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31

【信手拈來】32.謀殺

 
 
 
 
  展至極限的十指宛若影戲之蟹。
 
  掌心密合胛骨的瞬間,影蟹成為少女背上大張的翅翼。
 
  不住上捲的海風挾著鹹澀竄入鼻腔。
 
  朱色衣袖在青年眼底留下一道輕淺的殘紅。
 
 
 
 

2011-01-01

【离未罔兩】00.妖容

 
 
 
 
  「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髮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繹史》卷一引《五運歷年記》)
 
  「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太平御覽》卷七八引《風俗通》)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山海經‧海外北經》)
 
  有些傳說,不僅僅是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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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杖拋擲出手的時候,直到斷氣的前一秒,眼底心裡淨是滿滿不甘。
 
  尾端沒入泥壤的瞬間,碩巨桃杖驟然化為桃林遍野。風搖響了枝椏,陣陣葉濤宛若替夸父送行的葬歌。精壯軀身化骨化土,最後成了薄塵飛灰漫灑大地;世間每個角落都隱有夸父的嘆息,冀望難遂的憾恨被川流不息的光陰悄悄刻進每個耳聞逐日事蹟之人的海馬回,誰都知曉曾有一項未果的壯舉出現在很久以前。
 
  逐日的行為眾所周知,狂者的容顏唯有一靈永誌不忘。
 
  繁育鄧林的那根桃杖,昭示著夸父不瞑的悲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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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甘心!
 
  萬物生而有靈。久歷歲月淬洗,方得其「情」。
 
  ──我不甘心!
 
  擲杖者無力嘶吼的怨懟透過指尖纏上杖體,後者就這麼挾著忿懣插進土裡。
 
  ──我不甘心!
 
  縱使業已成千上百,當初的「一」仍深深封藏著那份被迫承載的悲憤,那份炙燙而洶湧的感情。除此之外,尚有一件物事不時挑觸桃杖的靈(手杖的前身是樹,而萬物有靈):那是一個「人」的形影,和夸父很像,卻較之來得高大許多。
 
  ──我不甘心!
 
  夸父的「聲音」交雜著那個「人」的身影,連日縈繞桃杖(即便化為鄧林,根幹之下的它依舊是氣息奄奄的夸父竭力扔出的杖)之靈。很多很多個日升月落過去了,鄧林之母不僅產生「情」的幼苗,甚至萌發出「知」的嫩芽。「知」是知覺,是意識,也是衝動;「知」依「情」而生,且附「情」而成。
 
  ──我不甘心!
 
  每個初生的「知」都是曖昧朦朧的模樣,不夠明確亦不夠強烈,宛若方出娘胎的赤子那般虛弱幼小。如同嬰孩終將長大成人,「知」亦會與時俱進,逐漸清晰逐漸堅實,末了得以執掌個體主權,決斷所有言行並統率一切思維。尤有甚者,「知」會蛻為「欲」,蛻為一份對特定事物根深柢固且與日俱增的渴想;最後,當這份渴想膨脹為無以復加的偏頗,「欲」便成了「執」,有「執」的靈便成了妖。
 
  ──我不甘心!
 
  桃杖的靈是礁,譁囂不已的悲鳴與時隱時現的「人」是浪;水滴石穿,後者造就前者的「知」,造就前者圖求變化的想望。
 
  當桃杖之靈所擁有的「知」獲得堪稱明晰的輪廓(約莫三、四歲的稚兒之齡),鄧林遍野僅剩孤樹聳立。──桃杖下意識的將曾經散出的生命力(用以化育鄧林的)全部收回,為的是替己身積聚更多力量,期能提高換形的可能性。
 
  但是不夠,再怎麼追討都不夠。如果每棵桃樹的生命力是一分,如果當初桃杖化育了連同自己在內的一千棵桃樹;昔日付出一千分,今朝取回一千分,持平的交易沒有任何盈餘可供形體轉變。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為了滿足業已近似於「欲」的「知」,為了平息莫名生成(而今擾攘不堪)的衝動,桃杖(而今僅存的樹)所能做的,唯有實踐「化人」想望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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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圓百里之內只有這一棵樹。身著獸皮的女人對此感到萬分好奇。
 
  女人緩緩走近那棵樹,女人細細端詳那棵樹。末了,女人小心翼翼的揚手,小心翼翼的撫上樹幹。──一股突如其來的拉力自樹幹中湧出,女人的手被迫滯留在粗糙表皮,無法挪移分毫。驚慌失措的女人拚盡吃奶之力意欲將手抽回,汗流浹背卻徒勞無功,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逐漸乾癟;首先是指尖,接著是腕臂,其三是肩、是頸、是胸、是腹、是腿……。當足端變得像朽木一樣既枯且瘦,豐腴面頰業已血色全無。
 
  異常強勁的吸附怪力來得快去得也快,恰恰是一片綠葉從離枝到墜地的歷時。頓失支撐的乾屍頹倒在地,頓失生命的女人還很年輕,落於女屍的桃葉還很翠綠,綠得很美麗。
 
  桃杖的「化人」之「知」,由此開始,正式成「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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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樹下的屍骨逐漸多了起來。
 
  最初的幾具屍骨和第一個女人一樣,全是因著好奇(或是對於孤樹,或是對於樹下骷髏)而趨近,全是因著好奇而丟了性命。屍骨逐漸增加,桃樹逐漸因「欲」生變,變得更為主動、更富侵略性:自體具有的引力益發強大,大得足以牽動鄰近活物(人類居多)狀若自發的趨近,無意識的觸撫,而後死去。
 
  後來,桃樹的葉子在還很翠綠的時候盡數墜地,光禿禿的枝椏尖銳得像是即將刺穿藍天。後來,空無一葉的桃枝抽生出滿樹繁華,夭夭灼灼的豔彩襯著藍天白骨顯得分外扎眼,卻也極麗無比。徒有繁華的桃樹開始改變外形:樹幹越來越細、越來越細,並且出現極為明顯的凹下和凸起,最後竟成為穠纖合度的女體之形;一樹桃華成了一頭秀髮,襯著藍天映著白骨披著肩背散著氤氳。
 
  當桃杖徹底褪去樹形化為人體撲伏在地,轉蛻為「她」的它的周圍早已積聚了難以計數的森森骷髏,眾骨宛若護持又似彰顯的將桃花色頭髮的女體圈在中心,無樹的鄧林於焉瀰漫著詭譎的死寂。趨近的活物沒有減少,積累的亡者持續增多;一方面是桃杖之靈的引力不容抗拒,一方面是人心的良善招致了己身的終結。──一個身無寸縷的女人趴伏在無以計數的屍骨中間,鮮少有人能對這個畫面視而不見。趨近的活物沒有減少,積累的亡者持續增多,桃花色頭髮的女體逐漸褪去樹的氣息,粗糙表皮逐漸柔軟逐漸白皙。
 
  當桃杖之靈化成的女體之形好不容易凝聚渙散的知覺,好不容易憑藉模糊的意識睜開眼睛,首先刻進瞳底的,是那個人摻著哀慟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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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妳嗎?」
 
  蛇尾圈圈纏繞層層縛綁,將成功化為人形的桃杖之靈綑了個密不透風,後者尚未聽清聲若平地悶雷的怒喝所言為何,便遭一股猛烈的勢子舉離地面,狠狠湊到某人鼻尖。那是一張極其美麗的容顏,此刻卻因著熊熊怒火而顯得扭曲猙獰;龐碩女軀連著巨大蛇尾,豔陽照得無數鱗片閃閃發光,扎得好不容易才聚焦見物的眼有些刺痛。
 
  那是女媧。
 
  那是摶土造人、煉石補天,人身蛇尾的崇偉母神,女媧。
 
  「就是妳嗎?」豔美女神沉著臉啞著聲,眼底話裡淨是怒不可遏和悲痛欲絕。「滿不在乎的將數以百計的人類吞吃殆盡的傢伙,就是妳吧。」
 
  還有什麼好問的?
 
  尚且維持人形架構的無數骸髏已在眼前堆了滿坑滿谷,燦金陽光照得森森白骨熠熠生輝。
 
  還有什麼好問的?還有什麼能辯解的?
 
  每一具人骨都是一根針,多如恆沙的屍骸將女媧的心刺出千瘡百孔。蛇尾女神難過得無以復加,聽聞眾生因著天塌一事於焉陷入水深火熱的時候,自己再怎麼心急如焚都沒有這麼痛。在波濤洶湧中載沉載浮的人類或多或少還有力氣嘶嚎呼喊,一個兩個還有得救;眼前的屍骨就只是屍骨,安安靜靜的聽憑日曬雨淋,安安靜靜的一動也不動。
 
  「區區妖物竟敢對人類出手,想必妳已經做好相當的覺悟了吧?」悲憤交加的豔美女神沉著臉啞著聲,眼底是凶光話裡是殺意。摶土也好引繩也罷,無論是以哪種方式賦形賜命,女媧自個兒清楚得很,從第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在自己掌中掙扎著站起,從第一聲含糊不清的呼喚在自己耳邊膽怯的響起,她的整副心思就都繫在這些因著百無聊賴而捏塑出的造物上了。
 
  對於人類,女媧的言行舉止無一不是近乎寵溺的關愛;為了人類,女媧可以毅然決然的斬下巨龜四足權充天柱,眉頭皺也不皺。──饒恕噬人妖物這種事,之於她,絕無可能。
 
  「臨死之前,還有什麼話想說嗎?」巨大蛇尾緩緩使力緩緩收緊,桃花色頭髮的女人臉色益發鐵青。尚不足以嫺熟運用各種感官體察塵世種種的桃杖之靈還不明白什麼是痛,還不知道什麼是難受;她只能隱約察覺自己好不容易才凝聚成功的知覺逐漸渙散,本就不夠清明的意識逐漸斑剝。
 
  ──我不甘心!
 
  「──妳!」
 
  怒火中燒的女媧驀然打住力道,巨大蛇尾頓時放鬆許多。女媧將奄奄一息的桃杖之靈稍稍挪離鼻尖,神情詫異的盯著人形妖物不住打量。
 
  剛才的聲音她不可能錯聽,那樣的咆哮她不可能錯認。……然而,倘若那真的是這隻妖物化人的緣由……
 
  「妳……」
 
  氣若游絲的桃杖之靈尚未聽清龐碩神祇所言為何(其實她根本聽不懂那些音節究竟意味著什麼),眼前陡地一黑,心神再度墜回無見無聞的無邊濁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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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色頭髮的女人悠悠醒轉。趴伏在地的她仍舊赤裸著身體,肌膚相親的對象卻已從綠草如茵轉為冰冷磐石。
 
  「妳醒了?」
 
  尚未習慣人類模樣的桃杖之靈試圖用雙臂撐起上身的同時,一個簡短的問句從正前方淡淡傳來。循聲望去,只見蜷著蛇尾的龐碩神祇好整以暇的倚著形狀殊異的山壁,其姿其態宛若端坐龍椅那般尊貴崇高。
 
  「妖,妳叫什麼名字?」女媧問,依舊漾著悲慟的眼已不見殺意和怒氣。
 
  桃花色頭髮的女人以肘支地,臉上沒有尋常人類與妖物在面對神祇時不自覺流露出的驚懼惶恐和警戒防備。桃杖之靈微偏著頭,一瞬不瞬的回望那雙黑若子泉卻燦如繁星的眼;那樣的直率坦蕩並非大無畏的傲然氣魄,僅僅是初生之犢的爛漫天真。
 
  「……怎麼?聽不懂妖語嗎?」半晌不得回應,女媧擰了擰眉,改以另一種語言啟脣:「那人話呢?聽得懂嗎?」
 
  桃杖之靈依舊直勾勾的瞅著女媧的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作。
 
  「是塊璞玉啊……」人身蛇尾的女神長吁嘆道,繼而對著趴伏在地的女人招了招手,口吻顯得溫軟許多:「過來。」
 
  桃杖之靈始終聽不懂眼前的龐碩生物究竟想要表達什麼,打從邂逅的瞬間開始即是如此。她聽得見她的聲音,無論是先前的震耳欲聾,抑或方才的平靜淡漠;她聽得見她發出聲音,她分辨得出她迄今總共發出三種聲音(實際上女媧對她說了三種語言:相遇之時的神言,醒轉之初的妖語,蹙眉之後的人話),卻始終無法理解那些音節究竟有什麼意義。一如她「聽得見」夸父的「聲音」卻聽不懂夸父的憾恨,儘管如此桃杖之靈依舊完整的承負起那份炙燙而洶湧的感情,並於混融某「人」的身影之後於焉構成己身「化人」之「知」。
 
  桃杖之靈聽不懂女媧的意思,但是她看懂了她的手勢。她要自己靠近一點。
 
  桃花色頭髮的女人掙扎著站起。好不容易穩住顫巍巍的雙腳,準備踏出化人後的第一步,不意竟在腳板抬離地面的剎那失了重心,柔若無骨的姣好胴體旋即臉面朝地的往前撲去。
 
  巨大蛇尾趕在纖弱女體重擊冰冷石面之前將其牢牢攫住。一捲一抽,桃杖之靈便讓蛇尾帶到女媧跟前。
 
  四目再度相對。一方的眼裡流轉著讀不懂的情緒,一方的眼裡沒有情緒。
 
  「……看來也只能帶妳去見牠了。」女媧鬆尾,將桃杖之靈安放身前的同時順道替其穩了穩坐姿。「不過在那之前,妳得先記住兩個名字。」
 
  崇偉女神揚手,四指併攏輕抵胸膛,慢悠悠的說著人話:「女,媧。」
 
  桃杖之靈的視線從女媧的臉滑向女媧的手,接著移到女媧的脣,最後轉回女媧的眼。
 
  「女,媧。」女媧重申。
 
  桃杖之靈看了看女媧的手,再看了看女媧的脣,最後緊緊盯著女媧的眼。「……蛙?」
 
  「女,媧。」女媧三度開口並於己身之側當空書寫;指尖劃出一道道殘影,虛浮的筆畫構築出的字眼是萬民景仰的母神之名。
 
  桃杖之靈旋首注視女媧書空之處,待得二字悉數散逸才徐徐挪回視線。「……女……媧?」
 
  「對,女媧。」龐碩神祇柔聲複誦,「我的名字,叫做女媧。」
 
  「女……媧?」
 
  「女媧。」此名之主笑著頷首。
 
  女人的手慢慢觸上女神的臉,微涼掌心貼著絕豔容顏緩緩摩娑。編貝後方是丁香生澀顫動。
 
  「女媧。」語氣總算變得肯定。
 
  人身蛇尾的神祇驀然笑了開來。黑若子泉且燦如繁星的眼閃著欣慰閃著讚許,以及某些難以名狀的細碎情緒。
 
  緊接著,纖長食指輕輕點上桃杖之靈的胸口,崇偉母神改以神言啟齒:「妖,容。」
 
  妖容。
 
  妳的名字,叫做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