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3

【狂夫之言】38.曼珠沙華(秋分應景文)

 
 
 
 
  有人在笑。
 
  羊腸小徑上墨香施施而行;眼部繃帶一匝繞過一匝。
 
  有人在笑。細細的小小的促狹的淘氣的天真爛漫的男女揉雜的,童稚笑聲不絕如縷。
 
  爾雅面容噙著一貫的雲淡風輕。他已經習慣了,對於那些非人的存在。
 
  更何況,這裡是她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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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瀑布底下水花飛濺,淵潭上空薄虹若隱若現。
 
  錯落磐岩間淨是妖豔紅花張牙舞爪;少女踞著最為巨碩且多稜的那塊石,手裡抓了把殘枝敗葉。
 
  ……人類的氣味。
 
  心不甘情不願的抬眼,淡漠睛眸於焉渲滿墨香的笑。
 
  「妳好。時花。」
 
  「……我說過很多次了,別用那個字眼喚我。」
 
  「但是妳也說過,妳不討厭這個名字。」
 
  「但是我也說過,那個名字不屬於我。」
 
  瞅著自己唯三接觸過的人類之一,少女的告誡無論怎麼聽都像漫不經心。
 
  「不要再用那個名字叫我了。否則你真的會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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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的地盤上,除了那一朵又一朵的彼岸花,其餘都是幻象。
 
  知之甚詳的墨香熟門熟路的趨近瀑布穿透水簾,繼而置身山壁岩洞。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渾然天成的方厚碑石鎮據盡頭,滿滿滿滿的曼珠沙華左右簇擁。
 
  聽著嘩啦聞著芬芳;欺前而後席地,抿脣而後微笑。
 
  「時花,爸爸來看妳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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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面之上是眉眼鼻脣胸腿膝,水面之下依舊抓著那束瓣墜刺脫的乾燥花。
 
  以淵潭為床笫的少女衝著清朗天色緩緩闔眼,試圖對那抹益發濃重的人類氣味視若無睹。
 
  「時花,我哥……」
 
  話音弭散前千尺飛流化為蜿蜒長蟲撲擊言者;風馳電掣佐以狠戾毒辣,足見術者惱意何其高張。
 
  墨紋笑了笑。猙獰黑火憑空龍形格於跟前,生生截斷凌厲攻勢乃至頎然身姿。
 
  碎蟒後方少女翻身坐起,從頭到腳無不乾爽得令人咋舌。
 
  「……我以為人類有種東西叫做腦。」
 
  「是沒錯。」
 
  「那你們怎就記不住我說我不是時花。」
 
  「我跟著我哥叫妳,如此而已。」
 
  「你對他再好,他也不會回頭看你。」
 
  「那妳倒是說說,我哥那雙瞎了十年的眼還能看見誰。」
 
  「你要想繼續裝瘋賣傻,就給我滾。」
 
  直瀉而下的飛流旋又騰騰蠢蠢。獨臂男人挑了下眉,嗤之以鼻的。
 
  悠然邁向岩壁的時候少女業已枕回水面;那束凋零了好些年的玫瑰始終牢牢揪在掌中。
 
  他和他和它們全都再清楚不過,它是他最後的贈禮。
 
  「……要不,咱這麼辦吧。」
 
  瀑布之前墨紋回首,靨得極其懇摯極其人畜無害。
 
  「妳什麼時候將那撮雜草扔得老遠,我什麼時候發誓再也不寵……」
 
  言未訖,凶煞白蛇壓天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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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吶吶。」細細男聲。
 
  「嗯?」
 
  「她不是你的時花。」小小女聲。
 
  「我知道。」
 
  「你的時花已經死了。」低低男聲。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那樣叫她?」輕輕女聲。
 
  「因為我不想忘記我的時花。」
 
  「我們、我們可以當你的時花。」怯怯男聲。
 
  「喔?」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你想要多少都可以。」甜甜女聲。
 
  「真的嗎。」
 
  「只要你開口,只要你希望。」軟軟男聲。
 
  「可是你們已經是時花啦。你們全都是應時而開的花,不是嗎?」
 
  「那麼,你的心裡容得下我們嗎?」嫩嫩女聲。
 
  「或許可以唷。如果我的心胸不是這麼狹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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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窟穴盡處,萬紅襯得深灰倍顯寂寞。
 
  此起彼落的軟嫩兒語在獨臂男人穿透水簾的瞬間戛然而止。盲者啞然失笑。
 
  「噯,你們就這麼怕他啊?」
 
  「很可怕!」
 
  「不喜歡!」
 
  「總是瞪著我們!」
 
  「我們又沒怎麼樣!」
 
  「每次都欺負她!」
 
  「那又不是她的錯!」
 
  「討厭!」
 
  「走開!」
 
  貌似對迭起怨聲置若罔聞的墨紋兀自徐行,直到盤腿席地的墨香映入視界。
 
  ──河堤嗎?抑或田埂呢?
 
  五歲的墨紋抽抽搭搭,道旁景物全都成了色塊斑斕,唯有身前背影堪稱清晰;十歲的墨香不重不輕的牽握胞弟右手,不快不慢的領著哭得亂七八糟的小蘿蔔頭走在長長長長的路上,偶爾喁噥幾句溫言的哄。
 
  好了別哭。我們回家。
 
  那個時候的墨紋已缺了條胳膊,左肩以下總是袖管在風裡狼狽的飛。
 
  那個時候的他們已沒了爹媽,遑論有家。
 
  漫漫長路上墨香未曾鬆手,那句「我們回家」始終講得毅然決然,逕往墨紋心裡錚錚鏦鏦的扎。打那個瞬間開始,胞兄的存在旋即重要得無與倫比。
 
  而今即便是坐著,那人的背影在自個兒眼中依舊這般頂天立地。
 
  十歲的墨香是他的信仰。
 
  廿歲的墨香讓妖毀了雙眼。
 
  卅歲的墨香仍是廿歲的模樣。
 
  「你來啦。」
 
  「嗯。」
 
  「又跟她打架了?」
 
  「嗯。」
 
  「這些孩子們很不高興哪。」
 
  「那是他們的問題。」
 
  某年秋分他問他,欸,你怎就這麼恨妖?
 
  那年秋分他回他,妖吃了我的手,燒了你的眼,還把你變成這副德行,教我怎能不恨妖。
 
  瞥了眼墓碑瞥了眼花,獨臂男人的目光終又凝在「注視」著「時花」的盲者身上。
 
  ……看樣子,人也好妖也好,……說不定連神也一樣。墨紋陰哂,莫可奈何的。無論歷經多少年歲,放不下的東西就是放不下。
 
  「嘿──咻、唔喔!」
 
  起身的時候墨香有些失衡,整個人踉蹌著朝右側倒去。墨紋一個箭步上前攙扶;臂彎裡,找回重心的盲者稍稍偏首,衝著相依多年的手足咧出慣常暖意。
 
  「走吧墨紋。我們回家。」
 
 
 
 

2011-09-11

【浮生狂想】24.到此為止

 
 
 
 
  女人撐著紙傘走在前頭,男人拄著藜杖跟在後頭。
 
  通往廢棄伽藍的石階苔痕滿布,拾級而上的窄道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斑駁寺門前女人止步回眸,傘下薄脣先抿後勾。
 
  「……這條路,妾身只能陪您走到這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