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24

【狂夫之言】16.蟬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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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濤的澎湃與昨日相當,海風的溫度卻逐日轉涼。葉蟬邊搓撫著臂上被激起的雞皮疙瘩,邊從偏暖的室內帶出摺疊躺椅安置於陽臺。瀏海被海風吹貼著額,亞麻色的衣領拍打著頸項而衣襬拍打著腿,原就淡薄的顏彩對應著一上一下兩片無垠的藍,顯得極為渺小。
 
  鸞背對著葉蟬面向著海,跏趺於欄杆的姿影透著排拒萬物的孤高。瞇細的眼似睡非睡,一抹火紅在眼瞼之間平靜的沸騰。
 
  那雙紅得妖異的眼喚起葉蟬的記憶;昨日望見的赤色羽翼在腦中張展,形成浩瀚蒼穹中一道極為突兀的剪影。葉蟬開始檢閱腦海,企圖翻找出當年因為窮極無聊而信手翻閱的《說文解字》的內容。
 
  鸞,赤神靈之精也。赤色,五采,雞形,鳴中五音,頌聲作則至。
 
  (……若你當真為鸞,那麼現下這般模樣又該做何解釋?)
 
  葉蟬坐著,望著,想著。慵懶身形的眼底心裡滿滿都是赤色羽族和清秀少年,兩個不住交替的意象。
 
  「……哼,還當真別無他法了啊。」鸞陡地將眸睜全,緊蹙著的眉鎖有濃濃的焦慮和惱意,一副恨不得立即展翅飛向海的彼端的模樣。
 
  「不好意思,我可以請問兩個問題嗎?」葉蟬對著鸞的背影半舉著手,儼然是個在課堂中等候師長允許方敢發言的乖巧學生。
 
  「……說。」鸞沒有回頭,單單以倨傲口吻拋出一個字。
 
  「你所尋找的對象是鳥還是人?」
 
  「廢話,我的伴侶當然與我同族同種同姿同貌。」別於適才的遲疑,鸞的答覆迅疾如源於脊髓的反射動作。「這個皮相是借來的。要不是為了找到牠,我才不會化為這種無鱗無羽無爪無甲的古怪模樣。」
 
  而且脆弱得可以。鸞在心中補上一句。又蒼白又虛弱,只能靜靜看著人群為了自己駐足流淚嘆息離去,卻無法給與除了一抹易碎的微笑之外的任何東西。
 
  孱弱的少年或坐或躺,鸞記憶中的他永遠離不開靠窗的病床。踞於高枝的赤色大鳥避開眾生目光,靜靜觀察著人間擾攘。牠的伴侶不在這裡,這裡只有一個被病魔眷寵的幼小人類,排拒藍天排拒綠意,隻身蜷縮在狹小得讓人窒息的死白空間之隅。
 
  爾後在塵世尋尋覓覓時,鸞借用了那名少年的形貌。居高臨下的羽族能將盤古軀骸盡收眼底,但是蔭暗偏窄之處唯有人類的眼睛能夠看清;牠不知道自己魂牽夢縈的對象究竟在哪裡,所以牠必須仔細探查每一個可以窩藏光華的角隅。
 
  (……那個人類的稚子,現今是否仍然索居於那棟白色樓房呢?)
 
  邂逅病弱少年一事彷彿昨日才發生,卻又好像已經度過極其漫長的歲月。這副皮相的原主當時若能僥倖躲過黑白無常的追捕,此刻是否已然擁有嬌妻美眷,或者早已兒孫滿堂?說不定那抹虛弱的魂魄其實已在六道之中反覆輪迴過成千上百次,而今正在某處經歷著截然不同的人生?──無論他在什麼地方變成什麼模樣,我依舊置身於不該置身的凡塵,依舊苦苦尋覓著不知所蹤的宿命姻緣。思及此,鸞不由得擰緊了眉,陡地升起的一把怒火燒得胸膛好生疼痛。我在這裡,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瀕死人類歛羽,這番於事無補的歇憩除了阻礙我和牠相聚之外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身為皇天后土孕育呵護之物,鸞很清楚所有生命同樣珍貴無比。然而現在的他卻深深期盼著死亡的降臨。
 
  (夏天即將結束。人類,你的葬禮何時才會舉行?)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半晌不聞後續,鸞不耐的主動開了嗓。就算再怎麼不情願,言出必行依舊是千古不易的真理;應允了回答兩個問題就是兩個問題,不多不少。
 
  耳際仍然迴響著純粹的濤聲。鸞惱火的旋身,卻驚見葉蟬熟睡的容顏。亞麻色胸膛緩緩起伏,脣和眼各有一道不甚緊密的縫。海風撫著睫與髮,微乎其微的顫動令鸞有那麼一個瞬間幾乎就要認定眼前的生魂已成死靈。
 
  當他欺近他的身側,發現葉蟬會晤的對象是周公而非閻王,失落感頓時毫不客氣的攀上臉面。赤眼少年重重嘆了一口氣,再度坐回冰涼的欄杆,再度眺望海的彼端。
 
  他想離開這裡,離開這個人族青年很遠很遠。這具身骨已經承載著幾欲滿溢的悲傷,鸞不能也不想負擔更多悽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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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冷。
 
  葉蟬睜眼,眸底是木棉盛開的顏色。
 
  「你醒了。」鸞沒有回頭,聲音沒有起伏:「我本來以為睡眠之於人類只是一種調劑,……你讓我開了眼界。」
 
  「……那種情況的確屬於絕大多數。」葉蟬赧笑。撓髮的手移到脖頸,將亞麻色衣襟拉攏了些。「不過我比較特別,因為我即將死去。」
 
  鸞還是沒有回頭,這會兒連聲音都懶得出。以種族之名作為一己之稱的少年,靜靜凝望未知遠方的背影暈開了回憶;姑姑的笑靨襯著夕陽餘暉,在腦海中逐漸清晰。
 
  根據〈出埃及記〉所載,執意不肯放行摩西和猶太人離開埃及的法老最終遭到天懲之罰,連帶使得所有埃及家庭內的頭胎子嗣,人也好禽畜也好,首先問世者在一夕之間同時成為冥王的座上賓,無論雌雄牝牡。──長子為死者,葉家流轉了數個世代的詛咒亦是如此。
 
  姑姑是爸爸的孿生姊姊,重男輕女的爺爺以「頭胎的孩子遲早會死」為由,堅持不肯替姑姑取名,堅持不肯讓這個女娃兒在戶口名簿上留下一筆。爺爺的哥哥活不過滿月,近似一脈單傳的爺爺從小被疼著寵著捧著慣著,接受舊文化薰陶的奶奶則完美體現了三從四德。沒有人對爺爺獨厚爸爸的決定存有異議。
 
  女兒、姊姊、大小姐、葉家千金,以及從葉蟬喉間喊出的「姑姑」,每個加諸在那名女性身上的稱謂全都針對著她,卻又像在呼喚某個無關緊要的陌生角色。葉蟬看過族譜,雖是將死的長孫卻因為性別而讓爺爺溺愛著的葉蟬曾經窩在老者懷裡,視線跟著顫巍巍的指尖瀏覽著一個又一個透著墨味的手寫名姓。
 
  爺爺的母親和她入贅的夫婿,爺爺無緣面見的舅舅,爺爺早夭的哥哥;奶奶的名字、媽媽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的名姓都在族譜上維持著娟秀而精瘦的姿態,泛黃的紙卷獨不見姑姑的存在。
 
  葉蟬一直很同情姑姑。名字是感情的起源,愛也好恨也好,所有情感皆由呼喚起始,再逐漸累積到記憶與心。沒有名字的姑姑如同一縷幾乎被忘盡了的幽魂,靜靜徘徊在似是而非的應有居所。每道呼喚她的聲線聽來既接近又遙遠,呢喃著的字眼是她卻又不是她。沒有名字的姑姑彷若活在生與死的交界,足尖點踏著的是極其曖昧而朦朧的分隔此岸與彼岸的絲線;玲瓏有緻的身軀凌駕於岌岌可危的平衡,搖搖欲墜的模樣讓人覺得就算下一秒便會墮入任何一方乃至萬劫不復,亦不足為奇。
 
  姑姑,妳恨爺爺嗎?尚未變聲的葉蟬壓低音量,仍透著些微稚氣的嫩嗓不疾不徐的遞上揣懷多年的疑惑。姑姑在門檻這端望著權充靈堂的正廳,爺爺就算成為一幀遺照也是那般不苟言笑。半晌,女人輕輕掙開葉蟬扯著自己衣袖的手,輕輕牽起葉蟬被掙開的手,輕輕領著葉蟬走出屋外。
 
  葉蟬記得很清楚,那是素日有問必答的姑姑唯一一次沒有漾著笑,溫柔的給與回覆。
 
  鸞和姑姑很像,至少背影很像。葉蟬翻身站起,挺直了脊桿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呵欠。漠然的背影,眺看遠方的背影,貌似背負著許多難以言喻的物事的背影,刻意擺出絕世獨立的態勢卻始終攬著寂寞的形影相弔的背影。
 
  (……你死去的時候,會不會和姑姑一樣孤獨?)
 
  首先發現姑姑屍骸的是葉蟬。蜷著腰肢,側躺在草地上的模樣像極了與平日無異的午寐。風撫過草尖掠經髮梢撩起裙襬,狀似甫嚥氣不久的遺體尚存柔軟與溫暖。當指端觸上肌膚,葉蟬甚至可以清楚感覺到糝在姑姑身上的璀璨陽光化為血管內的脈動,一蹦一蹦。
 
  在被爸爸一把拉起推開之前,在被媽媽緊緊摟住之前,葉蟬已經體察並且接受姑姑死去的事實。他不覺得有什麼意外,甚至不認為眾人應該感到意外。葉姓的頭胎子裔註定無法壽終正寢,卻也註定在睡眠之中迎來終局。隨著死期逐步逼近,滯留夢鄉的時間與日俱增;總有一回的闔眼會失去啟眸的力氣,於是意識消弭之前瞅見的世界便成為此生最後的視界。葉家世代如此。姑姑最近的清醒時數早已出現顯而易見的縮減。為什麼要驚慌失措呢?葉蟬順從的將臉埋入媽媽的臂彎,一片溫軟的黑暗瞬即吞蝕了眉眼。姑姑的改變誰都有所察覺,伯祖父的忌日不也是這般光景?而我,總有一天不也會遭逢如此境遇?
 
  自個兒的身體狀況,葉蟬自個兒心知肚明。就快了,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子夜泉水般深不見底的瞳眸閃爍著暮景殘華,渲有晚霞的亞麻色身影信步去至陽台邊緣,在少年身側隻手撐頤的倚著欄杆。夏天即將結束,而我即將進入永不醒轉的大寐。
 
  「……人類。」鸞的口吻依舊帶有輕蔑與不耐。
 
  「……可能的話,我希望你使用我的姓名。」揚手揩去被呵欠逼出的淚水,葉蟬慵懶的趴上冷硬的石製品,略為粗糙的觸感混著砭骨的冰涼漫染著臂與頷,卻無法根除深植於靈魂深處的倦意。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鸞極力克制著體內那股意欲將葉蟬狠狠扔入海中的衝動,拚命壓抑著從青年身邊逃開的渴望。不要靠近我。鸞在心中惱怒的咆哮。滾開,離去,退到我感應不到的遠方,不要靠近我。
 
  「第二個問題?……你是指上午的提問嗎?」葉蟬怔了怔,隨後想起了白晝:「那個啊,其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啦。
  「初遇時,來勢洶洶的你一把扯住我的領口,無視我的茫然,不由分說便一口咬定我匿著你那命定的伴侶。然而,每一隻鸞鳥遠自降世之初即是孤單而沉默的存在,你怎能知道此生唯一的意義而今身在何方?
  「我只是對於這件事情感到好奇,如此而已。」
 
  與第一個答覆不同,鸞的緘默深邃而凝重,漫長得宛若一個世紀業已逝去。葉蟬原本以為自己等不到回應,聳了聳肩便欲起身入內。──在黑夜摟擁紅塵的那個瞬間,在步履即將與大敞的窗櫺交錯的那個當下,鸞的聲音輕輕切開夜色,於一片烏漆之中敲出一響一響迴盪天地的鏗鏘。
 
  「……尋得命定的伴侶是我存在的意義,卻不是理所當然的既定結局。與生俱來的孤獨隨著日升月落,逐漸蛻為刻劃於魂魄的悲傷;我以此做為媒介,設想牠同樣懷有相當分量的悽愴。無論哀戚的焰苗在何處萌發,縱使天涯海角抑或刀山油鍋,我的羽翼即便碧落黃泉也能劃破。
  「最悲傷的精靈必是我尋覓終生的伴侶;對此,我深信不疑。──而你,之於我實與蚍蜉相當的人族子胤,區區凡骨竟盈藏著極其豐碩的悲傷,足以令使天地萬物相形失色,諸般情緒到了你的眼皮底下皆成泡影,虛浮而無義。
  「人類,你的悲傷太過龐大,龐大得連神都覺得迷惘。」
 
 
 
 

2009-05-15

【狂夫之言】16.蟬鳴(上)

 
 
 
 
  夏末。
 
  青年頂著甫睡醒的亂髮,懶洋洋的倚著面海陽臺的欄杆。劈面而來的海風挾有鹹味與澀味,白色扶桑大大咧咧的綻於群青襯衫,石製品的冷硬透過溫暖的肌膚緩緩滲入末梢神經,緩緩拉回迷離的神智。
 
  半晌,青年捨棄無機質的冰冷沁涼,慢悠悠的旋身走入室內。──身影即將與大敞的落地窗交錯的瞬間,忽遠忽近的浪濤聲隱隱透著翅翼破空的聲響,且益發壯大。
 
  青年回首的當下,恰巧望見一隻赤色大鳥化為一個紅眼少年,降自浩瀚蒼穹,棲於陽臺欄杆。
 
  然後,少年那雙鮮紅得過於妖異的眼對上青年漾著錯愕的、子夜泉水般漆黑深邃的瞳眸。
 
  「……在哪裡?」
 
  「……嗄?」
 
  「我問你在哪裡?」氣燄高張的少年躍下欄杆,逕自走向一頭霧水的青年;赤紅的眼沒有片刻挪離漆黑的眸。「交出來,那是我的。」
 
  青年搔了搔頭,困惑的看著明顯對自己抱持敵意的陌生少年。「你好像誤會了,我想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
 
  「還給我!」少年一把揪住青年的襯衫襟領,赤紅的眼陡地染上急迫與憤怒:「我知道牠在這裡!那合該是我的,像你這種卑賤的人類沒有資格將牠據為己有。聽見沒有?把我的伴侶還給我!」
 
  聞言,盈有不解的漆黑瞳眸平添幾許無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幢別墅一直以來都只有我一個人。不信的話,你自己進去搜到滿意為止吧。」
 
  眼看青年仍是一副不明所以,少年狠狠甩開群青的衣襟,疾步闖進屋內。青年也不尾隨,兀自留在原處整理儀容。
 
  「……那個傢伙,剛才在飛嗎?」
 
  大得異常的赤色羽族,氣急敗壞的清秀少年;青年絞盡腦汁,卻無法將兩個同樣鮮明的形象做出合理的混融。
 
  「……算了,說不定只是我的錯覺。」撓了撓被海風吹亂的髮,青年從屋內攜出一張摺疊躺椅,迎著一望無際的湛藍開展並且臥上。「與其作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還不如小憩片刻來得有意義。……晚安,這個世界。」
 
  意識褪去之前,一抹灼目的朱紅在眼瞼之間隱隱燒過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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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
 
  浪濤聲依舊遠了又近近了又遠,橙紅的晚霞卻悄悄暖了整個世界。青年半睜著眼,軟綿綿的攤在躺椅上,愣愣望著天與海的分界在遙不可及的陽臺之外的彼端糊成和白晝時那份清冷截然不同的溫暖。
 
  再等一會兒,一切都會墮入無邊的黑。青年懷想著夜,身子怠惰得連一根指頭都不願挪移。然後再過幾個鐘頭,晨曦就會劃破那片鋪天蓋地的玄暗,世界便得以重返應有的顏彩,恢復該有的生機盎然。
 
  (……這樣的光景,我還能夠看上幾回?)
 
  「──果然是你。」
 
  一道裹著惱怒和悲傷的嗓音驟然響起,狠狠捏握住青年飄忽的思緒。後者吃力扭轉睡僵了的脖頸,視線緩緩聚於圈住陽臺的欄杆。
 
  赤眼少年蹲踞著,以一種即將翱翔的姿態。
 
  「……什麼東西果然是我?」許許多多的疑惑在青年腦中翻攪。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你找到你的伴侶了嗎?你的表情為什麼那麼悲傷?你真的是一隻鳥嗎?你的羽毛和眼睛為什麼比火還要紅?你為什麼有辦法化為人類的模樣?你所幻化的皮相是否就是你在尋找的對象?……難以盡數的疑慮在腦中翻攪,衝破牙關的卻只有這麼一句話。
 
  欄杆上的少年直勾勾的望進青年的惺忪睡眼,極其坦然的目光讓後者輕易看盡兩潭朱紅內漾著的情緒。
 
  一份靜謐而雋永的憂傷。
 
  「……要怎麼做?」
 
  「……嗄?」
 
  「我問你要怎麼做?」少年蹙眉,被夕陽染成木棉色的五官透著無奈與不耐。「你心中的悲傷應該有辦法消弭吧?告訴我,我來動手。」
 
  青年怔望著少年,好一會兒才道:「……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它妨礙到我。」貌似不願多談的少年擰著眉,信口拋出數個音節權充回覆。「廢話少說,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
 
  夜晚搶在青年答腔之前降臨,無垠海面頓時染上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墨色。點點星光綴著同樣漆黑的天空,一明一滅彷彿誰正眨著眼,慵懶卻仔細的看顧人間。
 
  拂面的夜風溫柔而沁涼,徹底驅逐炎夏獨有的燠熱時一併喚回青年置於夢鄉的思緒。再三咀嚼少年的話語後,趕在沉著臉的不速之客啟脣之前,躺椅上的青年朝耐心盡失的少年揚起一抹笑。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的命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我的悲傷、我的存在妨礙到你,能否請你稍微忍耐一下,再等待一段時間?不需要太久,真的。夏天結束之前,我就會死去。」
 
  夜色緩緩加深,青年的笑容和群青的衣衫漸漸喪失輪廓;彷彿只要再來幾陣風就能使之散佚於空氣,那般朦朧。
 
  青年的臉依舊向著少年所在的方位;他已經看不見他了,在無月的黑暗中他只看得見星子紛雜和自己的未來。他看不見他,但是他知道那雙赤紅的眼仍然死死盯著他。
 
  「……好。」面前的黑暗響起一份不甚情願的妥協:「我留在這裡,等你死去。」
 
  「那麼,」青年笑語:「雖然我們不會認識太久,不過基於禮貌,還請容我介紹一下自己。
  「你好,敝姓葉,單名蟬。葉是葉子的葉,蟬……就是夏天時很吵的那個蟬。」
 
  面前的黑暗靜默了一會兒,突地被一團陡現於半空的火焰奪去一方寂然。無視任何定律任何原理,獨自舞竄於少年頰側的模樣像極了鬼燐森森,異樣的橘紅顏彩將清秀五官映成一片灼目的彤。火苗閃動著,少年的臉在黑暗中忽隱忽現,時大時小的陰影不住游移,襯著時近時遠的浪濤聲更顯虛幻。現在的你如果自稱為勾魂索命的鬼使神差,我絕對會深信不疑。青年怔怔望著火光下少年悠晃著的容顏,暗忖。
 
  「我是鸞。」少年壓低聲嗓,語帶優越;殊種異族的優越。「為了尋找此生唯一的伴侶而來,為了與此生唯一的伴侶邂逅而存在。」
 
  「……那麼,鸞。」青年從躺椅上起身,緩步走向和火光一同搖曳的少年,站定之後朝著那抹嬌小身影伸出右手,微笑。少年盯著青年的手,沉默片刻後困惑的伸出右手,卻是以一副「施與」的樣態。
 
  錯愕與不解在眼底一閃而過。青年就著彼此的手勢執起少年的手,原欲呈現的友好交握轉為不常見的西方禮數;帶著笑意烙上手背的,是一枚雲淡風輕的吻。
 
  「很高興可以認識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