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31

【狂夫之言】29.無所憶

 
 
 
 
【爹】
 
  爹比大娘溫柔很多很多。
 
  但是弟弟出生之後,爹就再也不讓自己坐在他膝上玩兒了。
 
  不僅如此,爹連自己的名字都變得鮮少叫喚;應該說,弟弟出生之後,他的名字彷彿成了一種莫大的忌諱,全家上下包括偶爾會偷偷塞銅錢給自己買糖吃的總管爺爺在內,大夥兒像是說好了似的,從此絕口不提他的名字。
 
  妾生子。他們改口得不約而同。
 
  那個時候的竇雪紅還不是「竇雪紅」,那個時候的竇雪紅還不明白「妻」和「妾」究竟什麼是什麼,但是他已經知道大娘不是自己的娘,而這個世界就像一隻裝滿水的碗。碗裡的水都滿到口子上了,要是再將些小石子(其實他偷偷藏著幾枚漂亮的小石子,沒人可以遊戲的時候,自己也能同那些石子玩得不亦樂乎)丟進碗中,原先在裡邊的水就會溢出碗外。
 
  這個世界就像一隻裝滿水的碗,有什麼進到碗裡,就會有什麼被擠出碗外;有誰出現,就得有誰消失。──他出生的時候,娘交替般的消失了;現在弟弟出生了,是不是該輪到他消失了?
 
  平平都是一天,大人眼裡的一次日落月升,對孩子而言卻彷彿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明明是個只懂得嚎啕大哭的奶娃娃,他卻覺得弟弟已經出生了很久很久;爹不喚他名字的日子,大家叫他「妾生子」的日子,也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名字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讓人呼喚。不再為人所用的名字,久而久之,即便持有者本身亦可能逐漸淡忘那個字眼的存在。舉例而言,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已經是「竇雪紅」的竇雪紅百無聊賴的回憶過往;馥郁閣主的養子毫不意外的發現,無論再怎麼左思右想明忖暗度,他依舊想不起來七歲之前的自己究竟叫什麼名字。
 
 
 
 
【養母】
 
  養母是替他取名「雪紅」的人,是教他琴棋書畫的人,是他這輩子見過最了不起的人。
 
  養母從轎上下來的時候,他正捧著石子坐在階前玩耍,只覺得來了個從沒見過的漂亮姐姐。陌生的漂亮姐姐下了轎,徑直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笑容堪比花嬌。他有些不解,有些詫異,卻也有些開心。弟弟出生之後,大家同他說話時都是直挺挺的站著,眼珠轉啊轉啊溜啊溜啊,誰的表情都是皮不笑肉不笑。
 
  姐姐,妳是誰?
 
  我是你娘的朋友。
 
  ……是妳帶走我娘的嗎?
 
  不是。
 
  ……那妳是來帶走我的嗎?
 
  你想跟我走嗎?
 
  話還說不上十句,他卻不知打哪來的勇氣,陡地下定決心站起身子,主動牽住這個陌生的漂亮姐姐的手,讓她頭也不回的領上了轎。心愛的石子全都擱在階上,在竇家門外閃閃發光。
 
  很多年以後,已經是「竇雪紅」的竇雪紅某天突然明白,養母當年的行為其實不可理喻得幾近瘋狂。一個家喻戶曉的青樓紅牌,大搖大擺的乘著轎子領著挑夫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搶眼得讓人想不注意都不行;一個纖纖弱質的女人家,卻以誰也不敢攔阻的赳赳雄風──看在稚童的眼裡,那道煙視媚行的身影與其說是鶴立雞群,不如說是頂天立地──之勢,當著滿街販夫走卒的面,將別人家的孩子從別人家的門口帶走,壓根兒不費吹灰之力。
 
  想想那個畫面,想想那個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拐帶孩童的人販子都沒您這般囂張啊。竇雪紅心想,並啞然失笑。
 
  事發之後,竇家一次也沒有差人前往馥郁閣。不知是不敢,還是不想。
 
  說得也是。竇雪紅心想,蹙著眉笑著想。到底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望族,比起庶出的長子,當然是正出的次子更該寶愛寵惜。
 
  十三歲那年,養母說要送他到京裡赫赫有名的學堂住上一住,讓他認認真真的讀個幾年書,好好琢磨琢磨。
 
  娘,您就不怕我在外頭遭人白眼,給您和姐姐們蒙羞嗎?
 
  竇雪紅膩在養母懷裡,用尚未變聲的嗓音甜甜的撒嬌,擺明了是張打死不肯離開馥郁閣的嘴臉。
 
  聞言,豔冠群芳的麗人低頭對上青澀少年的眼,驀地笑出聲來。──竇雪紅心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養母當時那抹笑,以及接在後頭的字字句句。
 
  要是有人奚落你,說你是勾欄出身的野種,你就讓那傢伙寫信回家問問他的伯叔父兄,問問他們誰沒進過馥郁閣,誰沒進過百花樓。更何況,就算我芙蓉養出來的孩子再怎麼不濟,總強過那些嬌生慣養的紈褲子弟幾百幾千倍。
 
 
 
 
【江月白】
 
  江月白說,他不得不走。
 
  那個時候的竇雪紅捧著新做的紙鳶,正打算邀江月白一塊兒去玩。
 
  江月白說,他不得不走。但是他一定會回來,等他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
 
  ……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現在想想,其實自己該是願意等的。十來年的歲月不過就是多眨幾次眼的時間,有什麼好不能等的?跟江月白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開心,要是他希望他們可以永遠在一起,說真格的,那也沒什麼不可以。
 
  那麼,那個時候的自己為什麼會安靜的笑著,安靜的轉身離去?
 
  江月白早自己一年住進學堂;這意味著關於他的風聞有許多管道可供打聽。於是竇雪紅輕而易舉便得知江月白的身家背景,以及他的人生順遂得令人咋舌的這件事。
 
  江月白什麼都有。
 
  與自己相比,他什麼都有。
 
  偶爾偶爾,竇雪紅會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之所以願意跟江月白在一起,究竟是因為真的喜歡他,抑或只是對他欣羨不已?
 
  ……較之前者,後者說不定要來得多吧。階梯之上,房門之內,竇雪紅靜靜聽著眾聲喧譁,手裡執著茶盞輕晃輕晃。這也沒辦法,誰讓得不到的東西總是無限美好呢。
 
  等我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那個時候,江月白的眼底話裡淨是赤裸裸的真摯懇切,以及顫巍巍的冀望希求。
 
  那個時候,捧著紙鳶的竇雪紅正要頷首,腦中突地浮現一個念頭,生生截斷幾欲脫口的允諾。
 
  緊接著,十五歲的少年揚起一抹不溫不火的笑,而後轉身離去。
 
  你已經擁有那麼多東西了,不是嗎?
 
  你明明什麼都有,你明明什麼都不缺。
 
  既然如此,怎麼可以什麼事都如你所願?
 
 
 
 

2010-10-24

【狂夫之言】28.且徐行

 
 
 
 
【壹】
 
  芙蓉笑,百花凋。
 
  這麼多年以來,百花樓的芙蓉始終是名聞遐邇的解語之華。
 
 
 
 
【貳】
 
  妳們,誰要跟我?
 
  鴇母連人帶樓讓回祿吞了以後,芙蓉站在焦黑廢墟之前,輕聲問道。
 
  銅錢、銀票、金元寶,瓊琚、珥璫、夜明珠;倖存的女人與熟識的男人各自出錢出力,後者因為芙蓉淺淺一笑,前者因為芙蓉輕輕一句。
 
  舊址百花樓,新屋馥郁閣。
 
 
 
 
【參】
 
  馥郁閣裡有著千花百色,獨獨沒有「芙蓉」與「月季」。──即便百花樓魁成了馥郁閣主,「芙蓉」依舊是無數鶯鶯燕燕中最錚錚佼佼的那朵花。
 
  「月季」是百花樓裡專侍芙蓉的貼身女婢,馥郁閣落成之後讓芙蓉作主嫁進竇家做小。
 
  月季說,姐姐,妳明明知道竇公子的眼裡只有妳。
 
  芙蓉說,我讓妳嫁,因為我知道妳的眼裡只有他。
 
 
 
 
【肆】
 
  嫁進竇家的第二年,復姓「呂氏」的月季以命易命,竇家長子呱呱墜地。
 
  孩子七歲那一年,明媒正娶的少夫人產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娃,母子均安。
 
  竇家次子滿月大宴的前一天,馥郁閣的鴇母乘著轎,後頭跟了四個挑夫兩口箱籠,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停在竇家門前。
 
  即便是步出轎外這般再尋常不過的舉措,傾國麗人做來依舊風情萬種。七歲男孩孤孤單單的在階上把玩石子,芙蓉走向他,男孩抬頭望。
 
  姐姐,妳是誰?
 
  我是你娘的朋友。
 
  ……是妳帶走我娘的嗎?
 
  不是。
 
  ……那妳是來帶走我的嗎?
 
  你想跟我走嗎?
 
  男孩偏著頭,貌似認真的想了一會兒,接著站起身子,主動牽住芙蓉的手。
 
  後來後來,門房當著眾目睽睽揭開被留置階下的那兩口箱籠。竇家少爺一眼就認出裡邊那些古玉紫金之玩全部都是自己從前送給百花樓魁的禮,全部都是為了博得芙蓉一粲而請託月季轉交的禮。
 
 
 
 
【伍】
 
  轎子搖搖晃晃,男孩昏昏欲睡。
 
  男孩揉著眼睛問,姐姐,我們要去哪裡?
 
  芙蓉輕輕拉下男孩瘦得不盈一握的腕,溫柔的笑著說,乖,我們回家。
 
 
 
 
【陸】
 
  芙蓉問,你知道什麼是「月季」嗎?
 
  男孩說,不知道。
 
  芙蓉說,月季是一種植物,無論春夏秋冬都會開花,所以又叫「四季花」,或是「月月紅」,或是「鬥雪紅」。
 
  男孩問,所以月季和我一樣,都是竇家的人嗎?
 
  芙蓉說,月季和你不一樣,它的「鬥」是戰鬥的「鬥」。
 
  男孩問,姐姐,妳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芙蓉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娘,你就是「竇雪紅」,下雪的雪,紅色的紅,好嗎?
 
  男孩問,戰鬥的「鬥」嗎?
 
  芙蓉說,不,依舊是你爹的「竇」。
 
 
 
 
【柒】
 
  徐娘半老的中年美婦居高臨下的俯瞰眾聲喧譁,眉宇間透著淡漠透著冷然。
 
  阿紫。
 
  很輕很輕的一聲呼喚自高處傳來。
 
  緋衣女子揣著琵琶拾級而上。
 
  ……嬤嬤。
 
  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記得。
 
  嗯。去忙妳的吧。
 
  緋衣女子揣著琵琶拾級而下。
 
  娘。
 
  芙蓉身後有間房;竇雪紅步出房門倚著門扇,眉心輕輕攏起,嘴角緩緩上揚。
 
  年輕男人問,她就是您說和我親娘很像的「阿紫」嗎?是像在容貌嗎?
 
  中年美婦說,她們像就像在總有一天會把整顆心賠在不該賠的人身上。
 
 
 
 
【捌】
 
  燭火明滅,飛蛾撲舞。
 
  鋪著繁複花布的圓桌邊緣,芙蓉眼下攤著本名冊,對面坐著螓首低垂的阿紫。
 
  落籍之後,妳要換回原本的名姓嗎?
 
  ……繼續叫「阿紫」的話,能允我嗎?
 
  有個正經出身不好嗎?
 
  阿紫揚手輕撫髻上珠花,眼底隱隱掠過一道光。
 
  ……也許他早就已經忘記了,可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頭一回插上這朵珠花那天,他跟人約了在這兒見面。……他說,紫色相當襯我。
 
  我明白了。
 
  芙蓉捋袖提筆,刪去幾字而後添上幾字,眼底話裡淨是若無其事的雲淡風輕。
 
 
 
 
【玖】
 
  繁花正妍黃葉又墜,浮生如寄年少幾何。
 
  如果可以,她只想將這輩子走得自如自得自由自在。
 
  建造馥郁閣不是同情,收養竇雪紅也不是同情;讓月季嫁入竇家不是成全,讓江月白替阿紫贖身也不是成全。──綻滿水鏡的芙蓉出淤泥而不染,豔冠群芳的芙蓉其實從未對誰由衷相待。
 
  她只是走得很恬很慢很愜意,偶爾因為見著什麼所以乘興做些什麼,如此而已。
 
 
 
 

2010-10-17

【狂夫之言】27.君莫笑(終)

 
 
 
 
  ■
 
 
 
 
  午後。湖邊。
 
  阿紫佇在湖邊,默看湖水澄明如鏡,默看湖畔垂柳依依。江水寒在三尺之外收住腳步收起摺扇,貌似想要出聲呼喚,最後仍是不發一語。
 
  那晚之後什麼也沒發生。江月白沒有說什麼,阿紫也沒有再說什麼;隔天早上,江水寒依舊不吭聲不應門,阿紫依舊大大咧咧的登堂入室;幾天之後,江月白就到京裡去了,說是約了人碰頭,要一塊兒往北疆去。於是偌大的宅子又只餘下江水寒和阿紫,以及幾個男僕女婢。
 
  送行的時候,江月白承諾會趕在江水寒的十五歲誕辰之前返家。因為大哥向來說話算話,所以江水寒這回不吵不鬧,僅僅安分的點了點頭,說了句路上小心。
 
  然後江月白笑著摸了摸江水寒的頭說,你真的長大了呢。
 
  然後江水寒覷見阿紫眼底掠過一道扎人的寒光。
 
  數月之後的現在,江水寒看著眼前的阿紫,想著遠方的大哥,想著他們仨興許就像一口鼎的三足:愛而不可及,憎而不可離,歉而不能言,惑而不能詢。即便鑄造之時出了岔子,即便鍛冶出的器皿仍能置立於地,實際上卻存在著一份唯獨三足知曉的微妙平衡;任何細小的刺激,哪怕一丁點的挪移抑或一抹蚊蚋般的重量都會讓這份平衡在轉眼之間土崩瓦解,繼而灰飛煙滅。
 
  無法預料崩解後的情形,無法斷言那樣的景況於己究竟是好是壞,──既然如此,安於現狀又何妨?
 
  來日方長,現下處境總有一天會改善。姑且就這麼過吧。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水寒!阿紫!」
 
  湖畔二人雙雙回頭,只見江月白漾著笑,風風火火的走近。
 
  「大少爺。」
 
  「大哥。」
 
  「來來來,過來看樣東西。」江月白邊笑邊說,人還沒站定,手已先往袖裡去。「噯,你們倆倒是再近些啊,離得那麼遠怎麼看呢?」
 
  江水寒聽話的向江月白近了幾步。阿紫遲疑了一會兒,終是離開湖邊,在江水寒身旁站定。
 
  江水寒在心裡發噱,笑意苦得不能再苦;阿紫從來不肯同他這麼親,倘若主動上前,也只會換來唯恐不及的走避。
 
  妳怎麼就喜歡大哥到這種地步呢?妳怎麼就是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江月白連著兩次從袖裡掏出什麼看了一看,後又將兩件物事抓在手心,再往袖裡掏去。跟前二人見他找得專注,多多少少被挑起了興致。「究竟在哪兒呢……啊!就是這個!阿紫,妳把手伸出來一下。」
 
  阿紫溫順的伸手,江月白興高采烈的將掌心之物交與過去,江水寒拉長脖頸想瞧個分明。
 
  那是一隻被人從右上落刀左下收刀,乾淨俐落一刀兩斷的玉環的偏右那一半。上頭讓極精極細的刀工雕出一隻唯妙唯肖的羽族,喙在落刀處,尾在收刀處。
 
  「同行的朋友認識北疆一位鬼斧神工的玉匠,我買了一環一玦央他打磨雕飾。如何?很漂亮對不?」江月白滿意而得意的笑著。「這是凰,鳳凰的凰。凰玦。鳳凰鳳凰,凰當然是雌的,所以凰玦是阿紫的。喏,水寒,你要哪一個?」
 
  江水寒與阿紫同時朝江月白的掌心望去,同時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隻同樣被人從右上落刀左下收刀,乾淨俐落一刀兩斷的玉環。偏左那半是鳳,喙在收刀處,尾在落刀處;偏右那半是龍,首在落刀處,末在收刀處。兩隻玉玦一左一右攤放在江月白的掌心,即便相距數寸,仍舊看得出二者隱約排成一道環形,仍舊看得出它們合該屬於彼此。
 
  「那位工匠真的很厲害,竟能將那塊玦打磨得和兩塊半環如出一轍,無論是龍玦還是凰玦都能同鳳玦湊成一對。選一個吧,水寒。你要龍玦,還是鳳玦?」
 
  江月白的聲音明明很溫暖,明明像是久雪嚴冬突然有了陽光,江水寒卻覺得好冷好冷;彷彿此刻並非置身自家後院,而是被囹圄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冰凍三尺之處。
 
  他要怎麼選?
 
  鳳凰鳳凰,鳳與凰理應成對。
 
  龍鳳龍鳳,龍與鳳可以匹配。
 
  龍玦,或者鳳玦。他該怎麼選?
 
  如果選了龍玦,大哥就會拿走鳳玦,就能和阿紫的凰玦配成一對。
 
  如果選了鳳玦,大哥就會拿走龍玦,和凰玦……和阿紫配成一對的就會是我。
 
  要怎麼選?該怎麼選?
 
  阿紫是希望我選龍玦的吧?好讓她至少可以在這種小玩意兒上同大哥雙棲雙宿。
 
  大哥是希望我選鳳玦的吧?就像替阿紫贖身那樣,大哥可以,也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
 
  可是阿紫,妳知不知道大哥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對象根本不是我?
 
  可是大哥,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阿紫只想你看她一眼?……就像我只想她看我一眼那般渴切。
 
  江水寒的手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阿紫緊握凰玦,儘管指縫滲血仍不肯放鬆力道。她看著江水寒的手,看著江月白掌中的龍玦與鳳玦,邊看邊在心底瘋也似的竭聲嘶吼。
 
  求你選龍!求你選龍!求你至少讓我同他有一瞬的比翼!就算這僅僅是樁再可笑不過的心願……求你選龍!求你選龍!求你讓我得償所望!
 
  江月白攤著掌心,看著江水寒僵在半空的手,眼底盈滿笑意,心底苦澀萬分。
 
  選鳳吧,水寒,我知道你想選鳳的。你對阿紫的心意,大哥都看在眼裡。哪怕這份感情不過是情竇初開的意亂情迷,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所以選鳳吧,水寒,用不著顧慮太多,大哥絕對不會跟你搶阿紫的。……所以求你選鳳吧,求你讓我同那人斷得乾乾淨淨。
 
  「選一個吧,水寒。你要什麼?龍玦,還是鳳玦?」
 
  江月白又問了一次。
 
  於是江水寒的手又低了幾寸。
 
  於是阿紫的手又緊了幾分。
 
  細細紅絲堂而皇之的鑽出指縫,在拳頭底部緩緩凝聚成一顆赤色小珠,而後離膚墜地,綻芳成華。
 
  血珠觸及草地的剎那,江水寒一把抓起攤放在江月白掌心的龍玦與鳳玦,再一把搶過被阿紫死死握住(瞥見被扎出紅痕的白皙掌心時,十來歲的少年心疼的蹙眉)的凰玦,接著猛地旋身,三步兩步的衝到湖邊,將三塊玉玦狠狠扔向湖心。
 
  制止不及的江月白與反應不及的阿紫只得眼睜睜看著一龍一鳳一凰同時破空墮水。
 
  撲通!
 
  撲通!
 
  撲通!
 
  然後誰也沒有開口,誰也沒有挪動腳步。三人靜靜看著漣漪由大而小,從有到無。
 
  垂柳依依,湖水再度澄明如鏡。
 
  半晌,江水寒這才慢悠悠的轉過頭來,先是淡淡看了阿紫一眼,後將視線停在江月白的臉上,與之四目相望。
 
  「……大哥,對不起,我沒把東西拿穩。」語氣由衷而誠摯,話裡卻毫無歉意。
 
  江月白怔了一怔,而後彎了彎眉眼,露出一貫無奈與寵溺摻半的笑。
 
  「你啊……」
 
  阿紫低頭不語;江水寒看不見她的表情,卻隱約覺得自己瞅見麗人眼眶微紅,脣瓣輕揚。
 
  姑且就這麼過吧。來日方長。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吶,阿紫,妳笑什麼呢?
 
 
 
 

2010-10-10

【狂夫之言】27.君莫笑(四點五)

 
 
 
 
  東晉‧干寶《搜神記‧卷十八》:「後漢建安中,沛國郡陳羨為西海都尉,其部曲王靈孝無故逃去。羨欲殺之。居無何,孝復逃走。羨久不見,囚其婦,婦以實對。羨曰:『是必魅將去,當求之。』因將步騎數十,領獵犬,周旋於城外求索。果見孝於空冢中。聞人犬聲,怪遂避去。羨使人扶孝以歸,其形頗象狐矣。略不復與人相應,但啼呼『阿紫。』阿紫,狐字也。後十餘日,乃稍稍了悟。云:『狐始來時,於屋曲角雞棲間,作好婦形,自稱阿紫,招我。如此非一。忽然便隨去,即為妻,暮輒與共還其家。遇狗不覺云。樂無比也。』道士云:『此山魅也。』名山記曰:『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
 
 
 
 

【狂夫之言】27.君莫笑(四)

 
 
 
 
  ■
 
 
 
 
  清晨。窗邊。
 
  格櫺大敞,天色濛濛曖曖。莫名起早了的江水寒倚著窗櫺,褻衣之外僅僅披有一件單褂,晨間慣常的寒意乘著微風輕輕流進屋內,緩緩穿透薄衫,拂觸到肌膚之後成了刺骨的冰涼,逼得江水寒不住發顫。
 
  ……距離雞鳴,怕是還有半個時辰哪。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不知怎的,江水寒驀然興起了默背〈琵琶行〉的念頭,驀然想起了娘。
 
  娘還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詩詞便是白香山的〈琵琶行〉,喜歡到連著兩個孩子都用詩句取名:「唯見江心秋月白」的「月白」,「繞船月明江水寒」的「水寒」。目不識丁的她獨獨憑著氣勢,硬是將這六百餘字死背活記得滾瓜爛熟,一筆一畫寫來都是那麼莊敬慎重,彷彿透過筆鋒渲上紙面的不是墨跡,而是某種再深不過的……再深不過的什麼呢?江水寒擰緊了眉,百思不得其解。都活了十幾年了,我怎麼就是讀不懂呢?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娘有一副好嗓子,歌來唱去卻總是那首〈琵琶行〉,童謠什麼的搖籃曲什麼的,江水寒半點兒旋律都不記得。
 
  ──娘,您為什麼就愛叨唸著它呢?
 
  ──為什麼呢?讓娘好好想想……興許是因為,白香山的字字句句都說到娘的心坎裡了唄。
 
  江水寒從來只當娘的口吻漾著笑;一直等到娘走了之後,等到吟誦的聲音剩下一道的時候,江水寒才赫然驚覺,娘的話裡總是透著痛。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很久很久以前,江家只是這塊土地上一戶務農的人家,之後連著幾代都是彬彬儒者,偶有幾人曾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直到數十年前,血氣方剛的祖父毅然決然改行經商。冠禮之後,爹繼承的江家已是當地數一數二的朱門繡戶;隔年春節之前,娘讓八抬大轎迎進江家大門。
 
  小時候,大哥在家的每個晚上,江水寒必定死皮賴臉的蹭上大哥的床鑽進大哥的被窩扯著大哥的衣袖,肥短的指頭說什麼都不肯鬆,惹得娘又好氣又好笑。哄江水寒入睡的時候,大哥不講繾綣纏綿的神話,不講詭譎詼諧的傳說,他的話頭向來繞著「江家」打轉,有些是兄弟倆沒法趕上的,好比列祖列宗;有些則是江水寒已經錯過的,好比爹。
 
  ──大哥,你為什麼老講那些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呢?
 
  ──就是因為已經過去了才得讓你知道啊。你看,這麼多年以來,那些事情娘一次也沒提過。如果連我都不肯說,那麼對你而言,這個姓「江」的家還有什麼意義呢?
 
  因為大哥笑著這麼說了,所以有一句話江水寒琢磨了很久,一直沒敢問出口。
 
  「……如果身為江家的子胤卻不知道江家的過去,江家對我而言就沒有意義;那麼,雖是親生骨肉卻無緣面見,這樣的『爹』對我而言是不是也沒有意義?」
 
  江水寒是很年輕,但是這個歲數已經可以理解是非曲直,已經足夠將一些東西看得很清。他知道這句話有多麼不肖,也知道江月白聽見之後會有什麼樣的表情與心情。但是事實就是如此,爹在自己出生的時候業已辭世,彼此別說是照面,連褓抱提攜的肌膚之親都未曾有過;對江水寒來說,這樣的「父親」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字眼,其人其事彷彿近在眼前,實際上卻是遠在天邊。
 
  ──身為家主的老爺客死異鄉。赴京求學的大少爺克紹箕裘。
 
  ──孀居的夫人。遺腹子的二少爺。兄兼父職的大少爺。
 
  ──溘然長逝的夫人。年方總角的二少爺。冠而未娶的大少爺。
 
  年長僕婢們的敘述瑣細零碎,但要協助江水寒在腦中稍事勾勒現下景況的前因後果業已綽綽有餘。
 
  十多年的懸殊差距,讓棠棣二人共度的稔數全然等同江水寒的歲數。既是兄長亦是嚴父更是慈母;對江水寒而言,大哥不僅僅是自己最親愛的人,更是這輩子最敬重的人。真要說起來,他覺得大哥還比較像是自己的「爹」。
 
  江水寒向來不在乎被人品頭論足,無關緊要的傢伙愛怎麼看待自己都無所謂;嘴長在那些人的臉上,他們愛怎麼說都是他們的事情,但是耳朵跟心是他的,聽或不聽,在意或不在意,一切隨他高興。不敬的話與不肖的話,再怎麼不敬再怎麼不肖仍舊是話,要將一句話脫口而出非常簡單,之於玩世不恭的江家二少爺根本易如反掌。
 
  「……但是大哥聽了會傷心。」所以哪怕只有一個字兒,我都不會說。
 
  旭日東昇,晨霧弭散。益發濃厚的暖意層層逼褪惺忪睡意,愈漸璀璨的曙曦微微刺痛江水寒的眼,驅使他下意識的退開幾步,試圖遠離朝陽。
 
  「……二少爺,你醒了嗎?」
 
  聽聞阿紫的聲音驟響於房門之外,本欲答腔應門的江水寒稍一旋首,卻又抿緊脣瓣轉走視線倚回窗櫺,似是對於門外呼喚聽而無聞。半晌,門扇「吱呀──」一聲被人向著屋內推開。麗人先是秋水淺斂而後螓首微抬,跨過門檻的同時便也瞧見身著單褂的少年倚著窗櫺,紋絲不動。
 
  「……分明醒著。」做什麼不回話?
 
  江水寒沒有吭聲沒有回頭,一個勁兒的瞅著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麼。阿紫也不惱,兀自走向床榻收拾被褥,接著走出屋外行經窗前,當著江水寒的面漸行漸遠。
 
  「……妳總是如此。」眼角餘光瞥著阿紫的背影,百感交集的江水寒低聲自語:「打從心底妒我恨我,卻又礙於大哥的面子不得不隨侍左右,這樣的妳從來不肯正眼看我……第一次見妳時我就知道了,一直以來,妳的眼裡只有大哥……」
 
  驀然,呢喃成了嗤嘲。帶點得意,帶點悲憫。
 
  「是呢,所以妳一定知道的吧……知道無論過了多久,大哥的眼底心裡都容不下妳。」
 
  馥郁閣的邂逅,儘管只有一瞬雲淡風輕的視線交會,江水寒已將阿紫的心意看了個清清楚楚。他知道阿紫對大哥情有獨鍾,也知道大哥知道阿紫早已心有所屬,還知道大哥就算明白阿紫的心意也無能為力。
 
  因為大哥的心裡早就已經有了某個人。
 
  那個人是誰?江水寒並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個人據著大哥的心已經很久很久了,可能遠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經鑲在那兒了。十多年的歲月如針如線,將那人紮紮實實的繡織在大哥的記憶深處,嚴絲合縫得彷彿與生俱來。那個人是誰?江水寒並不打算深究。其實大哥把這份感情隱藏得很好,他本來不會察覺到任何蛛絲馬跡;要不是大哥這些年來太常用明顯是在想著誰的表情瞅著自己出神,要不是在大哥有些失焦的眼裡看見了惆悵與掙扎,江水寒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發現大哥一貫的溫柔其實一直都複雜得難以名狀。就像被小心翼翼收在箱籠底部的美麗布匹,總是得等親手摸著了親眼見著了,才會知曉它的觸感與花樣。
 
  江水寒一度想向大哥探問這段塵封多年的情事,好幾次話都提到了嗓子眼,最後卻還是吞了回去。他著實對那個迄今仍讓大哥念茲在茲的人感到萬分好奇,但是他感覺得出來,那段感情之於大哥既是彌足珍貴,卻也蝕骨椎心。
 
  太過痛苦所以不得不忘掉,太過美好所以捨不得忘掉;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這麼回事。
 
  不希望大哥為難,不想讓大哥傷心。既然大哥從來不說,那麼我就永遠不問。
 
  越走越近的腳步聲響過窗前,阿紫捧著一盆水踏進屋內。她將水盆安放在桌上,旋即走向放置在床尾的箱籠,開啟,取出衣物,闔上,走回桌旁。
 
  「……二少爺。」擱下衣物低聲輕喚,繼而退開數步,再不言語。
 
  靜默了好一會兒,江水寒才慢悠悠的離開窗櫺,走到桌旁俯身低頭。盆裡的水先是搖搖晃晃的納入自己和阿紫的臉,後又將它們搖搖晃晃的映進江水寒的眼簾。盆裡的阿紫抿脣垂首,神色淡漠,視線定定落於地面,始終不肯同自己對上。
 
  伸手掬水的時候,蹙眉苦笑的表情被江水寒深深埋進掌心。
 
  他喜歡她,而她喜歡他,但是他的心早已緊緊繫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她以為他喜歡的人是他,所以她恨他。儘管他疼他寵他,甚至對他說絕對不會跟他搶她,她的眼裡終究還是容不下他。
 
  江水寒心想,這樣的自己一點都不像平時放蕩不羈的自己;這樣的自己宛若一枚坐困愁城的兵卒,仗還沒開始打,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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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榻上。
 
  江水寒倚躺這頭,一手支頤,一手執著茶盞輕晃輕晃;阿紫端坐那頭,懷中依舊揣著那把箜篌,眉眼低垂,白皙指尖隨興撥挑,不成曲調的零落單音襯著燭火明滅,滿室靜且不靜。
 
  「阿紫,妳為什麼要叫『阿紫』呢?」江水寒以杯就口,放涼了的碧螺春縱使褪去些許香氣,茶湯色澤仍是獨一無二的翠綠。「是因為喜歡紫色嗎?還是因為總是穿著紫色的衣裳呢?可我那天在馥郁閣見妳,妳穿的分明是緋色的衣裳哪……大哥喜歡的顏彩也不是紫色……究竟是為什麼呢?」
 
  「怎麼?我叫『阿紫』又礙著二少爺了?」同江水寒自清晨耗到深夜,早已感到疲倦和厭煩的阿紫冷著臉,口氣明顯不善。
 
  「礙是沒礙著,可『阿紫』是狐的名字,是妖的名字啊……。」茶盞輕晃輕晃;江水寒稍稍仰面,一字一句問得認真懇切:「阿紫,妳是妖嗎?」
 
  「……二少爺,你是讓茗香給薰傻了嗎?」阿紫冷笑,斜睨的視線對上江水寒的眼,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決絕:「倘若我是妖,定先祟殺了你。」
 
  「倘若妳祟殺了我,這輩子都別想大哥再看妳一眼。」
 
  箜篌之聲戛然而止。
 
  從前待在馥郁閣的時候曾聽郎中說過,治外傷的方法其實有兩種:一是按時用藥妥善調養,二是挖開傷口使其略微惡化,如此一來,身體便會自行用上更多力量進行療補;雖然後者遠較前者疼上幾百幾千倍,實際上卻比任何傷藥都來得有效。──然而,如果阿紫對江月白的戀慕是她心頭一道結痂的傷,總是因為見著他對他的好而不住抽痛,終究無法成疤;那麼江水寒和他的話語就是把玩銳利鋒刃的稚孩,以天真爛漫的嘴臉一次又一次的挑破痂、挖開傷,用嬉笑尋樂的態度朝著滲出鮮血的新肉狠狠捅進再狠狠拔出,一刀接著一刀。
 
  撫弦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道。
 
  那個瞬間,阿紫真的隱隱動了殺意。
 
  「……倘若我祟殺了你,大少爺的眼裡就空了,就有可能裝進任何一個不是你的人。」
 
  「即便如此,那個人也永遠不會是妳。」江水寒驀然笑了開來,迴盪在幽暗空間的清朗聲線顯得格外明晰。「妳死了這條心吧,阿紫。就算妳將我從大哥眼裡連根拔起,妳還是沒有辦法將自己填進那個位置。我就挑明了說吧,阿紫,妳這輩子都別想入我大哥的眼。──妳連大哥的心思都看不透,憑什麼認為自己有可能得到他的青睞?」
 
  「你……」
 
  「啪!」
 
  突地加劇的猛烈力道令得箜篌之弦應聲而斷,驟然破空的拋物線不偏不倚的擊中江水寒執盞的手,將手背割出一抹殷紅。吃痛,鬆手;墜地,碎裂。翠色茶湯濺灑之處既溼且深,茶盞遺骸白得醒目。
 
  燭火明滅,飛蛾撲舞。一時之間誰都沒有動作,誰也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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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疏光華透過大敞的窗斜斜盪進室內糝落地毯,時不時輕輕淺淺的晃漾。江月白就著月光站在窗邊,一手拿著酒碗一手負在身後;身後桌上擺著一罈業已開封的女兒紅,酒香混著夜間獨有的寒意,悄悄縈上床榻繞上屋梁。
 
  這裡是江月白的臥房。無燭無炬,唯他唯酒。
 
  記憶中的父親一直有著相當不錯的酒量與酒品;繼承遺業的自己半是與生俱來半是格於環境,同樣具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待在家的晚上,江月白偶爾會像現在這樣捨棄酒壺酒盅,改以酒碗飲用。
 
  那一年,十多歲的年輕士人棄文從商,並且以壯士斷腕的氣魄一併根絕所有嗜好和雅興;同一年,新任當家養成了月下獨酌的習慣。
 
  江月白很能喝,但是不常喝,即便應酬交際也總是淺嚐即止,從不飲多。江月白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裡,也相信自己的酒品不會差到哪裡去;他只是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能在酒過三巡之後仍舊保有足夠的理性不狂言不妄語,不對著滿桌子泛泛之交口無遮攔的掏心挖肺。
 
  醉者之口宛若懸河滔滔,觥籌交錯之間,就算是一絲一毫的空隙都有可能導致萬劫不復的結局。而他的祕密,那個少年的事情必須永遠是祕密。
 
  「──!」
 
  想起了不想再想起的人,江月白有些慍惱的一口喝乾手中黃湯,並回到桌前重新斟滿。酒碗之中有著瀲灩水光與碎散明月搖搖晃晃,不消多久又成了一輪圓滿。
 
  ──我不打算娶妻。
 
  就算成了親,也只是白白糟蹋人家閨女的大好青春。
 
  ──但是我也不能讓江家的血脈就這麼斷在我的手上。
 
  因為我說不定會是江家唯一的子嗣。
 
  ──等我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
 
  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你願意等我,並和我執手偕老嗎?
 
  十五歲的竇雪紅是否會點頭答允?十六歲的江月白其實毫無自信。所以開口之前他就下定決心,要是竇雪紅說了不願意等,要是竇雪紅說了再也不見,那麼無論再怎麼痛苦,他都會選擇將這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再不憶起。
 
  十五年的時間過去了,當年明明是因為愛得太深太深所以埋得很深很深的感情,卻因為收納的時候帶有尚未療癒的傷,竟就此化為根著於曖昧晦暗的箱籠底部的沉痾;在那之後,只要是想起竇雪紅的時候,甚至是近幾年來見著江水寒的時候,江月白的心都會很痛很痛。
 
  「……真是諷刺。」眉一緊,嘴一扯,滿滿一碗女兒紅信手潑出窗外。
 
  「呀啊!」
 
  「碰咚!」
 
  始料未及的驚叫聲與重物落地聲促使江月白擱下酒碗衝到窗前向外張望,只見阿紫跌坐在地,裙裾染有斑斑酒汙,身旁倒著一把斷了弦的箜篌。
 
  「阿紫!」江月白連忙奪門而出奔至廊下攙起阿紫,神色慌張語帶歉意:「妳還好嗎?有沒有傷到哪裡?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外頭有人……」
 
  「不礙事的,大少爺。」阿紫彎腰拾起箜篌,衝著江月白綻出笑靨。「我只是踉蹌了一下,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可妳的箜篌……」弦斷了好幾根,上頭也已經有了裂痕,方才那一下怕是摔得不輕。「摔成這樣大概沒法修了……要不,我買把新的給妳?」
 
  「不用了,大少爺,真的不用了。」螓首擺得像隻波浪鼓,揣擁箜篌的雙臂悄悄收緊。「不過是把樂器,您不需要如此費心……再說,相處了好些年,我對這把箜篌已經有了感情,就算往後再也無法奏出樂音,我也不打算將它扔掉……大少爺的好意,阿紫心領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下回上京時我會記得替妳問問哪裡有專司修繕的巧匠。」語畢,江月白的眉心稍稍舒緩了些。「對了,阿紫,都這個時辰了,妳怎麼還沒回房就寢?……莫非是水寒他……」
 
  「不關二少爺的事。」阿紫立馬截斷江月白的話頭,摟著箜篌的手又緊了幾分。「……二少爺老早便歇息了,我是因為順道繞去後院湖邊,才會耽擱了點時間。」
 
  「後院?」
 
  「嗯,……我去湖邊看月亮。」
 
  「原來如……啊,先別動。」瞥見阿紫的髮釵歪了一邊,江月白趨前揚手替其簪正。「喏,好了。……這朵紫色珠花真的很襯妳,之前在馥郁閣裡見妳簪的時候我就這麼想了。」
 
  江月白的聲音很溫暖。阿紫的心抽筋一般陡地疼了起來。
 
  「話說回來,妳怎麼跟水寒一個樣,老喜歡往後院跑?」提及胞弟,江月白的笑裡旋即溢出滿滿的寵溺:「在湖邊看柳也就罷了,月亮在哪兒看不是都一樣?阿紫,妳為什麼總是在湖邊看月亮呢?」
 
  摟著箜篌的手緊得不能再緊。
 
  阿紫將臉別開,而後蹙眉翕眸,而後啟脣低語。
 
  「……因為我也只能待在湖邊看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