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6

【信手拈來】14.鞦韆花

 
 
 
 
  她坐在鞦韆上,盪著盪著盪出一朵花。
 
  她喜孜孜的對他說,你看你看我有一朵鞦韆花。
 
  他搖了搖頭,沒有相信她。
 
  很久很久以後,長大成人的她特意離開喧囂的都市,回到久違的故鄉。
 
  然後在當年懸掛鞦韆的那根枝椏,上吊自殺。
 
  光裸的雙足在半空輕輕搖晃,青梅竹馬的他靜靜看著沒有說話。
 
  過膝裙裾之上,褐紅傷疤在腕間瘋也似的綻放。
 
 
 
 

2008-10-20

【浮生雜感】附錄

 
 
 
 
  01.墜機 02.電扇 03.菸蒂 04.淤青 05.貓咪 06.逃兵 07.流星 08.祭壇 09.結髮 10.浮萍
 
  11.和親 12.經痛 13.海嘯 14.鎖骨 15.眼鏡 16.蝴蝶 17.廢墟 18.黃禍 19.皇帝 20.燭臺
 
  21.遺憾 22.銅幣 23.戒指 24.賭徒 25.童年 26.天空 27.天籟 28.騎士 29.水漬 30.冰塊
 
  31.故鄉 32.武士 33.童話 34.謠言 35.鐘樓 36.燈塔 37.虹霓 38.迷宮 39.神話 40.流沙
 
  41.疤痕 42.孔雀 43.傀儡 44.女書 45.鱷魚 46.血跡 47.鞦韆 48.鯨魚 49.漣漪 50.拂曉
 
 
 
 

【浮生雜感】跋

 
 
 
 
  會有人對於我只寫了五十篇,感到驚愕嗎?
  其實這個數字大概在第二十篇誕生之前,便已確定。
  理由是秘密,請見諒* :)
 
  所謂「浮生雜感」,誠如我於各篇篇首所言,意即「人生即興而細碎的感想」。
  然而即便如此,我還是在這個系列當中放置了兩份人物設定。
  一份是〈貓咪〉、〈疤痕〉、〈漣漪〉所言及的,阿骸、阿淚、小妖、小喵四人的情誼。前三者曾出現於其他系列的篇章,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記得?
  一份相對龐大的,是〈浮萍〉、〈黃禍〉、〈虹霓〉、〈孔雀〉、〈鞦韆〉所描述的,具有古中國風的五家十人的故事。──悠家姊弟其實僅能算是配角,於設定當中無涉太大的重要性。不過我還是很喜歡這兩個孩子就是。
 
  第一篇的動筆和完成都是甫進大學不久的事;算一算,至今已有兩年一個月又三天。
  兩年的歲月,足以令很多東西改變得不辨原貌,卻同樣有些什麼依舊如昔。
  有些時候,寫著寫著便會產生一股錯覺,覺得自己似乎正在創造奇蹟。
  而且無與倫比。
 
  ……人類真是一種既奇妙又糟糕的生物。莔
 
  總而言之,本系列就此完結。
  如果有人是這孩子的忠實觀眾,請容我向閣下致上最誠摯的謝意。
  喜歡我的文字的人,以及曾經給與回覆的人,希望你們可以繼續看著我和我的文字,走下去。
 
 
 
 

【浮生雜感】大衍。

 
 
 
 
*浮生:人生。
    語本《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雜感:即興而成的片段感想;亦稱為雜興。
    零星細碎,沒有條理、沒有組織的感想。
 
 
 
<拂曉>
 
  於是天將破曉。
  他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卻還是不斷的行走。
  他走過山的雄偉,經過海的遼闊,踩過雪的冰,行過沙的燙;每個季節都有他的身影,每塊土地都有他的足跡。
  然而他依舊不斷的行走。
  從京城到邊疆,從農田到戰場;他撫過櫻芽,嚐過藕甘,見過稻浪,聞過梅香,甚至幾欲到達金烏斂羽的地方。
  然而他依舊不斷的行走。但憑千百年前,魂牽夢縈的她笑靨如花。
  若你踏草而來,我定嫁你為妻。
  很簡單的條件不是嗎?乍聽之下誰都認為這份但書易如反掌。
  然他是旱魃之子,所到之處必為赤地千里。
  而她乃河伯之女,碧草如茵是戀水的精魄最後的讓步。
  是乎他持續的行走,持續的祈禱;向皇天祈禱,向后土祈禱,向高貴的帝姬虔誠的懇求,冀願能在某個破曉時分,於晨曦之中瞅見自己的步履踏上一片青翠。
  而他持續走過一片又一片龜裂與荒蕪。
  而神的血胤依舊不斷的行走。
  而如今,天將破曉。
 
  (The End)
 
 
 
 

2008-10-17

【狂夫之言】14.秋聲(跋)

 
 
 
 
  困惑著。
 
  仿效一千六百八十四字的〈春眠〉所作之文,何以最後竟具有五千七百八十六
字的長度?(愣)
 
  整整相差四千一百零二字的懸殊。莔
 
 
 
  其實一直很想嘗試看看「龍之九子」的題材。
 
  然而除《升庵外集》之說法,《懷麓堂集》等書所提及者亦廣為流傳(九子依
序為:囚牛、睚眥、嘲風、蒲牢、狻猊、贔屭、狴犴、負屭、螭吻);尤有甚者,
或言麒麟亦為龍子,或言九子之「九」與九歌之「九」同為表示眾多之意的虛數。
 
  多方考慮之後,最後決定使用楊慎的《升庵外集》做為依據。
 
  這是我為文的習慣:若非心血來潮如〈春眠〉,便是深思熟慮若〈秋聲〉。
 
 
 
  壓根兒沒打算讓赤骨和蒼硯之間存在情愛。
 
  只有欲望,蒼硯單方面的強烈執念。
 
  適當的欲望未嘗不好,那可以成為激勵自我的動力。過度的執念倘若拿捏不當
或有失分寸,落得玩火自焚的下場誠屬必然。
 
  By the way, I am a chocoholic. :)
 
 
 
  物含五行,年分四季;故春有〈春眠〉,秋有〈秋聲〉。
 
  至於夏、冬二者,目前尚在規劃當中。應該不會再爆字數了吧我希望。莔
 
  假使閣下喜歡我的文字、戀慕我編塑的景緻,還請拭目以待*
 
 
 
 

【狂夫之言】14.秋聲

 
 
 
 
  明楊慎《升庵外集》卷九五載:「俗傳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弘治中御書小帖,以問內閣,李文正據羅玘鎦績之言,具疏以對,今影響記之。
    一曰贔屭,好負重,今碑下趺是也;
    二曰螭吻,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
    三曰蒲牢,好吼,今鐘上紐是也;
    四曰狴犴,有威力,故立於獄門;
    五曰饕餮,好飲食,故立於鼎蓋;
    六曰蚣蝮,好水,故立於橋柱;
    七曰睚眥,好殺,故立於刀環;
    八曰狻猊,好煙火,故立於香爐;
    九曰椒圖,好閉,故立於門鋪。」
 
 
 
 
  ■
 
 
 
 
  「欸。」
 
  「嗯?」
 
  若是尋常時候,饕餮絕對不會搭理任何不帶稱謂的呼喚。但是今兒個不同;衝著得到至寶的喜悅,牠難得對那種宛若無意義語氣詞的單音節字眼答了腔。
 
  然而好半晌的光景,對方再無下文。
 
  頓生不悅的饕餮猛然旋身,正欲破口大罵之際卻瞅見睚眥早已落後數里,踩著雲氣的軀盯著下方的蓊鬱,目光瞬也不瞬。
 
  若是尋常時候,別說是趨近,就連回首都是天方夜譚。但是今兒個不同;若非睚眥的協助,饕餮根本沒有機會觸摸到懷中緊揣著的稀世珍寶。
 
  是乎饕餮縱有滿腹怨懟,也只得忍著怒氣乘雲趨近。「……你在幹嘛?」
 
  睚眥不語,僅僅示意饕餮同樣向下睞去。
 
  四目落定之處,一具衣衫襤褸的殘骨摟著一團破布,趴伏於山壁之下。
 
  無視饕餮的不耐,睚眥兀自佇於骸骨身側。牠伸手揭開破布,舉止之粗魯竟將整副殘骨擊為齏粉飛灰。然睚眥仍舊專注於破布之下的物事,目光瞬也不瞬。
 
  一塊黑中帶蒼的硯靜靜棲於其上。隱隱約約,硯體似乎有著眾多細線正默默反著日光。
 
  「不過是塊硯。」隨後跟上的饕餮不以為然的蹙眉;此時此刻的牠正全神貫注於懷中至寶,反覆思索著究竟該如何料理這得來不易的美味。
 
  「……很有趣不是嗎?」睚眥扔布拾硯,反覆把玩端詳,眉宇間透著濃厚的笑意。「昔有楚人卞和抱璞痛哭於山腳,今有無名骷髏擁硯長眠於山壁。很有趣的巧合,不是嗎?」
 
  饕餮不語。睚眥的脾性誰都知道,睚眥的笑容代表著什麼,誰都知道。
 
  「欸。」
 
  「……幹嘛?」
 
  「剛才那個東西,借用一下吧。」
 
  「作夢!」饕餮瞬間躍上半空,將懷中物件揣得更緊。開什麼玩笑!這可是牠費盡千辛萬苦才得手的曠世奇珍,怎麼可能輕易出借!況且開口情商的是眼前這個傢伙!
 
  驟生的狂風將饕餮懷中的布包掀開一角,其中裹藏的事物透過縫隙,露出一抹灼燙的紅。
 
  這具火色人骨之所以被饕餮視為稀世珍寶,除其通體赤紅、妖豔逼人之外,親睹之前得先擊退百人、斬殺千妖、格斃萬獸亦是原因之一。而後者,則是牠不得不向睚眥求助的理由。
 
  牠是饕餮。性喜美食,而非嗜血。
 
  「借我。」睚眥仰首,笑著說。
 
  「想都別想。」沒辦法了。饕餮目露凶光,殺氣頓時縈繞周身。雖然武鬥並非我的強項,但是想從饕餮口中掠食之人,都必須付出代價。「這個玩意兒可謂價值連城,那些凡骨就算積累個上百架,也抵不過它一節指骨。」
 
  言下之意是,若你企圖蠻奪硬搶,就得做好捨命的覺悟。
 
  「那我用十萬具人骨向你借,如何?」乘著雲氣悠悠離地的睚眥捏握著那塊蒼硯,神色一派閒適泰然。「我用十萬具人骨為代價,借你的赤骨一用。事成之後定會歸還,且無論損傷與否,十萬具人骨皆悉數饋贈。如何?」
 
  散去殺氣的饕餮瞅著睚眥不住打量;須臾,牠淡淡開口:「你在算計著什麼,對不對?」
 
  睚眥不語,卻笑得意味深長。
 
 
 
 
  ■
 
 
 
 
  冬藏的時候,掌管北域的淼皇得到一名驍勇善戰的男性。技壓群雄的他迅速成為好大喜功的淼皇的愛將,封號「墨麾」。
 
  春耕的時候,職司南域的焱帝得到一名沉魚落雁的女性。豔冠群芳的她即刻成為荒淫無度的焱帝的寵姬,封號「彤妃」。
 
  夏耘的時候,隨侍淼皇至南北疆界遊獵的墨麾疾矢,誤傷了陪伴焱帝到南北疆界避暑的彤妃柔膚。怒不可遏的焱帝堅持索討肇事者的項上人頭作為賠罪,淼皇隨即派人送回南國使者的腦袋,揚言寧願大動干戈也絕不妥協。
 
  秋收的時候,車錯轂兮短兵接。
 
 
 
 
  ■
 
 
 
 
  理應負傷臥榻的麗人支開宮娥,褪去綾羅綢緞後改衣素裳,隻身信步於金碧輝煌的長廊。卸妝散髻的倩影樸實無華,隨夜風飄舞的朱色秀髮卻醞釀著一份陰森冷豔的妖媚。
 
  行經御苑時,陡然轉出廊下的足跡旋身面對瓦緣屋脊,嬌滴滴的喚了聲:「二爺。」
 
  半晌,螭吻緩緩睜眸,目光如炬,面沉似水。「……妳是昏君的禁臠。」
 
  「我是赤骨。隸屬五爺之下,幸得主上賜與肉身的赤骨。」
 
  半晌,一朵薄薄的彤雲由螭吻鼻間落至赤骨裙襬;後者稍稍欠身以表謝意,繼而踏上彤雲,隨之攀頂。
 
  待其站定,螭吻作聲問道:「要回老七身邊了?」
 
  「主上吩咐,回去前記得把人給帶上。」
 
  「徒步入山?就憑妳這副弱不禁風的軀?」
 
  「八爺說願意送我一程。」
 
  「這樣啊……。」螭吻緩緩翕眸,悠然長嘆。「……那麼,何事相求?」
 
  身為地位崇高的龍之次子,好險的習性讓螭吻總是處於臨界之所。貌似近在眼前,卻是遠在天邊;螭吻知道並且習慣,不速之客必有所圖。
 
  「主上交代,臨行之前務必記得向二爺辭別,並且索取回覆。」傾國笑靨不復存在,巧奪天工的容華妝著目空一切的漠然。
 
  螭吻聞言再度長嘆,字裡行間透著明顯的不耐:「老七那個傢伙胡鬧就胡鬧,幹什麼總愛把咱兄弟拖下去瞎攪和?就牠這個脾性,難怪老四跟牠不對盤。
  「大哥不喜涉俗,老九不喜入世,這兩個想必不會答允。老四就甭提了。老五大概已經脫不了干係……其他三個不知怎麼打算,興致一來也沒個準。……這樣吧,妳替我給老七傳個話,說我暫時不想見血,還是免了唄。」
 
  「所以二爺打算站在人類那邊,是嗎?」赤骨螓首略垂,貝齒嚙咬著單純的疑惑;帶回的答覆若是不夠確切,引得主上的怒氣就此落身,屆時即便五爺出面也不一定能保她個毫髮無傷。
 
  豈料這番僅為確認的言辭竟引起螭吻的不悅;牠重重呼出一抹彤色雲氣,驅使它將赤骨纏至面前,炯炯雙瞳所潛藏的情緒彷彿責備又若宣誓。
 
  「聽清楚了,女娃兒。我螭吻壓根兒沒打算要站在誰那邊。人類也好、神靈也罷,除了我自己之外,其餘的人事物在我眼中都是無足輕重的渣。別把妳家主子想像得太過美好,咱們九兄弟都是一個樣,誰都是依藉著自個兒的習性和喜好在行動;有志一同便連袂合作,話不投機就大打出手。上至大哥下達老九,誰都是如此跋扈,如此利己。我們不是我們的父,既不具備鎮守寰宇的責任與義務,自然沒有誰願意庇佑無知而愚昧的芸芸眾生。
  「刻骨銘心的記著,女娃兒。──吾等是龍子,但不是龍。」
 
 
 
 
  ■
 
 
 
 
  赤骨裸身行走於林間,豐滿的乳房隨著腳步一顫一顫,凝脂般的肌膚襯著月色銀光,漾著懾人的白皙。
 
  於山腳辭別狻猊,捨棄素裳的她決定溯溪而上。她不知道他匿跡在這座山的哪個方位,但她知道他選擇的棲身之所必定與水為鄰。
 
  就算是鬼斧神工的九龍硯,到底有著石的氣息與殘影。
 
  喀啦。
 
  身無寸縷的赤骨溯溪而上。
 
  喀啦。
 
  身無寸縷的赤骨溯溪而上,穿過重重樹影、層層月光。
 
  喀啦。
 
  身無寸縷的赤骨溯溪而上,穿過重重樹影、層層月光,最後佇於瀑布下方。
 
  喀啦。
 
  身無寸縷的赤骨溯溪而上,穿過重重樹影、層層月光,最後佇於瀑布下方,任憑水花濺溼她的軀她的髮她的臉龐。
 
  喀啦。
 
  身無寸縷的赤骨溯溪而上,穿過重重樹影、層層月光,最後佇於瀑布下方,任憑水花濺溼她的軀她的髮她的臉龐,定睛於浸水大石的眼眨也不眨。
 
  喀啦。
 
  「蒼硯。」她以蚊蚋之聲喚他的名。
 
  「赤骨,妳好吵。」墨色衣襬陡地現於溪畔石面;爾雅男子噙著笑,蒼色花紋斑斕錯雜,若隱若現於衫袖之下。「妳是故意讓我注意到妳的造訪嗎?嗯?」
 
  「化骨的歲月太過漫長,我已習慣衣不蔽體的感受。」朱色瀏海下的翦翦秋波沒有分毫情緒。「更何況,無所遮掩的骨擊聲極為悅耳不是?三爺可是親口讚揚過呢。」
 
  蒼硯笑著躍下大石走近赤骨,隨後一把擁她入懷:「比起那種逗得五爺食指大動的硬邦邦聲響,我還是最喜歡妳柔嫩而溫暖的肌膚。」
 
  儘管具有異色異紋,硯臺到底是塊冰冷堅硬的石頭。
 
  舉凡石頭,必定眷念著人的體溫,愛戀著水。
 
  蒼硯摟著赤骨,墨黑衣衫緊緊包藏雪白肌膚。他枕著她的頸窩,俊俏的臉笑得心滿意足。「……箭傷之處,還疼嗎?」
 
  「區區擦傷,怎麼可能導致驚嚇過度而不利於行?」赤骨不閃不躲,聽憑蒼硯的手於周身肆無忌憚的遊走。
 
  「妳的演技倒挺出色;梨花帶雨的模樣看得焱帝心急如焚,不消片刻便決意御駕親征,誰也攔不住。」
 
  「主上的計畫若有半分差池,你我可擔待不起。」
 
  「這倒也是。」蒼硯低聲輕笑,隨即話鋒一轉:「自個兒走來的嗎?」
 
  「八爺送了我一程。……臨行前挨了二爺一頓罵。」
 
  「怎麼著?二爺、三爺、五爺、八爺,幾位爺不都挺喜歡妳?」
 
  「措辭不當,似乎觸到二爺的逆鱗。」
 
  「怎不三思而後言?」
 
  「用哪裡思?」赤骨認真的反問:「我沒有腦沒有心,只有一身的骨。」
 
  蒼硯聞言便收緊了臂,發出愉悅的笑聲:「赤骨,妳真的很有趣。」
 
  赤骨沒答腔,兀自不言不語的感受蒼硯的力道及衣物的質料。
 
  沉眠在黑暗中的歲月太久太長,以致於她早已全然遺忘為人時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感。被主上喚醒的時候,赤骨最先恢復的是聽覺,風吹過骨縫的削音和骨頭相互撞擊的聲響成為她重生之後最初且最深的印象。
 
  其次是視覺。出現在取代黑暗的光華中的是環胸蹙眉的五爺,志得意滿的主上,以及在牠們身後笑得心花怒放的、同樣赤身裸體的蒼硯。
 
  最後才是感覺,肌膚相親的觸覺。那個時候的蒼硯穿過五爺和主上中間,跌跌撞撞的徑至她的面前,穩住腳步之後生澀的揚起雙臂,用紋有九位龍子的軀挨近,像現在這樣緊緊抱著自己。
 
  他對她說,太好了,幸好妳是一副人骨。
 
  「赤骨,妳覺得戰爭馬上就會結束嗎?」
 
  「等到主上厭倦,戰爭就會結束了吧。」
 
  「那主上很快就會厭倦嗎?」儘管拋出的語句乞求著回應,世故如蒼硯早已有所覺悟。
 
  「所謂戰爭,其實與『合理化的大規模殺戮』無異。」赤骨的口吻坦率得令人絕望:「而主上,性喜殺戮。」
 
  對於意料之內的答案,蒼硯笑得頗為無奈。
 
  他們效命的對象是睚眥,嗜血好殺的龍之七子。
 
  蒼硯將五官埋入赤骨的髮間,刻意壓低的嗓音聽起來幽怨而遙遠:「……戰爭結束之後,要不要跟我走?」
 
  「去哪裡?」
 
  「六爺那裡。……我想跟妳一起去。」蚣蝮好水,性喜棲於水之洲湄;赤骨之軀縱為主上所賜,仍然具備無庸置疑的柔軟與溫暖。
 
  舉凡石頭,即便已被打磨成硯,依舊眷念著人的體溫,愛戀著水。
 
  「我沒有辦法回應你的期待,蒼硯。」赤骨的語氣決絕得令人心碎:「戰爭結束之後,倘若這副骨骸尚未灰飛煙滅,哪怕僅剩一節指骨也得歸還給五爺。主上締約的時候,你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如果我同五爺求情呢?」沉默片刻,蒼硯再度開口:「蒼為木色,木為東主,東為龍屬;我生帶龍之色,身刻龍之子,衝著九位爺頗為中意我是『九龍硯』的這點,如果我同五爺求情,求牠把妳賜給我呢?」
 
  「蒼硯,假使五爺具有絲毫慈悲,又怎會放任主上塗炭生靈而不聞不問?為了這副異色的人骨,傲慢如五爺可以低聲下氣的向主上求助,甚至眼睜睜看著主上屠戮百人、千妖、萬獸而面不改色。──蒼硯,你要怎麼對這樣的五爺開口?」赤骨稍稍推開蒼硯,讓彼此的距離足以四目相望。她捧住他的臉,雙眸直勾勾的探進對方眼底,朱脣緩緩吐出二爺適才的告誡:「九位爺是龍子,但不是龍啊!」
 
  「……但蒼硯是硯,赤骨是骨。」呢喃著賭氣般的話語,蒼硯將額抵上赤骨的印堂,再度將她摟進懷裡。「……我是真的真的,想要跟妳在一起。」
 
  蒼硯不知道那具被主上擊碎的殘骨在山壁之下陳屍多久;他只知道當最後一絲餘溫從它身上消失的時候,他的世界在那個當下瞬即變得黑暗而冰冷,陌生得讓他幾欲發狂。
 
  對於主上的塑體之恩,蒼硯銘感五內得無以復加;感謝牠溫暖的撫觸他,感謝牠賜與他行動自若的樣貌,感謝牠說動五爺出借赤骨、並使她具有人形的血肉之軀。
 
  當裸身的蒼硯緊緊摟著裸身的赤骨,他真的差一點就要痛哭失聲。
 
  為了那份久違的,人類的體溫。
 
  赤骨默然。她本欲告訴蒼硯「既然你原是硯我本為骨,現下這副人模人樣遲早得交還主上」,然而轉念一想,卻又打消念頭。
 
  她是沉睡的骨,他乃醒覺的硯;赤骨知道的東西,蒼硯一定早就知道。
 
  蒼硯和自己不一樣。當她還渾渾噩噩的於黑暗中載沉載浮,蒼硯已藉由名匠之力蛻石為硯,輾轉徘徊於眾人之手,看盡喜怒哀樂愛恨痴嗔,最後被迫棲身於杳無人跡的荒郊野外。
 
  蒼硯和自己不一樣。幾經滄海桑田的他逐漸有情有欲,然而早已死透了的赤骨卻再也沒有任何希冀或想望。
 
  然而赤骨始終覺得這樣的自己並無不妥。赤骨不喜歡思考,因為她沒有腦沒有心也沒有必要:無名的骸骨、五爺的佳餚、主上的傀儡,反正她的立場不外乎這三種,多餘的忖度毫無意義更於事無補。
 
  唯有一件事情,赤骨覺得蒼硯不知道也不該知道,所以一直沒有提起:九位爺之所以難得的皆對蒼硯抱持好感,不單單因為彼身刻有栩栩如生的龍之九子,最主要的原因其實和他慣於順欲而行有著莫大關係。──想歸於六爺門下,想擁著赤骨不肯鬆手,全部都是基於那份與生俱來的習性所致。
 
  石頭眷念著人的體溫,愛戀著水。
 
  換言之,蒼硯對她的溫柔都只是變相的利用;無論是他的擁抱還是初遇時的那句「太好了」,都是他出於直覺與本能的反應。
 
  不知道為什麼,赤骨就是覺得蒼硯對這件事毫無自覺。而她就是知道。
 
  而赤骨並不在乎。
 
  五爺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才會將她小心翼翼的揣在懷中;主上為了目睹屍山血河,才會賜她舉世無雙的絕豔丰姿。她一直都是別人掌中的棋子,前進後退皆無涉自我意識。
 
  生前如此,死後亦然。
 
  所以赤骨不喜歡思考,也已經習慣不去在乎。
 
  蒼硯是硯,一塊褪去石身漸通人事,最後變得有情有欲的九龍硯。然即便顏彩多麼熾烈,赤色骸骨終究是一副骨,無欲無求。
 
  太多太多的念頭在無腦的髑髏內轉得飛快,不擅思考的赤骨頓感吃力。她的額抵著蒼硯的印堂,翦翦美目緩緩翕上。「……戰爭結束之後再說吧,蒼硯。華服與諂媚在在讓我感到萬分疲憊。」
 
  「那妳睡吧。等妳醒了,我們再一起回去主上身邊。」蒼硯溫柔的用衣袂裹住赤骨,語氣卻是略微苦澀的企求:「……妳知道嗎?赤骨。其實只要能像現在這樣緊緊摟抱著妳,就算主上永遠不會厭膩殺戮,我也無所謂。」
 
 
 
 
  ■
 
 
 
 
  睚眥化為蒼硯的模樣,以「墨麾」之名率領北域所有兵馬。
 
  饕餮帶著赤骨和蒼硯一塊兒乘著雲氣,於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冷眼俯瞰大地。
 
  同樣御駕親征的淼皇一聲令下,將軍及其坐騎以焱帝為目標,以脫兔之勢暴衝而出。
 
  達達馬蹄響徹沙場,血濺周身的睚眥笑靨如花。
 
 
 
 
  ■
 
 
 
 
  歐陽脩〈秋聲賦〉曰:「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抈,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2008-10-06

【浮生雜感】卌玖。

 
 
 
 
*浮生:人生。
    語本《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雜感:即興而成的片段感想;亦稱為雜興。
    零星細碎,沒有條理、沒有組織的感想。
 
 
 
<漣漪>
 
  擲物入水的時候,被擊破的水鏡會激起陣陣漣漪。
  物件越大或者力道越重,漣漪便會與之相對的顯得多而深而久。
  對阿骸而言,所謂世界不過就只是個巨大的水塘。
  對阿骸而言,所謂眾生僅僅是無足輕重的碎石殘木。
  對阿骸而言,所謂因緣或者羈絆同樣適用於這套論調。
  而我們三個當初大概是丟了一對石獅進去,這份情誼才會持續至今。當阿淚推開小妖房門的時候,阿骸再度如是想。
  門甫開,小妖隨即迎上。原先和她一塊兒圍桌喝茶的陌生女性緩緩起身,半翕著眸,靜靜睞向此方。
  瞅見那副五官的瞬間,阿骸頓覺腦海與心湖同時被狠狠丟進某種很沉很重的事物。
  他記得她,記得這份獨一無二的容華。
  她是那日邂逅於車水馬龍間的,那隻蟄伏在水泥森林中的貓。
  向你們介紹,這是小喵。漣漪圈圈擴散,再熟悉不過的小妖的聲音被沖得好遠好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