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25

【信手拈來】27.救命

 
 
 
 
  「如果我喊『救命』,真的會有人聽見嗎?」
 
  「會啊。至少我會。」
 
  「如果我喊『救命』,真的會有人過來救我嗎?」
 
  「會啊。至少我會。」
 
  「真的嗎?」
 
  「真的啊。但是你得先喊出來啊。」
 
 
 
 

2010-05-20

【狂夫之言】26.九泉之下

 
 
 
 
  「是不是非得等到九泉之下,我們才能光明正大的牽住彼此的手?」
 
  他蹲著、蜷縮著,悶在膝頭的困惑帶著哽咽與哭腔。
 
  你先是面無表情的站著,隨後面無表情的蹲在他的跟前。你們的膝抵著彼此,你們的額抵著彼此;你的面無表情是因為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做出什麼表情,──你能做出什麼表情呢?遭逢母喪的人是他不是你,失去相依為命的母親的人是他不是你。
 
  他的母親為了這段關係,做出最沉默卻也最決絕的抗拒。
 
  於是他說,他不知道你們還能不能繼續走下去。
 
  早逝的父親望子成龍,年輕的母親含辛茹苦。你知道他的家世背景,你好奇他的家世背景;逐漸逐漸你們越走越近。……啊啊、或許這就是報應吧。你蹲著,食指勾起他的一綹髮絲輕轉緩繞,眉間眼底淨是憐惜與嘆息。之所以走到這步田地,都是因為上天要懲罰我最初的不懷好意。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個願望,今生今世怕是無法得償。」
 
  「……我知道了。」
 
  他說,感情只是兩個人的事,不能再犧牲任何人了。
 
  你想,感情只是兩個人的事,舉足輕重的卻不是其中的兩個人。
 
 
 
 
  ■
 
 
 
 
  他是你這輩子最上心的人。
 
  「這個世界沒有『最』,這個世界只有『更』。」
 
  不同的脣齒說著相同的話語,此起彼落不絕如縷;你不禁開始懷疑,是否所有親友早已悄悄達成共識,男女老幼皆於一夕之間決定連袂攜手,企圖明的暗的說服你將他忘得一乾二淨?
 
  沒有用的。你在心中冷冷冷冷的笑。你太瞭解你了,你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惦著記著想著念著,他是你這輩子最上心的人。
 
 
 
 
  ■
 
 
 
 
  貴妃椅上坐了個嬌滴滴的女人。
 
  這個女人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你不確定她的眼裡有沒有你的身分,有沒有你所背負的家族的名聲,但是至少,你知道至少她是真心愛著你。
 
  「妳進了我的眼,不代表入了我的心。」
 
  「起碼我進了你的眼。」
 
  你想你身邊的確需要一個人,好讓你得以應付社會輿論和道德責任。於是你選擇了她,順便將你的選擇昭告天下。
 
  貴妃椅上,嬌滴滴的女人輕輕撫著你的髮,絮絮喃著婚事的瑣項。
 
  你枕著她的膝,思及年少輕狂的過往,包括你對他高談闊論時的意氣風發。
 
  ──我想當一個能夠「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人!
 
  他笑了笑,隨即抬手掐去飛上你肩頭的草屑。自始至終一語不發。
 
  「……有點兒像呢。」
 
  「嗯?」
 
  「妳笑起來的樣子跟他有點兒像。」
 
  「……所以你選擇了我嗎?」
 
  她還是衝著你笑。你當著她的面將眼閉上。
 
  你想,天下還是同一個天下,美人卻不是同一個美人。
 
  你想,這輩子難遂的願望又多了一樁。
 
 
 
 
  ■
 
 
 
 
  「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
   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空留兩手撿憂愁。
   連就連,我倆結交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連就連,我倆結交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齊氏姊弟的這首歌是他教你唱會的;用著既不清亮亦不厚實但卻十分溫暖的嗓。
 
  好不容易將歌詞記得滾瓜爛熟的那一天,你攫住他掐著草屑的手,語重心長的問他願不願意同你約定百年?就像歌詞那樣。
 
  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個願望,今生今世怕是無法得償。」
 
  「……我知道了。但是我一定會遵守約定的。」
 
  約定就是約定,說了百年就是百年。只要能在過橋之前光明正大的牽住彼此的手,只要能在飲湯之前與這輩子最上心的他緊緊緊緊十指相扣,你想你應該可以揣著足夠的勇氣不去計算不去在乎,那些無法相伴相隨的日子將會有幾個十年。
 
  「我一定會遵守約定的。」
 
  你們約定好了。就像歌詞那樣。
 
 
 
 
  ■
 
 
 
 
  他停止啜泣。你起身離去。
 
  這段感情尚未告終,你們只是姑且選擇擦身而過。
 
  他說,你們錯的只有身,你們錯的不是生。
 
  你想,你們絕對不會因為這麼一個錯身,就此錯過一生。
 
 
 
 

2010-05-12

【信手拈來】26.弄髒

 
 
 
 
  A:「弄髒一個人要花多少力氣?」
 
  B:「看你是要弄髒誰吧。」
 
  A:「如果是C的話?」
 
  B:「九分力吧。他太乾淨了,沒那麼容易受到蠱惑。」
 
  A:「D?」
 
  B:「他跟我們很像,所以三分……喔不,一分力應該就夠了。」
 
  A:「那E呢?」
 
  B:「……那你就得當心點,別讓自己被他弄髒。」
 
 
 
 

2010-05-09

【狂夫之言】25.母親(下)

 
 
 
 
  兩個女人(實則同為妖鳥)與其說是凝視著彼此不如說是瞪視著彼此,以及對方眼中的自己的倒影;姑獲深深望進的那雙眼瞳裝著滿滿的執著,馗深深望進的那雙睛眸裝著「母親」對「孩子」的保護欲,以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被旭稱作「馗」的自己。
 
  旭說,「旭」是我對自己的期許,「馗」是我記憶妳的方式。
 
  旭說,妳可以不開口呼喚我的名,妳可以不承認我給妳的名。
 
  旭說,我只是想用自己揀選的字眼將妳收在心底。
 
  旭說,馗,這個孩子,我要生。
 
  旭說,馗,我要叫這個孩子「昶」。無論男孩或女孩,我都要這麼叫他。
 
  旭說,馗,妳看,我們三個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呢!
 
  二十好幾的女人溫柔得像海。二十好幾的女人笑靨如花。二十好幾的女人對於「活著」的執著讓她的存在近似於妖。二十好幾的女人是真心誠意的希望她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這個孩子是昶,左邊一個『永』右邊一個『日』的『昶』。她的母親是旭,左邊一個『九』右邊一個『日』的『旭』。我是馗,左邊一個『九』右邊一個『首』的『馗』。這三個名字都是旭取的。旭說她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結果她死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一聲不響的死了。」
 
  馗。旭。昶。活著的妖。死去的人。瀕死之際被妖救活的人。
 
  「人類真的很奇怪,姑獲。明明最多只能活個幾十年,卻總是期盼著永遠;明明覺得很痛很難受,卻總是只笑不哭;明明渺小得可以,明明脆弱得一塌糊塗,卻總是拚了命的掙扎拚了命的抵抗,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認輸。」
 
  那四個逐一被叼著啄著拖著扔到客廳中央,彷彿垃圾般的男人。那一個逆光徐行,宛若一道鑲著金邊的剪影的女人。這一個被迫提前離開母體,心搏微弱鼻息緩慢卻還是為了「活著」而奮力啼哭的初生嬰孩。
 
  「我跟妳不一樣,姑獲。我不是人類,我知道什麼是驚惶什麼是絕望,卻始終不明白什麼是孤獨什麼是寂寞;我不是『母親』,我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的死活。旭希望昶活,所以我將她刨出子宮帶來找妳;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所以我要把昶帶在身邊,誰都不給。我一定會想辦法讓昶活,姑獲。但是如果她死了,我會吃了她。因為我已經吃了旭。」
 
  因為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我壓根兒沒想過要成為昶的母親。她從來不是我在乎的東西。如果妳想要成為昶的母親,姑獲,如果妳覺得像這樣摟著乳著就能夠稱為『母親』的話,那就隨妳高興,看妳打算用什麼名義自居都可以。──但是無論如何,這個孩子都不能給妳。」
 
  因為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因為旭對「馗」很溫柔,因為旭是真心對「馗」好,因為旭已經沒有辦法「活著」了,所以至少、至少讓「馗」完好無缺的實現旭最後的願望。
 
  ……妳真的變了,鬼車。姑獲三度心忖。妳變了,變得越來越像過去的「我」……一個人類。
 
  所謂的「欲」,意指對特定事物根深柢固且與日俱增的渴想;所謂的「執」,意指足以讓主體意識捨生棄命的強烈偏頗。既然妖為「執」成妖,那麼人,也可能因「執」而化妖。──對「孩子」的愛太深太沉太濃太重,死不瞑目的產婦鬼就此化作異質妖物,成為「衣毛為鳥,脫毛為女人」的姑獲一族。
 
  「……人類是一種很奇特的生物,鬼車。」姑獲三度垂首,蜷窩在臂彎裡的昶睡得很熟很熟。「人類的男性要等到看見嬰孩才會成為『父親』,但是人類的女性從她們的身體確定懷上新生命的那個瞬間開始就已經成為『母親』。人類很複雜,人類的『母親』同樣不是能夠用文字或語言說清道明的存在。就拿這個孩子來說好了,妳說她叫做昶,懷她生她的人叫做旭。那麼鬼車,我問妳,昶的『母親』是誰?是含辛茹苦懷胎十月但是已經死去的旭?還是替她哺乳把她救活的我?或者,是決心對她不離不棄,將她撫養長大的──」
 
  問句戛然而止。
 
  姑獲驀然憶起一個名字,和一個人。前者是她化妖之前的身分,是懷她生她乳她養她,為她哼唱那首搖籃曲的「那個人」替她取的名字;後者是自己來不及看見來不及擁抱,甚至連性別都來不及知道就已經陰陽兩隔的,她唯一的骨肉。
 
  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人類,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某個(或者多個)人類生身的母親。
 
  ──我沒有辦法成為昶的母親。
 
  「……抱歉哪,鬼車,我剛才不應該說妳對這個孩子不安好心。」橫長而秀氣的眼緩緩閉上,半裸女人將額輕輕抵上昶的印堂;致歉的聲量很小,但是姑獲知道對方沒有漏聽任何音節:「說什麼『妳是因為妄圖成為這個孩子的母親所以才會吃了她的母親』,搞了半天我根本沒有資格責備妳……我為我的失言向妳道歉。對不起,……馗。」
 
  我沒有辦法成為昶的母親。我沒有資格質問馗。姑獲曾經是人類又怎樣?我曾經是母親又怎樣?──我真的是「母親」嗎?親生骨肉我一眼都沒見著,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這樣的我是誰的母親?這樣的我算什麼母親!肌膚相觸,懷中的昶不住傳來偏高的溫度。稚嫩赤子的體溫被冷冽寒冬襯得相當溫暖,暖得姑獲的眼睛有一點痠。……這麼說來,那個叫做昶的人跟「咱們」倒是有幾分相似呢。先是懷子然後產子,然後就這麼死了,就這樣就完了。……小娃娃,或許這才是我看妳順眼的真正原因也說不定。
 
  「在這個孩子斷奶之前,先讓她待在我身邊吧。」睜眼,抬頭,開口;沒了咄咄逼人的狠戾乖張,姑獲的微笑真誠而溫柔。「放心吧,這個孩子我一定會還妳的。妳要是擔心的話,乾脆一起留下來怎麼樣?孩子什麼時候斷奶,妳就什麼時候帶她走,如何?」
 
  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的馗避開姑獲的視線,兀自睞向熟睡的昶,對半裸女人的提議貌似無睹又若思索。見狀,姑獲不以為意的聳了聳肩,正欲轉移目光落點,卻又被馗的驟發之聲攫去注意:「……名字。」
 
  「……什麼?」始料未及的辭彙讓姑獲頓時毫無頭緒。
 
  「妳的名字。」馗瞅著昶,對姑獲重申。「每個人類都有名字。妳應該也有吧?」
 
  雖然妳現在是妖,但是妳曾經為人。
 
  「……妳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妳如果不想說,那就算了。」九頭妖鳥似是站得累了看得膩了,竟無預警的化為原形仆伏在地;十八隻眼睛眨呀眨,十八隻眼睛同時闔上。「我只是覺得,既然妳都已經改口叫我『馗』,那麼我也不能繼續用妳的族名稱呼妳,如此而已。」
 
  緊接著,整個空間宛若陷入一場永不醒轉的悠悠大寐那般,萬籟俱寂。
 
  「……嬋娟。」
 
  很久很久以後,在馗的意識徹底墜進夢鄉之前,姑獲用一種彷彿哭腔的顫抖嗓音,字字輕細卻又字字清晰的,對馗說了那麼一句。
 
  「意思是,美好的事物……」
 
  她說,對我而言,妳就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美好。
 
  她說,沒有人呼喚的名字形同僅供裝飾的乾燥花,徒有軀殼再無芬芳。
 
  她說,馗,妳真的變了。
 
  她說,嬋娟,謝謝妳把昶救活。
 
 
 
 

2010-05-08

【狂夫之言】25.母親(上)

 
 
 
 
  女人的眼睛橫長而秀氣,隨著綻開的笑花輕輕彎成兩道細細的月牙。
 
  女人摟抱著的嬰孩將眼閉得死緊死緊,紅撲撲的臉蛋貼靠著豐滿的乳房,巴吮著乳頭的嘴一噘一噘,小小身軀因著大大貪婪於焉竭盡所有氣力。面對這份極其露骨的需索,半裸女人笑得心滿意足。
 
  「這個女娃娃很討人喜歡呢,妳從哪兒弄來的?」女人慵慵懶懶的拍撫著嬰孩,脣角眼底淨是和煦笑意;對於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嬰,己身沒來由的寵溺著實讓她頗為詫異。「啊啊、真的越看越中意呢。不如這樣吧,鬼車,這孩子乾脆交給我來……」
 
  未盡的話語凝在喉間。女人的視線依舊定在女嬰的臉上,然而眼角餘光所瞥見的腳爪和落羽,耳際聽聞的振翅之聲,以及頭頂傳來的陣陣壓迫感,在在讓她即便保持低首哺乳的姿勢亦能清楚知曉那隻相識多年的九頭妖鳥,此時此刻正以多麼凶狠的表情瞪視著自己,其中一喙甚至對準了她的髮旋。
 
  哎呀呀,沒想到是個不容小覷的娃兒呢。女人的視線依舊定在女嬰的臉上,目光卻渲入幾許意味深長。區區一個人類娃娃,竟然有本事迷惑一個妖哪。
 
  「兩件事情,姑獲。」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九張鳥嘴異口同聲:「第一,這個孩子歸我,誰都別想把她帶走。第二,從今以後不要再用族名叫我。我有名字,我是馗。」
 
  半裸女人,姑獲聞言終於揚首,細長鳳眼直勾勾的望進離她最近的那顆腦袋的雙眸。……妳變了,鬼車。姑獲心想。妳不是被這個孩子迷惑,而是被她馴服了嗎?
 
  面對姑獲毫無懼色──她怎麼可能怕她?都認識了幾十年,彼此是什麼貨色能不心知肚明嗎?──的回望,此刻的馗正揣懷著一份難以名狀的複雜心緒。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那種話,那些字句在她意識過來之前業已脫口而出,將原本平穩的空氣撞出圈圈波紋,將自己的思維震得凌亂駁雜。馗知道自己對昶並未抱持殺意或食欲(論及前者,她才結束與麒麟的搏命死鬥沒有多久;論及後者,稍早之前她才吃了旭),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姑獲的索討感到怒火中燒。馗對昶既無佔有欲亦無執著心;馗在乎的對象,數百年來只有那麼一個。
 
  那是一個溫柔得像海的人類,那是被她吞食得徒留骸骨的旭。
 
  旭說,馗,妳知道嗎?雪融化之後就會變成春天喔!
 
  旭說,馗,我們回家吧。
 
  旭說,馗,妳看,我們三個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呢!
 
  姑獲沉默的看著九頭妖鳥驀然斂消氣焰化為人形,化為一個從頭到腳無不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人類女性。週遭空氣不再緊繃凝重,劍拔弩張的對立態勢盡數煙消雲散。姑獲有些錯愕;眼前這個「人」不是她唯一認識的鬼車,卻是她認識最久、交往最深的鬼車,──但是現在,這個「人」卻不再像是她所認識的「那個」鬼車,反而與「那些」人類越來越像。
 
  雖然同樣屬於鳥形妖怪,姑獲和鬼車實則有著根本上的差異。姑獲曾經是人類,牠們是死於難產的女性鬼魂因著對親生骨肉(無論是否順利產下)的不捨而化為妖物的存在;對「孩子」的愛即是姑獲一族的「執」,是牠們與人世的連繫,也是牠們存在的意義。鬼車與姑獲不同,牠們是如假包換的純種妖怪,天生命帶禍殃且性嗜人肉;妖因「執」而成妖,絕大多數的鬼車所憑依的、強烈得足以讓主體意識捨生棄命的「執」,往往是和食欲相去不遠的獵食想望。
 
  妖與人同樣有情有欲,不代表妖物同樣具有人性。
 
  妳真的變了,鬼車。姑獲暗忖,同時再度將視線移向懷中。小女嬰的眼依舊閉得死緊死緊,吸吮著乳頭的嘴一噘一噘很是用力。
 
  「……這個娃娃叫什麼名字?」
 
  馗在姑獲提問之前業已拖著疲累身軀緩緩趨近,在姑獲啟脣的當下於後者跟前站定,目光生根似的附上昶的容顏。當耳畔響起姑獲的嗓音,馗靜默半晌,方才輕顫聲帶:「……昶。」
 
  昶。這是旭給妳的名字。
 
  「怎麼寫?……左邊一個『永』右邊一個『日』的那個嗎?」
 
  「……嗯。」
 
  昶。這是旭定義妳的方式。
 
  「妳幫她取的?」
 
  「……她母親取的。」
 
  昶。妳是旭的孩子,是旭無緣擁吻的光芒。
 
  「漫漫白晝啊……果然是人類慣有的樂觀積極呢。」指尖輕輕摩挲赤子特有的柔嫩臉頰;姑獲衝著襁褓中的昶漾開一抹笑,繼而就著餘韻徐徐揚首,並於瞅見馗的同時笑盈盈的拋出疑惑:「那麼,她的母親在哪裡?」
 
  她的母親在哪裡?
 
  她是誰?她是昶。昶的母親是誰?昶的母親是旭。旭在哪裡?旭死了,然後被馗吃了。馗是誰?馗是旭說過想要永遠在一起的「人」。
 
  旭說,馗,我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雪還沒融化,春天還沒來。棲身年餘的車庫已經沒有生氣,說過要一起看花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棵梅樹還沒開花,總是主動牽起馗的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被我吃了。」馗凝視著昶,回話的口吻毫無情緒。
 
  貌似饜足的昶陡地鬆口,胸前一涼的姑獲旋即低頭;溫柔拭去溢流到纖細脖頸的奶水,半裸女人先是替初生稚孩攏緊權充巾被的衣與布(衣是姑獲的上衣;馗隨手抓了幾條布纏裹在昶的身上,以便九頭妖鳥在展翼疾飛之際能夠叼帶著啼哭的娃娃。巨型妖物並不稀奇,況且己身亦屬非人;然而當一隻傷痕累累的鬼車在眼前驟化為人,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示弱意味濃厚的「幫我!」甚至隱隱摻有哭腔,當一個血跡斑斑的布團在九頭妖鳥化作人形的同時由銜掛在嘴轉為圈揣在懷,其中不時傳出微乎其微的啼哭,姑獲不得不承認,那個瞬間她真的倍感怔愣並且言語不能),接著輕聲哼唱出那首習自母親的搖籃曲。──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人類,每一個人類都有生身的母親。
 
  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一個身懷六甲的母親。
 
  「……妳知道嗎?鬼車。」姑獲摟抱著昶,雙臂在後者發出細細飽嗝後,由輕輕拍撫改為輕輕搖晃。半裸女人斷了歌聲,喉間是過分平和恬淡的嗓音:「在我見來,妳是因為妄圖成為這個孩子的母親,所以才會吃了她的母親。」
 
  語音方落,馗投射於昶的視線旋即移至姑獲的眉眼。「……那樣很蠢。」
 
  「既然知道很蠢,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沒有……」
 
  「妳就是有。」姑獲猛地抬頭,不分由說的截斷馗意欲辯解的話頭:「別當我是傻子,鬼車。難道我還不夠瞭解妳嗎?食人妖鳥不可能拒絕送到嘴邊的佳餚,妳不可能吃了母親卻放過孩子;妳既然放過這個孩子,必是對她另有圖求。──鬼車,妳要什麼?如果妳將這個孩子留在身邊不是為了成為她的母親,那麼,妳究竟在執著什麼?」
 
  我究竟在執著什麼?
 
  我執著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與妳無關,少管閒事。」
 
  「與我無關?妳確定?」姑獲冷笑,細長鳳眼頓露凶光。「鬼車,妳別忘了這個孩子是因為誰的奶水才能活到現在,也別忘了這個孩子正被誰抱在懷裡,更別忘了造就姑獲一族的『執』是什麼。」
 
  鬼車一族的「執」大抵雷同。但是姑獲一族的悲願,千百年來的千百個個體都只有那麼一樁。
 
  每一隻姑獲都是難產而死的母親,每一個母親都想保護自己的孩子。被摟著被乳著,昶的存在喚醒了姑獲的母性;昶不是姑獲的孩子,但是姑獲曾經是人類,曾經是母親。對「母親」而言,保護「孩子」誠屬天經地義。
 
  「妳可以不說。但是妳如果不說,就別想把她帶走。」女人的身體是暖的,聲音卻是冰的:「倘若妳只是想把這個孩子養胖了吃掉,倘若妳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就把她給我。」
 
 
 
 

2010-05-07

【狂夫之言】25.母親(序)

 
 
 
 
  這篇〈母親〉是〈梅妝〉的番外篇,時間與情境皆延續〈梅妝〉而來。
  此文並沒有刻意迎合(今年的)母親節的意圖,但是張貼時間毋庸置疑有。XD
 
  我不太喜歡重覆書寫相同題材;拿「七世夫妻」來說,雖然惦記了很久不過寫了就是寫了,寫好寫壞都是這樣了。
  然而我卻莫名放不下馗與旭和昶,總想著一定要讓她們再度露面,……至少要讓馗跟昶再度露面。OAQ
  之前提過打算寫一個專講神仙鬼怪之儔的新系列,裡面會有在〈梅妝〉出現過的妖容、白澤、蘇媚,以及馗跟昶。
  結果因為幕後設定太過龐大,致使我在第一章卡稿很久了喔耶!(遭到痛毆)
  於是決定先行產出這篇〈母親〉讓自己解解饞這樣。 :)
 
  雖然有人認為鬼車與姑獲誠屬同種妖怪,但是就我見來,牠們該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嘛、這種涉及主觀認定層面的事情讓咱姑且按下吧,因為那並非本文意欲探討的重點所在。
  捫心而論,其實這篇〈母親〉我寫得還蠻……呃、開心的。囧
  大家如果也能看得愉快那就太好了*
 
  〈梅妝〉番外〈母親〉僅一個場景。
  所以今天貼序,明天貼上篇,後天貼下篇。
  我知道自己處理議題的手腕並不高明,甚至有些偏頗拙劣。orz
  儘管如此,還是希望諸位能在看完〈母親〉之後,真心誠意的對令堂說上一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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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中記》:「姑獲鳥夜飛晝藏,蓋鬼神類。衣毛為鳥,脫毛為女人。名為天帝少女,一名夜行遊女,一名釣星,一名隱飛鳥。無子,喜取人子養之以為子。今時小兒之衣不欲夜露者,為此物愛以血點其衣為誌,即取小兒也。故世人名為鬼鳥,荊州為多。」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羽篇》:「夜行遊女,一曰天帝女,一曰釣星。夜飛晝隱如鬼神。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婦人。無子,喜取人子,胸前有乳。凡人飴小兒不可露處,小兒衣亦不可露曬,毛落衣中,當為鳥祟,或以血點其衣為誌。或言產死者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