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4

【狂夫之言】20.梅妝(跋)

 
 
 
 
  一萬七千零六十六字。
 
  ……要笑的人到角落去笑,然後不要被我看到。="=#
 
 
 
  這篇〈梅妝〉是【狂夫之言‧四季篇】的最後一篇,同時也是我創下許多個人記錄的一篇;像是歷時,像是字數,像是主角遭遇的悲慘程度。口味較重的人或許會覺得旭的身世連塞牙縫都不夠,但是身為作者,旭對我而言已經是截至目前為止最衰的角色。單拿【四季篇】來說,八個主角死了三個,另外兩個(瞬、葉蟬)與旭相較,我覺得他們其實活得蠻開心的。(咦)
 
  悲觀與樂觀,我傾向前者。一再使用「巧笑倩兮」形容旭的時候,或許我和她心裡想的都是:「哭完之後,也只能笑了吧。」
 
  ……旭,俺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妳。(掩面)
 
 
 
  「梅妝」一詞典出《太平御覽‧卷九七○‧果部七‧梅》:「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之華,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後有梅花粧,後人多效之。」此一字眼原是用以形容女子美豔的面額裝飾或比喻梅花豔麗,但是我之所以取它為題,是著重於「落於額上拂之不去」的意象。
 
  馗是妖鳥鬼車,在遇到旭之前已經活了很久很久。沒有不會褪去的妝,沒有不會死去的生命;更何況,人類之於妖物本就渺小得可以。旭死了,而世界繼續運轉。如此輕若鴻毛的逝去,卻在馗的心上狠狠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
 
  旭是馗心上那一丁點兒怎麼也抹不消的殘妝。
 
 
 
  我喜歡神話,喜歡妖怪,喜歡諸如此類的「怪力亂神」議題。日後我想寫一個叫做【离未罔兩】的新系列,專門載述神仙鬼怪之儔;在這篇〈梅妝〉出現過的妖容(桃花色頭髮的女人)、白澤(笑得痞痞的男人)、蘇媚(風姿綽約千嬌百媚的女人),以及馗、昶、麒麟,都會寫進那個系列當中。
 
  ……嘛、希望我不會食言。(靠)
 
 
 
  喔對了。
 
  馗跟旭的互動,越到後面越讓我覺得有點類似小王子馴養狐狸的過程。XD
 
 
 
  最後,感謝支持,感謝留言。……雖然無名與鮮網兩處的來客同樣少得可憐。(萎)
 
  只要還有一個人在看,我就可以繼續寫下去。 :)
 
 
 
 

【狂夫之言】20.梅妝(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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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後,每當馗憶及那一天的所作所為,總是會為自己的行徑感到不可思議。
 
  九頭妖鳥第四度飛經社區邊陲(不是廢棄工地的那端)的時候,總算嗅得一抹微乎其微的腥甜自狹暗店舖似有若無的飄出。首先是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同時探進扉檻,接著是龐碩體軀熊熊撐破門框;十八隻眼睛睇見商物山腳滲出血流的瞬間,寬大翅翼正掃潰櫃檯掀翻藤椅擊倒鐵架震落瓦礫。九頭妖鳥一個箭步衝至「山」前,一舉打散所有「土石」,並在「草木」紛飛的剎那化為人形蹲低身子湊近女屍。──對,女屍。
 
  旭已經斷氣。馗還摸得到餘溫隱隱。
 
  接下來的一切,盡數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三十來歲的女人暴歸原貌,一喙翻過孕婦扯開衣物,四喙各自固定住屍骸的手足,其餘四喙夥同率先行動的那一喙戳破肚皮撐大創口露出肌理與筋骨。末了,九張鳥嘴此起彼落,輪番啄食微溫的血肉。
 
  心,肝,脾,肺,腎,胃,胰,膽,腸,腦。當人類的肢骸成為鬼車的盤飧,當懷胎八月的旭徒留附有血跡肉屑的骨架一具,九頭妖鳥以「馗」的姿影跪在遺骸跟前,伸手探進僅存的子宮,用前所未見的輕柔小心翼翼的取出溼潤滑溜的胎兒,小心翼翼的緊緊扣摟在懷中。
 
  這是旭的孩子。小小的,溼溼的,冰冰的,滑滑的,心搏微弱得宛若錯覺,鼻息緩慢得彷彿隨時都會歸返冥界。狀若冷靜甚至近乎漠然的馗實則無所適從坐立難安;旭已經嚥氣,懷中嬰孩貌似即將尾隨母親而去,留不住旭的馗想要留住旭的孩子,卻對「挽留」之舉毫無概念。馗未曾想過要留住些什麼,鬼車有「執」有心也有欲,鬼車的「執」是鬼車自己的事情,鬼車的心既非眷念之心亦非依戀之心,鬼車的欲是原始的澎湃的與生俱來的無法遏止的口腹之欲。鬼車不需要保存任何東西,鬼車只需要在乎自個兒的胃袋是否飽足滿盈。──馗吞食旭的屍體有兩個目的,上述所言只是其中之一。
 
  搏命戰後的生者不可能不會飢腸轆轆,更何況死鬥的對手是眾家妖物避之唯恐不及的神獸麒麟。鬼車很累,鬼車很餓,食人的欲望因著鮮血的氣味不斷茁壯不斷膨脹,馗幾乎就要捨棄理智,馗幾乎就要遺忘眼前的死屍是旭的亡骸。
 
  旭。
 
  九頭妖鳥在意識到眼前的人類是那個像海一樣溫柔的女人的瞬間,硬是壓下正欲付諸實現的衝動。於此同時,牠想起一句話,一句她業已叨唸了數個月的話。
 
  旭說,馗,我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這句話這個願望形同發條,從憶及的剎那開始旋緊,繼而引發接連不斷的後續動作:翻正屍骸,開膛剖腹,大快朵頤,擁摟稚胎。……如果你死了,我就吃了你。馗蜷著跪著,眼閉著心想著。雖然和旭渴求的形式不同,至少我可以讓你陪著她,兩人雙雙化為我的血肉,咱仨就能如旭所願,永不分離。
 
  生命很脆弱,但是人類可以很堅強。
 
  懷中嬰孩開始啼哭,遲來的哭聲很虛很小,馗卻聽得一清二楚;因為室內很安靜,因為她的腦袋垂在胸前,因為這個小傢伙的母親曾經執拗得近似於妖。馗暗忖,所謂「遺傳」就是這麼回事嗎?旭對於「活著」這件事揣懷有超乎一切的執著,而你就和你的母親一樣執著。
 
  三度意識到某件事(第一次是想通麒麟口中的「她/它」意指何人,第二次是想起眼前的死屍是旭的亡骸,第三次是想到某段過往某個字眼的現在)的馗睜開眼睛,將發出細碎哭啼的早產嬰孩由胸口挪至鼻尖。……是「妳」。
 
  「……昌……唱……場、長……常……」馗嚥下一口唾液;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使用人類的模樣開口說話,最近一次使用聲帶的時候,在場群眾正戒慎恐懼的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馗嚥下一口唾液,接著用旭從未聽聞過的聲嗓(「昌」音脫口的那一秒,馗發現自己從未同旭說過話)對懷中女娃兒緩緩道出方才憶及的那個字眼:「昶。」
 
  昶。這是旭給妳的名字。
 
  「一,個,『永』,一,個,『日』。『永』在……左,邊,『日』在右,邊。」馗單以左手將女娃兒鎖回胸前,生疏而笨拙的拍著撫著;右手蘸了蘸旭的殘血,一筆一劃徐徐寫下「昶」這個字。
 
  昶。這是旭定義妳的方式。
 
  「意,思是,太陽,不,落,山,白天,痕、很,長。」
 
  昶。妳是旭的孩子,是旭無緣擁吻的光芒。
 
  「我,是,馗。妳的,母親是,旭。匿,是、是,……妳。是。」
 
  昶。
 
 
 
 
  ■
 
 
 
 
  「……馗,妳睡了嗎?」
 
  最靠近旭的那顆腦袋枕著翅翼,慢條斯理的揚起眼蓋。
 
  「這個孩子的名字,我已經想好囉。」
 
  馗睜全半翕的眸,慵懶很多淡漠很少的與旭對望。
 
  「我要叫這個孩子『昶』,左邊一個『永』右邊一個『日』的『昶』。無論男孩或女孩,我都要這麼叫他。」
 
  旭的巧笑倩兮,馗已經很熟悉。
 
  「妳看,妳的『馗』是一個『九』一個『首』,我的『旭』是一個『九』一個『日』,他的『昶』是一個『永』一個『日』。馗、旭、昶,咱仨的名字有著……該怎麼說呢……層遞關係?連帶關係?……反正這三個字可以『串』在一起看就對了!」
 
  九頭妖鳥輕描淡寫的瞥了人類女性書空的手一眼。
 
  「馗、旭、昶,妳看,我們三個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呢!」
 
  二十好幾的女人看著鬼車,二十好幾的女人撫著肚皮,二十好幾的女人笑靨如花。
 
 
 
 

2010-01-02

【狂夫之言】20.梅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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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置物架倒塌的時候,旭用雙手緊緊護著腹部。
 
  旭拎著螢光橘的購物籃走進座落在社區邊陲(與廢棄工地分據兩頭)的柑仔店,籃中空空蕩蕩,店內也空空蕩蕩。狹小晦暗的柑仔店距離車庫頗為遙遠,大腹便便的旭走得很慢很吃力。她想吃硬糖,想吃魷魚絲,想吃無花果乾;儘管這段路程耗掉許多體力,旭為了解饞情願不辭辛勞踽踽獨行。
 
  旭並不餓,她只是饞。
 
  昏黃擁擠的柑仔店冷清且幽靜,彷彿能將塵埃翻飛聲聽得一清二楚;踏進店門的剎那,旭覺得自己宛若投身於這個時空的平行世界,景物沒有任何改變,氛圍卻已明顯不同。旭說不上來究竟有什麼不同,因此她選擇繼續往前走。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旭扶著門框扶著櫃檯扶著置物架,一邊走一邊想。八成是因為這個地方太過偏遠太過寧寂,才會讓我產生那種錯覺。人的想像力是很豐富的;要不然那些鬼片的過場橋段,怎麼可能只憑音樂與畫面就讓人毛骨悚然。
 
  這一秒的旭還在為己身的自言自語發噱,下一秒的旭忽然一陣暈眩,兩目昏花雙腳虛浮,沉甸甸的身子往邊上一歪,整個人結結實實的撞上堆得半滿的鐵架。鐵架不算高,僅僅多上旭五、六十公分左右;旭撞上鐵架,歲壽稍長鏽斑略生的後者禁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重量,晃了幾晃卻是朝旭倒下,傾頹之勢被與之平行而立的另一個滿載商貨的鐵架成功攔阻,豈料歷年相同的對方竟在數秒之後隨著被旭撞倒的鐵架一齊向她撲蓋過去。當摔跌在地的旭恢復神智釐清處境,她只來得及蜷起身子護住肚皮。
 
  我的孩子!
 
  叮叮咚咚叮叮咚,大珠小珠落玉盤。──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該死的閒情逸致!但是沒有辦法啊,人的想像力是很豐富的,就算性命交關又怎樣?架上貨物掉下來的時候,或大或小的商品砸在身上摔在地上的時候,大大小小的破聲碎聲裂聲讓她沒來由的憶及孩提時代背誦過的白居易的詩句,大大小小的血滴落墜濺綻的模樣讓旭驀然想起自己最喜歡的梅花。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午後,有一位公主隻身在梅樹下假寐,一朵梅花輕輕落在她的眉心,形成豔冠群芳的美麗妝容,全國婦女競相仿效,一時蔚為風行。……兒時的床邊故事,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浮上心頭呢?旭有些困惑,逐漸模糊的意識卻不允許她分神太久;事實上,旭的身體現下唯一能做的只有兩件事:動彈不得,逐漸失溫。
 
  原先在兩個鐵架上堆積如山的物品轉而在旭的身上堆積如山;此情此景旭無法看見,旭只能感覺到一股揮之不去的沁涼附著在後頸,她想要提手抹去那份溼黏麻癢,卻連彎曲一個指節都無能為力。……原來生命這麼脆弱。旭有些訝異,她的雙眼已經目睫相交,後頸的沁涼業已漫至四肢百骸並蛻為一種砭膚刺骨的寒。旭開始覺得冷,儘管她穿著外套裹著圍巾蜷在多如恆沙的貨儲底部,她還是覺得好冷好冷。可能是地板太冰。旭暗忖。也可能是我太累,一直以來我總是覺得累。
 
  旭無法釐清那個「一直以來」究竟是多久以來。旭現在很想很想睡。
 
  ……對不起。旭滿懷歉疚的想。媽媽不但無法帶你去看花,可能還得連累你陪我走這麼一趟。
 
  旭穿著外套裹著圍巾閉著眼瞳瑟縮在堆積如山的貨儲底部,很想很想睡,很想很想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