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31

【狂夫之言】20.梅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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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去嗎?」
 
  「什麼?」
 
  麒麟猛然煞止進攻的動作,轉而拋出一句沒頭沒腦的疑問。做足防禦準備的鬼車一時反應不過來,僵在半空的姿態很是滑稽。
 
  一方是妖鳥一方是神獸,這場惡鬥激烈而漫長;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打得難分難解的兩造同樣狼狽同樣憔悴,卻沒有誰萌生倦意,圖求抽身或者片刻歇停。根據「邪不勝正」的世俗觀點,這場死戰的終幕業已昭然若揭。──實則不然。
 
  雖然稱不上實力懸殊,麒麟仍舊佔有明顯的優勢;足不點地以護蒼生,被尊稱為「仁獸」的麒麟自詡為世道的捍衛者,為了黎民福祉而與鬼車一戰。鬼車的動機沒有那麼複雜沒有那麼清高,與麒麟以命相搏並非為了維護尊嚴亦非為了報復一年前的貫體之仇;鬼車為己而戰,之所以拿命去賭,是為了爭取更多機會讓自己活。
 
  求生不是欲望,求生是一種本能。當這種本能將心神佔了個鉅細靡遺,承接並實行指令的軀體就會爆發出萬夫莫敵的懾人氣魄。
 
  所以麒麟贏不了。因為鬼車輸不得。
 
  「……你不去嗎?」麒麟不耐的凌空踱步;踟躕半晌,而後重申。捫心而論,牠真的不想多耗任何一秒在這個作惡多端(殘殺生靈一事已是罄竹難書)的妖物身上;麒麟壓根兒不願中斷這場替天行道的制裁(此為主觀看法),然而人命關天,牠不得不停:「她快死了,你不去見她最後一面嗎?」
 
  「誰快……──!」頓時想通了什麼的鬼車猛地止住話頭,十八隻眼睛驟然寫滿驚愕;龐碩體軀旋得乾淨俐落,蹬地與振翅銜接得天衣無縫。面對九頭妖鳥的倉皇背影,麒麟只是靜靜目送鬼車揚長而去。這場廝殺必然得用其中一方的死亡做為終結;替這場廝殺奏出幕落之音的卻是一抹人魂的凋逝。
 
  說真的,麒麟對於鬼車為了一個人類毅然棄戰一事頗為訝異。一來,牠只是感應到一個生命正在墜隕,而這個人類的身心漫染著鬼車的氣息,基於前述二者可能交識甚深的前提,麒麟(心懷憐憫的)告知了這則即將完成的死訊。
 
  二來,「……原來你還有『心』。」
 
  因為你不單單只有「執」,因為你的心尚且保有餘地置入其他生命,所以我姑且不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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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離爭搏意識之後,痛覺一股腦兒的浮上檯面。鬼車飛得很快,掠體而過的冰涼空氣形成無色利刃或擦或刺,身軀每前進一寸,傷口愈疼痛一分;鬼車飛得很急,棲身的車庫沒有旭的蹤影,熟悉的商店沒有旭的氣息,九頭妖鳥沾染了太多殷紅(自頸項流出的,自傷處滲出的,自麒麟之身濺灑過來的),太過複雜的腥甜氣味讓牠難以辨認垂死人類的所在(鬼車已將旭的瀕死之因擅擬為遭受重創乃至失血過多)。九頭妖鳥心急如焚,妳在哪裡?為什麼我找不到妳?
 
  鬼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焦慮,不知道麒麟為什麼說的是「它」而不是「它們」(其實麒麟說的是「她」,──顯然這就是語言的詭妙之處:讀者就算猜不透寫者的弦外之音,至少絕對不會錯認那些文字的筆劃形貌;即便浮現在聞者腦海的字幕僅僅產生極其細小極其微渺的誤差,仍能將言者真義曲解得萬劫不復,致使雙方認知從此海角天涯)。「它」?哪個「它」?是「他」還是「她」?是旭嗎?還是旭肚子裡的孩子?旭的孩子是「他」還是「她」?孩子出了什麼事?旭出了什麼事?旭還活著嗎?旭到底在哪裡?旭死了嗎?
 
  旭死了嗎?
 
  鬼車希望麒麟是錯的,其實旭和她的孩子均安無恙。如果麒麟是對的,如果「它」真的快死了,鬼車希望那個「它」是旭肚子裡的孩子;孩子是「他」還是「她」都無所謂,只要死的不是旭,一切都無所謂。
 
  鬼車不知道自己為何心焦,但是鬼車知道旭有多麼重視那個未出世的生命。但是那是她的骨肉,不是牠的血胤;牠將「它」視同陌路,因為牠沒有任何理由在乎「它」的死活。
 
  旭,我只希望妳活。
 
 
 
 

2009-12-29

【狂夫之言】20.梅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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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驚醒的時候是憤怒的。
 
  九頭妖鳥倏地起身,十八隻眼睛迅雷一般掃向室外。時序入冬,天色迷濛,清晨慣有的寒氣盤旋在半掩的車庫門邊,颼颼冷風一陣接著一陣。
 
  馗離開被褥化為人形,卻在走出車庫的瞬間恢復鳥身開展翅翼,扶搖直上的龐然軀體滿載滔天怒焰。十頸九首的鬼車狠狠盯著前方,濃稠恨意寫盡眼底。
 
  為什麼你在這裡?馗怒忖。為什麼你還有那個臉回到這裡?
 
  氣溫逐漸降低,雪花尚未成形。廢棄大樓唯有骨架聳立,那根曾經貫體而過的鋼筋形單影隻頹倒在地,定睛細看仍能瞅見褐紅漬痕。
 
  鬼車在鋼筋這端斂羽,麒麟在鋼筋那端足不點地。
 
  「……感應到你的氣息,我還以為是我多心。」麒麟輕踱前蹄,半翕眸光微透殺意。「我還以為,你那醜惡的模樣業已灰飛煙滅得不留痕跡。」
 
  「看看你自己的眼神吧,四不像。」九口同聲,譏謾的音量震耳欲聾。「人類以『仁獸』之名尊你敬你,讚你的溫厚崇你的慈悲。讓他們瞧瞧此刻的你吧!麒麟!讓人類瞧瞧他們愛戴的『仁獸』可以出現多麼凶狠的表情!」
 
  「……人類如何看我待我,都不重要。」麒麟緩步向前,與鬼車的距離逐漸縮短。「萬物皆有靈,倘若我得一一諦聽所有意念,如何能夠維持廉正公平?──況且,與那些無足輕重的褒揚相較,此時此刻才是真正重要得難以名狀。」
 
  「……你想殺了我。」句末語氣極其肯定。讀懂麒麟視線的鬼車「笑」了開來,旋即展翅昂首傾身瞇眼,舉止在在輕蔑在在挑釁。「你行嗎?寶愛眾生的仁獸麒麟。」
 
  「我早該這麼做了。」麒麟冷道:「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心軟,如果那一天我堅持送你上路,今天這個局面壓根兒不會出現。解鈴還須繫鈴人;鬼車,你是我未了的責任。」
 
  「責任?哼,就怕你扛不起!」九頭妖鳥以流星趕月之勢,暴衝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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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驚醒的時候是畏懼的。
 
  不住流淌的淚水溼了鬢也溼了枕,斑駁的痕將眼角與耳際串為一線。那個惡夢太讓人心碎了,夢中的她一直哭一直哭,悲傷得幾欲昏厥,悲傷得即便已經脫離魘的掌控,夢醒的她依舊無法自持的涕泗縱橫。
 
  儘管她已經不記得適才究竟夢見了什麼。
 
  旭緩緩偏首(現在的她就連勾一勾手指都會膽顫心驚),惺忪睡眼悠悠瞟向身側,再轉往戶外。馗不在這裡。鐵捲門外泛著初冬晨光。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啊……。沒來由的,旭想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後,想起那聲足以穿透風吼直達鼓膜的轟然巨響。這種緯度根本不可能降雪,這個地區根本不可能出現那種聲音;她是活在現實的人類,牠是傳說中的妖物,她和牠根本不可能結識,根本不應該兜在一處談。
 
  可是雪就是下了,聲音就是響了,人與妖就是邂逅了;可是事情就是發生了,能怎麼辦呢?
 
  旭搖搖晃晃的起身,有些笨拙的將被褥收拾妥當,穿上外套裹好圍巾取過遙控器按開半掩的鐵捲門,拎起空籃走出車庫放下鐵捲門步往與廢棄工地反向的柑仔店。這個時代並不適合那種店舖:昏黃的空間,擁擠的擺設,不冰的飲品,在藤椅上搖著蒲扇打盹的老爺爺老奶奶;旭記憶中的童年有著舊時代的光景,同時亦是世界尚未崩潰的模樣。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救了。旭緊了緊圍巾,一邊走一邊想。她其實不怎麼怕冷,但是她現在必須時時刻刻為了另一個人著想。旭撫著大大的肚子,漾開一抹溫柔的微笑。雖然媽媽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還很美麗的時候將你生下,但是沒有關係,只要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世界就算已經糟得無以復加,也很美麗。
 
  時代在變。低矮屋牆躍升為高聳樓房,金黃稻浪碎縮成烏墨瀝青,森林還是森林只是成分由木材替換至水泥,童年和柑仔店都被迫留在無法觸及的過去,而滄海終究化作桑田接著被打入無數鋼筋充當地基。世界在變。當座落於盆地的質樸農村陷入熊熊火海,當學成返鄉的自己企圖奔下丘陵衝進家門卻被佇在身旁不遠處觀看祝融肆虐的桃花色頭髮的女人指使一個笑得痞痞的男人制止這種形同送死的舉動(「白澤,攔住她。」「喔。」),當旭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熟悉並深愛的人事物盡數付之一炬,當悲痛欲絕卻無能為力的她只能頹坐在地不住飲泣,當那個桃花色頭髮的女人偕同那個笑得痞痞的男人以及另外一個不知道何時從何處冒出來的風姿綽約千嬌百媚的女人憑空消失徒留語焉不詳(「我說妖容,妳為什麼不乾脆讓她去死?她的親朋好友幾乎全燒光了,留她一個活著也沒什麼意義。」「她是人類,所以不行。……蘇媚,妳走不走?」),那個時候的旭驀然驚覺並且深信,這個世界正在用一種前所未見的凌厲之勢奔向毀滅與虛無。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救了。」旭輕輕撫著渾圓的腹部,慢慢的走,悄悄的說。「但是沒有關係,親愛的,真的沒有關係。媽媽只要能夠跟你還有馗一直在一起,無論這個世界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還是可以笑得雲淡風輕。」
 
 
 
 

2009-12-25

【狂夫之言】20.梅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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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隻身佇在柏油路央,腳邊擱著螢光橘的購物籃。
 
  旭站在右前方的人行道上,那棵看得出枝枯葉疏的梅樹旁,撫著隆起的腹部細語呢喃。
 
  於兩個多月前被九頭妖鳥評斷為業已近似妖物的人類,此刻穿著寬大的連身裙裝,漾著一抹溫柔而慈祥的笑,似是望著不比自己高上多少的樹又若睞著飄雲的天;左手輕輕覆上肚皮,右手緩緩撫觸肚皮,嘴裡低聲碎唸著的絮語,柏油路央的妖鳥連一個音節也聽不見。
 
  馗隻身佇在柏油路央,就只是站著,沒有趨前也不打算離去。馗不懂人類,但是她能夠察覺旭變得越來越溫柔;雖然依舊溫柔得像水,卻又與從前不太一樣。倘若使用具體事象譬喻狀擬,馗覺得從前的旭是一條涓涓細流,規模雖不及溪河,卻仍洋溢著滿滿的生氣與活力;現在的旭是海,足以容納百川的汪洋浩瀚是無盡的溫柔,載負著生命(旭自己)同時孕育著生命(肚子裡的脈動)。
 
  自然和人類不同;自然永遠溫柔永遠無私,與之息息相關的諸般物項亦是如此。日月星辰,山川河沼,花草樹木,蟲魚鳥獸;自然孕育所有,撫養所有,呵護所有,包容所有,芸芸眾生無不處在相同且唯一的水平,沒有誰特別突出也沒有誰遭到捐棄。自然以等量齊觀的態度對待萬事萬物,遠從盤古大神開天闢地以來便是這般無私。
 
  人類就不同了。擁有與盤古大神相仿的肢體,坐享女媧娘娘近乎寵溺的關愛;生於自然長於自然卻絲毫不懂得感念自然,人類明明是那麼樣的渺小,明明只是與海中滴水、灘上粒沙無異的卑微存在,卻膽敢厚顏無恥的自詡為得天獨厚的優異物種。這個世界只有一項必須拳拳服膺的真理,即是維繫寰宇恆常的自然之理。但是人類,卑劣而汙穢的人類罔顧亙古以來的最高圭臬,擅自捏造出無以計數的偽理並奉為至尊之道。──千百年來,皆是如此。馗的思緒飄得遠了;那是「鬼車」尚且被誤認為神之眷屬的遙久過去。
 
  自然是恆常且無私的,而人心卻是無常的。或許遠古以前的「鬼車」曾經對人類存有一絲好感(就算是陰錯陽差,誰都喜歡受到尊敬與頌揚),但是而今的九頭妖鳥看待「人類」的視線,至少就馗來說,僅僅是品評「佳餚」的目光。麒麟的譴責從來沒有被當作一回事;鬼車吃人,一如人以雞豬牛羊為食,無肉不歡的雙方同樣進食得心安理得。
 
  「有什麼好可惜的?不過是幾隻牲畜罷了。」酒足飯飽的人類剔著牙,昏昏欲睡。
 
  「為什麼要憐憫以對?他們對自然一點都不溫柔。」十八隻眼睛滴溜溜的轉,九張鳥嘴異口同聲。
 
  人類對自然一點都不溫柔。可是旭對「馗」很溫柔。
 
  九頭妖鳥扯回思緒,連同視線一併凝結在右前方的人行道。馗記憶中的旭一直都很溫柔,從初識之時的第一眼第一個表情開始就很溫柔;馗曾經懷疑過這份溫柔的真實性(基於物種殊異而產生的敵對意識與自衛機制),但是旭以行動證明了妖鳥的猜忌只是多慮。──除非旭是天生的演員,即便身處夢鄉亦能妝扮得完美無缺。
 
  妖與人不同。妖因「執」而成妖,眼裡心底都只有一個願望,所以舉止言行在在單純而直接,不隱不晦不虞不詐。數百個晝夜以來,旭一直都很溫柔,所以馗信了這份溫柔,信了旭是真心對她好。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對我好,就像我不明白什麼是寂寞。但是我知道妳是真的關心我,所以我決定不吃妳。
 
  妖有「執」,所以妖有心。鬼車是妖,但是鬼車知道自然很溫柔,馗知道旭很溫柔。鬼車是妖,鬼車有心;馗無法將旭等閒視之,馗不能吃旭。
 
  「馗?」
 
  旭小心翼翼的走下紅磚道,小心翼翼的步向柏油路央;緩緩彎曲膝蓋,緩緩拿起螢光橘的購物籃。旭輕輕牽住馗的手,一如相遇之時那般巧笑倩兮。
 
  「我們回家吧。」
 
  三個人一起,回家吧。
 
 
 
 

2009-12-24

【狂夫之言】20.梅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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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棵梅樹的花已經凋謝很久了。
 
  旭牽著馗,提著螢光橘的裝了一半的購物籃,佇在柏油路央。橙黃餘暉糝滿整個社區,被染成暖色調的歸途恬謐得像是被關了靜音。旭怔愣的側臉比起初識之時消瘦許多。
 
  夕陽下,那棵梅樹的葉依然是翠綠翠綠的,卻因著天色而顯得頗為黯淡。旭愕愕睜睜的望著右前方的人行道;無花的樹無論軀幹抑或拖長了的影都是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這個距離無法細數仍舊懸垂於枝頭的果實究竟還有多少,她只能確切的知道,那棵梅樹已經沒有花。
 
  旭覺得有些可惜。她明明是那麼樣的期待能夠看見盛開的梅花,卻因為一時疏忽而與那幅美景失之交臂;那個晚上,她明明惦記著隔日一早就算連拖帶拉也要帶馗去看花,卻沒料到自己會在幾分鐘之後遭到那般不幸,自此在心上狠狠留了疤。──不幸,是的,就只是不幸。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所以那個晚上並不是哪段過往的報應。她只是不夠幸運。
 
  花已經謝了,但是樹還活著;只要根幹還沒死,葉啊花啊果啊什麼什麼的,明年一定都會再度據滿枝椏。後年也是、大後年也是,只要那棵梅樹還沒枯朽,必定可以一而再而三的孕育芬芳。
 
  只要還活著就能開花。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馗。」
 
  旭收回視線,旋首看向馗的容顏。目光觸及之物由側臉轉為眼瞳,瞳底凝著的、連日來的鬱悶頹喪業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遠較邂逅之時更為澎湃洶湧的,對於「生」的渴望。──不全然是單一個體固有的求生本能,那是更深沉、更熾烈的偏頗,對於「活著」這件事揣懷有超乎一切的執著。
 
  人類。馗暗忖。現在的妳已經近似於妖。
 
  旭鬆開馗的右手,轉而撫上自己的腹部;單薄寬鬆的衣物勾勒出微微隆起的形狀,掌心隔著布料遞來淺淺熱度。馗的餘溫和旭的體溫混融在一塊兒。旭心想,或許其中還包括了第三者的脈搏。
 
  「……這個孩子,我要生。」
 
  然後我要帶著妳跟它,一起來看花。
 
  馗覺得旭很像她曾經聽聞的一種東西。那種東西鬼車沒有,那種東西叫做「母親」。
 
 
 
 

2009-12-23

【狂夫之言】20.梅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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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吐了。應該說,又吐了。
 
  一覺醒來,身邊站著默默睞看自己的全身溼答答的馗,嚇得旭手忙腳亂的隨便抓了塊布將她裹得密不透風。真是的,就不會多照顧自己一點嗎?旭苦笑,手中擦拭的動作沒有片刻停歇。動不動就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要是我不在,妳該怎麼辦哪……。
 
  旭的叨唸逐漸轉為囁嚅。馗一如既往的沉默,聽憑旭對自己擦前拭後。馗覺得旭很像她曾經聽聞的一種東西。
 
  食人妖鳥對鮮肉的記憶停留在約莫三個月前,而今時序即將進入燠熱難耐的夏天。氣候明顯變得溼熱,吸進肺裡的悶窒感與日俱增;食糧腐敗的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還沒從商店走回車庫,拆封的肉乾已然酸臭。
 
  這幾天,旭吃什麼都吐。原本以為是吃到不新鮮的東西,因而連著幾餐減少食量。然而她還是吐,首先是碎屑殘渣逆上食道,接著是酸澀胃液湧上咽喉;到了最後,旭只能不住乾嘔。
 
  旭跌坐在水溝蓋旁,跪得痠疼紅腫的膝蓋無法繼續承載全身重量;她的上半身大幅度傾向左側,左手打得筆直,右手有氣無力的擱上右大腿,低垂的臉被瀏海遮住一大半的視界。旭覺得很累,旭最近一直覺得很累。
 
  透過眼角餘光,旭瞥見一雙赤裸而白淨的足踝在自己右側不遠處停下。旭揚首,以為又會對上馗總是波瀾不驚的眸。
 
  馗俯視旭的表情很專注,凝神的對象卻不是後者的瞳。──雖然基於角度問題而不夠全面,但是馗所關注的,毋庸置疑是旭的腹部。
 
  鬼車是會招致災厄的食人妖怪,對於血味與人氣向來敏感。
 
  馗的眼神讓旭沒有辦法繼續催眠自己,延宕許久的生理期是肇因於受到侵犯而導致的心理創傷所引發的壓力過大(貌似中性而專業的遣辭用句總是能夠向理智騙取較多可信度。旭努力讓自己言之成理,為的只是想要說服自己那正在發生的一切尚未失序),益發加劇的生理變化同樣迫使旭再也無法繼續自說自話。
 
  馗知道自己還是搞不懂人類,但是她知道自己看懂了旭眼底的驚惶。九頭妖鳥見過太多害怕,久而久之便也明白在人類的心境當中,有一種狀態叫做絕望;絕望與驚惶對馗來說差異不大,唯一的殊別在於自認山窮水盡的前者往往毅然決然放棄掙扎。
 
  馗看得出來,旭覺得自己正在經歷的種種無不宛若脫軌的火車。馗見過火車,也見過那稍嫌冗長的巨型金屬脫軌暴衝斷裂翻覆的模樣。──「分量」不少,但有些焦,稱不上喜歡。
 
  旭覺得自己身處的空間業已支離破碎。馗看得出來,也看得懂那樣的進退維谷。
 
  逐漸分崩離析的姿態恰如維繫世道的秩序一般。
 
  回天乏術。
 
 
 
 

2009-12-22

【狂夫之言】20.梅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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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來歲的女人身段嫵媚面容妖嬈笑靨淫蕩,領著四個心猿意馬的男人進了某幢空屋的客廳。真是諷刺。她想。當初明明對那傢伙的行徑嗤之以鼻,豈料今日卻得依著她的舉止照本宣科;這事兒要是曝露了,咱倆包准得打上個三天三夜。
 
  馗在玄關站定,一個扭腰讓四個男人同時嚥了口唾液,一抹別具深意的溫軟微笑狠狠擊碎四個男人的理智。澎湃的生理需求瞬間易位成身心的最高統帥,驅使男人們一窩蜂衝向搔首弄姿的女人,趨之若鶩的模樣彷彿她是上好糖蜜,誰先吃進嘴裡就是誰的東西。
 
  群蟻附羶。心謗摻著冷笑,脫口之瞬竟成綿密呻吟。馗欲拒還迎的推卻所有輕薄,眉飛色舞的掙開八隻不住遊走的手,走向門口。門被輕輕關上,輕輕鎖上;女人輕輕轉身,輕輕微笑。……甕中之鱉。
 
  被鎖上的門突然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蓬鬆毛羽片片大過屋瓦。男人們愣住了,下一秒卻無預警的分別對上兩張猙獰的鳥臉。八張醜惡的臉,十六道嗜血的視線;四個男人頓時性欲全消,一個轉頭拔腿,一個不住後退,一個跌坐在地,一個呆若木雞。
 
  ──喂喂,牠可是鬼車耶。
 
  呆若木雞的男人離妖鳥最近,首當其衝失去兩顆眼球。跌坐在地的男人被啄破氣管和動脈,暴衝而出的朱紅凌空劃出一道血霧。不住後退的男人在背脊貼上牆壁之前,胸膛已開出一個深深的窟窿。轉頭拔腿的男人沒跑幾步便被追上,鳥爪狠狠踏上他的腰背,重重踩碎他的脊椎,接著是脛骨,最後是腕部。四個男人只有最後一個(來得及跑開幾十公分的那一個)勉強能夠保持清醒,其他三人要嘛痛得昏厥要嘛有口難言。
 
  如果可以,請務必讓他失去意識!唯一清醒的男人在心中竭聲嘶吼,衝不過牙關的哀嚎惹得喉結上下顫動。男人多麼想要和其他三人一樣昏死過去,這樣他就不必眼睜睜看著他們四個逐一被叼著啄著拖著扔到客廳中央,彷彿垃圾一樣。
 
  然而有一種形勢叫做事與願違。男人越是期望昏厥就越是清醒,他只能目睹猙獰的鳥臉兩兩一組,戳破某人的胸膛,啄碎某人的肺臟,刺穿某人的腹腔,扯出自己的大腸小腸截成一段一段,嚥進胃袋。
 
  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一個頸項不住湧出泛著惡臭的殷紅,一顆腦袋高高揚起俯瞰腳邊,一對眼睛沒有嗜血的瘋狂也沒有獵食的滿足。鮮少得見的冷靜──要知道,妖之所以為妖,乃因其揣懷著強烈得足以讓主體意識捨生棄命的「執」;螻蟻尚且偷生,連命都可以不要,你覺得為「執」成妖的那些動物植物礦物,還能保有多少理性?──在瞳眸深處無聲沸騰。
 
  她是我的獵物。當你們決定對她出手,從那個瞬間開始,你們就是我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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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雨,等不到馗的旭聽著雨聲沉沉睡去。
 
  當馗結束獵食回到車庫,已是半夜三更。久違的人肉香氣撩撥著神經,致使嗜血妖鳥決定放縱自己一飽口腹之欲。化為人形的鬼車打碎每一根骨頭,將內藏的血髓吸得乾乾淨淨方才丟棄;被隨意拋甩的森森白骨相互撞擊,脆弱空洞的它們紛紛散作漫天塵埃。
 
  旭將龐然鳥軀拖進車庫的時候,曾將鐵捲門開至最頂;自此之後,車庫的門始終維持著半掩的模樣。飽餐一頓的馗笑得心滿意足,舔盡周身血漬繼而走出客廳。滂沱大雨沖去殘存的腥氣,抵達車庫的女人唯有遍體溼淋。
 
  這個時節不應該有這樣的雨。矮下身子之前,馗突然憶起麒麟。你看見我的惡貫滿盈,卻看不見這個離經叛道的世界正逐漸走向毀滅。──或許你早就已經有所察覺,只是不願相信自己看顧的一切竟會迎來終結。
 
  旭蜷著腰肢,睡顏很是安詳。馗靜靜站在床墊旁邊,放任水珠沿著髮梢滴落,將平鋪在地的被褥浸溼小小一塊。
 
  九頭妖鳥居高臨下的凝視深墜夢鄉的人類女性。看著看著,馗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噁心。
 
 
 
 

2009-12-21

【狂夫之言】20.梅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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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車是擁有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的鳥形妖怪,很難有東西會被牠們視而不見;鬼車是會招致災厄的食人妖怪,對於血味與人氣向來敏感。
 
  馗看見了旭的恐懼旭的憔悴旭的孱弱旭的遍體鱗傷,於此同時,她嗅到旭的身上攀纏著一股甜味和一股腥味。甜味是血的滋味,歸旭所有,還很新鮮;腥味挾著一絲臭味,這樣的腥味有四道,這樣的腥味只有人類男性才有,因為只有隸屬他們的腥臭會同時雜有優越並透著欲望。
 
  馗認得這種欲望波動:原始的,澎湃的,與生俱來的,無法遏止的。這種欲望波動只會以「食欲」的形式體現在鬼車身上,繚繞在旭周身的卻是與鬼車之欲截然不同的生理需求。
 
  馗感到怒不可遏。
 
  這般怒火中燒最近一次產生,是四個月前她對麒麟腹誹不已直至昏厥的時候。
 
  她是我先發現的。她是我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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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推開儲藏室的門,拖出兩箱未開封的礦泉水,隨手抓了一套某個迷糊員工遺留的制服,掩上門後就地在儲藏室門口脫去全身衣物。旭拆開紙箱,扭開一瓶又一瓶的礦泉水,一次又一次的兜頭澆下。冰涼的礦泉水沿著髮絲向下流淌,滑過眉眼滑過頷頸滑過胸腹,沖經被摑紅的臉頰被捏腫的乳房,流淌至下體的時候,持續向下的水痕摻入殷紅與白濁。
 
  罄盡一整箱礦泉水之後,立足之地宛若湖沼的旭陡地萌生一個連自己都大呼荒謬的念頭:如果我用完另外一箱,是不是就不會覺得痛,也可以把昨晚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二十好幾的女人談過幾場戀愛,在性事方面的經驗不算生澀。或許是基於這個緣故,當她的衣物遭到強行剝除時並沒有產生太多的驚慌失措(對她而言那曾經是一種情趣);然而站在一個受害者的立場來說,昨晚的性……
 
  ──不要再想了!旭用力的將腦袋甩左擺右,大大小小的水珠因應這個動作四濺開來。旭搖頭的力道益發劇烈,最後她乾脆蜷著身子蹲跪在地,雙手撐壓在頭的兩側,不住顫抖。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忘掉吧,快點忘掉吧……想想別的……想想日出,想想梅花……想想……想想其他東西,什麼都好、什麼都好……想想那些同樣已經過去了的人事物……想想故鄉,想想爸媽,想想世界尚未崩潰的模樣……想想昨、想想前天……想想……馗……
 
  馗。
 
  當九頭妖鳥的形貌閃過腦海,再也壓抑不住情緒的旭終於哭了出來。
 
 
 
 

2009-12-18

【狂夫之言】20.梅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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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知道她再也無法於有生之年回到自己誕生的地方。
 
  旭知道「鬼車」究竟是什麼樣的妖怪(只是沒想到這種妖怪原本就是十個頸項一個空),所以有朝一日她被馗吞食殆盡的可能性其實很大。
 
  旭知道自己終會落得「孤身一人」的窘境,即便如此她還是拚盡全力想要救馗一命,因為形單影隻的那三個月真的很寂寞。
 
  旭知道這個變為空城的社區必有隱情,也知道此處人氣未盡貨儲略豐故能稍微住上一住,還知道這裡定會再現人蹤,而對方若非合法住戶便是與己同屬浪客一流。
 
  很多事情,旭的心中都已經有了底。然而在被拖進某間空屋的地下室的時候,她所能做的還是只有驚慌,掙扎,抗拒,屈從。呼救尚未衝破牙關,旭便迎來一個狠狠的耳光,力道大得讓她無法當下就感覺到痛,甚至為此喪失知覺數秒。當旭回過神來,她的嘴已經被貼上兩層絕緣膠布,雙手遭到捆縛被迫高舉過頭,皮帶連同短褲與內褲被粗暴的剝除,襯衫被扯開的同時她聽見鈕扣掉了滿地。有一雙腳快步走下階梯,有一雙手撩高她的內衣揉捏她的乳房,有一個男人邊用左手壓制她邊用右手伸進褲襠上下套弄,有一根陽具已經開始在她體內抽送。
 
  旭不知道這場暴行究竟持續了多久,她只知道雙腕被勒得很痛,乳房被掐得很痛。那些人的臉孔在昏黃燈光下晃來晃去,逆著光的輪廓無論多麼努力仍舊無法看清,旭只能感覺到在私處抽插的陰莖一個換過一個,湧進下腹的熱流一陣接著一陣。
 
  旭在暴行中痛得失去意識,醒轉之際業已人去樓空,徒留滿室陰冷與一地狼藉。
 
  旭勉力撐起疼痛難耐的身體,慢慢將仍被綁縛著的雙手自頭頂移回胸前,忍著周身痠軟緩緩撕去嘴上膠布,再用牙齒不甚靈活的咬開腕上布條。口手皆獲自由後,旭扣好內衣,扯平襯衫,撿回內褲和短褲重新穿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不住顫抖的手將衣襬塞進褲腰(鈕扣只剩一個,連著線頭搖搖欲墜)。衣著整束完畢之後,旭踉踉蹌蹌的摸到牆邊,一跛一跛的拾級而上。
 
  ……好長的階梯。氣沮力竭的女人一邊走一邊抖一邊喘一邊想。……盡頭在哪裡?
 
  當旭好不容易走到戶外,天色已由子夜泉水般的漆黑褪為星子斑駁的靛藍。旭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心,很慢很慢的,走向她早就應該抵達的、馗正熟睡著的地方。
 
  旭突然很想很想見馗一面,卻又很不想很不想面對她。
 
 
 
 

2009-12-16

【狂夫之言】20.梅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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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陡地睜眼,驚覺身畔缺少一份均勻的吐息。
 
  九頭妖鳥支起龐然身軀,十八隻眼睛將車庫迅速環視一遍。燭炬已盡,蠟淚滿了整個白瓷小碟;身下的床墊被自己壓躺得柔軟溫暖,毗鄰的被褥卻冰冷僵硬。馗矮下視線,車庫外頭仍舊漆黑一片。
 
  徹夜未歸?這可稀奇了。……嘛,那也不關我的事。馗躺回床墊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無法渙散意識,幾番輾轉反而倍感不耐,索性起身化人,一個貓腰便衝入夜色。
 
  經過方才的折騰,室外漆黑業已褪去幾許,天幕成了一抹朦朧的靛藍,稀疏星子似有若無的透著點點微光。馗站在車庫前方,左手邊是棲身將近四個月的居所,右手邊是許久不見車輛馳騁的柏油路;眼前是沉默延展的路與屋,地平線與天空接壤處正一點一點染上金黃。身後的天空蒼如龍鱗,面前的天空白若魚肚;馗頂著逐漸褪淡的靛色穹廬,任由璀璨朝陽緩緩照遍全身上下,眼睫眨也不眨。四個月前遭鋼筋貫體而過的傷險險刺穿心臟,四個月後既不需要繃帶更幾乎癒合得看不出疤;空缺的頸項是鬼車的原罪,是必須從生背負到死的痛,反正只要化為人形就能眼不見為淨,在意與否皆無傷大雅。
 
  沐浴在晨曦之中的馗頓感錯愕: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太陽升火之處無預警的出現那個以日出為名之人。旭逆光而來,馗眼中的她是一道鑲著金邊的剪影,墨黑的臉孔看不見表情,僅僅一味徐行。
 
  馗沒來由的憶及夸父,這個背光的女人讓她想起那個追日的男神。──啊啊、多麼迥異的兩人,如此判若雲泥的兩人。
 
  旭在馗的跟前站定,距離不近,但要看清容顏已綽綽有餘。四目相望的兩人沉默了許久,久到馗開始覺得掠過旭的陽光很燙很礙眼的時候,旭率先開了口:「……我去雜貨店一趟。」
 
  接著她徑直與馗擦肩而過,沒有瞬目,沒有笑容。
 
  馗佇了幾秒,繼而邁開步伐,與一夜未歸的女人背道而馳。
 
  旭前往的方向座落著數家商店,再遠一點則是麒麟最後現身的地方。
 
  九頭妖鳥揣懷著滿腹怨懟,走向太陽。
 
 
 
 

2009-12-12

【狂夫之言】20.梅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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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天氣這麼好,妳想不想出去走走?」
 
  早已沒有人跡的雜貨店滿布塵埃,井然有序的商品襯得小小店舖宛若幽靈鬼船。人形的馗周身繃帶站在收銀檯前,背後是陽光透過玻璃門扉照進室內,在眼前拖映出一條頎長的影。旭的左臂拎提著一個螢光綠的購物籃,兀自穿梭在廊架之間,右手取下一件件食糧一件件日常用品,諸如湯匙諸如罐頭諸如於包裝宣稱增量百分之三十的抽取式衛生紙。馗聽著旭的腳步來回逡巡,心裡想著這個社區的住民究竟去了哪裡。
 
  鬼車不僅會招禍,尤其性嗜人肉,因而對於生死之事頗為敏感;就像人們多少會在乎食糧新鮮與否,兩者是相同的道理。這個社區很新,最外圍還有尚未成形的樓房佇於工地;活人的味道很淡,死者的氣息更薄,可見此處的「住民」數量尚未達到飽和,人去樓空的原因不太可能是為了躲避災疫。──那麼,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什麼事情能讓此處的居民驟然消失於一夕之間?
 
  「馗?」
 
  輕柔呼喚攫走妖鳥瞅著長影發愣的視線,循聲旋首的後者恰巧對上一雙帶笑的眼睛。旭右手拎著螢光綠的購物籃趨近,左手牽起馗緩緩向外走去;每個動作都是那麼理所當然,致使人形妖鳥全然忽略自己還可以產生掙脫的打算。
 
  「我們回家吧。」
 
  兩個女人並肩走在柏油路央,日輪的光華照亮了兩張恬靜的臉龐。冬日午後的陽光將積雪暖成清水,微冰的空氣輕輕刺著膚與肺。旭拎著籃子牽著馗,低低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彷彿一位購物結束的母親領著孩子踏上歸途;馗聽憑旭半拖半拉的引著自己前進,忖著之後是否要為了解開空城之謎,特地走上那麼一遭。
 
  ……要是去了,鐵定又會和那傢伙打得你死我活。輸是沒可能的。但是要我為了區區幾個人類搞得遍體鱗傷,這樁買賣怎麼想怎麼不合算。……話說回來,是有好一陣子沒瞧見那傢伙了。
 
  「噯,是梅花耶。」
 
  驀然收步的旭發出一句驚呼,馗順著她的視線睞向右前方。人行道旁有株瘦弱的梅樹,枝椏上頭綴著幾個嫩綠嫩綠的花苞,替尚未完全消融的寒冷增添了幾許生機。
 
  「冬天就要結束了呢。」再度邁開步子的時候,旭的聲嗓漾著一抹雀躍與歡欣。「不知道會開出什麼顏色的花,真教人期待哪!」
 
  相較於旭的興高采烈,馗的沉默顯得極其冷淡。她壓根兒無法理解旭突然心花怒放的原因,不過就是一棵樹幾朵花,究竟有什麼值得高興?冬天過去之後,春天本來就會降臨,歲月遞嬗時序更迭是自然界的常理,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麼值得開心?
 
  「梅花、梅花……三分白,雪卻輸梅……不是雪……香來……」身邊的旭兀自碎唸著語焉不詳的隻字片語,兀自笑得天真爛漫。「馗,妳知道嗎?雪融化之後就會變成春天喔!」
 
  馗心想,我果然還是搞不懂人類。
 
 
 
 

【狂夫之言】20.梅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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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妳吃不吃玉米罐頭?」
 
  那天之後,被鋼筋貫體的鬼車有了一個名字;鬼車鬼車,九顆腦袋的食人妖鳥,九首之「馗」。女人自稱為「旭」;日出之時象徵否極泰來,過往的晦暗都將迎來光明,曾經的不堪皆能悉數捨棄。名叫「馗」的鬼車由「牠」化為「她」,外貌年齡約莫三十來歲,舉手投足盡是嫵媚風情;名叫「旭」的人類溫柔如水,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總是笑語盈盈。
 
  旭說,我早已沒了家也沒了鄉,名字這種東西相形之下根本不重要,一個字也好兩個字也罷,三個字四個字連名帶姓能怎樣?沒有人呼喚的名字形同僅供裝飾的乾燥花,徒有軀殼再無芬芳。
 
  旭說,「旭」是我對自己的期許,「馗」是我記憶妳的方式。名字這種東西總是伴著情感寫入記憶,使用得越頻繁,刻烙在海馬回的痕跡便益發深沉。妳可以不開口呼喚我的名,妳可以不承認我給妳的名;我只是想為自己的未來樹立一份希冀,我只是想用自己揀選的字眼將妳收在心底。
 
  旭說,我之所以救妳一命,不只是因為妳還有一口氣,而我無法對瀕死的生命置之不理;我之所以救妳,另一個原因是為了我自己。
 
  旭說,雖然我已經習慣孤獨,卻還是無法忍受寂寞。
 
  旭拿著湯匙和打開的罐頭,在馗面前席地而坐;湯匙伸進罐頭,舀出滿滿的玉米粒,湯匙湊到馗的嘴邊,示意她開脣啟齒。馗看了看玉米粒,嗅了嗅玉米粒,然後張開嘴巴。沒所謂好不好吃。馗粗略嚼了幾下便任由食物滑入胃袋,嘴上卻還保持著嚼咬的動作。除了人肉以外,所有東西吃起來不都一個味道?玉米也好火腿也好,樹皮也好草根也好,只要能夠填飽肚子活到明天,任何東西我都願意拆吃入腹。
 
  旭趁著馗咀嚼的空檔(她不知道那是裝出來的)送了一匙玉米粒到自己嘴裡。馗一邊嚼咬(裝的)一邊靜靜注視旭的一舉一動,看著她咀嚼,看著她吞嚥,看著她舀起第二匙玉米粒湊到自己嘴邊。
 
  一罐滿滿的玉米罐頭就這樣被兩個女人分食殆盡。馗看著旭起身走向半掩的鐵捲門,一個貓腰便帶著湯匙與空罐走出車庫,纖細的腳踝漸行漸遠。馗不是沒有想過將這個身形偏瘦的人類當作盤飧──反正當事人已有自知之明──,她為自己至今仍未行動的原因找了一個深謀遠慮:我的傷勢還沒恢復到足以行動自如的程度,如果現在吃了這個人類,難保我不會將自己置入孤立無援的窘境。姑且留著她,等我傷痊癒,到那個時候再吞吃也行;留她一條命,做為觀察仿效的對象也可以,對人類瞭解得越多,之於我往後的獵食必定無害而百利。
 
  馗扭了扭脖頸,化為原形仆伏在地。半掩的鐵捲門外,細碎的腳步聲益發接近。
 
  關於人類,我知道得還不夠多。十八隻眼睛眨呀眨,十八隻眼睛同時闔上。打個比方吧,我根本就不明白,什麼是寂寞。
 
 
 
 

2009-12-04

【狂夫之言】20.梅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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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映入瞳底的是全然陌生的光景。鬼車吃力的試著起身,陡然驚覺一名人類女性在牠身旁巧笑倩兮。
 
  「我聽見一聲巨響,因而有些擔心,跑去工地一探究竟,只見你狼狽不堪的躺臥雪地。探了探心搏發現還有一口氣,決定勉為其難的將你拖來這裡。貫體而過的鋼筋很難處理,雖然耗了一番工夫但總算自你體內抽離,──手段有些粗暴,希望沒有弄痛你。」
 
  鬼車看了看女人的手,其上滿布傷痕且顫抖不已;鬼車看了看女人的衣服,單薄破損且滿布血跡,鬼車的血跡。突然間,鬼車瞥見空著的頸項亦被包紮完畢。
 
  「我幫你處理了每個傷口,唯獨脖頸無法止血,甚至飄散出陣陣惡臭;為了避免傷口感染,我還是上了繃帶。你的腦袋是什麼時候沒有的?我找遍整個工地,始終不見那顆頭顱。……原本還盤算著,至少可以給它一個墓。」
 
  鬼車覺得這名人類女性不太對勁,無論是她的舉止抑或她的表情。牠是鬼車,是巨大凶殘的食人妖怪,九顆腦袋面目猙獰,一個頸項鮮血淋漓。怎麼會有人類願意親近,療傷包紮甚至容許留憩?狂風暴雪鋪天蓋地,一隻九首怪鳥奄奄一息,聰明人不是都該拔腿狂奔,讓此情此景永遠從記憶抽離?
 
  「三個月前我流浪到這個社區,每間房室皆已人去樓空,即便我佔地為王亦不會有誰介意。不遠處的商店餘有貨品,份量足夠撐上幾個寒暑;再往前走有塊廢棄工地,我就是在那裡發現氣若游絲的你。這幢屋舍距離工地最近,不好意思,我的餘力只夠將你拖進這裡。雖說是個車庫卻也足夠寬敞,儘管不甚隱蔽至少得以暫棲。等你的傷勢脫離險境,咱們再行遷徙也來得及,於此之前請你安靜休養,不要胡思亂想。我不知道是誰恨你入骨乃至想要將你置於死地,但是我會陪你,不用擔心。」
 
  根據鬼車對「人類」的認知,眼前的女性年約二十好幾,笑容卻比荳蔻少女更加天真爛漫毫無心機。浪跡天涯卻能笑得如此純粹乾淨,根據鬼車對「人類」的瞭解,若非天性極其開朗正向不為塵俗所拘,就是早已瘋癲喪心。……能夠把話說得有條有理,想必隸屬前者的可能性要來得大些。鬼車暗忖,十八隻眼睛緩緩淡去負傷禽獸的戒備與凶狠,卻還是維持著一定程度的對異族生人的疏離。
 
  纏裹脖頸的繃帶逐漸染得紅透,惡臭伴隨鮮血一併滴落在地。女人起身,取過藥箱,繼而挨著鬼車再度坐下。女人小心翼翼的取下髒汙的繃帶,用沾水棉花將斷面稍事清潔後再小心翼翼的繞上新的雪白。
 
  「如果可以,往後能否請你化為人形?一來我想知道你的頸傷究竟要不要緊,二來這樣照料起來也比較容易;坦白告訴你,其實我剛才一直很困擾,用餐時間到底應該餵食哪一張嘴?……如果你垂涎人肉的滋味,能否暫且按捺到傷勢痊癒?讓我可以走得不那麼憂心。──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
 
 
 
 

【狂夫之言】20.梅妝(一)

 
 
 
 
  風雪遮蔽所有視界,舉目所及盡是白茫茫的一片。
 
  於是鬼車硬生生撞上空有骨架的廢棄大樓,其上懸著的鋼筋晃啊晃啊晃斷了早已腐朽的鎖鍊,墜地之前搶先貫體而過。鬼車還來不及悲鳴便被牢牢釘上雪地,龐然的軀襯著飛濺的血像是一個巨大靶的,沉重鋼筋不偏不倚正中紅心。鮮血原已濡溼頸項今又染紅雪地,鬼車的視線變得渙散迷離。意識消散之前牠彷彿瞥見大樓樓頂有一抹旋身離去的身影,貌似在牠墜地之前始終窮追不捨的麒麟。
 
  風雪蒼茫中一道聲線不重不輕。麒麟說,鬼車鬼車,我本欲親自送你走向黃泉,事態發展至此想必是神靈旨意。性喜食人的你早已惡貫滿盈,即便好生如我亦不願救你一命。當最後一滴血不溫不豔,自有閻王差使前來收你。
 
  鬼車闔眼之前,麒麟業已揚長而去;意識消散之前,一份怨懟遭到反覆叨唸。好你個足不點地以護蒼生的仁獸麒麟,說什麼冠冕堂皇的狗屁道理,到頭來還不是不想髒了自己的蹄;說什麼善惡賢愚因果報應,你明明比誰都還要清楚,世道與人心皆已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