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4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柒:雙)

 
 
 
 
  天賦異稟卻出身旁系,聽說過他的人莫不為此感到可惜。當事人從來不以為意;命是自己的,活是自己活,開不開心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沒道理讓別人的三言兩語來決定。
 
  十四歲生日的前三週,生性淡泊的父親因為前前任當家之死而被本家勒令出席,卻在前任當家繼位時與族裡的同輩一齊死於非命。訃聞傳回,身骨本就孱弱的母親沒多久便因病撒手,和孿生胞弟相依為命的局面快得讓他措手不及。
 
  十四歲生日的前三天,前任當家──歷時最短的當家,卻是最狠的當家──的暴斃致使兄弟倆不得不被來使領著踏進那幢美輪美奐的宅邸。那個時候他想,啊,原來麻倉家豢錮著一隻鬼的傳聞其實是真的。
 
  裏世界是靠「力量」說話的世界。基於那份與生俱來的強大,當家之位由他繼承理所應當。因此眾人無不瞠目,當鬼接近他卻又遠離他,當那隻素以暴戾著稱的鬼主動而溫順的承接胞弟的觸撫。
 
  為什麼牠最後的選擇不是他?為什麼一向不爭的那個人竟在中選後綻出歡欣的笑花?胞弟的溘厥迫使繼位儀式草草終結。為了滿足那顆遠大於好勝心的好奇心,他悄悄潛入警備森嚴的當家寢室,躡手躡腳的湊近被迫分開的手足。
 
  他想,讀心著實是種相當好用的能力。
 
  他笑;覺得那份生於絕望的決心簡直傻得可以。──你算什麼一無所有?你的身邊不是至少還有我?
 
  他說。想了想,他略仰著頭,人畜無害的笑著說。
 
  「我和他不同,現在就可以放你走。」
 
  鬼現身之後他毫無懸念的朝牠身上做出抓取和抽離的動作,握掌成拳的手裡於焉多出一截黑中透紅的鐵鍊。他衝牠笑得傲慢張狂,握住鐵鍊的雙手不費吹灰扯向兩旁。
 
  一聲清脆。
 
  數千個日月以來的羈絆自此斷絕。
 
  長得像是沒有起迄的黑紅鐵鍊伴隨嘩啦墜散聲憑空湧現堆疊榻邊,鬼的身影則在隕音方歇的瞬剎淡出視界。順手掂了掂掌心鍊條,除了色澤較為惹眼外再無特異之處的細長金屬竟有著不容輕忽的分量;契者執念的重量。
 
  「……這不是很有趣嗎?但求後世昌榮的願想即將成為毀家滅族的最後那根稻草。」
 
  言笑間他往心口一拍,──鐵鍊頓如溺者撲木般瘋也似的纏上,不消多久便圈圈層層繞了整身;雖不緊密嚴實,行為舉止仍在頃刻間受限許多。
 
  「我會好好看著的。你儘管挺起胸膛往前走,直到再也沒有路為止吧。」
 
  帶著一襲黑紅走到鬼現身之處緩緩隱沒時他睇著當家睡顏,咧出一抹意味深長。
 
 
 
 
  ■
 
 
 
 
  他說,我現在是當家了。唯有如此,才能得到足以毀滅這個家的力量。但是不夠,單憑鬼的力量無法毀掉現在的「麻倉」。
 
  他說,有了未婚妻的頭銜應該就能暢行無阻……我想要一張「恐山」的網,儘量大,越大越好,最好可以將整間大宅籠在裡面。除了術者,誰也出不去。
 
  人不能及的闇隅裡牠靜靜傾聽。聽他求她的辭令,聽她留他的聲音。
 
  她說,術式重血;雖然偶有例外,不過嫡強庶弱的這點「恐山」與「麻倉」基本上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不同在於,只要體內具有相當程度的術者血量,就算是徹頭徹尾的外人也能做到結界的發動與消弭。
 
  她說,因為是你,所以我幫。但是你得答應我,事成之後一定會安然無恙。
 
 
 
 
  ■
 
 
 
 
  「醒了?」
 
  「……這裡是哪?」
 
  「後山。你現在回頭往下看,應該還能看到一點渣。」
 
  「……那是什麼?」
 
  「百鬼夜行。不關我的事,是牠們自己隨隨便便就跑出來列隊跟上的。」
 
  「……放我下來。」
 
  「少逞強了,一分鐘前你還昏迷不醒。乖乖在我背上待著吧。別忘了前任當家……嗯?現在應該說是前前任?就聽說眼睛很漂亮的那個。啊算了隨便,總之那傢伙的下場你也看到了。兩年下來,役鬼需要耗費多大的心神和體力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才對。」
 
  「……吵死了。」
 
  「噯,沒人可以說話很寂寞耶。」
 
  「那是你自找的。」
 
  「……你就這麼生氣我讀了你的心?但你剛才不也看了我的記憶。」
 
  「那種東西會主動流過來嗎?……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放就放嘛,真是的……站得穩嗎?──喔,真的只剩斷垣殘壁了呢。」
 
  「……那是安娜的車嗎?」
 
  「唔、好像是。話說回來,那個打定主意要和『麻倉』同歸於盡卻又向她承諾會活下去,搞了半天最後還真沒死成的前任當家,現在打算怎麼辦?」
 
  「……安娜的記憶,你也封了嗎?」
 
  「只要和我有關。無論是誰,的什麼。」
 
  「既然是一起封的,那麼解開也是一起的吧?所以安娜現在應該也已經想起你了,對吧?──那你覺得,對她出手的你有可能會被饒恕嗎?」
 
  「……」
 
  「……」
 
  「……是我的錯覺,還是她真的在盯著這裡看?」
 
  「……如果被要求切腹的話,不知道阿彌陀丸肯不肯幫忙介──什、你在幹嘛?快放我下來!」
 
  「逃吧。」
 
  「嗄?」
 
  「保命要緊,等翻過這座山頭我再放你下來。別說是跑,你現在就連快走都很吃力吧。」
 
  「……隨便你。」
 
  「唉唷,對不起嘛。這次是我失策,沒把安娜的脾氣考慮進去是我不對。別氣了,嗯?……不然這樣吧,等我們躲過這劫,你想去什麼地方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哪裡都行?」
 
  「哪裡都行。」
 
  「……」
 
  「葉?」
 
  「……我想回家。」
 
 
 
 

2013-08-03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陸:家宴)

 
 
 
 
  (全在這兒了嗎?)
 
  非 也
 
  (我想也是。畢竟……不過這個數量應該差不多了吧?)
 
  足 矣
 
 
 
 
  ■
 
 
 
 
  「聽說了嗎?」
 
  「當家他最近……」
 
  「好多有頭有臉的人物……」
 
  「……二淨!」
 
  「……想什麼?」
 
  「……耍脾氣……」
 
  「……不知輕重……」
 
  「終究是個孩──」
 
  無論親疏,不分遠近,絕大多數的「麻倉」齊聚於平日用於「會晤」的空間。細碎斷續的流蜚在層重紗幕被那隻稍嫌瘦削的手以掌背悄悄格揭的剎那化為烏有;現任家主當著眾目睽睽步下座臺,一屁股坐上階緣。
 
  然後他抬頭,無視滿場怔愣,目光涼涼掃過每一張臉。
 
  然後他說,皮笑肉不笑的說。
 
  「燒啊。」
 
  人道是熊熊大火毫無預警的從少當家體內冒出,唯有多次目睹且知悉甚詳的家老們明白這無名烈焰究竟從何而來。然而還來不及明白火焰為何而生,離得最近的他們業已首當其衝,一眨眼就皮焦肉爛。
 
  熱浪肆虐時群眾錯愕,回神,驚惶,奔逃。整棟建物劈啪作響,不絕於耳的尖嚷號啕在在衝撞鼓膜;讓喧譁擾得有些頭疼的少當家揚手按揉額角,微微蹙眉靜靜凝眸,一聲不吭。
 
  室內陷入火海不過須臾,還活著的、還能動的全都湧向門口。──候在外頭的仍是火海,多少生者甫踏上簷廊就讓炙燙吻了個遍。有些傢伙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拖著累累傷軀湊近那扇因著當家壽筵而張燈結綵、此刻正大大敞在那兒的氣派門扉,才要慶幸得以逃出生天,身體卻像被一道無形的牆徹底阻斷進路般再也無法往前分毫;無論再怎麼使勁推擠、再怎麼伸長手臂,門依舊在那裡,自己還是在原地。
 
  寸步難移。
 
  熱浪一下子就追了上來,不同個體一下子就溺成相同灰燼。
 
  眾聲褪去時座臺階緣的少當家轉而箕踞,雙手順勢撐在身側斜後,毫無保留的將顏頸胸腹展示在不知何時現形於身後的鬼的面前。一仰一俯間,沒有表情的他和沒有臉的牠貌似牢牢對上了眼。
 
  宛若當年。
 
  「……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似是對深陷火海之現狀滿不在乎,少當家的表情很是滿足:「現在,輪到你的願望了。」
 
  於願已足的人緩緩闔眼,靜靜等待自己皮脫肉焦、或者肚破腸流的時刻到來。──雖然很對不起她,但這是打從一開始就說定的事情。
 
  他已經先答應牠了。
 
  其他感覺在視覺「失去」後益發鮮明。人是相當容易「習慣」的生物;火之灼熱、屍之焦臭、房舍頹壞之聲,當他已能無動於衷,早該出現的痛楚仍遲遲未至。
 
  為什麼?
 
  「──葉。」
 
  少當家猛地睜眼前傾,力道大得足以激飛半室餘燼。環顧左右,四下無人。
 
  「……錯覺吧。」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怎麼可能還有誰出得了聲。
 
  「……葉。」
 
  這一次他確實聽見了。多麼明確的呼喚,在無比接近的距離。
 
  怎麼可──
 
  心念轉得很快,回頭的速度相對慢了許多。紅色的巨大的沒有臉的卻好像有眼睛的鬼在座臺上「望」著自己,尖銳爪掌的虎口朝咽喉湊近。
 
  崩坍的牆垣掀起狂風,或捲或吹的帶走了所有能被帶走的事物。首如飛蓬的少當家顧不得遍體凌亂,一個勁兒的死死盯著鬼的消散。──合該是體膚的身表竟如鱗羽那般片片碎碎的飛逝,龐然軀骨縮減得越來越少,末了僅存與己相似之大小。
 
  剝去利爪的掌指並未扼住脖頸,反而小心翼翼的撫上臉頰。
 
  以人的溫度。
 
  「葉。」
 
  「鬼」用人的語言說話,用人的表情微笑。一時間也沒個頭緒的少當家還在瞪著那張無論怎麼看都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容顏,直到想不通的惘然裡透出想起什麼的恍然。
 
  像是當年被同車召回本家的其實還有一個人,像是麻倉家主的役鬼究竟放棄了誰才選擇了他。
 
  「……哥哥?」
 
 
 
 

2013-08-02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伍:訣)

 
 
 
 
  「你們走吧。」
 
  「嗄?」
 
  「葉主公?」
 
  「怎麼?沒聽懂嗎?──我說,走吧。」
 
  深陷五里雲霧的護衛旁側,小個子祕書驀然憶起那一天的長廊,和室門前開了一朵過分明豔的笑花。
 
  「你們又不是『麻倉』。我已經不需要你們了。」
 
  那個時候他心想,少當家的那句「掰掰」聽著像是永訣,應該只是錯覺。
 
 
 
 
  ■
 
 
 
 
  大小姐默默放下一隻小瓶。少當家默默拿起那隻小瓶。
 
  「謝謝妳陪我。」大小姐離手的同時,少當家看著她腕上圈層的白,說。
 
  「這是最後了。」少當家飲盡的瞬間,大小姐盯著他脣邊殘留的紅,說。
 
  「我這兒也該是最後了。」用袖口胡亂擦嘴;將瓶蓋塞緊,推還。「……我們的婚約,就到此為止吧。」
 
  「是嗎。」不冷不熱的回應彷彿事不關己。
 
  「嗯。」正襟危坐,而後深深行禮:「這段時間裡,幸好有妳。」
 
  因為有妳,我才不是一無所有。
 
  千頭萬緒凝聚心尖,千言萬語堵塞喉頭;大小姐琢磨半晌,最後僅只一聲輕嘆,終究什麼也沒說。──萬事休矣,言辭何用?
 
  「……就這樣吧。其他的你自己看著辦。」作勢起身。
 
  「欸,今天這麼快就要走啦?」笑語盈盈:「方便的話,離開的時候可以順便帶上外頭那兩個嗎?」
 
  「……你是不想要了,還是答應我的事不算數了?」
 
  「別那個表情嘛,答應妳的事我會做到的。」搭著亟欲澄清的語氣,雙掌朝外舉在胸前的模樣像極了棄械。「可是妳看,事成之後我什麼都沒有了耶?沒身分沒地位,沒有容身之處更沒有錢。屆時我可能連自己都養不活;他們兩個如果繼續跟著我,根本無利可圖不是嗎。」
 
  「……我還以為,他們對你而言不是那種人。」
 
  「他們的確不是。所以我才會拜託妳,希望妳能答應我這最後的請求。」
 
  就算從此斷了音訊也不要緊,請將他們……請將總以真心待我的那兩人帶離這塊是非之地。
 
 
 
 
  ■
 
 
 
 
  門外候著的三人分別擁有兩種表情。
 
  目光溜過其中一種的大小姐在反手拉上紙門後淡淡說了句「跟上」便自顧自的邁步離去。尾隨的足音是順理成章的細碎,接著是兩份挾有遲疑的凌亂。
 
  走啊走啊走,與別室有段距離之處大小姐陡地止步旋身,及地裙襬恰恰曳出一道完美的弧。
 
  「……既然你們問不出口,那我就直說了。」朱脣微動;仍是那份不因山崩變色的冷然:「第一,我只被央求帶你們離開『麻倉』,要不要跟我回『恐山』是你們的自由。第二,少在那邊說什麼拋棄不拋棄的,你們和那傢伙不過是僱傭關係罷了。第三,雖然你們沒有資格過問他的意圖,但我可以告訴你們,那傢伙非常認真的想做一件天大的蠢事。──明白了就趕緊跟上。要是被看到還得費勁解釋,麻煩死了。」
 
  縱使摻了些匆促,重啟的步履優雅依舊。一路沉默依舊。
 
  「……您明知那是樁天大的蠢事,卻還是不遺餘力的協助了啊。」
 
  侍女敲裂靜謐的力道很輕很清。不遠處的行路轉了個彎;原本以為她會因為她的僭越發言二度收足的他和他唯見伊人倩影昂首闊步的拐過角隅,迎著陽光前進的姿態分明可謂義無反顧,卻沒來由的令人鼻酸。
 
  「沒辦法,誰教我要喜歡上他。」
 
 
 
 
  ■
 
 
 
 
  「我喜歡你。」
 
  大小姐從門前折返,在少當家跟前蹲下,與之四目相望。
 
  「雖然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但我還是太年輕,沒有辦法很好的分辨這種喜歡算不算友情,像不像親情,是不是愛情。」
 
  大小姐慢慢的說,少當家靜靜的聽。
 
  「但是,葉,你一直都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自始至終不曾改變。
 
  「所以別說什麼最後。」
 
  不會有事的。
 
  「事成之後,你一定要來把他們領走。」
 
  我們已經說好了。你已經答應我了。
 
  葉,你已經答應我了。
 
 
 
 

2013-08-01

【通靈童子】17.向隅(章之肆:覆水)

 
 
 
 
  入座後,集團代表不卑不亢的對少當家行了一個禮。
 
  「疏於問候,望請見諒。您的身體已經好些……」
 
  「客套話就免了。──如果你什麼都沒帶,慢走不送。」
 
  即便直面如此露骨的不耐,施禮者的表情和舉措依舊得體而優雅;優雅的微笑,優雅的取出一紙薄契推至受禮者跟前,使其與另一張契紙並列。
 
  少當家面不改色的高了高眉梢。
 
  「謹以此物,昭示吾等誠意。」
 
  「……你們要什麼?」他知道彼此清楚得很,這兩張看似不值錢的紙,值的從來不是錢。
 
  「什麼都不要。我們什麼都不缺。」謙和笑顏逐漸漾出由衷而絕對的自傲;他們只要有她就夠了。
 
  「是嗎。」
 
  少當家一個彈指,兩紙薄契頓時惹上星火。雙方視線不約而同的聚焦於碎焰蠶食之物;微光搖曳裡,集團代表幾度欲言又止。
 
  「……有話快說。這樣很煩。」
 
  「……您究竟想做什麼?」
 
  「……什麼意思?」
 
  「您應該很清楚,要在『這邊』站穩腳步是多麼困難的事情。然而府上歷任當家千辛萬苦才建立的人際網絡,您卻在這短短半年內將它們逐一根絕。道家替您做了什麼,就連『那邊』的人也都看在眼裡,大家都只是礙於顏面、礙於立場和利害關係而不便,或者該說不敢向您開口。」
 
  言者趁隙抬眼;見對方沉默依舊,嚥了口唾沫便又娓娓道來。
 
  「梅登大人向來有她的考量。之所以會答應您的要求,想必亦曾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既然梅登大人已經做出決定,吾等自然不便繼續對您的意圖妄加臆測。然而總歸是幾代的交情;方便的話,還請少當家能就您的打算……」
 
  「瑞瑟格‧戴佐。」
 
  集團代表的滔滔不絕因著少當家的輕喚戛然而止。後者朝這兒投來視線時,前者依稀可見紙燼邊上的金燦猶在那雙城府深密的眼中靜靜閃爍。
 
  火滅煙消的前一秒,他衝他笑得和煦如春。
 
  「麻倉家的家務事,關你什麼事?」
 
 
 
 
  ■
 
 
 
 
  「您究竟想做什麼?」
 
  面對神色陰鷙的諸位家老,此時此刻,少當家只想縱情大笑。
 
  怕了嗎?慌了嗎?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嗎?支頤笑看一干倚老賣老的長者,掌握實權的少年靨如饜貓。但是現在才想到要跟我攤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囉。
 
  「……什麼意思?」
 
  「您還想裝蒜到什麼時候!」
 
  「您這陣子的所作所為,我們全都看在眼裡!」
 
  「麻倉家的所有交易對象都教您斷了往來,您究竟有何打算!」
 
  「您真的有身為當家的自覺嗎!」
 
  「我沒有自覺?」室溫驟升;纖瘦身軀背後,巨碩紅形若隱若現。「言下之意,諸位是認為我這當家擔得名不符實囉?」
 
  「我、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不然是什麼意思?」少當家略略正了正腰桿斂了斂笑意,輕而易舉便擺出那副早已擺慣了的派頭。「諸位今日齊聚一堂,莫不是為了指責我沒有事先報備就……恣意妄為?呵,原來當家這大位坐著還得縛手縛腳。真是無趣。」
 
  嘴上說著無趣,心下卻饒富興味的睨著家老們的手足無措;不知是熱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滿頭大汗的模樣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你們究竟想去哪裡呢?
 
  牠明明已經帶來那麼多的榮華,你們的眼睛卻還是看著更高的地方。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姿態就像被名利詛咒一樣,執拗得連人命都可以不管不顧……這樣的你們究竟會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我為這個家選定的結局呢?
 
  「……今年的壽筵,柬帖發了嗎?」
 
  「還、還沒。」
 
  「這次打算邀哪些人?」
 
  雖然不明白少當家何以轉移話題,然而既已見他面色稍霽,自知方才差點結夥踏進鬼門關的家老們相當有默契的將質問一事暫且按下。許許多多的名姓被逐一說出;即將在這個家的頂點待滿兩年的少年聽憑它們溜過耳際,接著滑離心尖很遠很遠。
 
  「剛才說的,我全都不見。」話音方落,少當家淡淡總結。
 
  家老們面面相覷。當家壽筵可是大事啊!是表裏二界皆有無數要人出席的隆重場合啊!區區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竟想用隻字片語將歷來的「傳統」打發,這不僅是不給那些達官顯宦面子,更擺明了要陷麻倉家於不義!
 
  「請您三思!」
 
  「我說,不見。」冷冷睇著跟前的斑白後腦,語氣是「當家」一貫的不容置疑。「但是相對的,我要在席間見到所有的『麻倉』。無論男女老幼,無論本家分家;就算體內流著不同的血,只要是頂著『麻倉』這姓氏的傢伙都得出席。──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想做什麼嗎?趁著這次家宴,我會把所有盤算交代得一清二楚,好讓你們再也不能拿這件事情來煩我。」
 
  「就算您這麼說,但要叫上分家實在有點……」
 
  「分家又怎樣?分家就不是『麻倉』了嗎?……如此說來,由我這個分家出身的小鬼坐上當家大位,對諸位還真是相當過意不去哪。」
 
  「絕、絕對沒這回事!您言重了,您言重了……」
 
  家老們見苗頭不對,找了幾個藉口便匆匆告退。偌大的和室裡少當家向後倒上榻榻米,就著攤成大字的姿勢緩緩閉起眼睛。
 
  然後,精疲力竭的噙著笑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