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4

【浮生狂想】41.別無他法

 
 
 
 
  人們扶老攜幼號啕著離去之前,巫早已將臉旋過,與獸四目相對。
 
  昨日咫尺今夕天涯的兩造,一個再也不吼,一個再也不哭。
 
  「你看,這就是人心。」
 
  巫說。獸眨了眨眼,偏了偏頭。
 
  「說了讓你別四處蹓躂,喏,你就是不聽。」
 
  巫噘嘴。獸自那端起身步向此方,危坐於欄後跟前,毛茸茸的腦袋討好似的在森冷鐵杆上蹭了蹭。
 
  於是她嘆息著蹲下,柔荑伸進囹圄;撫頷的力道將連串咕嚕引出牠的喉間。
 
  「……對不起,出此下策。」
 
  為能保你,我不得不。
 
 
 
 

【浮生狂想】40.咎由自取

 
 
 
 
  人們驚覺災疫如昔的時候族裡長者驀然憶起一個太遙遠的傳說。
 
  獸無名,無雙,不眠,不死;留處與居所雖無福無祿,卻能祐蔭活物不病不傷。
 
  籠外,人們跪伏著懇求著聲淚俱下著。
 
  籠前,巫漠然佇著傲然睨著。
 
  籠內,獸靜默如死。
 
  她指著鐵籠說,這,是你們要找的。
 
  她指著困獸說,這,是你們要關的。
 
  她指著素緘說,這,是你們要封的。
 
  「決定是你們做的,要求是你們提的,後果難道不該由你們來擔嗎?」
 
  「可、可妳是我們的巫!妳一定得幫幫我們!」
 
  巫笑了。
 
  「是啊,我是巫。所以我替你們找了籠關了獸封了緘,你們想我辦妥的我哪件做得不好?」
 
  寒徹肌髓的。
 
  「可我也是人。喜怒哀懼愛惡欲;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浮生狂想】39.逼不得已

 
 
 
 
  籠外,人們鼓譟著忿懣著血脈賁張著。
 
  籠內,獸嚎叫著怒吼著悲鳴著嗚噎著。
 
  一夕之間,瘴癘遍起;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巫豢著的獸於焉成為眾矢之的,僅僅因其來歷不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必須愛他們的她只得擺出莊重肅穆的臉色,親手為疼寵的牠施加桎梏。
 
  掘自凝雪的千年凍鐵何其堅固,禱祝之後唯神祇能破。
 
  籠外的巫瞅著籠內的獸,邃黯淚眼對視澄黃立瞳。
 
  「……為了保護,我不得不。」
 
 
 
 

2012-08-26

【浮生狂想】38.似是而非

 
 
 
 
  「你說,牠是他們的什麼?」
 
  「信仰。牠是他們至高無上的唯一信仰。」
 
  「所以他們愛牠。」
 
  「那倒未必。說不定是尊崇,也可能是畏懼。」
 
  「為什麼會不愛?」
 
  「為什麼一定要愛?」
 
  「所謂信仰,不就等同於愛?」
 
  「愛即信仰,信仰即愛?有意思……你一直都是這麼認定的嗎?」
 
  「嗯。」
 
  「為什麼?」
 
  「因為它們都禁得起無數試煉,卻容不下一次試探。」
 
 
 
 

2012-08-19

【浮生狂想】37.心懷不軌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怎麼都沒變老?」
 
  「因為我在等。」
 
  「等什麼?」
 
  「等你長大。」
 
  「為什麼?」
 
  「為了對你出手。」
 
 
 
 

2012-05-28

【浮生狂想】36.事已至此


 
 
 
  如果妳要走,我只能沉默。
 
  如果挽留有用,我怎會不伸手。
 
  但是妳的眼睛啊,它們說嘿、別忘了妳沒有立場開口。
 
  妳都已經說了要走,我能做的也只剩下吸著鼻子說:一路順風。
 
 
 
 

2012-05-20

【浮生狂想】35.無定河邊


 
 
 
  豔紅的彼岸花盛開在眉間。
 
  眼洞裡墨綠荊棘尖笑著繁衍。
 
  幾多血淚鏽蝕歲月斑駁了大水。
 
  殺聲震天但聞幽幽一句盼君早歸。
 
 
 
 

2012-04-04

【浮生狂想】34.孤注一擲


 
 
 
  娃在懷裡哭,火在背上燒。
 
  家與國在很遠很遠的身後灰飛煙滅,悠悠長河奔流在三臂之外。
 
  半焦婦人憑著毅力煢行於此,再要趨近業已舉步維艱。
 
  母親、母親……
 
  黑且臭且脆的婦人對著眼前孕生無數的江水誠而切而靜的祈乞。
 
  求您讓這孩子活、求您讓這孩子活、求您讓……這孩子、活……求、求您……活……
 
 
 
 

2012-03-25

【浮生狂想】33.死而不已


 
 
 
  「你上哪兒去了?」
 
  「我去給祂磕了九百九十九個響頭。」
 
  「這麼有心?」
 
  「是啊,就為了替你求得這盞琉璃燈。」
 
  「好漂亮的顏色。我喜歡這燈。」
 
  「那麼,請你千萬別讓這燈熄了火。」
 
  「若我應了你,能讓我知曉你磕破腦袋的真義嗎?」
 
  「……燈芯不滅,吾身不死。」
 
  「……你要先折了,這燈也會跟著熄嗎?」
 
  「屆時請加倍珍惜這燈,它還能替你擋下三回死劫。」
 
  「……說吧,你還瞞了我什麼?」
 
  「……我定會死在燈滅之前。」
 
  「此話怎講?」
 
  「十年壽命一回劫;祂允了我的求。」
 
  「九百九十九個響頭再搭上一世光陰,你就為了保我一生?」
 
  「再值不過。」
 
  「你好傻。」
 
  「我甘願。」
 
 
 
 

2012-03-04

【狂夫之言】42.喚


 
 
 
  迷迷糊糊間懷裡提包傳來震動。妳睜眼,右手探入摸索,左手橫過胸前撥開窗簾。意料外的明亮惹得眉眼旋又蹙緊。
 
  「……喂?」
 
  「喂?睡著了?」
 
  「……嗯。」
 
  「到哪了?」
 
  「剛要下橋……吧?」
 
  「那應該快到了。我在下車的地方等妳?」
 
  「好。」
 
  「那等會兒見,掰。」
 
  「嗯掰。」
 
  通話結束前妳已清醒不少。車內空調疑似較寐前降溫許多;妳收妥手機,揚臂挪開出風口,將披蓋身前的薄外套緩緩穿整,而後偎窗眺看。車外朝陽璀璨得相當誇張,諸般景物無一不是拋了光似的閃閃發亮。
 
  客運搖搖晃晃,妳的眼神與思緒也跟著擺擺盪盪。世界與視界都穩定下來的時候妳正拎抓著提包跟著其他乘客步下臺階;踏上柏油路踏上紅磚道,甫一抬頭便望進那人帶笑的眼。
 
  「嗨。想不想去海邊走走?」
 
 
 
 
  ■
 
 
 
 
  艾砭喬。這是妳的名字。
 
  「艾」是父姓,「喬」是和堂兄弟姐妹們共同擁有的輩分象徵;至於「砭」這個字呢,僅僅是妳媽某次產檢候診時閒得發慌卻礙於電磁波過量有危害胎兒(腦部)發育之嫌不好拿出手機把玩只得一把抄起身旁報架上的醫學刊物信手翻閱,湊巧瞄到一篇砭灸相關的報導於是就此對「砭」這個字上了點心,看診結束後返抵家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抓來辭海查看字義並在發現字義不錯筆畫數目搭起來也挺好的那個當下相當豪氣的拍案而起一言敲定腹中娃兒的名。
 
  ──……妳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肚子裡的是女兒嗎?
 
  ──當然不知道啊因為醫生問我對胎兒性別有沒有興趣的時候我跟他說沒有。
 
  ──……妳和爸都沒想過說不定會生個兒子出來嗎?
 
  ──沒差吧這名字聽起來不是還滿宜男宜女皆大歡喜的嗎。
 
  大夫。小喬。周夫人。從小到大妳的綽號變來變去範疇總落不出這麼幾個。
 
  用「巧橋」的發音親暱喊妳的人有女也有男;前者是那些數量湊不滿兩桌麻將的手帕交,後者是妳曾經的交往對象們。──現任男友,藍晉洛喚妳的方式誰都不曾用過。
 
 
 
 
  ■
 
 
 
 
  新竹本就風大。
 
  前往南寮的路上妳在機車後座有些憂心身上這件單薄的連帽外套究竟防不防得住海風可能招致的頭疼。畢竟妳們母女倆都是一個樣,每每作痛往往欲裂欲碎,雖生猶死。
 
  柏油路的盡頭是一道長而高的淺藍大堤,上頭漆繪著的魚蝦蟹貝絕大多數擁有歲月沖蝕的痕跡。他將機車停在鄰近建物的陰影裡,而後領妳攀上倚著堤防的簡陋木梯。
 
  然後是海。
 
  長堤。乾沙混著濱海植物混著垃圾混著用途不明的擬似柵欄。乾沙混著濱海植物混著大大小小的朽木。溼沙與碎浪。溼沙與碎浪與海。海。
 
  長堤之上妳們居高臨下,從右前方吹來的海風挾有鹹澀腥臊以及肉眼難見的細小沙粒,磨得肌膚麻癢刺痛。試圖理順飛蓬化的半長髮時妳將目光遠遠拋向前方;褐沙與碧海接壤處白浪一波又一波的拍打捲擦,妳眺著那片乾淨得很不真實的藍天,隱隱覺得體內的什麼正逐漸寬廣。
 
  「下去看看?」
 
  「……好啊。」
 
  小心翼翼的爬下長堤彼側的簡陋木梯,亦步亦趨的踩過諸如塑膠袋金屬罐玻璃瓶鋁箔包藍白拖和早餐店紙杯等物之殘骸;當妳們好不容易跨越植物繞開朽木踏上最純粹的沙,妳已懶得回首檢視自己究竟走到離長堤多遠的地方。
 
  反正妳的身邊一直都有他。
 
  「喜歡嗎?」
 
  「嗯?」
 
  「這個地方。」
 
  「不錯啊。安安靜靜的。」
 
  「那,列入婚紗照拍攝地點候選?」
 
  「……再說。」
 
  再說,妳想,再說。眼角餘光裡大半個破破爛爛的雙耳塑膠袋讓風扯著飄滾在沙上。如果真能同他走上一輩子,妳想,那幀合影一定得是彼此最開心的模樣,在世上最美的地方。
 
  這件事情妳們早已達成共識;他笑了笑,沒再說話。
 
  浪之後是浪,一波接著一波擊上陸地劫走泥沙。摻了雜色的白沫漂散成錯綜複雜的形狀,有點像蛛網,卻又破破碎碎什麼都不像。看天看海看浪花,看了好一陣子妳突然鬆開他的手,除去鞋襪捲起褲管,逕自走向不太洶湧的波濤。
 
  海水漫過腳趾的瞬間妳因著始料未及的低溫稍稍打了個冷顫。浪來的時候一陣鹹腥撲鼻,妳的視線跟著從稍遠之處移到腳下;浪走的時候一股無法違逆的拉力寂靜而決絕的抽離大量沙粒,妳看著看不見的足尖,突然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腳背給沙掩了抑或自己正逐漸陷落。
 
  陷落陷落陷落……我總是放任自己在妳的愛裡陷落。圈摟妳的時候他笑著說。
 
  ...And vice versa.吻他之前,妳小小聲的說。
 
  一個浪頭挾著稍大的勢子急急打來。念及捲得不高的褲管妳匆匆退開,不意竟為著太過鬆軟的溼沙狠狠踉蹌乃至失衡。妳下意識的閉緊雙眼,試圖對數秒之後那個因為跌坐在地而讓海水打溼全身的狼狽自己眼不見為淨。──一雙手臂驀然由後往前穿過腋下撐拄著妳,搖搖欲墜的顏面在撞上一堵溫熱牆垣的剎那僥倖回天。
 
  就著近似馬步的滑稽姿勢妳緩緩仰首,分毫不差的對上那雙渲有擔憂與無奈的眼。
 
  即便如此他依舊衝妳笑得和煦,字裡行間漾有一貫的寵溺。
 
  「當心點啊,艾。」
 
 
 
 
  ■
 
 
 
 
  藍晉洛第一次喊妳的時候妳轉過頭去四處張望想知道他究竟在對誰說話。藍晉洛第二次喊妳的時候妳終於發現他看妳的目光竟是那麼專注,眸底蘊著的溫柔無論讓誰見了想必都會心甘情願的淹死在那滿眼的笑意裡。
 
  「艾。」
 
  妳知道自己的姓氏並不常見是乎辨識度確實較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高上些許,但妳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單單用妳的姓氏指稱妳的存在。
 
  「艾。」
 
  妳一直沒有告訴藍晉洛其實妳很喜歡他喚妳的方式。哀捱矮礙;相同底音不同聲調的那些字眼裡獨獨妳的姓氏怎麼聽怎麼特別,彷彿妳這個人對他而言意義非凡得空古絕今。
 
  「艾。」
 
  是錯覺嗎?妳總覺得藍晉洛喚妳的時候其實是在對妳說話。
 
  「艾。」
 
  極其輕軟卻又綿密的,那聲「愛」唷。
 
 
 
 

2012-02-29

【离未罔兩】00.5

 
 
 
 
  每每聽聞「百鬼夜行」一詞總會感到遺憾。──文也好圖也好,認真數過後根本沒有哪個是真的一百。
 
  「百」字應為「多數」解;心裡雖然清楚得很,可不知為何卻老為這事耿耿於懷。
 
  於是有一天,向來執迷古老神祕妖異詭譎事物的我決定創造屬於自己的百鬼。
 
  於是有了【离未罔兩】的存在。
 
 
 
  書上說,「『桃』別名叫妖容」。
 
  妖容、妖容,對當時苦於設定的我而言,邂逅此一字眼的瞬間整個世界彷彿有了光。多美好啊「容」這個字!可以解釋的角度太多太多,而我所能想到的字義在在契合居於【离未罔兩】樞紐的「她」的形象。
 
  然在基於一貫的龜毛而去查詢確切出處後,竟發現那種說法極大可能是個錯。
 
  「昔張敏叔有十客圖,忘其名。予長兄伯聲嘗得三十客:牡丹為貴客,梅為清客,蘭為幽客,桃為妖客,杏為豔客,蓮為溪客,木犀為巖客,海棠為蜀客,躑躅為山客,梨為淡客,瑞香為閨客,菊為壽客,木芙蓉為醉客,酴醾為才客,臘梅為寒客,瓊花為仙客,素馨為韻客,丁香為情客,葵為忠客,含笑為佞客,楊花為狂客,玫瑰為刺客,月季為癡客,木槿為時客,安石榴為村客,鼓子花為田客,棣棠為俗客,曼陀羅為惡客,孤燈為窮客,棠梨為鬼客。」(姚寬《西溪叢語‧花中三十客》)
 
  桃為妖客。
 
  是妖客,不是妖容。
 
  我始終找不到任何根據足以證明「『桃』別名叫妖容」一說。
 
  盡信書不如無書;看樣子這話確實有些道理在。
 
  不過心都傾下去了還能怎麼辦。
 
 
 
  妖容、妖容。
 
  僅僅因著名字我已喜歡妳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
 
 
 
 

2012-01-23

【少年同盟】01.手足


 
 
 
  每天早上都會叫祐希起床,等祐希準備好再一起出門。
 
  經常陪祐希去書店,雖然會一直抱怨但還是會等祐希看完或買完再一起離開。
 
  會借錢讓祐希買雜誌。會幫祐希設預約錄影。會提醒祐希在吃完飯後把便當盒拿出來。
 
  總是處處讓著祐希,總是不厭其煩的配合祐希的心血來潮;像是文化祭前一天的瓦楞紙電車。
 
  悠太對祐希真的很好很好。這件事就連轉學過來不到一年的千鶴都知道,何況是青梅竹馬的春與要。
 
  但是啊但是,就算感情再怎麼融洽,就算同卵雙生的他們長得再怎麼相像,悠太與祐希畢竟是兩個全然獨立的個體。
 
  再怎麼依他慣他保護他,不代表他不會生氣,不代表他們不會吵架。
 
 
 
 
  ■
 
 
 
 
  「喂喂,悠太嗎?是我。你們家的小白痴跑到我家來了。沒錯。他實在很煩,你快點帶他回家啦……啊?怎麼連你都說這種話……不,我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不要把我捲……喂,等一下,喂……」
 
  「悠太說了什麼?」
 
  「啊啊……他叫你用不著回去了。」
 
 
 
 
  ■
 
 
 
 
  像被棄置在矮書櫃與牆壁之間的舊紙團內歪七扭八的畫著疑似藏寶圖的東西。
 
  有點在意那個被加粗的叉叉的悠太回頭想向祐希求證,只見後者聚精會神於動漫書籍中。
 
  ……搞什麼。
 
  「祐希,如果你不認真做大掃除,今天之內會掃不完這間房間吧。」
 
  「我有做、我有做,我現在正在判斷哪些要留,哪些不要留……」
 
  「你從剛剛開始就只是重複這句話,手根本完全沒動吧?」
 
  同一塊抹布在被悠太遞出時遭到無視,卻在沒擰乾的水不小心滴到漫畫時招來祐希極其不滿的怪罪。
 
  ……憑什麼?
 
  「如果祐希肯自己動手掃除不就沒事了嗎?是你不管我怎麼說都不為所動的。」
 
  「哇,你不但不道歉,還反擊我耶。」
 
  「漫畫的事我已經道過歉了。」
 
  「才沒有,我完全感受不到你的歉意在哪裡。」
 
  「你才是在我每次三催四請的時候,隨口敷衍我的那個人吧?」
 
  「那還不都是因為悠太每次連小細節都會在那裡囉哩叭唆個沒完。」
 
  「那你就不要每次都拖到我開口才做。」
 
  這是「我們的」房間不是「我的」房間,大掃除是「我們的」工作不是「我的」工作。
 
  從以前開始我就處處讓你事事幫你,不代表我沒有自己的原則與脾氣。
 
  你不能因為對象是我,就以為不管自己做了什麼都會被原諒。
 
 
 
 
  ■
 
 
 
 
  他們一直在一起。
 
  玩耍的時候,午睡的時候,念書的時候(不過他還是傾向在考試當天的早上再向悠太借筆記來看),消磨假日的時候(如果悠太沒有陪他去書店,就是坐在一旁看他玩電玩);長長的歲月短短的距離,他們不在一起的時間就和悠太發脾氣的次數一樣少。
 
  悠太很少生氣。
 
  悠太很會照顧人。
 
  悠太總是表現出相當符合「哥哥」形象的冷靜成熟與包容。
 
  悠太無論對誰都很好,總是會發現別人有困難,並且主動伸出援手。
 
  他們一直在一起。因為有春與要(最近還多了一個千鶴)當對比,自己從悠太那裡得到的溫柔體貼究竟和悠太給別人的有多麼不同,祐希一直都知道得比誰更清楚。
 
  悠太很少生氣。
 
  悠太是會在天掉下來的時候替自己撐起一方空間的人。──讓這樣的人大動肝火的時候,該怎麼辦才好?
 
  「時間拖越久,只會越難開口道歉喔。」莫名被捲入兄弟鬩牆的要如是說。
 
  他知道啊,他當然知道。
 
  祐希知道自己不該對悠太說那些話,也知道自己打從一開始就該好好幫著悠太大掃除;然而現在這個賭氣離家(轉而跑到塚原家打擾)的自己根本沒有辦法走到盛怒的悠太面前,開門見山就是一句對不起。
 
  他沒有勇氣。
 
 
 
 
  ■
 
 
 
 
  除夕下午,丟完垃圾準備回屋的悠太驀然停住返家的腳步。
 
  從口袋裡掏出剛才隨手塞放的那團舊紙,在眼前攤展並與自宅外觀兩相對照之後,悠太在花圃前方蹲低身子,一抔一抔的掘開那個被加粗的叉叉。
 
  裝在方形扁盒內的碎片看起來像是某種陶瓷器的殘骸。
 
  除夕晚上,原先並不打算退讓的悠太按響了塚原家的門鈴。
 
 
 
 
  ■
 
 
 
 
  「抱怨東、抱怨西之後,結果你還是來接他了嘛。就是因為這樣,祐希才……」
 
  「只有今天例外。」
 
  「啊?」
 
  「今天的情況是特例。」
 
 
 
 
  ■
 
 
 
 
  過分沉默的歸途被一下突如其來的衝撞狠狠擊破。
 
  撫著後腰悠太回首,視線恰與抱頭蹲地的祐希對個正著。
 
  「哇──我被賞了一記頭槌……啊──原來你心情這麼不好啊,祐希弟弟。」
 
  「才……不是這樣啦,剛剛不小心滑倒了。」
 
  「不用辯解、不用辯解,我知道你對哥哥我非常不爽,對吧?」
 
  「我沒有不爽,就說我真的是滑倒了嘛!你看這裡結冰了!我就是在這裡滑倒的。喂,悠太,我叫你看這邊啦。悠太!」
 
  輕輕捎去一眼便又自顧自的往前走。方向不變姿勢依舊,悠太藏在大衣袖口裡的嘴角卻隱隱勾著淺淺的弧。
 
  只有今天例外喔,祐希。
 
  只有這次,就算你沒道歉我也會原諒你。
 
  因為那個時候就該告訴你的話,一直以來我總是忘了說。
 
 
 
 
  ■
 
 
 
 
  四散的盤子破片被撿拾,被裝入一個扁扁的方盒。
 
  「這是祕密,祕密。」
 
  方盒被埋在家門前的花圃一隅,覆在上頭的土末了還被仔細拍平。
 
  「好了,你看。」
 
  花圃在他們起身之前業已看不見動土的痕跡。
 
  「因為我掩蓋了悠太的罪行,所以我也是共犯喔。」
 
  主動來牽的小髒手有著暖暖的溫度。
 
  「如果這件事被發現,我也會和你一起被罵的,你不用再擔心了。」
 
  遲疑了幾秒的回握很緊很緊。
 
  「放心吧。」
 
  放心吧沒事的不要緊。有我陪你。
 
 
 
 

2012-01-22

【狂夫之言】41.盡頭


 
 
 
  冬天的第一場雪開始的時候,沉寐在長青樹蔭的年獸醒了過來。
 
  外貌與尋常走獸相去不遠的牠將頭高高仰起,並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方圓百里頓時宛若平地雷鳴──,接著貓犬似的彎弓背脊伸展四肢,最後不疾不徐的起身邁步。
 
  長青樹葉在龐碩身驅完全脫離蔽蔭的剎那萎敗凋落。不知是當真未見未聞,抑或蓄意無念無想;年獸頭也不回的昂首闊步,頭也不回的走過荒蕪。──經歷了三個末日的這個世界,已然荒蕪。
 
  第一個末日是神的末日。
 
  科技來自人性,人性即是不斷刨根問底的探索。人類知道了並不是太陽繞著地球轉,知道了眼不能見的細菌和病毒是災疫的根源,知道了分子知道了原子知道了質子,終究他們知道了世上所有能被知道的事物,甚至看盡了那些原本以為看不見的事物。
 
  但是最後,人類依舊看不見神佛。
 
  於是最後的最後,人類認定世無神佛,信仰與宗教都只是軟弱的先民集體捏造的心靈寄託。
 
  「既然對象不存在,拜祭與祈禱又有何用?」幾個世紀之前已經沒有書因為已經沒有樹;幾個世紀之後人類早已忘卻某些別具意義的建物曾經頂天立地的存在過。
 
  第二個末日是妖的末日。
 
  火有燭、電有燈,高度發達的科技沒有盲點,短短數小時的夜晚沒有光明到不了的死角。人類相信只要他們願意,要讓整個世界維持永晝亦無不可。
 
  自認掌握諸行無常的人類對各路神佛無要無求,自然而然再也不信不仰;自認通透萬理法則的人類堅信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堅信這個世界再也沒有難以化解的威脅,這個世界再也沒有威脅。
 
  而那些會作祟的妖魔,根據古人的道聽塗說,絕大多數都潛藏在火光無法照亮的闃闇當中。
 
  「群魔亂舞?百鬼夜行?有沒有搞錯,那些比天方夜譚還要荒唐的東西有什麼好忌憚?」數百年前的人類從沒聽過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與天狗(てんぐ),他們的後代早已不識四凶。
 
  第三個末日是人的末日。
 
  不過彈指。
 
  一道不比日光燈強上多少的白光在某處安靜的一閃而逝。
 
  半秒之後,濁流色的滾滾煙塵業已覆蓋了整顆星球。
 
  繼礦物和植物之後,這個世界終於也沒了動物。
 
  絕白六花在龜裂的陸地落出斑駁融為灰濘,冬天的第一場雪沉默得一如既往。海面漣漪是年獸四平八穩的足跡;有點像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數千年前的某位神祇。
 
  年獸不是神,卻也不是妖。
 
  年獸是人類想像出來的存在。
 
  東方傳說的年獸居於深山醒在歲末,入村覓食連帶的行凶作惡總讓人類萬分困擾。──某年嚴冬,竹管過火後驟然爆發的炸裂聲嚇跑了年獸,人類從而知曉牠的懼響畏紅。
 
  西方童話的小精靈因為存在被否決而奄奄一息。想像的事物差不多都是那麼回事,因為人類相信它們存在所以它們存在;當人類開始否決自己過去的語句和思維甚至將一切斥為無稽,那些身形的褪色和破碎於焉變得理所當然。
 
  這個世界不是人造的。
 
  人類僅僅憑著與生俱來的情和欲,逐漸成為這個世界最高最後的主宰。
 
  年獸非神亦非妖,牠和長青樹還有精靈都只是古人想像出來的無數存在的一小部分。精靈消弭在神之後妖之前;最後的長青樹已是新朽之木。
 
  上了岸的年獸依舊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人類的懷疑與深信同樣具有破壞和創造的力量:質疑真理者逐一摧毀前人訂立的陳規陋習,相信自我者終而成就其他物種望塵莫及的輝煌文明;人類懷疑自己對精靈的想像,人類深信前人對年獸的想像。──信以為真者越多,程度越深,歷時越長,被想像出來的事物便能擁有越堅固的形體和越強大的力量。就算有朝一日不再被尊敬,就算有朝一日遭逢形同眾叛親離的對待,也不會落得瞬間灰飛煙滅的下場。
 
  就和年獸一樣。
 
  然而無論大小無論強弱無論善惡無論真偽無論有形與否,儘管遠古先民的初心誠摯得無以復加,萬事萬物終將走到盡頭。
 
  在行經數十座廢墟之後,年獸在半道頹牆邊停住腳步。壓低身子以便伏進陰影裡的牠將毛茸茸的腦袋靜靜擱上前肢,而後不聲不響的闔眼。
 
  冬天的第一場雪結束的時候,斷壁旁的長尾末梢晶瑩剔透得恍若無物。
 
 
 
 

2012-01-04

【浮生狂想】32.來年花開


 
 
 
  走吧走吧,我們去看花。
 
  看那梅樹花滿枝椏,五出芳華額際成妝。
 
  走吧走吧,我們去看花。
 
  相親相愛的妳我她,許願之人虔誠的希望。
 
  走吧走吧,我們去看花。
 
  我和我說過的話全都可以忘,但妳一定要記得那個生妳的她。
 
 
 
 

2012-01-01

【浮生狂想】31.三千鴉殺


 
 
 
  夜色毛羽在你跟前墜出一場凌亂的雨。
 
  刀鋒透著銀光帶著血,沉默而忠實的倒映你目空一切的側臉。
 
  隨意披上的外衣襟領大敞;一片落羽擦過胸膛,傾力留下一抹輕薄的紅。
 
  抽離鳥屍狼藉的視焦隨著旋首移回房中。
 
  「好了。睡吧。」
 
  你的聲音跟著你的腳步上了簷廊入了被窩。鏽味的手業已撫過廊柱。
 
  「再沒有什麼可以驚擾我們一夜好眠。」
 
  愛刀在鞘裡在伸手可及的距離,比它更近的是枕邊據心的獨一。
 
  闔眼之前你熄了燭火;拉過對方並偎得更緊,低聲輕笑的凶獸噙有滿足。
 
  唯有這個人的身邊,眾所忌憚的你收牙斂爪得心甘情願。
 
  唯有這個人,堪稱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