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2-31

【浮生狂想】44.得而復失

 
 
 
 
  他豢養的人魚死在歸途,赤褐海潮間豔色尾鰭翩若驚鴻。
 
  啃嚥人魚笑著掏遞的心臟,凝看殘骨的他的眼球逐漸融為兩眶白濁。
 
  「……我看著妳來,又看著妳走。」
 
  涓細黏稠逃離空洞眼窩,流墜不老容顏的姿速恍若慟哭。
 
  「指未彈響……怎就河東?」
 
 
 
 

2013-12-30

【信手拈來】34.週一

 
 
 
 
  此處多雨。妳想,靠著末排左側的窗。討厭死了,通勤時的大雨。
 
  公車過橋後拐了個彎,柏油路面的水窪一下子全都靜了下來。
 
  妳笑。隱約想起曾經耳聞的武曌軼事。太自大了──
 
  「欸。」
 
  妳輕輕碰撞她的左肩,確定她真的睜開了眼才挪開視線。
 
  「掰掰。」
 
  她沒說話。離座前稍稍重了幾分牽握妳手的力道。
 
  妳沒看她。只低低說了句今天應該會加班。
 
  形單影隻後妳戴上耳機,繼續在心底埋怨拆散妳們的週一。
 
 
 
 

2013-12-04

【狂夫之言】45.餘音

 
 
 
 
  鄔薩米哈納囈著喃著,小心翼翼的將艾絲妮爾妲的戀心塞回她的左胸。當一股透著冰涼的暖流滲浸四肢百骸,對查特亞拉維的情感與記憶像從凝雪狠狠扯出那般,一下子鮮活起來。
 
  她記得他。記得他在大典期間望向與會群眾的眼神,記得他用來拒絕她的那句「我在等人」的口吻。她還記得自己為他心疼了幾百個日月,記得自己痛得哭了累了想要放棄了不願再愛了,下一秒便是自己莫名變得無法愛人。──艾絲妮爾妲現在知道了,當體內沁入一絲查特亞拉維的戀心。他真的在等人,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消極的愛著那個人。
 
  記憶與戀心都失而復得的艾絲妮爾妲開始跳舞。在第八天的清晨,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中央,在歸鄉的車隊啟程之前。南嗣凡骨麗顏萬千;信口皆能成曲,漫步盡可為舞。
 
  懷著哀傷懷著歉疚懷著妒羨,為了致謝為了銘記為了悼念,相同曲調相同舞步總在相同時間相同地點理應不為人知的起始與終結。直到鄔薩米哈納死後的第七年,直到奇洛菲諾德求婚的那一天。
 
 
 
 

【狂夫之言】44.葬歌

 
 
 
 
  查特亞拉維有些無措的盯著腳邊。圓滾滾的身體挨著小腿,胖嘟嘟的手指揪著褲管,肉乎乎的臉蛋蹭啊蹭啊蹭。
 
  「……你們族裡的崽,原來都是放養的嗎?」
 
  「嗎?」
 
  仰向聲源的五官有些發紅,晶亮晶亮的眼還沒對上視線就教腰間掛飾勾去注意。娃兒揮手娃兒踮腳。瘴鬼無奈長吁。
 
  八成是迷路了。看樣子還不太會說話。醫覡是在哪兒歇腳來著?心念流轉之際,查特亞拉維已將掛飾解下塞給小娃兒,順道將他一把撈起擱進臂彎,大步流星。
 
  東族幼崽讓爹媽接過去的時候被狠狠抽了幾下屁股,皺成梅乾的小臉沒多久便哭得通紅。查特亞拉維默默退了一步。──太過生氣勃勃了,他想,太棘手了。
 
  西方瘴鬼源於無名神祇賜死的左手;不只北東南三族,就連他們自個兒都相信西族是最接近「死」的一族。是以瘴鬼向來避免和醫覡接觸,宛若死生不斥不容。
 
  離不開「死」的生者活得很慢很慢,年輕的皮相往往棲懷著年邁的靈魂。瘴鬼的生育率不高,查特亞拉維這一輩正背負著「末裔」之名。老者將死,嬰孩初生。西族鮮少主動聯繫東族。查特亞拉維向來避免接觸新生。
 
  亂跑的娃兒伏在母親肩頭嚶嚶啜泣。看見查特亞拉維退了一步正要轉身,掐握掛飾的小手先是湊到嘴邊沾了沾,而後衝著離人揮了揮。
 
  小小的身體小小的眉眼,小小的親吻小小的道別。那一年的奠祭大典的第七天傍晚,瘴鬼末裔對著族人所謂的「生之極致」輕輕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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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大多數的醫覡不會將外族衣飾穿掛在身;對查特亞拉維而言,眾裡尋他變得相對簡單。當年被小娃兒捏在掌心東啃西咬的那枚掛飾此刻正懸在年輕醫覡的腰間,隨著他的奔走不住擺晃。
 
  ……整整七夜。枝椏花葉間他匿著看他,遠遠的遠遠的、一如既往。同樣是一面,你可以為她七夜不眠,卻再也無法憶起我的容顏。
 
  那天之後,查特亞拉維總在四族齊聚的七日大典上有意無意的追尋那枚掛飾的蹤影。泣不成聲的幼崽長成一族的驕傲而後墜入情網,東方聚落的泛愛信仰終究摶出這個不要命的他。──活得很慢所以懂得很多,離得很遠所以看得很廣;鍾情的姑娘失去戀心,戀心是唯獨醫覡有辦法追討的東西。
 
  取回失物並非無償。
 
  「……那就在開始的地方結束吧。」
 
  躍出枝葉的查特亞拉維恰恰落在鄔薩米哈納的跟前。後者的打量挾有須臾驚詫,前者面無表情的迎向那道探詢的目光。
 
  「呃、初次見面你好,我是東族醫覡的鄔薩米哈納。……雖然冒昧,不過能請你讓我把個脈……呃、謝謝。」
 
  話音未落便伸手,靜靜看著對方侷促的搭上,而後自眉眼間透出由衷的喜悅。啊啊,查特亞拉維百感交集,你怎能在改變之後卻又完全沒變?
 
  「該怎麼說呢……呃、有一位女性,她的戀心現在在你身上。呃、所謂戀心……簡單講就是……」
 
  「我知道。」
 
  「咦?」
 
  「我知道什麼是戀心,也知道你找我有什麼事。……我還知道如果我答應了,你會有什麼下場。」
 
  「……那麼,你願意答應我嗎?」
 
  圓滾滾的身體挨著小腿,胖嘟嘟的手指揪著褲管,肉乎乎的臉蛋蹭啊蹭啊蹭。──明明才過了二十一年,為什麼你已經遠得讓我再也看不見?
 
  「……好啊。」瘴鬼末裔對著年輕醫覡的腰間掛飾輕輕笑開。「想要什麼,儘管拿去。」
 
  力所能及,我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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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戀心是唯獨醫覡有辦法追討的東西,但那始終不為東族子民所允許。以西之子和南之女為例,他對她沒有興趣但她已不小心愛他太深,當她累了倦了想要放棄了遺忘了不願再愛了,所有關乎他的情感與記憶便會在瞬剎一鼓作氣抽離體內轉入他身,在雙方不知不覺間成為他的一部分;從此以後,她不僅待他如生人,失去戀心的她更再也無法愛人。
 
  艾絲妮爾妲不記得曾經深愛過誰,卻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喜歡上誰。鄔薩米哈納是當世最傑出的醫覡,單憑把脈便能洞悉許多事情。查特亞拉維活得很慢所以想得很深,聽到他對她說「請妳等我」的時候他便明白他對她的珍重足以讓東族禁術被久違的施用。──誰都無權剝奪他人之物。損傷生靈須以命償。禁術被流傳是為了被謹記其乃大忌。醫覡一族善於醫術覡法。堅信萬物因愛而生並不代表為愛而死屬崇高之舉。
 
  「……但是為了她,你可以不要命。」
 
  「……我和我的族人都認為愛情是世上最無理卻最美好的東西。她是一個好女孩,有權去愛,並且值得被愛。」
 
  「那麼,我呢?」
 
  我有權利,並且值得嗎?
 
  「你在我身上看見她的,不可能沒看見我的吧。」
 
  走在前頭的人終於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腰間掛飾無聲擺晃。那是查特亞拉維最後一次看見那雙眼眸的晶亮。
 
  「對不起。」他說,一字一字音韻鏗鏘。「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說出決絕話語的東之子從西之子的體內取出原本屬於南之女的貴重物品並在物歸原主的同時功成身退沒了呼吸。遙遠遙遠的彼岸她好像問了什麼,他好像答了什麼。
 
  年輕醫覡的亡骨讓瘴鬼末裔靜靜帶走,靜靜沉入心湖。形狀普通的湖泊據處應為神祇心臟,無法壽終的四方子民皆被沉水以葬;吾等將您賜與之肉身奉還給您,懇請接納,懇請寬恕吾等未惜命善終之愆過。西族長者之名總在此時由親屬附於死者耳畔低聲提及,為了能在擺渡冥河時多少有個照應。
 
  「……我是西族瘴鬼的,查特亞拉維。」
 
  逝者沉水的時候,第八天的白晝降下綿綿細雨。生者揣著一度睽別的掛飾,訴離的聲音很輕很輕。
 
  「過河之後,就忘了我吧。」
 
 
 
 

【狂夫之言】43.戀曲

 
 
 
 
  無名的神祇面天死去,攤地亡骸隨之化出生人四群。
 
  東方醫覡來自司生的右手,西方瘴鬼源於賜死的左手;當孑然傲立的雙足衍為馳騁北漠的蒼狼血脈,祂的顱首僅僅賦與南嗣凡骨麗顏萬千。
 
  即便無名亦當尊敬,何況貴為百命之初的神祇。年度盛事的奠祭大典上,鄔薩米哈納鍾情艾絲妮爾妲只消一眼。
 
  場中舞者沒有一百少說五十,偏就那身豔紅狠狠劃破瞳孔長留眼中。熱情的南方小鎮,美麗的人類姑娘。面對香汗淋漓的艾絲妮爾妲,鼓起畢生勇氣一訴衷腸的鄔薩米哈納得到的回答不是直接了當的拒絕,卻比拒絕還要來得令他絕望。
 
  「我沒有辦法愛人。」艾絲妮爾妲笑著揚手反掌,示意鄔薩米哈納逕行搭上:「你是醫覡,對吧。」
 
  年輕醫覡遲疑片刻,末了一句「失禮」便探向脈搏。──啊啊,鄔薩米哈納一下子紅了眼眶,這個人為什麼可以笑著說出那麼殘酷的話?
 
  東方聚落來自無名神祇司生的右手,既醫且覡的人們堅信萬物無不因愛而生。神之愛乃至崇之愛,親之愛為血脈之愛,友之愛屬羈絆之愛,情之愛是世上最無理卻最美好的愛。──男人與男人,男人與女人,女人與女人;無憑無據無緣無故,有時幾乎可謂無欲無求的對這一個人全心全意的寶愛珍惜,乃至為這一個人全身全靈的犧牲奉獻。就算這份情感不一定純粹,它也已經銘刻在醫覡一脈的靈魂深處,在東方眾人的血裡閃閃發光。
 
  鄔薩米哈納雖是族裡較年輕的一輩,卻是族裡最傑出的一位。艾絲妮爾妲的體內沒有情愛之心,艾絲妮爾妲的戀心全都給了別人,一丁點也不剩。
 
  「這樣不行。」他對她說。「這樣不行。……請妳等我。」
 
  轉身離去的時候鄔薩米哈納滿腦子都在想,這樣不行這樣不行,這麽美麗的姑娘不該失去那麼美好的東西。
 
  奠祭大典歷時七天七夜,每年都由南嗣群舞挑梁開幕。第一天的傍晚,艾絲妮爾妲說我沒有辦法愛人;第八天的清晨,鄔薩米哈納說我把戀心還妳。
 
  「我把戀心還妳。我不奢求妳能愛我,就算恨我也沒關係。──可是,拜託,不要放棄愛人,不要害怕被人所愛。」
 
  連舞七日的艾絲妮爾妲睡眼惺忪,打算在歸途補眠的她對鄔薩米哈納的懇求一頭霧水,只覺得這人身後跟著的那個西方裝束的傢伙似曾相識。
 
  東之醫覡與西之瘴鬼,她想,原來是關係好到可以走在一起的兩個族群嗎?
 
  「那麼,失禮了。」鄔薩米哈納話音未落人已轉身,右手一眨眼便從瘴鬼左胸挖出一團似煙似霧、深淺不斷變換的柔紅。艾絲妮爾妲才剛看清那團事物的顏彩,它已讓一雙小心翼翼端捧著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伴隨囈喃塞入她的左胸。
 
  於是一股隱隱透著冰涼的暖流從左胸開始蔓延,在體內瘋狂的遊走。艾絲妮爾妲一下子清醒過來,整個人一下子熱了起來,關乎那個瘴鬼的記憶像是深寐了無數寒冬,甫一睜眼便是春來。
 
  「……是他嗎?查特亞拉維。」艾絲妮爾妲突然覺得好渴,喉嚨乾澀得像是枯涸了整個夏天。「是他吧。你一直在等的人。」
 
  名字被憶起的瘴鬼沒有回答。擁有年輕皮相和年邁靈魂的西之末裔緩緩起身,就著扶摟醫覡屍身的姿勢緩緩站起。打直腰桿後,轉身離去前,橫抱著鄔薩米哈納的查特亞拉維勾勾望進艾絲妮爾妲的眼,面無表情的留下一句。
 
  「我等他等了二十一年,他為妳尋了我七個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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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醫覡死後的第七年,奠祭大典落幕的第二天,蒼狼之王孤身阻在南歸的車隊前,驕傲而誠懇的請求那位從瘴鬼末裔身上取回戀心的美麗姑娘和他一起回到北方大地。
 
  「我看了妳的舞。不是大典上的七日群舞。我從未聽過妳的聲音,但我能從妳的眼睛看見妳的心。我不知道妳的悲傷與愧疚已經持續了多久,但我不想再讓妳一個人哭泣。就算眼淚落下時沒有聲音。」
 
  奇洛菲諾德明明穿披著狼族獨有的獸毛衣裝,不知怎的,艾絲妮爾妲竟覺得他將太陽鑲鍍在身上。
 
  「眼淚象徵記憶,會哭代表有心。即便痛苦難耐,妳還是咬緊牙關挺了過來。我不在乎那些讓妳軟弱的曾經,而我的子民需要一個堅強的皇后。美麗的艾絲妮爾妲,妳能否以妻子的身分待在我身邊直到妳我老去?就算妳愛我的心永遠不及我愛妳的千萬分之一。」
 
  奇洛菲諾德的話語剛勁而柔婉。艾絲妮爾妲的聲音顫著啞著,抑揚頓挫淨是破碎支離。
 
  「……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辦法愛人。但往後的歲月裡,我會不斷的不斷的……試著喜歡你。」
 
  離開馬車向他走去的時候,張開雙臂迎她入懷的時候,蒼狼之王及其新后的笑容漾著泫然欲泣的歡欣。彷彿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此刻總算擁有世上最美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