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26

【彼岸狂華】01.C_own(國王小丑)

 
 
 
 
  【Crown】王冠;君主[the S]
 
  【Clown】丑角;(馬戲團等的)小丑
 
 
 
 
  ■
 
 
 
 
  這個國家的國王,基本上是個被詛咒的行當。
 
  誰當上國王戴上王冠坐上王位,詛咒便落到誰的頭上。
 
  詛咒的內容說嚴重也不嚴重,說可怕也不可怕,認真講起來貌似還有幾分可笑。
 
  「不能笑。」
 
  嗯,詛咒就這樣。
 
 
 
  小丑查理從來沒把詛咒放在心上,因為他根本不可能當上國王。
 
  況且這個城市這麼大,就算一個一個輪著當,憑他的身分地位想必會是最後一個被看上。
 
  再說,要是哪天整個王城裡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他一個活著,誰還管他笑不笑呢。
 
  不過自從理查王子成為理查國王之後,小丑查理開始對詛咒認真了起來。
 
  理查國王還是小小理查王子的時候就認識小丑查理了。那時候的小丑查理比他高上整整一個頭,儘管對話口吻無比恭敬,看向他的視線卻明顯有壓低。
 
  小小理查王子不喜歡恭敬的口吻,也不喜歡壓低的視線,於是小丑查理成為少數幾個得以直呼王子殿下名諱的人之一。這項殊榮直到小小理查王子成為理查王子之後依舊存在。
 
 
 
  喔對,有件事情忘了說。
 
  小丑查理是孤兒,瘦骨嶙峋的縮在道旁牆邊瑟瑟發抖,某個大雪天讓路過的劇團團長拎回去,從此留在劇團混飯兼打雜。
 
  小丑查理本來會成為演員的,如果小小理查王子七歲生日那一年,他沒有在劇團做為生日賀禮的戲劇裡臨時頂替吃壞肚子的前輩飾演小丑的話。
 
  那一天,還不是小丑的小丑查理戴著尖帽踩著大球,歪歪扭扭的來到擺放在廣場邊緣的那兩張鑲滿寶石的座椅之前,先是華麗麗的跌了個狗吃屎,而後極其萬幸的在老國王的默許下,以無比誇張的肢體動作向小小理查王子遞上一朵黃色鬱金香,笑嘻嘻的說了句生日快樂。
 
  隔天,小丑查理被傳喚進宮,就此成為王子殿下專屬的弄臣。
 
 
 
  真的成為小丑的小丑查理曾經問過小小理查王子,為什麼是我?我又沒有爸爸媽媽。
 
  小小理查王子睜著晶亮亮的大眼,反問小丑查理說,我只是想跟你玩,為什麼要在乎你有沒有爸爸媽媽?
 
  我也不知道。不過大人們總是把我沒有爸爸媽媽的這件事掛在嘴邊,然後用很討厭的視線睨著我。
 
  大人常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就好啦。反正我也沒有媽媽,輸你一個爸爸而已。
 
  小丑查理心想,輸贏好像不是應該用在這種事情上的字眼。不過算了,他現在的主人是理查王子,王子說不用放在心上那就不用放在心上。
 
 
 
  很多年過去了,現在足足矮了理查王子半個頭的小丑查理已經能將大球踩得穩穩當當,也能將高空繩索當作平地,在那上頭走得行雲流水。
 
  老國王在行雲流水的第三年蒙主寵召,身為老國王唯一子嗣的理查王子不費吹灰之力便繼承了王位,同時也繼承了詛咒。
 
  理查王子成為理查國王之後,小丑查理再也沒有看過他的笑容。
 
  於是小丑查理開始對詛咒認真了起來。
 
 
 
  玩伴當了這麼多年,摯友當了這麼多年,小丑查理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基本上他深交的對象也沒幾個)他其實很喜歡很喜歡理查王子的笑容。
 
  小丑查理沒有見過什麼很了不起的東西,所以他只能用自己見過的東西當作比擬的根據。他覺得理查王子的笑容就像森林裡的大湖那般澄澈,也像清晨的朝陽那樣璀璨。總之是讓人,至少是讓自己看了相當心曠神怡的東西。
 
  有時候小丑查理會試著回想,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那個笑容好生著迷。
 
  想著想著,小丑查理覺得自己大概是從小小理查王子睜著晶亮亮的大眼笑著對他說「我只是想跟你玩,為什麼要在乎你有沒有爸爸媽媽」的時候開始,就喜歡上那個笑得很溫柔的人。
 
 
 
  繼承詛咒之後的第一個生日,理查國王望著小丑查理踩著大球獻上的黃色鬱金香,若有所思的安靜了一會兒,接著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啊,就像王冠一樣。
 
  聽見這句話的人只有理查國王自己,以及踩著大球停在他跟前的小丑查理。
 
  於是小丑查理再也不在理查國王生日那天送上黃色鬱金香。
 
 
 
  繼承王位就得繼承詛咒,這是這個國家的國王的宿命;宿命這個字眼通常是用來形容那些就算反抗也徒勞無功的事物,或者是沒有人想要反抗的事物。
 
  老國王只有理查國王這個兒子,所以理查國王成為國王是他的宿命。
 
  繼承王位就得繼承詛咒,所以理查國王遭到詛咒是他的宿命。
 
  不能反抗,反抗不能。
 
  這就是宿命。
 
 
 
  小丑查理勉強可以不為理查國王不能笑的這件事悲痛欲絕,卻怎麼樣也無法忍受理查國王頂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用彷彿若有所思的眼,泫然欲泣的盯著他送他的黃色鬱金香。
 
  黃色鬱金香明明是他們最喜歡的花。
 
  小丑查理很高興理查王子能夠當上國王,他知道他一定會是一個萬民景仰的偉大領袖,但是小丑查理無法眼睜睜看著愛笑的王子變成不笑的國王。
 
  於是小丑查理決定去拜訪那個據說已經在森林深處活了幾千年的可怕女巫。
 
 
 
  王冠據說是女巫給的,詛咒據說是女巫下的;換句話說,這個國家的國王打從王城竣工以來就是一個被詛咒的行當。
 
  她的脾氣可能很差很差,打擾她午睡的人都會被她變成石像。
 
  她可能長得很醜很醜,駝背,瘸腿,獨眼,鼻子像乾掉的蒜頭。
 
  如果她的眼睛和耳朵因為年紀太大所以變得不好,我該怎麼跟她溝通?
 
  一路上,小丑查理試著設想各種可能性,但是直到他繞過湖泊鑽進樹叢爬上枝椏滑下土丘,總算來到蓋在森林深處的石頭房子的門前,心裡還是沒有一個底。
 
  就在小丑查理猶豫著應該光明正大的敲門還是應該溜到窗邊觀望情況的時候,石頭房子的門無預警的打開了。
 
 
 
  傳說中無惡不作的千歲女巫站在門與門框之間,站在小丑查理的面前。
 
  ……出乎意料的貌美婀娜。
 
  「廢話,要是連外表都保養不好,算什麼女人?還有,我只活了幾百年而已。」
 
  小丑查理心想,我剛才有開口說話嗎?
 
  「你不用開口我也知道你想幹什麼。這個國家的人想幹什麼我都知道,應該說,這個國家的人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小丑查理心想,感覺上是個相當厲害的角色啊。
 
  「不是相當厲害,是非常厲害。再說,都已經活了這麼多年,魔力什麼的總得有點長進吧。」女巫將門開得更大,示意訪客進屋。「不說那個了。進來幫我做件事,我就考慮不把你變成石頭。」
 
  小丑查理生平第一次被如此甜美的聲音威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乖乖進了屋。
 
  「來。」美麗女巫將一球很大很亂很多顏色的毛線團塞進小丑查理懷中。「幫我找出它們的線頭然後逐個捲成球。」
 
  小丑查理心想,我是不是應該慶幸自己小時候有跟團長夫人學過簡單的裁縫?
 
 
 
  好不容易釐出七種顏色的小毛線球的時候,小丑查理已經滿頭大汗口乾舌燥精疲力竭。
 
  美麗女巫突然端著一組茶具走到小丑查理面前,替他倒了杯茶並加了匙糖。
 
  「這個茶葉好像已經放了很久。難得有人來,你就把它喝掉吧。」
 
  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謝意頓時蕩然無存。
 
  杯子很漂亮,茶(疑似過期)聞起來很香,喉嚨渴得發疼的小丑查理決定硬著頭皮喝了再說。
 
  ……味道好像有點怪。
 
  「是喔?看樣子果然是放太久了。」
 
  不,應該不是受潮的關係……該怎麼說……喝起來不太像茶?
 
  「會嗎?」美麗女巫彎下腰,揭開壺蓋嗅了嗅。「……啊,我把毒草跟茶葉混在一起了。」
 
  小丑查理非常希望自己能在斷氣之前晤見理查國王最後一面。
 
  「放心啦,這個毒草也已經放了很久,效力早就所剩無幾,就算大把大把吃下去也不會死人的。……大概。」
 
  小丑查理隱約聽見自己腦內的某條線顫出一聲巨響。
 
  「好嘛好嘛,不然我答應你兩件事情做為補償總可以吧。」
 
  小丑查理心想,一般來說願望不是應該要有三個嗎?
 
  「想得美,肯答應你就該偷笑了。況且隨隨便便就喝別人給的東西的你也有錯吧。」
 
  小丑查理想起一個字眼,叫做蠻不講理。
 
  「話說回來,要是真的有非實現不可的願望就該馬上要求,哪有人等到最後才說。」
 
  小丑查理想起另外一個字眼,叫做理直氣壯。……嗯?好像用錯地方了?
 
  「說吧。你想要什麼?」
 
  我想知道解除詛咒的方法。
 
  「很簡單,只要讓國王看見紅色的花就可以了。」
 
  ……這個國家根本沒有紅色的花。
 
  「廢話,如果輕而易舉就能把解藥弄到手,我下這個詛咒幹什麼?」
 
  ……。
 
 
 
  這個國家沒有紅色的花。
 
  玫瑰,百合,罌粟,雛菊;這個國家的花絕大多數是白色的,偶有粉色橙色黃色紫色,卻獨獨沒有紅之芬芳。
 
  據說國家創建之初,王城竣工之後,這塊土地再也長不出紅色的花。
 
  「給你。」女巫將一本破破舊舊貌似日記的書遞給小丑查理。「由後往前翻十九頁。」
 
  倒數第十九頁記載著這個國家的第一個國王與美麗女巫的邂逅經過。
 
  並不是什麼纏綿悱惻的浪漫愛情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美麗女巫的石頭房子其實蓋在王城現在的位置上。
 
  某天,一個陌生青年風風火火的找上女巫,說什麼都希望女巫把這塊土地讓給他。
 
  女巫問,你要幹嘛?
 
  青年說,我要當國王。
 
  後來後來,接連數天的死纏爛打徹底惹毛了女巫。
 
  女巫說,地可以給你,但是你得讓我詛咒你。
 
  青年問,只要我的願望能夠實現,隨便妳下什麼詛咒都可以。
 
  女巫說,那好,你給我跪下。
 
  怒氣沖沖的女巫走到屋後花園隨手摘起一朵黃色鬱金香,轉身進屋的時候掌中則抓握著一頂王冠。纖手一甩,金光閃閃的王冠在盛怒氛圍中安安穩穩的落在青年的頭頂。
 
  女巫說,戴著這個你就能如願以償,而詛咒會和王位一起跟著你,直到死去。
 
  青年問,妳詛咒我什麼?
 
  女巫說,我讓你再也笑不出來。
 
  由於真的火大到一個不行,致使女巫在下咒的時候根本不想拿捏分寸,於是被詛咒的對象從青年個人無限延伸為之後的每個國王。
 
 
 
  「要怪只能怪那些人運氣不好,有事沒事當什麼國王。」
 
  ……為什麼詛咒是不能笑?
 
  「因為那傢伙總是嘻皮笑臉的,看了就有氣。」
 
  ……為什麼解咒的方法是看到紅花?
 
  「因為那傢伙說他最討厭的顏色是紅色。」
 
  ……所以妳讓紅花成為解咒的唯一方法,卻又施法讓這塊土地的植物開不出紅花。
 
  「對。」
 
  ……妳很幼稚。
 
  「你知道連著五天被人三更半夜吵醒的感覺是什麼嗎?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敵啊臭小鬼!」
 
  小丑查理想起的第三個字眼,叫做唯我獨尊。
 
  「我想睡了。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被推出屋外的小丑查理看著被重重關上的石頭房子的門,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他知道了解咒的方法,卻也明白這個詛咒基本上是不可能被解除的。
 
  回程的路上,小丑查理一邊爬上土丘跳下枝椏鑽出樹叢繞過湖泊,一邊在心裡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小丑查理決定相信人定勝天,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可以解除詛咒。等到詛咒解除之後,不笑的理查國王就能開懷大笑,就像記憶中的理查王子一樣。
 
  遇到有趣的事情卻不能開心的笑,吃到美味的食物卻不能滿足的笑,收到最喜歡的花卻連笑都不能笑;這樣的生活太痛苦了,無論是王子還是國王,小丑查理認識的「理查」都不是可以長久忍受這種痛苦的人,也不該忍受。
 
  笑容才是最適合你的表情,親愛的國王陛下。
 
  王城,寢室,被褥。意識墜入夢鄉的前一刻,小丑查理仍舊對詛咒和被詛咒的對象念念不忘。
 
 
 
  之後的每一天,小丑查理都在努力開發新的花招。
 
  小小理查王子和理查王子都很喜歡小丑查理的表演,上回看過的把戲這次還是能夠笑得很開心。
 
  小丑查理心想,既然如此,理查國王應該也會看得很開心,當他開心得無以復加,說不定就會笑了。
 
  於是小丑查理每天每天都絞盡腦汁,想要設計更多更厲害更不一樣的把戲來取悅理查國王。
 
  太簡單的把戲了無新意,太危險的招式像是吞劍馴獸跳火圈,新王早在登基之前的十多年就已經明令禁止小丑查理付諸行動。
 
  到底要怎麼做才好?
 
  想要解除詛咒,就得讓國王笑;想讓國王笑,就得取悅他;想要取悅國王,勢必得用上別出心裁的花樣。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小丑查理一點頭緒也沒有。
 
  每當他興高采烈的邀請理查國王坐上廣場邊緣那張鑲滿寶石的座椅,並於眾目睽睽之下賣力表演好不容易想到的新把戲直至汗流浹背,最後見到的依舊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以及那雙憂傷鬱結的眼。
 
  每次表演結束,襲捲小丑查理的除了圍觀群眾的歡聲雷動,還有深深深深的挫敗。
 
  所以在廣場中央朝著鑲滿寶石的座椅屈身行禮的時候,小丑查理總是很乾脆的低下頭,好讓理查國王看不見自己的眼睛。
 
  不能讓他看見我哭,因為他會難過。
 
  不能讓他看見我笑,因為他會想哭。
 
  當著理查國王的面仰起的臉總是塗滿白色油彩,誇張的紅脣永遠是一彎輕輕淺淺的勾。
 
  你不能笑,所以我不笑。
 
  你不該哭,所以我不哭。至少不在你的面前哭。
 
 
 
  很多很多次表演失敗(佳評如潮對小丑查理而言沒有意義,能讓理查國王開懷大笑的表演才算成功)之後,很多很多個淚溼衾枕的夜晚之後,小丑查理想到一個未曾試過的花樣。
 
  駕輕就熟的踩大球與行雲流水的高空索都是「理查」最喜歡看的把戲,小丑查理打算把二者合而為一,他打算在廣場上空架設很高很高的繩索,再在繩上踩大球,從這邊這一頭走到那邊那一頭。
 
  小丑查理自信滿滿的想,這次一定會成功。
 
 
 
  因為都是看慣了的把戲,所以理查國王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得勉強同意小丑查理放手去做。
 
  這邊跑跑那邊跑跑,藍圖繩索服裝大球,小丑查理連著好幾個晝夜都為了表演忙進忙出。
 
  偌大王城中屢屢不見玩伴兼摯友,理查國王覺得越來越寂寞。
 
 
 
  表演開幕的前一晚,黑著眼圈的小丑查理煞有其事的敲響理查國王的寢室房門,畢恭畢敬的邀請理查國王務必出席明日上午的表演。
 
  親愛的國王陛下,你一定會喜歡的。
 
  小丑查理正準備退出寢室,手才搭上門把,卻被理查國王叫了回去。
 
  查理,你為什麼不送我黃色鬱金香了?
 
  小丑查理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慢慢慢慢的轉身,讓視線從厚實的門板移向理查國王瘦削的肩頭。
 
  銀藍月光穿透分隔寢室與陽臺的玻璃格門,微微染涼了地與床,無時無刻不戴在國王頭頂的王冠(其實是根本拿不下來)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
 
  小丑查理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跟小小理查王子面對面的同床共枕,看著月光將彼此的臉照得熠熠生輝,笑著鬧著直到倦極而眠。
 
  嬌貴矮小的王子如今已是萬人之上,過往歲月就此淪為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小丑,我在問你話。
 
  理查國王沉著臉冷著嗓。小丑查理愣了一下,他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啊啊,原來已經變成這樣了嗎?
 
  詛咒讓你痛苦,寂寞使你瘋狂。
 
  看懂理查國王眼中藏著的其實是逐漸扭曲的悲傷的小丑查理先是站直身子,而後以無比誇張的肢體動作屈身行禮,素淨的臉上掛著一彎輕輕淺淺的笑。
 
  對不起,我以為你有了王冠之後就不想繼續收到黃色鬱金香。但是我答應你,親愛的國王陛下,等明天的表演結束,無論你想要什麼花,我都會為你送上。
 
  我不要其他的花,我只要你戴著尖帽踩著大球,笑嘻嘻的獻上一朵黃色鬱金香。
 
  我答應你,……親愛的理查。
 
 
 
  走出寢室關上房門的小丑查理將額頭抵著門板,眨了眨痠澀的眼,試圖不讓淚水流經臉頰。
 
  ……就算你已經變得不像你,我還是會繼續尋找解咒的方法。
 
 
 
  粗大繩索高高懸掛,一端是鐘樓一端是教堂,廣場外圍擠滿興奮的群眾,鑲滿寶石的座椅坐著面無表情的國王。
 
  小丑查理頂著塗滿白色油彩的臉,將橘色大球從鐘樓這端滾上繩索,接著小心翼翼的踩上大球,小心翼翼的朝教堂推進。
 
  沒事的。振作一點。我已經練習過很多次了,這次的表演一定會成功,理查一定會露出笑容。等到表演結束,我就可以笑著獻上他最喜歡的黃色鬱金香,就和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小丑查理專心的走著,開心的想著。
 
 
 
  一隻鳥疾疾飛過頭頂,一片羽毛輕輕落在鼻尖。
 
  全神貫注的表演者皺了皺鼻頭想將羽毛抖落,卻一個不留神踩滑了腳步。
 
  小丑腳下是大球,大球之下是繩索,繩索下方是廣場。
 
  繩索下方沒有安全網。
 
 
 
  指甲狠狠刮過繩索的剎那,小丑查理陡地想起住在森林深處的百歲女巫還欠自己一個願望。
 
  美麗女巫說過,這個國家的人在想什麼她都知道。
 
  於是小丑查理開始試著在心裡呼喚那個幼稚蠻橫的厲害角色。
 
 
 
  女巫女巫,妳聽得見嗎?
 
  「聽得見啊。怎樣?」
 
  我快死了對不對?
 
  「對啊,再過幾秒鐘你就會摔得頭破血流。」
 
  我還可以向妳要求一件事情對不對?
 
  「……女巫跟魔女不一樣,復活死者什麼的,瀆神的事情我辦不到。」
 
  妳可不可以讓我的血流成一朵花?
 
  「……好啊,反正我差不多也該玩膩了。」
 
  我想要一朵很大很大的花,恰好開滿整個廣場那麼大。
 
  「什麼花?」
 
  唔……玫瑰好了,紅色的玫瑰應該很漂亮。
 
  「好啊。」
 
 
 
  小丑查理的指甲狠狠刮過繩索的剎那,下方的廣場傳出此起彼落的驚呼與尖叫。
 
  小丑查理的身體即將頭下腳上的撞到地面之前,慌忙起身的理查國王清清楚楚的看見他對自己扯開一抹大大的笑。
 
  於此同時,倍感錯愕的理查國王的大腿撞上鑲滿寶石的座椅扶手,整個人不由自主踉蹌了一下。
 
  於此同時,正前方的廣場驀然迸出一朵很大很大的紅色玫瑰花。
 
  於此同時,理查國王的重心不穩導致頭頂的王冠晃了幾晃。
 
  國王向前傾離,王冠往後墜落。
 
  觸擊地面的瞬間,金光閃閃的王冠業已變回原本開在石屋後院的那朵黃色鬱金香。
 
  瞥見落花的理查國王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每件事情都是一個畫面,每個畫面都有他的聲音。
 
 
 
  ──生日快樂。
 
  ──為什麼是我?我又沒有爸爸媽媽。
 
  ──親愛的國王陛下,你一定會喜歡的。
 
  ──對不起,我以為你有了王冠之後就不想繼續收到黃色鬱金香。
 
  ──等明天的表演結束,無論你想要什麼花,我都會為你送上。
 
  ──我答應你。
 
  ──親愛的理查。
 
 
 
  小丑查理最後的表演在一片驚慌失措的哭喊聲中堂堂閉幕。
 
  理查國王收到的紅色玫瑰讓他終於得以擺脫詛咒。
 
  於是國王笑了。
 
  而理查哭了。
 
 
 
 

2010-08-20

【彼岸狂華】00.WalsⅢ(水妖)

 
 
 
 
  女孩尖起耳朵,想將舉世無雙的動人嗓音聽個仔細。
  水妖輕輕抿緊脣瓣。半晌,只聞一聲嘆息幽幽飄進風裡。
 
  男孩伸長手臂,意圖觸碰那份絕無僅有的剔透晶瑩。
  水妖緩緩潛下海面。良久,僅見一雙瞳眸遠遠瞅著自己。
 
  人魚的軀總是那麼青春洋溢,人魚的尾捲起的浪花始終可望不可及。
  水妖不是人魚;生於海水長於海水,拍擊岸邊礁石的是牠們澄澈的軀。
 
  銀眸黑貓佇在潮間帶的此端,靜靜看著水妖乘著鹹澀來到跟前。
  一道聲線隨著此起彼落的波濤劇烈搖曳,卻依舊擁有足夠的力量蠱惑人心。
  海悲傷的說,不具實體不具姣形,人類口耳相傳的我們甚至邪惡無比。
 
  貓兀自撥弄潔白碎浪,貌似輕浮的舉措隱隱挾著澎湃的溫柔。
 
 
 
 

【彼岸狂華】00.WalsⅡ(鳳凰)

 
 
 
 
  女孩問鳳凰牠到底是鳳還是凰。
  鳳凰虛弱的閉上眼睛,不願答腔。
 
  男孩湊到鳳凰跟前,想要仔細觀察火翼上的熠熠光芒。
  鳳凰疲倦的別過腦袋,沒有理他。
 
  鳳凰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鳳凰,人們對於牠真的存在感到非常驚訝。
  坊間傳說的鳳凰擇梧桐而棲,食竹實而生,且終將擁有紅蓮之吻。
  鳳凰被關進巨籠的時候,已經承載著人們一睹華焰的期望。
 
  貓盯著奄奄一息的鳳凰,眸底漾著對將死之物的憐憫。
  鳳凰氣若游絲的低語,即將浴火重生的我不需要一頭走獸的低賤同情。
 
  銀瞳黑貓淡淡的說,被囚禁的神祇壓根兒不比自由的凡骨來得有意義。
 
 
 
 

【彼岸狂華】00.WalsⅠ(獨角獸)

 
 
 
 
  女孩問獨角獸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但是獨角獸沒有耳朵,聽不見女孩體貼的邀請。
 
  男孩想從獨角獸的眼睛看出牠在思念誰。
  但是獨角獸沒有眼睛,男孩看見的是牠斂眸後狀如羽扇的睫毛。
 
  獨角獸沒有在思念誰,獨角獸沒有在等誰。
  獨角獸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任由川流不息的人潮來來去去而不覺得寂寞。
 
  貓用爪子撕開獨角獸的胸膛,想知道裡面有沒有心,想知道獨角獸會不會痛。
  殷紅的血頓時瘋狂染緋雪白的胸膛,還有貓的鬍鬚貓的爪。
  貓用無比認真的神情注視著獨角獸的角,靜靜目睹其中流轉的光華逐漸黯淡。
 
  獨角獸用僅存的聲音對貓說,謝謝妳溫暖的觸碰。
 
 
 
 

【彼岸狂華】

 
 
 
 
  彼岸。
    對岸,那一邊。
    佛教用語。指解脫後的境界,為涅槃的異稱。
    比喻所嚮往的境界。
 
  狂華。
    開花期短暫,旋即枯萎的花。
    或作「狂花」。
 
 
 
 

2010-08-13

【狂夫之言】27.君莫笑(三)

 
 
 
 
  ■
 
 
 
 
  大哥很忙,每年總要將大江南北走上個三五十趟。
 
  大哥也總是往京城跑。城裡人多店多東西多,適合交換各種有形無形的事物;像是貨儲,像是情報,像是利害關係。
 
  有一回,睽違數月的大哥才剛從江南還河北返家,一盞茶喝沒幾口,便又風塵僕僕的趕去城裡與生意夥伴碰頭。十來歲的江水寒逮著了機會,仗著江月白向來疼他寵他,硬是嚷著要跟著上京開開眼界。
 
  想當然耳,江月白怎麼可能拗得過他。
 
  到了京城之後,隨侍的家僕先行前往客棧安置行囊,江水寒則跟著大哥在馥郁閣前下了馬車。妖嬈嫵媚的絕色麗人很是熱情,令得初涉煙花的江水寒不甚自在,整個人縮蟄在大哥身邊,指尖緊緊掐著大哥的衣袖,一雙眼半是畏怯半是好奇的打量所有來人。
 
  京城真的好大好繁華啊……。
 
  門檻後方的視界更為富麗堂皇;江水寒還沒來得及細看,便和大哥一起讓人領著往牆隅走去。靠牆近隅的廳緣同樣擺著幾張桌,上頭淨是熱騰騰的酒菜,三、四位未曾謀面的叔叔伯伯圍坐在其中一張桌旁,明顯是在候著什麼。
 
  大哥是來談生意的,不是來玩的。你可別四處亂跑,知道嗎?入座之前,江月白附在江水寒耳邊,輕聲說道。
 
  酒很香醇,菜也很美味,江水寒忍不住多喝了幾杯多嚐了幾口,但是大哥除了在入座時讓叔叔伯伯們罰了三杯酒,之後再沒見他舉杯或舉箸。雖然有點兒擔心大哥的身體吃不消──先是舟車勞頓的回到家,接著又馬不停蹄的趕赴京上;打從返抵家門迄今,江月白總共只喝了半盞茶與三杯酒,其餘什麼也沒吃──,但是臨行前江水寒答應過絕對不會干擾大哥談正事,所以無論再怎麼擔心都只能摸摸鼻子,安安分分的吃菜喝酒。
 
  席間數度有美豔女子前來勸酒,最後都讓江月白笑著打發。她們好像對大哥很感興趣呢……。江水寒邊想邊舉杯,眼角餘光不自覺的往上飄,飄啊飄啊飄上了二樓,不意落在一張雍容明豔的臉上。徐娘半老的中年美婦居高臨下的俯瞰眾聲喧譁,眉宇間透著淡漠透著冷然,貌似與舞榭歌臺之儔毫無關聯;然而那份超然絕俗的強烈存在感卻又明著暗著昭示著,她與這棟樓閣不無關聯。
 
  ……好個閉月羞花的婦人。逐漸習慣鬧騰氛圍的江水寒恢復慣常自若,手上好整以暇的擱下酒杯,暗裡仍瞅著那張風韻猶存的容顏不放。這麼美麗的婦人會是誰呢?是這個地方的鴇母嗎?但是這兒要說是青樓,卻又與青樓有些不同哪……
 
  ──江公子,別來無恙?
 
  驟然響在近旁的女聲停頓了江水寒舉箸的手,同時牽去他覷著美婦的視線。一名揣著琵琶的緋衣女子不知何時走到大哥跟前欠身行禮,翠黛絳脣笑容可掬,滴溜溜的星眸很是多情。
 
  相較於這棟樓閣裡的其他女性,緋衣女子的相貌與聲嗓只能算是中上等級;然而江水寒不知怎的竟愣在當場,舉箸的手就這麼懸在半空不進不退,眼底心裡滿滿都是緋衣女子的巧笑倩兮。
 
  酒突然變得不香不醇,山珍海味此刻嚐來全如嚼蠟。
 
  大哥稍稍抬眼,對緋衣女子淺淺一笑算是回應,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便又給那些叔叔伯伯們拉回下半年的買賣話題裡。
 
  ──阿紫。
 
  很輕很輕的一聲呼喚自高處傳來。緋衣女子仰首,恰巧與中年美婦的視線對個正著。後者沒有蹙眉沒有啟脣,前者對著大哥再次矮身行禮,隨即輕移蓮步走到階前,頭也不回的揣著琵琶拾級而上。
 
  臨走之前,緋衣女子漫不經心的朝江水寒輕輕一瞥。
 
  那是全然無情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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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紫,我替妳贖身好不好?
 
  ──水寒他……水寒是我弟弟,就是前幾天跟著我來馥郁閣的那個少年。那孩子說是對妳一見傾心……話先說在前頭,阿紫,贖身這件事是我的主意,和水寒一點關係都沒有。
 
  ──爹娘過世得早,水寒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知道自己對他寵溺得緊,但是那孩子是我唯一的親人,更是江家綿延香火的唯一希望。時至今日,要我對他不疼不寵是決計辦不到的。
 
  ──所以阿紫,就當我拜託妳,跟我回鄉好不好?
 
  ──我不求妳委身水寒……別誤會,阿紫,我不是嫌棄妳的出身,真的。歌伎舞伶也是人,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沒什麼好瞧不起的。況且我娘在嫁給我爹之前也是一名歌伎哪。
 
  ──這些年來,我在外頭奔波的時間越來越長,沒辦法常常待在家裡陪著水寒。所以我希望妳能替我陪在他身邊,盯著他讀書練字什麼的,別讓他成天遊手好閒,像個沒事人似的。
 
  ──我知道妳對水寒毫無男女之情,但是那孩子不過十來歲,這個年紀說什麼戀慕啊鍾情啊,沒準兒只是情竇初開時的意亂情迷。再過幾年,水寒就該加冠了。等他成家之後,妳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江月白絕對不會吭聲半句。
 
  ──所以阿紫,妳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江家的宅子離京城是有段距離,跟京裡比較起來可能稍嫌偏遠了些。但是那兒山好水好,鄉親們也很和善,是塊不可多得的清幽之地,也是我引以為傲的故鄉。阿紫,妳要是去了,包准會喜歡上的。
 
  ──鄉下地方不像京城這麼繁華,物資什麼的也不是很充裕……話雖如此,阿紫,我還是希望妳同我一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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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月白十三歲初次上京,同年住進學堂;隔年,那個少年在學堂外頭負手而立,讓人領到夫子跟前叩拜的時候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隔年的隔年,江月白只要得空就會反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隔年的隔年的隔年,那個少年微蹙著眉,笑得很安靜,轉身離去得很安靜。
 
  那一年,江月白十六歲。
 
  那一天,竇雪紅,那個少年的十五足歲還沒有滿月。
 
  於是江月白記憶中的竇雪紅始終是十五歲時的慘綠少年:風流倜儻,我行我素;比起四書五經更喜歡吟風弄月,比起飲酒更喜歡品茶;總是那樣不溫不火的笑著,總是那樣似笑非笑的笑著。竇雪紅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即便關係親密如江月白,知道的也比常人多不了多少。生母是妾,死於難產,七歲開始跟著養母生活,「竇」是生父的姓,「雪紅」是養母後來起的名。這些片段看似零落,卻是江月白掌握的全部。
 
  ──令堂似乎是一位相當風雅的人呢。
 
  ──我還沒見過比她更了不起的人!
 
  提起那位夫人的時候,江月白見著了結識三年以來,竇雪紅最是由衷的心花怒放。他笑的方式很特別,先是眉心輕輕攏起,接著才是嘴角緩緩上揚。無論是譏諷是輕蔑是無奈是落寞,抑或難得一見的喜上眉梢,竇雪紅都是這麼笑。
 
  與兒女情長兩相權衡,當年的江月白選擇不繼續愧對──身為長子卻無法克盡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還有什麼字眼能比「愧對」更適合形容自己──年邁雙親,於是他率先鬆開交握的手,於是竇雪紅的揚長而去再合理不過。太過痛苦所以不得不忘掉,太過美好所以捨不得忘掉;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無法善終的感情逐漸化為兩股相互糾裹彼此撕咬的力道,在江月白體內日復一日瘋也似的咆哮。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說記得就能記得,也不是說忘記就能忘記。即便如此,記憶仍舊隨著韶光荏苒悄悄褪色,變得灰暗斑駁,不復曾經。十多年來,儘管竇雪紅的身形輪廓一直都被江月白深深銘刻在腦海心湖,輪廓之內的線條與顏彩卻逐漸淡去,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原本以為就要忘盡了,卻又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斷被加深的內裡筆觸正逐漸同外部輪廓妥妥貼貼的合而為一,才正要替失而復得的記憶狂喜不禁,豈料那道剪影最後竟成了江水寒的模樣。
 
  江月白記憶中的竇雪紅始終是十五歲時的慘綠少年,而再過幾個月,江水寒即將成為十五歲的少年。這些年來,每當半大不小的江水寒跟前跟後的黏他纏他,江月白總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十六歲少年,每天每天,只要回頭,這輩子最愛的人就在身邊。
 
  意識到這一點的江月白開始感到害怕。
 
  一個是他甘願拋捨一切與之偕老的戀侶,是過去三十年來無出其右,而今僅供憑弔的美好;一個是他兄兼父職親手拉拔帶大的胞弟,是當下生活的重心,是未了的責任,也是往後最大的珍惜。素昧平生的兩者擁有截然不同的外貌,個性與嗜好卻相似得令人驚詫:風流倜儻,我行我素;比起四書五經更喜歡吟風弄月,比起飲酒更喜歡品茶;對於那些以自個兒的身家為評論主題的流言蜚語悉數置若罔聞,兀自踩著沉穩而堅決的腳步,半是執拗半是挑釁的走著想走的路。
 
  ……他們的個性是很像,但是笑容不一樣;沒有人可以笑得跟他一樣,所以他絕對不會是他。江月白一而再而三的自言自語自誡自警。因為他們都是……或者曾經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才會一時走神看偏了眼,把兩種「重要」混為一談。
 
  說是這麼說,江月白卻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現在的他就跟釜魚阱虎差不了多少,再多的外觀內省都是困獸猶鬥,強自鎮定的舉措終究是欺己欺人。從意識到江水寒的形象逐漸與記憶中的竇雪紅重疊的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再也無法冷靜分析仔細思考,自己用來定義江水寒的「重要」究竟仍是基於血濃於水的親情羈絆,或者業已摻雜了對「那個人」和「那個時候」的眷戀與追念。──假使江月白對江水寒的寵溺不啻是對至親的疼惜,那就表示他為了彌補這份懸宕多年的缺憾,從而將相依為命的小弟視作竇雪紅的替身,好讓自己得以一股腦兒傾注所有眷念,好讓自己能夠活得輕鬆一點。
 
  ……倘若真是如此。江月白五內俱焚的想。我就算是死透了,也絕對不會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