在等的人。」
 
  名字被憶起的瘴鬼沒有回答。擁有年輕皮相和年邁靈魂的西之末裔緩緩起身,就著扶摟醫覡屍身的姿勢緩緩站起。打直腰桿後,轉身離去前,橫抱著鄔薩米哈納的查特亞拉維勾勾望進艾絲妮爾妲的眼,面無表情的留下一句。
 
  「我等他等了二十一年,他為妳尋了我七個黑夜。」
  
  
  
  
  ■
  
  
  
  
  年輕醫覡死後的第七年,奠祭大典落幕的第二天,蒼狼之王孤身阻在南歸的車隊前,驕傲而誠懇的請求那位從瘴鬼末裔身上取回戀心的美麗姑娘和他一起回到北方大地。
 
  「我看了妳的舞。不是大典上的七日群舞。我從未聽過妳的聲音,但我能從妳的眼睛看見妳的心。我不知道妳的悲傷與愧疚已經持續了多久,但我不想再讓妳一個人哭泣。就算眼淚落下時沒有聲音。」
 
  奇洛菲諾德明明穿披著狼族獨有的獸毛衣裝,不知怎的,艾絲妮爾妲竟覺得他將太陽鑲鍍在身上。
 
  「眼淚象徵記憶,會哭代表有心。即便痛苦難耐,妳還是咬緊牙關挺了過來。我不在乎那些讓妳軟弱的曾經,而我的子民需要一個堅強的皇后。美麗的艾絲妮爾妲,妳能否以妻子的身分待在我身邊直到妳我老去?就算妳愛我的心永遠不及我愛妳的千萬分之一。」
 
  奇洛菲諾德的話語剛勁而柔婉。艾絲妮爾妲的聲音顫著啞著,抑揚頓挫淨是破碎支離。
 
  「……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辦法愛人。但往後的歲月裡,我會不斷的不斷的……試著喜歡你。」
 
  離開馬車向他走去的時候,張開雙臂迎她入懷的時候,蒼狼之王及其新后的笑容漾著泫然欲泣的歡欣。彷彿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此刻總算擁有世上最美好的東西。
 
 
 
 

2013-08-04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柒:雙)

 
 
 
 
  天賦異稟卻出身旁系,聽說過他的人莫不為此感到可惜。當事人從來不以為意;命是自己的,活是自己活,開不開心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沒道理讓別人的三言兩語來決定。
 
  十四歲生日的前三週,生性淡泊的父親因為前前任當家之死而被本家勒令出席,卻在前任當家繼位時與族裡的同輩一齊死於非命。訃聞傳回,身骨本就孱弱的母親沒多久便因病撒手,和孿生胞弟相依為命的局面快得讓他措手不及。
 
  十四歲生日的前三天,前任當家──歷時最短的當家,卻是最狠的當家──的暴斃致使兄弟倆不得不被來使領著踏進那幢美輪美奐的宅邸。那個時候他想,啊,原來麻倉家豢錮著一隻鬼的傳聞其實是真的。
 
  裏世界是靠「力量」說話的世界。基於那份與生俱來的強大,當家之位由他繼承理所應當。因此眾人無不瞠目,當鬼接近他卻又遠離他,當那隻素以暴戾著稱的鬼主動而溫順的承接胞弟的觸撫。
 
  為什麼牠最後的選擇不是他?為什麼一向不爭的那個人竟在中選後綻出歡欣的笑花?胞弟的溘厥迫使繼位儀式草草終結。為了滿足那顆遠大於好勝心的好奇心,他悄悄潛入警備森嚴的當家寢室,躡手躡腳的湊近被迫分開的手足。
 
  他想,讀心著實是種相當好用的能力。
 
  他笑;覺得那份生於絕望的決心簡直傻得可以。──你算什麼一無所有?你的身邊不是至少還有我?
 
  他說。想了想,他略仰著頭,人畜無害的笑著說。
 
  「我和他不同,現在就可以放你走。」
 
  鬼現身之後他毫無懸念的朝牠身上做出抓取和抽離的動作,握掌成拳的手裡於焉多出一截黑中透紅的鐵鍊。他衝牠笑得傲慢張狂,握住鐵鍊的雙手不費吹灰扯向兩旁。
 
  一聲清脆。
 
  數千個日月以來的羈絆自此斷絕。
 
  長得像是沒有起迄的黑紅鐵鍊伴隨嘩啦墜散聲憑空湧現堆疊榻邊,鬼的身影則在隕音方歇的瞬剎淡出視界。順手掂了掂掌心鍊條,除了色澤較為惹眼外再無特異之處的細長金屬竟有著不容輕忽的分量;契者執念的重量。
 
  「……這不是很有趣嗎?但求後世昌榮的願想即將成為毀家滅族的最後那根稻草。」
 
  言笑間他往心口一拍,──鐵鍊頓如溺者撲木般瘋也似的纏上,不消多久便圈圈層層繞了整身;雖不緊密嚴實,行為舉止仍在頃刻間受限許多。
 
  「我會好好看著的。你儘管挺起胸膛往前走,直到再也沒有路為止吧。」
 
  帶著一襲黑紅走到鬼現身之處緩緩隱沒時他睇著當家睡顏,咧出一抹意味深長。
 
 
 
 
  ■
 
 
 
 
  他說,我現在是當家了。唯有如此,才能得到足以毀滅這個家的力量。但是不夠,單憑鬼的力量無法毀掉現在的「麻倉」。
 
  他說,有了未婚妻的頭銜應該就能暢行無阻……我想要一張「恐山」的網,儘量大,越大越好,最好可以將整間大宅籠在裡面。除了術者,誰也出不去。
 
  人不能及的闇隅裡牠靜靜傾聽。聽他求她的辭令,聽她留他的聲音。
 
  她說,術式重血;雖然偶有例外,不過嫡強庶弱的這點「恐山」與「麻倉」基本上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不同在於,只要體內具有相當程度的術者血量,就算是徹頭徹尾的外人也能做到結界的發動與消弭。
 
  她說,因為是你,所以我幫。但是你得答應我,事成之後一定會安然無恙。
 
 
 
 
  ■
 
 
 
 
  「醒了?」
 
  「……這裡是哪?」
 
  「後山。你現在回頭往下看,應該還能看到一點渣。」
 
  「……那是什麼?」
 
  「百鬼夜行。不關我的事,是牠們自己隨隨便便就跑出來列隊跟上的。」
 
  「……放我下來。」
 
  「少逞強了,一分鐘前你還昏迷不醒。乖乖在我背上待著吧。別忘了前任當家……嗯?現在應該說是前前任?就聽說眼睛很漂亮的那個。啊算了隨便,總之那傢伙的下場你也看到了。兩年下來,役鬼需要耗費多大的心神和體力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才對。」
 
  「……吵死了。」
 
  「噯,沒人可以說話很寂寞耶。」
 
  「那是你自找的。」
 
  「……你就這麼生氣我讀了你的心?但你剛才不也看了我的記憶。」
 
  「那種東西會主動流過來嗎?……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放就放嘛,真是的……站得穩嗎?──喔,真的只剩斷垣殘壁了呢。」
 
  「……那是安娜的車嗎?」
 
  「唔、好像是。話說回來,那個打定主意要和『麻倉』同歸於盡卻又向她承諾會活下去,搞了半天最後還真沒死成的前任當家,現在打算怎麼辦?」
 
  「……安娜的記憶,你也封了嗎?」
 
  「只要和我有關。無論是誰,的什麼。」
 
  「既然是一起封的,那麼解開也是一起的吧?所以安娜現在應該也已經想起你了,對吧?──那你覺得,對她出手的你有可能會被饒恕嗎?」
 
  「……」
 
  「……」
 
  「……是我的錯覺,還是她真的在盯著這裡看?」
 
  「……如果被要求切腹的話,不知道阿彌陀丸肯不肯幫忙介──什、你在幹嘛?快放我下來!」
 
  「逃吧。」
 
  「嗄?」
 
  「保命要緊,等翻過這座山頭我再放你下來。別說是跑,你現在就連快走都很吃力吧。」
 
  「……隨便你。」
 
  「唉唷,對不起嘛。這次是我失策,沒把安娜的脾氣考慮進去是我不對。別氣了,嗯?……不然這樣吧,等我們躲過這劫,你想去什麼地方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哪裡都行?」
 
  「哪裡都行。」
 
  「……」
 
  「葉?」
 
  「……我想回家。」
 
 
 
 

2013-08-03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陸:家宴)

 
 
 
 
  (全在這兒了嗎?)
 
  非 也
 
  (我想也是。畢竟……不過這個數量應該差不多了吧?)
 
  足 矣
 
 
 
 
  ■
 
 
 
 
  「聽說了嗎?」
 
  「當家他最近……」
 
  「好多有頭有臉的人物……」
 
  「……二淨!」
 
  「……想什麼?」
 
  「……耍脾氣……」
 
  「……不知輕重……」
 
  「終究是個孩──」
 
  無論親疏,不分遠近,絕大多數的「麻倉」齊聚於平日用於「會晤」的空間。細碎斷續的流蜚在層重紗幕被那隻稍嫌瘦削的手以掌背悄悄格揭的剎那化為烏有;現任家主當著眾目睽睽步下座臺,一屁股坐上階緣。
 
  然後他抬頭,無視滿場怔愣,目光涼涼掃過每一張臉。
 
  然後他說,皮笑肉不笑的說。
 
  「燒啊。」
 
  人道是熊熊大火毫無預警的從少當家體內冒出,唯有多次目睹且知悉甚詳的家老們明白這無名烈焰究竟從何而來。然而還來不及明白火焰為何而生,離得最近的他們業已首當其衝,一眨眼就皮焦肉爛。
 
  熱浪肆虐時群眾錯愕,回神,驚惶,奔逃。整棟建物劈啪作響,不絕於耳的尖嚷號啕在在衝撞鼓膜;讓喧譁擾得有些頭疼的少當家揚手按揉額角,微微蹙眉靜靜凝眸,一聲不吭。
 
  室內陷入火海不過須臾,還活著的、還能動的全都湧向門口。──候在外頭的仍是火海,多少生者甫踏上簷廊就讓炙燙吻了個遍。有些傢伙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拖著累累傷軀湊近那扇因著當家壽筵而張燈結綵、此刻正大大敞在那兒的氣派門扉,才要慶幸得以逃出生天,身體卻像被一道無形的牆徹底阻斷進路般再也無法往前分毫;無論再怎麼使勁推擠、再怎麼伸長手臂,門依舊在那裡,自己還是在原地。
 
  寸步難移。
 
  熱浪一下子就追了上來,不同個體一下子就溺成相同灰燼。
 
  眾聲褪去時座臺階緣的少當家轉而箕踞,雙手順勢撐在身側斜後,毫無保留的將顏頸胸腹展示在不知何時現形於身後的鬼的面前。一仰一俯間,沒有表情的他和沒有臉的牠貌似牢牢對上了眼。
 
  宛若當年。
 
  「……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似是對深陷火海之現狀滿不在乎,少當家的表情很是滿足:「現在,輪到你的願望了。」
 
  於願已足的人緩緩闔眼,靜靜等待自己皮脫肉焦、或者肚破腸流的時刻到來。──雖然很對不起她,但這是打從一開始就說定的事情。
 
  他已經先答應牠了。
 
  其他感覺在視覺「失去」後益發鮮明。人是相當容易「習慣」的生物;火之灼熱、屍之焦臭、房舍頹壞之聲,當他已能無動於衷,早該出現的痛楚仍遲遲未至。
 
  為什麼?
 
  「──葉。」
 
  少當家猛地睜眼前傾,力道大得足以激飛半室餘燼。環顧左右,四下無人。
 
  「……錯覺吧。」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怎麼可能還有誰出得了聲。
 
  「……葉。」
 
  這一次他確實聽見了。多麼明確的呼喚,在無比接近的距離。
 
  怎麼可──
 
  心念轉得很快,回頭的速度相對慢了許多。紅色的巨大的沒有臉的卻好像有眼睛的鬼在座臺上「望」著自己,尖銳爪掌的虎口朝咽喉湊近。
 
  崩坍的牆垣掀起狂風,或捲或吹的帶走了所有能被帶走的事物。首如飛蓬的少當家顧不得遍體凌亂,一個勁兒的死死盯著鬼的消散。──合該是體膚的身表竟如鱗羽那般片片碎碎的飛逝,龐然軀骨縮減得越來越少,末了僅存與己相似之大小。
 
  剝去利爪的掌指並未扼住脖頸,反而小心翼翼的撫上臉頰。
 
  以人的溫度。
 
  「葉。」
 
  「鬼」用人的語言說話,用人的表情微笑。一時間也沒個頭緒的少當家還在瞪著那張無論怎麼看都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容顏,直到想不通的惘然裡透出想起什麼的恍然。
 
  像是當年被同車召回本家的其實還有一個人,像是麻倉家主的役鬼究竟放棄了誰才選擇了他。
 
  「……哥哥?」
 
 
 
 

2013-08-02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伍:訣)

 
 
 
 
  「你們走吧。」
 
  「嗄?」
 
  「葉主公?」
 
  「怎麼?沒聽懂嗎?──我說,走吧。」
 
  深陷五里雲霧的護衛旁側,小個子祕書驀然憶起那一天的長廊,和室門前開了一朵過分明豔的笑花。
 
  「你們又不是『麻倉』。我已經不需要你們了。」
 
  那個時候他心想,少當家的那句「掰掰」聽著像是永訣,應該只是錯覺。
 
 
 
 
  ■
 
 
 
 
  大小姐默默放下一隻小瓶。少當家默默拿起那隻小瓶。
 
  「謝謝妳陪我。」大小姐離手的同時,少當家看著她腕上圈層的白,說。
 
  「這是最後了。」少當家飲盡的瞬間,大小姐盯著他脣邊殘留的紅,說。
 
  「我這兒也該是最後了。」用袖口胡亂擦嘴;將瓶蓋塞緊,推還。「……我們的婚約,就到此為止吧。」
 
  「是嗎。」不冷不熱的回應彷彿事不關己。
 
  「嗯。」正襟危坐,而後深深行禮:「這段時間裡,幸好有妳。」
 
  因為有妳,我才不是一無所有。
 
  千頭萬緒凝聚心尖,千言萬語堵塞喉頭;大小姐琢磨半晌,最後僅只一聲輕嘆,終究什麼也沒說。──萬事休矣,言辭何用?
 
  「……就這樣吧。其他的你自己看著辦。」作勢起身。
 
  「欸,今天這麼快就要走啦?」笑語盈盈:「方便的話,離開的時候可以順便帶上外頭那兩個嗎?」
 
  「……你是不想要了,還是答應我的事不算數了?」
 
  「別那個表情嘛,答應妳的事我會做到的。」搭著亟欲澄清的語氣,雙掌朝外舉在胸前的模樣像極了棄械。「可是妳看,事成之後我什麼都沒有了耶?沒身分沒地位,沒有容身之處更沒有錢。屆時我可能連自己都養不活;他們兩個如果繼續跟著我,根本無利可圖不是嗎。」
 
  「……我還以為,他們對你而言不是那種人。」
 
  「他們的確不是。所以我才會拜託妳,希望妳能答應我這最後的請求。」
 
  就算從此斷了音訊也不要緊,請將他們……請將總以真心待我的那兩人帶離這塊是非之地。
 
 
 
 
  ■
 
 
 
 
  門外候著的三人分別擁有兩種表情。
 
  目光溜過其中一種的大小姐在反手拉上紙門後淡淡說了句「跟上」便自顧自的邁步離去。尾隨的足音是順理成章的細碎,接著是兩份挾有遲疑的凌亂。
 
  走啊走啊走,與別室有段距離之處大小姐陡地止步旋身,及地裙襬恰恰曳出一道完美的弧。
 
  「……既然你們問不出口,那我就直說了。」朱脣微動;仍是那份不因山崩變色的冷然:「第一,我只被央求帶你們離開『麻倉』,要不要跟我回『恐山』是你們的自由。第二,少在那邊說什麼拋棄不拋棄的,你們和那傢伙不過是僱傭關係罷了。第三,雖然你們沒有資格過問他的意圖,但我可以告訴你們,那傢伙非常認真的想做一件天大的蠢事。──明白了就趕緊跟上。要是被看到還得費勁解釋,麻煩死了。」
 
  縱使摻了些匆促,重啟的步履優雅依舊。一路沉默依舊。
 
  「……您明知那是樁天大的蠢事,卻還是不遺餘力的協助了啊。」
 
  侍女敲裂靜謐的力道很輕很清。不遠處的行路轉了個彎;原本以為她會因為她的僭越發言二度收足的他和他唯見伊人倩影昂首闊步的拐過角隅,迎著陽光前進的姿態分明可謂義無反顧,卻沒來由的令人鼻酸。
 
  「沒辦法,誰教我要喜歡上他。」
 
 
 
 
  ■
 
 
 
 
  「我喜歡你。」
 
  大小姐從門前折返,在少當家跟前蹲下,與之四目相望。
 
  「雖然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但我還是太年輕,沒有辦法很好的分辨這種喜歡算不算友情,像不像親情,是不是愛情。」
 
  大小姐慢慢的說,少當家靜靜的聽。
 
  「但是,葉,你一直都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自始至終不曾改變。
 
  「所以別說什麼最後。」
 
  不會有事的。
 
  「事成之後,你一定要來把他們領走。」
 
  我們已經說好了。你已經答應我了。
 
  葉,你已經答應我了。
 
 
 
 

2013-08-01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肆:覆水)

 
 
 
 
  入座後,集團代表不卑不亢的對少當家行了一個禮。
 
  「疏於問候,望請見諒。您的身體已經好些……」
 
  「客套話就免了。──如果你什麼都沒帶,慢走不送。」
 
  即便直面如此露骨的不耐,施禮者的表情和舉措依舊得體而優雅;優雅的微笑,優雅的取出一紙薄契推至受禮者跟前,使其與另一張契紙並列。
 
  少當家面不改色的高了高眉梢。
 
  「謹以此物,昭示吾等誠意。」
 
  「……你們要什麼?」他知道彼此清楚得很,這兩張看似不值錢的紙,值的從來不是錢。
 
  「什麼都不要。我們什麼都不缺。」謙和笑顏逐漸漾出由衷而絕對的自傲;他們只要有她就夠了。
 
  「是嗎。」
 
  少當家一個彈指,兩紙薄契頓時惹上星火。雙方視線不約而同的聚焦於碎焰蠶食之物;微光搖曳裡,集團代表幾度欲言又止。
 
  「……有話快說。這樣很煩。」
 
  「……您究竟想做什麼?」
 
  「……什麼意思?」
 
  「您應該很清楚,要在『這邊』站穩腳步是多麼困難的事情。然而府上歷任當家千辛萬苦才建立的人際網絡,您卻在這短短半年內將它們逐一根絕。道家替您做了什麼,就連『那邊』的人也都看在眼裡,大家都只是礙於顏面、礙於立場和利害關係而不便,或者該說不敢向您開口。」
 
  言者趁隙抬眼;見對方沉默依舊,嚥了口唾沫便又娓娓道來。
 
  「梅登大人向來有她的考量。之所以會答應您的要求,想必亦曾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既然梅登大人已經做出決定,吾等自然不便繼續對您的意圖妄加臆測。然而總歸是幾代的交情;方便的話,還請少當家能就您的打算……」
 
  「瑞瑟格‧戴佐。」
 
  集團代表的滔滔不絕因著少當家的輕喚戛然而止。後者朝這兒投來視線時,前者依稀可見紙燼邊上的金燦猶在那雙城府深密的眼中靜靜閃爍。
 
  火滅煙消的前一秒,他衝他笑得和煦如春。
 
  「麻倉家的家務事,關你什麼事?」
 
 
 
 
  ■
 
 
 
 
  「您究竟想做什麼?」
 
  面對神色陰鷙的諸位家老,此時此刻,少當家只想縱情大笑。
 
  怕了嗎?慌了嗎?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嗎?支頤笑看一干倚老賣老的長者,掌握實權的少年靨如饜貓。但是現在才想到要跟我攤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囉。
 
  「……什麼意思?」
 
  「您還想裝蒜到什麼時候!」
 
  「您這陣子的所作所為,我們全都看在眼裡!」
 
  「麻倉家的所有交易對象都教您斷了往來,您究竟有何打算!」
 
  「您真的有身為當家的自覺嗎!」
 
  「我沒有自覺?」室溫驟升;纖瘦身軀背後,巨碩紅形若隱若現。「言下之意,諸位是認為我這當家擔得名不符實囉?」
 
  「我、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不然是什麼意思?」少當家略略正了正腰桿斂了斂笑意,輕而易舉便擺出那副早已擺慣了的派頭。「諸位今日齊聚一堂,莫不是為了指責我沒有事先報備就……恣意妄為?呵,原來當家這大位坐著還得縛手縛腳。真是無趣。」
 
  嘴上說著無趣,心下卻饒富興味的睨著家老們的手足無措;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滿頭大汗的模樣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你們究竟想去哪裡呢?
 
  牠明明已經帶來那麼多的榮華,你們的眼睛卻還是看著更高的地方。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姿態就像被名利詛咒一樣,執拗得連人命都可以不管不顧……這樣的你們究竟會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我為這個家選定的結局呢?
 
  「……今年的壽筵,柬帖發了嗎?」
 
  「還、還沒。」
 
  「這次打算邀哪些人?」
 
  雖然不明白少當家何以轉移話題,然而既已見他面色稍霽,自知方才差點結夥踏進鬼門關的家老們相當有默契的將質問一事暫且按下。許許多多的名姓被逐一說出;即將在這個家的頂點待滿兩年的少年聽憑它們溜過耳際,接著滑離心尖很遠很遠。
 
  「剛才說的,我全都不見。」話音方落,少當家淡淡總結。
 
  家老們面面相覷。當家壽筵可是大事啊!是表裏二界皆有無數要人出席的隆重場合啊!區區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竟想用隻字片語將歷來的「傳統」打發,這不僅是不給那些達官顯宦面子,更擺明了要陷麻倉家於不義!
 
  「請您三思!」
 
  「我說,不見。」冷冷睇著跟前的斑白後腦,語氣是「當家」一貫的不容置疑。「但是相對的,我要在席間見到所有的『麻倉』。無論男女老幼,無論本家分家;就算體內流著不同的血,只要是頂著『麻倉』這姓氏的傢伙都得出席。──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想做什麼嗎?趁著這次家宴,我會把所有盤算交代得一清二楚,好讓你們再也不能拿這件事情來煩我。」
 
  「就算您這麼說,但要叫上分家實在有點……」
 
  「分家又怎樣?分家就不是『麻倉』了嗎?……如此說來,由我這個分家出身的小鬼坐上當家大位,對諸位還真是相當過意不去哪。」
 
  「絕、絕對沒這回事!您言重了,您言重了……」
 
  家老們見苗頭不對,找了幾個藉口便匆匆告退。偌大的和室裡少當家向後倒上榻榻米,就著攤成大字的姿勢緩緩閉起眼睛。
 
  然後,精疲力竭的噙著笑意沉沉睡去。
 
 
 
 

2013-07-31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參:淤)

 
 
 
 
  那 個 願 望 是 真 的 嗎
 
  (……你要幫我嗎?)
 
  放 了 我 就 幫 你
 
  (……那就選我。選擇我,借我力量。我的願望得先實現,才有辦法實現你的願望。)
 
  你 可 以 相 信 嗎
 
  (……你只能信了。)
 
 
 
 
  ■
 
 
 
 
  修整植栽的花匠驚見少當家厥在簷廊。麻倉大宅頓時鬧騰如鼎沸。前來照護的奴僕與廚子趕製的湯水藥食,上頭交代下來的人事物全讓少當家堅拒門外。被迫權充傳聲筒的小個子祕書耐著性子說好說歹,這才勉強求得口信一句。
 
  「我只見法斯特。」
 
  於是大小姐的私人醫生被風風火火的請來。身後是被戰戰兢兢拉上的房門,眼前是正若無其事啃著仙貝的騷亂禍首;一臉病容的密醫面無表情的探了探口袋,席地而坐後一隻小瓶穩穩放在少當家跟前。
 
  他先看了看它,再看了看他。
 
  「……安娜知道你要來?」
 
  「大小姐碰巧要出門,特地繞路送我一程。……喔對,她還讓我帶話給你。」
 
  「『早日康復』嗎?」
 
  「『你要是再因為那傢伙而倒下,我就讓你永遠都爬不起來。』」
 
  突如其來的靜謐略微尷尬。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也不知道大小姐答應你什麼。」慢條斯理的掏出聽診器卻沒有動用的打算,指腹摩挲軟管的動作溫柔得有些詭異。「但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你如果再這麼不知節制的使用力量,遲早會因為身心不堪負荷而成為廢人。」
 
  「怎麼?你在擔心我?」
 
  「不,我只是以一個醫生的立場建議你做好自我管理。」
 
  「醫生嗎……」第二片仙貝入腹,少當家捧起熱茶抿了一口。「吶,法斯特,如果愛莉莎能夠回來,你會去重考一張執照嗎?」
 
  再度降臨的沉默無比凝重。
 
  「嗯?沒聽到嗎?」發話者笑著重申:「我說,如果愛莉……」
 
  「──我要回去了。」
 
  房門被重重拉開重重拉上,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聽起來頗為氣急敗壞。少當家依舊好整以暇的跪坐原處,杯緣二度湊近脣邊時依舊揚著那抹冰冷的笑。
 
  「……怎麼可能回得來。」
 
  人也好心也好,已經死透了的東西怎麼可能回得來。
 
 
 
 
  ■
 
 
 
 
  聽說前任當家有雙桃花眼,他最狠的時候是它們勾得最美的時候。
 
  他先看了看臉上蓋著白布,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裡的他,再看了看屍身後頭那個極其巨碩而鮮紅,全身上下正不住散逸出灼燙氣息的沒有臉的牠,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要放聲大笑的衝動。
 
  因為有你,這個家才會走到這步田地。
 
  就因為你,我什麼都沒有了。
 
  不動聲色的稍稍別過臉;端坐後方的諸位家老無一不是莊重肅穆,立於兩側的各個同輩無一不是雀躍期盼。──終究安靜的笑開,在他將目光從那些顫抖的拳頭移回他和牠的時候。
 
  ……瘋了。你們全都瘋了。
 
  鬼棲之家什麼的,這種東西乾脆毀掉算了。
 
 
 
 

2013-07-30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貳:共犯)

 
 
 
 
  「太慢了。」
 
  門才拉開就是一句來勢洶洶的責怪。名義上的未婚妻,恐山家大小姐危坐室央,泰然自若的下著一色棋;發話的道家少主在和室那頭盤腿席地,即便愛刀不在身側,繚繞周身的凌厲殺氣卻是有增無減。
 
  ……要是讓他帶進來的話,那把刀現在應該指著我的鼻尖吧。少當家反手拉上紙門,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走到主位坐下,繼而不疾不徐拿起微溫的茶盞淺啜;似是不打算多說什麼。
 
  「那麼,」一子落定,大小姐悠悠開了金口:「至今的一切都符合你的期望嗎?」
 
  「這個嘛……蓮?」
 
  「哼,該殺的不該殺的都替你殺了。」道家少主的口吻何其輕描淡寫。「你要是不信,大可派人去確認虛實。」
 
  「不必。道家重諾眾所皆知。──你走吧。代我向潤小姐問聲好。」
 
  道家少主的起身邁步原本乾淨俐落,卻不知怎的在紙門之前褪為踟躕。
 
  大小姐瞅著棋局。少當家百無聊賴的轉著掌中茶盞。沒有視線交會,不過一室沉默。
 
  「……麻倉葉。」
 
  「嗯?」
 
  「本少爺只要踏出這裡,道家與你再無瓜葛。」
 
  「嗯,我們當初是這麼協議的。」
 
  「……你救了我們。這件事,我們會放在心上一輩子。」
 
  紙門被狠狠拉開旋即重重關上。又是一子落定。低低嘔笑縈著茗味緩緩暈散。
 
  「呵……妳覺得那句話算是道謝嗎?」
 
  「關我什麼事。──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聞言,少當家笑著擱下茶盞離開主位走向大小姐,隔著棋盤與她相對而坐。
 
  「目前為止,都和我預想的一樣。甚至更好。」就算壓著聲嗓,話裡仍透著勃勃雀躍。
 
  「所以我這兒要開始收尾了?」
 
  「啊啊、差不多了。」說著說著便是一個呵欠;少當家伸了伸懶腰,末了乾脆順勢側臥榻榻米,惺忪淚眼軟軟溜向棋盤。「……抱歉,硬是拽妳陪我蹚這灘渾水。」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纖白指尖兀自起落局裡局外,弈者始終端著那份不因山崩變色的冷然。「答應幫你是我心甘情願,所以歉意與謝意都省省吧。你只要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就好。」
 
  少當家笑而不答。大小姐速速瞥去一眼,見他與從前並無二致,心頭大石也就稍稍輕了幾許。
 
  ……沒問題的,他還是從前的他。……不會有事的,他已經答應我了。
 
  他已經答應我了。
 
  「話說回來,安娜,我始終搞不懂妳。」肘支地掌托鬢,頦尖朝棋盤揚了揚:「妳從以前就喜歡一個人下棋,下的還是旁人怎麼也看不明白的一色棋;我知道妳很聰明,可是這東西究竟哪裡有趣?贏的是妳,輸的不也是妳?」
 
  執子的手頓於棋局之上。
 
  徐徐抬眼的大小姐試圖深深望進少當家的瞳底;後者靨得一如既往,後者笑著斂眸。
 
  「……真要說的話,我也搞不懂你。」半晌,一聲長吁幽幽。「失了姓氏就什麼也不是,沒了家族便再不能立足。──你明明知道我們是同一種人,為什麼還要設下這個只要稍有不慎,哪怕非常非常微小的行差踏錯都會讓自己……粉身碎骨的局?」
 
  「這個嘛……」少當家瞇著眼笑,笑看大小姐再度擱定一枚棋;滿滿滿滿的同色圓子幾乎掩過盤面格線,如此見來,想必大勢已定。「因為這個地方,打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家?」
 
  因為,我已經沒有家。
 
 
 
 
  ■
 
 
 
 
  道家死過一次。
 
  道家重諾。前任當主誓忠的「君王」輸了一回爾虞我詐,身首異處之餘不少異姓眷屬株著蔓著,一夕之間也成了過往。
 
  幾欲滅門之際,繼位麻倉家主尚未半年的那名少年慢悠悠的步入,排眾,駐足,轉身;出乎意料的援手太過陌生,姊弟倆愣愣望著不速之客,一時竟忘卻身上累累的疼。
 
  「我只是剛好路過,然後想養兩條狗。」
 
  少當家當著眾目睽睽笑語來意。某個殺紅了眼的小夥子按捺不住,當著眾目睽睽抄起傢伙,對準少當家的面門就是重重一擊。──熊熊烈焰暴起驟消,待得人群定睛,那隻血氣方剛的初生之犢業已作古。
 
  眾目睽睽。
 
  少當家甚至沒有抬眼。
 
  仇家散得很快,風聞傳得很快;在少當家不遺餘力的協助下,道家爬起的速度和攀回的高度雙雙令人咋舌。當一切姑且算是塵埃落定,姊弟倆頂著道家當主與少主的頭銜慎重造訪麻倉大宅。
 
  「但凡您的心願,吾等萬死不辭。」
 
  女性獨有的柔軟音嗓字韻鏗鏘的宣誓。
 
  「我只要令弟辦一件事。事成之後,妳我一刀兩斷。」
 
  被指名者循聲揚首,從而與「飼主」對上視線;那個人不僅話裡噙笑,眼底更爍有繁碎的光。
 
  「什麼都別問,只管替我殺。」
 
 
 
 

2013-07-29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壹:鬼)

 
 
 
 
  紅色的鬼。
 
  沒有臉的鬼。
 
  紅色的巨大的沒有臉的卻好像有眼睛的鬼偏頭「望」向自己,而後緩緩抽身離開誰的跟前,趨近。
 
  鬼的呼息宛若吹過火焰的風;又或者那就是火,是徒有高溫的無色之焰。
 
  面對眾所懼怕的鬼,他先是看著,而後笑了。
 
  指尖將觸。
 
  「──葉少爺!」
 
  刻意壓低的急切呼喊陡地拉回神智迷離。眼前是層重紗幕和自個兒穿出縫隙的右手,更遠處是輪廓隱約的人影跪伏;眼角餘光裡帷幕那端的護衛緊握腰間刀柄,小個子祕書則在己身斜後面色凝重。
 
  少當家怔了怔,驚覺失態的剎那旋又笑開。──歡快,且不為人知的。
 
  「……你……」
 
  四指於繁紗之外緩緩收攏,食指尖梢穩穩落向來客眉間。
 
  「若是不肯說真話,就別來見我了。」
 
  少當家的音嗓很輕很輕,怕是連繡針墜地的聲響都能將其淹沒,然他話裡挾隱的分量卻重得教在場眾人同時倒抽了一口氣。來客慌慌張張的還想辯解什麼,少當家早已收手起身,拂袖而去。
 
  拉門之外,恐山家侍女與道家隨扈恭候於簷廊。
 
  「都到了?」
 
  「就等您呢。」
 
  少當家淡淡應了一聲,便自顧自的在隨後出現的護衛陪同下漸行漸遠。沒走幾步就聽見後頭有誰急急忙忙的追來,扭頭望去的當兒衣襬陡地一緊。
 
  「……萬太?」看著氣喘吁吁的小個子祕書,少當家的眼裡淨是不解。
 
  「你……你……等、等我一下……哈……哈……」一手揪著衣襬一手撐著膝頭,幾個深呼吸後小個子祕書總算可以挺直腰桿,臉不紅氣不喘的開口:「你怎麼知道他沒說真話?」
 
  「猜的。」
 
  「嗄?」
 
  「我說我猜的。」少當家旋回身子重啟步履,淡定口吻聽在其餘二人耳裡遠較談晴論雨更加漫不經心。「雖說他有求而來,但就算是赫赫有名的『麻倉家主』,到頭來終究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怎能不假思索便全盤托出?更何況離得這麼遠還隔著那麼多層紗幔,是圓是扁都搞不清楚,這種傢伙根本沒辦法信任吧?」
 
  「……」冷靜啊萬太你冷靜點。不要跟他認真不要跟他計較。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天大地大當家最大。當家是對的當家說了算。當家最大不要跟他計較。當家最大不要跟他計較。當家最……
 
  「對了。」少當家一瞬恍然:「剛才在席間,你是不是叫我了?」
 
  ──啪嘰!
 
  「你還好意思問!」即便礙於身分與場所而壓低了聲嗓,小個子祕書的怒火仍舊保有燎原之勢:「『會晤』很無聊我知道,你常常在『會晤』途中放空神遊我也知道,但聽到打瞌睡是怎麼回事!更離譜的是你居然睡到昏頭把手伸出去!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傢伙的表情瞬間變得有多錯愕多驚恐?你知不知道阿彌陀丸擔心得差點就要拔刀衝進來!」
 
  「那個啊……」薄忖,「我睡昏了嘛。」
 
  「我當然知道你睡昏了!重點是……!」吸氣吐氣吸氣吐氣,踮上舌尖的話語終又嚥下喉頭。「……算了。就這樣吧。跟著你這麼久,早該清楚你的我行我素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繼續深究最後只會氣死自己……」
 
  「嗯?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嗎?」
 
  「這個嘛……因為我是在你剛成為當家時來的……算算也快兩年了吧。」
 
  「是嗎?」驀然回首,笑靨如花:「那麼,掰掰。」
 
  「……咦?」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那朵過分明豔的笑花不知怎的竟勾起了小個子祕書許多回憶,甚或沒來由的教他悲從中來。
 
  「……萬太大人,這房間您是不能進去的。」
 
  待得一路靜默的護衛開口提醒,小個子祕書才發現他們已經沿著長廊走到少當家用來接見「某些客人」的別室外頭。位居麻倉家頂點的那人佇在門前衝著他笑,佐以極其罕見的無奈與無辜。
 
  「呃、那我先告辭了。」
 
  離去之前,小個子祕書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稍事翻閱,目光從密密麻麻的前半飛快溜往零零散散的後半。
 
  「最近應該不會再有『會晤』的請求,這段時間裡還請『務必』保重身體。──恕我直言,剛才的情況要是再多個幾次,為了我的心臟著想,你可能會需要招募新的祕書。」
 
  「……萬太。」
 
  「是?」
 
  「今天來訪的,是哪家的人?」
 
  小個子祕書說出一個姓氏。少當家點了點頭,擺了擺手讓護衛偕同離去。入室之前,同一朵容華二度盛放。
 
  無人知曉,從不記憶來客稱謂的現任麻倉家主,銘刻著那位以謊為由而被請退者的氏族名姓。
 
  僅僅因著截至前任當家為止,在裏世界的交易對象中,對方向來是麻倉家的第二順位。
 
 
 
 
  ■
 
 
 
 
  表世界的麻倉家與其他名門望族相去不遠,裏世界的麻倉家長年為「同類」忌憚。──據聞,麻倉家豢役著一隻鬼。
 
  來歷不明的鬼。
 
  只要動動指頭就能讓萬物灰飛煙滅的鬼。
 
  很久很久以前與某位當家締結死契,從今往後單只聽命於歷任當家的鬼。
 
  沒有誰親眼見過麻倉家──或者該說麻倉家主──的鬼,唯有太多聽說在無數口耳間流轉翻飛。
 
  他們也說,現任當家是歷來最年輕的當家。
 
  他們又說,現任當家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能嫻熟運用鬼的力量的當家。
 
  他們還說,如果不是因為豢役著那隻無比強大的鬼,如果不是因為歷任當家能夠利用鬼的力量帶給表裏二界莫大影響,麻倉家根本不可能在裏世界中雄霸一方。
 
  沒有鬼的麻倉家,根本不足為懼。
 
 
 
 

2013-07-28

【浮生狂想】43.別無所求

 
 
 
 
  「我需要一個人。」
 
  「你的意思是你需要某個誰,還是你需要獨處一陣子?」
 
  「都是。而我正要出發。」
 
  「找到了,然後呢?」
 
  「我想請他留在我身邊,或者留我在身邊。我已經不想再繼續一個人了。」
 
 
 
 

2013-06-30

【浮生狂想】42.相愛相殺

 
 
 
 
  「愛一個人,只有兩條路。」
 
  戰事前夜,他們瘋也似的交歡。
 
  體位一再變換,屋內各處接連染上歡愛殘痕;喘息之餘他們忘情啃咬對方脣瓣,黏熱而緊窒的擁抱恍若即將揉合我你。
 
  直至皎月西沉,輪流進入彼此的他們仍未呼喚彼此。
 
  破曉之前,抵死纏綿後是沉默的抽身,著衣,背道而馳,漸行漸遠。──驟失生氣的境上矮房褪為荒煙蔓草,不過眨眼。
 
  破曉之後,為信念殺生的金甲武神與為尋樂殺生的銀鎧戰鬼天各一方。滾滾黃沙萬里飛揚,終究掩不去旌旗獵獵,駿驥蕭蕭。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