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31

【狂夫之言】18.翼祭(化妖)

 
 
 
 
  鶢鶋:海鳥名。形似鳳凰,性好鳴,畏懼大風。
 
  鶤:鳳凰。傳說中的百鳥之王,為祥瑞的象徵。
 
 
 
 
  ■
 
 
 
 
  「鶤,給我羽毛。」
 
  睡夢中隱隱有著誰的聲音來勢洶洶。鶤緩緩睜眼,狀擬為人的鶢鶋在視界之內雙眸炯炯。……好燙。鶤暗忖。這個眼神及其背後的意念都好燙,……而且喧囂。
 
  「鶤,給我羽毛。」
 
  又是這句話。鶤慵懶的支起龐然身子,面色略有不耐。明明已經轉生過成千上萬遍,這傢伙的心眼怎麼還是這麼死?
 
  「……你什麼時候才要放棄?」
 
  「等我成功。」
 
  「我說過很多次,似鳳而非鳳的你永遠無法蛻為我的眷族。」
 
  「這是我唯一的願望。」鶢鶋的眼神極其認真極其堅定。……數百年前,我就是折服於這種眼神。被迫擱下周公香茗的鶤眨了眨晶亮的眼,遙想過去的同時緩緩直起殷紅脖頸。
 
  數百年前,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鶢鶋找上門來,開口便是單刀直入的索討。區區一根羽毛無傷大雅,鶤遞交赤紅毛羽時隨口問了鶢鶋此舉的意圖。
 
  我想當鳳。鶢鶋說,一朵無比絢麗的笑花旋即綻放。
 
  鶤尚未反應過來,鶢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朱色毛羽當成火種;當焰苗瘋也似的茁壯為與鶤不分軒輊的大小,鶢鶋毅然決然的投身其中並在剎那形成一團散發著強烈光華與高溫的球體,接著驟然熄滅。
 
  鶤怔忡望著眼前的灰燼,一語不發。
 
  鶢鶋的軀業已焦黑,理應冰冷卻極度灼熱,此刻正不住飄散著刺鼻的惡臭。鶤怔忡望著眼前的灰燼,不敢相信這個外貌酷似自己的小傢伙竟能如此決絕的擁抱祝融。鶤,鳳凰,統率羽族的王者,長生不死的火之眷屬。以自身的羽毛點燃無法持久的烈焰,衰老虛弱的軀殼若能撐過焦灼與煎熬便能重返年輕健壯的模樣。浴火的時間其實很短,但是火舌撫上身體的劇烈痛楚卻會在記憶中反覆翻騰,並且持續到下一個重生之日。
 
  基於對同族的憐憫,鶤找了塊幽靜之地,親手將鶢鶋的殘骨託與后土並呢喃了幾句祝福。數年之後,容貌僅有些微改變的鶢鶋以同樣的眼神提出同樣的要求,於是同樣的火焰當中出現同樣的骷髏。──如此場景一再上演,週而復始累月經年。
 
  每當鶢鶋進入視線範圍,鶤總會覺得自己實在蠢得可以,竟然一而再而三的坐視鶢鶋放任執念瘋狂嘶咬靈魂卻不加阻止。每當鶢鶋進入視線範圍,鶤都會想起前回的信誓旦旦,然而拒絕的話語才湧上咽喉,鶢鶋的目光便將它們悉數推回腹中。
 
  沒有誰的決心能夠勝過將生死置之度外,歷經無數輪迴依舊不肯放棄的鶢鶋;在他跟前,再大的犧牲奉獻都與荒唐兒戲相去不遠。面對那個坦然無懼得近乎瘋狂的眼神,崇高如鶤亦不得不為之駭然。
 
  「鶤,給我羽毛。」
 
  鶤無奈的嘆了口氣,偏首從背上啄下一根彤豔豔的毛羽,遞給鶢鶋。勸慰的言辭只是一種形式,數百年的歲月早已讓鶤認清事實,說服鶢鶋的舉動永遠只會流於徒然。
 
  鶢鶋接過火種,卻沒有一如既往的立刻點燃重生之焰。他默默瞅著躺在掌心的那抹朱殷,沉吟半晌,最後仰首對上鶤的瞳眸。
 
  「鶤,一直以來,謝謝你的溫柔。」
 
  投身烈焰繼而灰飛煙滅;鶢鶋知道這樣的行為很傻,也知道自己的願望實則無異於一個縹緲的夢。很多事情鶢鶋都知道,像是鶤對他下了咒,讓他得以憑藉與牠相似的形貌躲過鬼差拘捕,繼續以鶢鶋的姿態降生於世,免於墜入六道輾轉生死;像是鶤一直在等他放下,因此牠總是用同樣的口吻說出同樣的辭令,週而復始累月經年。
 
  數百年來,鶢鶋不是沒有將鶤的苦口婆心聽進耳裡記在心裡;浴火不成鳳的事實,自己比誰都要來得心知肚明。──其實鶢鶋一度想要放棄,每次造訪都冀盼著能在鶤開口制止的同時順著話頭放下執著。但是他做不到,無論經歷多少個劫依舊鬆不開手。
 
  鶢鶋知道,他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頑固。
 
  面對這樣的自己,面對那樣的鶤,除了感謝之外,鶢鶋不知道還有什麼辭彙可以在舌尖跳躍。
 
  「……用不著道謝,因為我壓根兒稱不上溫柔。」鶤低下身子,兀自闔眼入夢。
 
  鶢鶋並不知道他所揣懷的欲望已經在二度索羽的當下膨脹得太過強大,只要稍微增添分毫便能形成危及寰宇的渾沌,以甜美氤氳將萬物的元神誘上化妖一途。鶢鶋的欲望太過強大,只能壓抑無法根除;身為羽族之長,鶤無法對同類的墮落袖手旁觀,因此第一次的贈羽是順手,第二次之後則是別有所圖。
 
  滾滾紅塵早已擾攘不堪,毋須引發額外動亂。再度將鶢鶋的殘骨託與后土的時候,低吟著制式祭句的鶤將逆天咒辭一併輕聲誦出。倘若損失一根羽毛就能獲得百獸率舞,何樂不為?
 
  鶤是祥鳥,而非仁獸;形容牠的字眼不該使用溫柔,因為牠並非眾生所想像的那般情深義重。
 
  聞言,鶢鶋輕輕勾起嘴角,靜靜垂下肩臂,慢慢退後。滯留在掌心的緋色毛羽透著一陣又一陣難以忽視的熱度,連綿不斷且益發滾燙,貌似即將燒毀五指,破繭而出。鶢鶋抿了抿脣,悄悄加重捏握的力道。
 
  似鳳的羽族在三尺之外收住腳步,眼底與指間無不熠熠生輝。
 
  「鶤,我要走了。」
 
  睡夢中隱隱有著誰的聲音百感交集。鶤悠悠旋首,狀擬為人的鶢鶋在視界之內笑靨如花。
 
  「……一路順風。」
 
 
 
 

2009-08-24

【狂夫之言】18.翼祭(十六夜)

 
 
 
 
  鵯鵊:催明鳥。春分始見,凌晨先雞而鳴,其聲「加格加格」。
 
  鵩:形似鴞的鳥。會在夜晚發出惡聲,古人以為不祥。
 
 
 
 
  ■
 
 
 
 
  滿月即將西沉。
 
  十六夜的樹蔭下,鵯鵊的青年邂逅鵩的少年;前者衣冠楚楚,後者遍體鱗傷。
 
  「……疼嗎?」他問。
 
  「……還好。」他答。
 
  「需要幫忙嗎?」言下之意是,萍水相逢的我願意伸出援手。
 
  「還應付得來。」弦外之音是,素昧平生的你已經可以滾了。
 
  青年旋身的姿態很瀟灑,少年闔眼的模樣很狼狽。半晌,加格加格的啼聲竄入耳際,遠方村落既而零落著雞鳴紛起;週遭氛圍益發溫暖,眼蓋彼端愈漸明亮。晨曦透過枝縫與葉隙,片片碎碎的糝下遍地柔金。光影交錯的樹蔭裡,鵩隻身倚著根幹席地而坐;小傷業已結痂,大傷兀自淌血。倦意席捲而來的勢子宛若潮水,不住衝撞神經並侵蝕理智,連帶壓過振翅高飛的企圖。
 
  鵩覺得很累,累得幾欲喪失所有知覺,唯有痛楚依舊隨著心搏一抽一抽。人類的憎畏是椎心的冰,人類的攻擊是焚身的火;灼傷與凍傷在在疼痛難當,然而前者終將痊癒,後者卻會在腦海深處擱淺至輪迴降臨。人類總是聽任少數份子憑藉些微差異定義敵我,其餘多數則是不問箇中原因便一味盲從。──因此他們單單基於鳴聲而將他歸隸不祥,於是他的身心因著他們的武斷飽受煎熬。
 
  鵩想要狠狠嘲笑人類的愚昧,不住湧上的疲憊卻將肌體主導權盡數剝奪。鵩覺得很累,現在的他什麼都不想在乎,現在的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喂。」
 
  不甚熟稔的嗓音悠悠響於近前。鵩奮力撐開眼瞼,赫然驚覺鵯鵊早已返還,此刻正全神貫注的瞅著自己,目光瞬也不瞬。
 
  「……有何貴幹?」少年略微光火;究竟是這個傢伙太過後知後覺,還是他摻在回絕裡的拒人千里太不明顯?
 
  「你為什麼不在朔日出沒就好?」鵯鵊蹲低身子,眉眼與鵩齊平,是乎少年得以望見瀲灩在青年瞳底的雲淡風輕。
 
  鵩有些侷促的別開視線。他並不排斥與誰四目相對,他只是習慣從對方眸中讀出極其濃稠的深惡痛絕。
 
  「為什麼不?」鵯鵊二度啟脣,渲染雲淡風輕的瞳底隱隱泛有緊迫盯人的執著。
 
  「……朔日的夜色太濃,我不喜歡。」礙於筋骨痠軟導致的行動不便,鵩只得按捺住痛毆鵯鵊的衝動。他最討厭八面玲瓏的偽善者,其次便是好管閒事的陌路人。
 
  「人類的眼睛很差。如果沒有月光,他們就會失去投擲亂石的目標。」
 
  「無論人類動粗與否,我都會引吭於夜空之下。」鵩的視線重新對上鵯鵊的目光,緊迫盯人的執著陡地對上誓不罷休的倔強。「我就是我,於生於死都是夜啼的鵩。與其曲意逢迎形同管窺蠡測的評判,我寧願啣著白幡飛向酆都。」
 
  「……不過是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青年冷笑,眸中滿是譏嘲:「想要談生論死,哪怕再過個三年五載,你也不見得夠格。」
 
  面對鵯鵊的語帶奚落,鵩的擰拗仍然不減分毫。
 
  「你對我的論斷是你的自由。我只是不想對自己認輸。」
 
 
 
 

2009-08-17

【狂夫之言】18.翼祭(空音)

 
 
 
 
  鴝鵒:八哥。修剪舌尖可仿人聲或其他鳥類的鳴聲。
 
  鸛:不具鳴管而無法發聲,僅能碰撞兩嘴表示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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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鴝鵒以眾聲鳴戲,愉悅的從城鎮這頭飛到樹林那頭。此起彼落的百鳥鳴聲充斥沿途,應接不暇的節奏好似彼此呼喚又若相互應和。
 
  樹林這頭,潺潺流水不絕如縷。玩累了也飛累了的鴝鵒選定溪畔歛翅小憩,清泉溜過咽喉的沁涼讓牠頓覺通體舒暢,正欲引吭高歌的剎那驟見對岸儷影成雙。
 
  鸛依偎著鸛,叩擊對方嘴喙的動作很輕很靜很溫柔。
 
  鴝鵒瞅著鸛與鸛的互動,聽著促狹的因子在體內不住洶湧;天曉得牠多麼渴望匿跡於隱蔽林蔭,藉由模仿鸛的啼鳴從中作梗,繼而笑看原本打得火熱的愛侶彼此猜疑。鴝鵒很想,但是無法。鸛的聲音誰也仿效不來,因為鸛不會鳴叫。
 
  不具鳴管的鸛擁有細長的嘴與修長的頸,棲於水澤且善於飛行。碰撞嘴喙是羽族昭示情感的一種方式;族親習以為常的舉措,之於鸛卻是表情達意的唯一途徑。──無法鳴啼亦無法言語,並不代表鸛沒有感情。
 
  河對岸,鸛依偎著鸛,頎長身子緊密契合毫無間隙。修長的頸相互摩擦,細長的嘴相互叩擊;動作很輕很靜,氛圍是即便旁人殫精竭慮亦無從介入的柔情密意。
 
  鸛的沉默不是沉默,啟脣而不語是因為無法言語。縱然永遠只能啼出空音,鸛的款款深情依舊透過肢體動作表露無遺。
 
  僅僅是一條涓涓細流的距離,鴝鵒卻覺得區隔此岸與彼岸的其實是一片很厚很厚的透明玻璃;此岸的牠雖然能將彼岸的事物看得真切看得仔細,實則業已連同萬事萬物一併被阻絕在千里之外。
 
  溪水那端,鸛依偎著鸛耳鬢廝磨;溪水這端,鴝鵒一反常態的以緘默之姿悄然凝望。那裡搖曳著牠不懂的感情,靜謐至極卻又喧囂無比。
 
  從不在乎孤獨與否的鴝鵒,此刻突然覺得好生寂寞。
 
 
 
 

2009-08-10

【狂夫之言】18.翼祭(深白色)

 
 
 
 
  鶺鴒:黑首黑背,白額白腹,長翼長尾。性喜食雪,鳴聲可使天降雪,亦稱「雪姑」。
 
  鴉:嘴大,翼長,腳有力。純黑者稱「烏」,背灰者稱「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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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屍山血海。
 
  將軍的髑髏即便身首異處也不願解下頭盔。
 
  鶺鴒驀然現身於戰地邊陲,凝睇遍地狼藉的眼寫著波瀾不驚。半晌,早已看慣血流漂杵的雪姑開始鳴叫,翳入天聽的啼聲一響一響,覆上地表的皓白一片一片。
 
  當鶺鴒緘默,沙場沒有腐肉,沒有朽骨,沒有斷矛,沒有殘盾,沒有破旌,沒有碎甲,僅有一層極其厚重的深白色在牠跟前安靜的展延天際。
 
  扯開步子的時候,鶺鴒化為一個黑衣白裳的女人。女人踏上霜雪的動作很輕,身後唯有淺淺足印隱約記錄行徑;行徑歪歪扭扭,時而偏左時而拐右,狀若毫無章法狀若茫無頭緒。
 
  女人踩著積雪緩步而行,偶爾停下前進的勢子,彎腰抓取一把砭肌刺骨的冰冷放入口中。雪水甫經咽喉,耳際譁囂驟響。
 
  「精疲力竭。」
 
  「肚子好餓啊。」
 
  「現在什麼時辰?」
 
  「離鄉幾個年頭了?」
 
  「爹的腿傷還會疼不?」
 
  「娘的風寒該痊癒了吧?」
 
  「妻釀的酒什麼時候能喝?」
 
  「孩子們是否已經高過籬笆?」
 
  「院子那棵桂花今年開得香嗎?」
 
  「老子的揚名立萬就靠這一仗啦!」
 
  「返鄉後央嬸婆向陳家提親唄。」
 
  「妹的嫁妝還是豐盛些的好。」
 
  「嬤嬤還在等俺回家吃飯。」
 
  「我答應要教囝仔騎馬。」
 
  「我得去替恩師掃墓。」
 
  「我不能死在這裡。」
 
  「我必須活下去。」
 
  「我覺得好累。」
 
  「我想回家。」
 
  喜怒哀懼愛惡欲;諸般情感相繼融在雪中、嚥進鶺鴒腹中。鶺鴒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憑藉吞食沙場積雪體會死靈殘念,她只知道自己看過的生魂廝殺遠勝恆河沙數。
 
  鶺鴒一步一步的走著,一口一口的吃著,一點一點的感受著。人類的遺憾很燙,首度吞吃時她幾乎被那份熾烈傷了咽喉,痛出的淚水滴落雪地,形成深過足印的窟窿。
 
  摻雜七情六欲的雪其實沒有比較可口;鶺鴒只是對那些澎湃洶湧的靈魂波動感到好奇,進而為此一再現身戰地一再竭聲鳴啼,一再吃食積雪一再感受人情。
 
  為什麼呢?四度飽餐終了,困惑難當的鶺鴒找上結識多年的鴉尋求解答。為什麼人類總嚷著事不過三、事不過三,卻又不斷掀起戰爭,不斷留下遺憾?
 
  高踞枝頭的鴉好整以暇的梳理泛有灰彩的背部毛羽,貌似對鶺鴒的提問充耳不聞。鶺鴒並未重申;浸溺忖度的鴉向來沉默如斯。
 
  ……妳的雪是足以覆蓋真相的雪,妳的嗓音足以讓萬事萬物褪為過往雲煙。片刻之後,鴉的目光終於對上鶺鴒的視線。但是欲壑難填,好勝與貪婪是人類難以消弭的沉痾,亦是替他們喚來痛苦與死亡的病根。過分濃烈的遺憾定會蛻為死而不已的執拗;縱然妳的雪能夠掩埋一切,面對淒厲至極的殘念同樣無能為力。
 
  饜足的女人伸了個懶腰,咂了咂嘴就要離去。翱翔之前,業已恢復鳥身的雪姑再度旋首,淡淡睞了寬曠遼闊的雪地最後一眼。
 
  「……明明擁有無法盡數的眷戀,為什麼還要以命相搏呢?」空無一物的雪地將翅翼破空的聲響襯得益發壯大,被擱置於地表的呢喃顯得幾不可聞:「人類,為什麼總是這麼傻呢……」
 
  萬籟俱寂。
 
 
 
 

2009-08-03

【狂夫之言】18.翼祭(毒花)

 
 
 
 
  鶹鷅:體長約兩尺的猛禽類。幼鳥較美,及長則貌醜。生性凶猛,相傳會食其母。
 
  鵊:杜鵑。初夏時會不分晝夜的啼叫,鳴聲淒厲,能動旅客歸思。相傳為古代蜀帝杜宇的亡魂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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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飛經罌粟花田,鵊瞥見一個年輕女人扼著一個年長女人的脖頸。
 
  第二次飛經罌粟花田,鵊瞥見那個年輕女人溼紅著衣襟席地而坐,一具血肉模糊的鳥屍支離破碎在豔色瓣片下方、鬆軟泥土之上。
 
  ……原來是鶹鷅。恍然大悟的鵊本欲置身事外,胸膛陡生的憤懣卻促使牠忽地旋身斂羽,轉而以人的樣貌翩然落在面露饜足神色的女人跟前。不速之客的出現勾起女人一瞬的微怔,以及一抹天真爛漫的笑:「午安,鵊。」
 
  「……那是妳的母親?」鵊問,眉宇蹙著遲疑。
 
  「我餓。」鶹鷅說,不溫不火的笑著說。
 
  「……那是妳的母親。」鵊說,眉宇擰著苛責。
 
  「你一定要對這個話題如此固執嗎?」鶹鷅說,不溫不火的笑著說。「對,我吃了我的母親,而我的父母也吃了他們的母親。──這樣你滿意了嗎?」
 
  爾後罌粟花田墜入一片死寂。
 
  鵊緊抿著脣,死死盯著鶹鷅睛瞳的視線洶湧著極其露骨的嫌惡。他討厭她,儘管她是他見過最年輕的鶹鷅,理所當然的擁有其他鶹鷅望塵莫及的美麗容顏。他討厭她;無關那些盛氣凌人的挑釁字眼,他向來對於鶹鷅的弒母行徑深惡痛絕。
 
  席地而坐的鶹鷅溼紅著衣襟並漾著笑,笑靨純淨無瑕宛若赤子,卻因著株株毒花的襯托而顯得妖異詭譎。鶹鷅很美,因為她還年輕,烏溜溜的眼眸晶亮晶亮,流轉著足以傾覆邦國的嫵媚妖嬈,以及很濃很重的、對鵊的不以為然。
 
  「……關你什麼事?」面對鵊的熊熊怒火,鶹鷅的回瞪格外冰冷。「我是鶹鷅而你是鵊,同族異種的你憑什麼對我的言行舉止大放厥辭?我吃了我的母親,因為我是鶹鷅,自古以來沒有哪隻鶹鷅不會弒母,弒母行徑之於吾等幾乎可謂天經地義。或許有哪隻鶹鷅曾在果腹之後悔不當初,但是鵊,事到如今你甭想從我口中聽見任何關乎再度懺悔的隻字片語。」
 
  與罌粟相較,女人的笑靨更像一朵盛開的玫瑰,映在誰的眼裡都是那般美豔刺眼,撩撥著慾卻又錐扎著心。
 
  我吃了我的母親。尚在殼內安睡的時候,鶹鷅隱隱聽見母親在殼外自語喃喃。而你們……總有一天會吃了我。
 
  同巢共眠的兄弟姊妹,最後是她獨吞了母親。
 
  因為母親說過那樣的話,因為體內流淌著父親的殷紅,所以鶹鷅壓根兒不覺得自己的作為有何不妥,所以讓鵊髮指眥裂的舉措在她見來僅僅隸屬本能使然。與生俱來的欲望並無對錯之分,是局外人的目光造就善惡之別。
 
  罌粟沒有毒,毒的是將它粹成鴉片的人心。
 
  鵊依舊悶不吭聲,依舊死死盯著那雙晶亮晶亮的眼,不願挪移分毫。已經厭倦這種充滿敵意的對視的鶹鷅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垂首低眉,隨興抓起一把泥土灑向殘缺的鳥屍,再佐以一撮花辦零落。
 
  鶹鷅很年輕,但是她知道鵊將弒母行徑歸於「忘本」之儔,因此同為羽族的鶹鷅對他而言無異於罪該萬死的惡徒;她知道鵊之所以執拗至此,是因為「母親」與「卵」都是他堅決認定的、舉世無雙的故鄉。
 
  所以他討厭她。因為鵊註定無法歸根,鶹鷅卻主動捨棄故鄉。
 
  「……少在那邊痴人說夢了,鵊。」鶹鷅用指尖戳弄著覆有花瓣與泥土的鳥屍,直到五根指頭相繼染上朱彤。「無論你的眷戀有多深,無論你的懷念有多沉,那些情感仍然會是徒勞無功。」
 
  承襲蜀帝名諱的男人緘默如初。女人笑著仰首,眼神和口吻在在透著譏諷與淡漠。
 
  「卵也好故鄉也好,咱倆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