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31

【狂夫之言】20.梅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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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去嗎?」
 
  「什麼?」
 
  麒麟猛然煞止進攻的動作,轉而拋出一句沒頭沒腦的疑問。做足防禦準備的鬼車一時反應不過來,僵在半空的姿態很是滑稽。
 
  一方是妖鳥一方是神獸,這場惡鬥激烈而漫長;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打得難分難解的兩造同樣狼狽同樣憔悴,卻沒有誰萌生倦意,圖求抽身或者片刻歇停。根據「邪不勝正」的世俗觀點,這場死戰的終幕業已昭然若揭。──實則不然。
 
  雖然稱不上實力懸殊,麒麟仍舊佔有明顯的優勢;足不點地以護蒼生,被尊稱為「仁獸」的麒麟自詡為世道的捍衛者,為了黎民福祉而與鬼車一戰。鬼車的動機沒有那麼複雜沒有那麼清高,與麒麟以命相搏並非為了維護尊嚴亦非為了報復一年前的貫體之仇;鬼車為己而戰,之所以拿命去賭,是為了爭取更多機會讓自己活。
 
  求生不是欲望,求生是一種本能。當這種本能將心神佔了個鉅細靡遺,承接並實行指令的軀體就會爆發出萬夫莫敵的懾人氣魄。
 
  所以麒麟贏不了。因為鬼車輸不得。
 
  「……你不去嗎?」麒麟不耐的凌空踱步;踟躕半晌,而後重申。捫心而論,牠真的不想多耗任何一秒在這個作惡多端(殘殺生靈一事已是罄竹難書)的妖物身上;麒麟壓根兒不願中斷這場替天行道的制裁(此為主觀看法),然而人命關天,牠不得不停:「她快死了,你不去見她最後一面嗎?」
 
  「誰快……──!」頓時想通了什麼的鬼車猛地止住話頭,十八隻眼睛驟然寫滿驚愕;龐碩體軀旋得乾淨俐落,蹬地與振翅銜接得天衣無縫。面對九頭妖鳥的倉皇背影,麒麟只是靜靜目送鬼車揚長而去。這場廝殺必然得用其中一方的死亡做為終結;替這場廝殺奏出幕落之音的卻是一抹人魂的凋逝。
 
  說真的,麒麟對於鬼車為了一個人類毅然棄戰一事頗為訝異。一來,牠只是感應到一個生命正在墜隕,而這個人類的身心漫染著鬼車的氣息,基於前述二者可能交識甚深的前提,麒麟(心懷憐憫的)告知了這則即將完成的死訊。
 
  二來,「……原來你還有『心』。」
 
  因為你不單單只有「執」,因為你的心尚且保有餘地置入其他生命,所以我姑且不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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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離爭搏意識之後,痛覺一股腦兒的浮上檯面。鬼車飛得很快,掠體而過的冰涼空氣形成無色利刃或擦或刺,身軀每前進一寸,傷口愈疼痛一分;鬼車飛得很急,棲身的車庫沒有旭的蹤影,熟悉的商店沒有旭的氣息,九頭妖鳥沾染了太多殷紅(自頸項流出的,自傷處滲出的,自麒麟之身濺灑過來的),太過複雜的腥甜氣味讓牠難以辨認垂死人類的所在(鬼車已將旭的瀕死之因擅擬為遭受重創乃至失血過多)。九頭妖鳥心急如焚,妳在哪裡?為什麼我找不到妳?
 
  鬼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焦慮,不知道麒麟為什麼說的是「它」而不是「它們」(其實麒麟說的是「她」,──顯然這就是語言的詭妙之處:讀者就算猜不透寫者的弦外之音,至少絕對不會錯認那些文字的筆劃形貌;即便浮現在聞者腦海的字幕僅僅產生極其細小極其微渺的誤差,仍能將言者真義曲解得萬劫不復,致使雙方認知從此海角天涯)。「它」?哪個「它」?是「他」還是「她」?是旭嗎?還是旭肚子裡的孩子?旭的孩子是「他」還是「她」?孩子出了什麼事?旭出了什麼事?旭還活著嗎?旭到底在哪裡?旭死了嗎?
 
  旭死了嗎?
 
  鬼車希望麒麟是錯的,其實旭和她的孩子均安無恙。如果麒麟是對的,如果「它」真的快死了,鬼車希望那個「它」是旭肚子裡的孩子;孩子是「他」還是「她」都無所謂,只要死的不是旭,一切都無所謂。
 
  鬼車不知道自己為何心焦,但是鬼車知道旭有多麼重視那個未出世的生命。但是那是她的骨肉,不是牠的血胤;牠將「它」視同陌路,因為牠沒有任何理由在乎「它」的死活。
 
  旭,我只希望妳活。
 
 
 
 

2009-12-29

【狂夫之言】20.梅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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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驚醒的時候是憤怒的。
 
  九頭妖鳥倏地起身,十八隻眼睛迅雷一般掃向室外。時序入冬,天色迷濛,清晨慣有的寒氣盤旋在半掩的車庫門邊,颼颼冷風一陣接著一陣。
 
  馗離開被褥化為人形,卻在走出車庫的瞬間恢復鳥身開展翅翼,扶搖直上的龐然軀體滿載滔天怒焰。十頸九首的鬼車狠狠盯著前方,濃稠恨意寫盡眼底。
 
  為什麼你在這裡?馗怒忖。為什麼你還有那個臉回到這裡?
 
  氣溫逐漸降低,雪花尚未成形。廢棄大樓唯有骨架聳立,那根曾經貫體而過的鋼筋形單影隻頹倒在地,定睛細看仍能瞅見褐紅漬痕。
 
  鬼車在鋼筋這端斂羽,麒麟在鋼筋那端足不點地。
 
  「……感應到你的氣息,我還以為是我多心。」麒麟輕踱前蹄,半翕眸光微透殺意。「我還以為,你那醜惡的模樣業已灰飛煙滅得不留痕跡。」
 
  「看看你自己的眼神吧,四不像。」九口同聲,譏謾的音量震耳欲聾。「人類以『仁獸』之名尊你敬你,讚你的溫厚崇你的慈悲。讓他們瞧瞧此刻的你吧!麒麟!讓人類瞧瞧他們愛戴的『仁獸』可以出現多麼凶狠的表情!」
 
  「……人類如何看我待我,都不重要。」麒麟緩步向前,與鬼車的距離逐漸縮短。「萬物皆有靈,倘若我得一一諦聽所有意念,如何能夠維持廉正公平?──況且,與那些無足輕重的褒揚相較,此時此刻才是真正重要得難以名狀。」
 
  「……你想殺了我。」句末語氣極其肯定。讀懂麒麟視線的鬼車「笑」了開來,旋即展翅昂首傾身瞇眼,舉止在在輕蔑在在挑釁。「你行嗎?寶愛眾生的仁獸麒麟。」
 
  「我早該這麼做了。」麒麟冷道:「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心軟,如果那一天我堅持送你上路,今天這個局面壓根兒不會出現。解鈴還須繫鈴人;鬼車,你是我未了的責任。」
 
  「責任?哼,就怕你扛不起!」九頭妖鳥以流星趕月之勢,暴衝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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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驚醒的時候是畏懼的。
 
  不住流淌的淚水溼了鬢也溼了枕,斑駁的痕將眼角與耳際串為一線。那個惡夢太讓人心碎了,夢中的她一直哭一直哭,悲傷得幾欲昏厥,悲傷得即便已經脫離魘的掌控,夢醒的她依舊無法自持的涕泗縱橫。
 
  儘管她已經不記得適才究竟夢見了什麼。
 
  旭緩緩偏首(現在的她就連勾一勾手指都會膽顫心驚),惺忪睡眼悠悠瞟向身側,再轉往戶外。馗不在這裡。鐵捲門外泛著初冬晨光。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啊……。沒來由的,旭想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後,想起那聲足以穿透風吼直達鼓膜的轟然巨響。這種緯度根本不可能降雪,這個地區根本不可能出現那種聲音;她是活在現實的人類,牠是傳說中的妖物,她和牠根本不可能結識,根本不應該兜在一處談。
 
  可是雪就是下了,聲音就是響了,人與妖就是邂逅了;可是事情就是發生了,能怎麼辦呢?
 
  旭搖搖晃晃的起身,有些笨拙的將被褥收拾妥當,穿上外套裹好圍巾取過遙控器按開半掩的鐵捲門,拎起空籃走出車庫放下鐵捲門步往與廢棄工地反向的柑仔店。這個時代並不適合那種店舖:昏黃的空間,擁擠的擺設,不冰的飲品,在藤椅上搖著蒲扇打盹的老爺爺老奶奶;旭記憶中的童年有著舊時代的光景,同時亦是世界尚未崩潰的模樣。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救了。旭緊了緊圍巾,一邊走一邊想。她其實不怎麼怕冷,但是她現在必須時時刻刻為了另一個人著想。旭撫著大大的肚子,漾開一抹溫柔的微笑。雖然媽媽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還很美麗的時候將你生下,但是沒有關係,只要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世界就算已經糟得無以復加,也很美麗。
 
  時代在變。低矮屋牆躍升為高聳樓房,金黃稻浪碎縮成烏墨瀝青,森林還是森林只是成分由木材替換至水泥,童年和柑仔店都被迫留在無法觸及的過去,而滄海終究化作桑田接著被打入無數鋼筋充當地基。世界在變。當座落於盆地的質樸農村陷入熊熊火海,當學成返鄉的自己企圖奔下丘陵衝進家門卻被佇在身旁不遠處觀看祝融肆虐的桃花色頭髮的女人指使一個笑得痞痞的男人制止這種形同送死的舉動(「白澤,攔住她。」「喔。」),當旭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熟悉並深愛的人事物盡數付之一炬,當悲痛欲絕卻無能為力的她只能頹坐在地不住飲泣,當那個桃花色頭髮的女人偕同那個笑得痞痞的男人以及另外一個不知道何時從何處冒出來的風姿綽約千嬌百媚的女人憑空消失徒留語焉不詳(「我說妖容,妳為什麼不乾脆讓她去死?她的親朋好友幾乎全燒光了,留她一個活著也沒什麼意義。」「她是人類,所以不行。……蘇媚,妳走不走?」),那個時候的旭驀然驚覺並且深信,這個世界正在用一種前所未見的凌厲之勢奔向毀滅與虛無。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救了。」旭輕輕撫著渾圓的腹部,慢慢的走,悄悄的說。「但是沒有關係,親愛的,真的沒有關係。媽媽只要能夠跟你還有馗一直在一起,無論這個世界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還是可以笑得雲淡風輕。」
 
 
 
 

2009-12-25

【狂夫之言】20.梅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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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隻身佇在柏油路央,腳邊擱著螢光橘的購物籃。
 
  旭站在右前方的人行道上,那棵看得出枝枯葉疏的梅樹旁,撫著隆起的腹部細語呢喃。
 
  於兩個多月前被九頭妖鳥評斷為業已近似妖物的人類,此刻穿著寬大的連身裙裝,漾著一抹溫柔而慈祥的笑,似是望著不比自己高上多少的樹又若睞著飄雲的天;左手輕輕覆上肚皮,右手緩緩撫觸肚皮,嘴裡低聲碎唸著的絮語,柏油路央的妖鳥連一個音節也聽不見。
 
  馗隻身佇在柏油路央,就只是站著,沒有趨前也不打算離去。馗不懂人類,但是她能夠察覺旭變得越來越溫柔;雖然依舊溫柔得像水,卻又與從前不太一樣。倘若使用具體事象譬喻狀擬,馗覺得從前的旭是一條涓涓細流,規模雖不及溪河,卻仍洋溢著滿滿的生氣與活力;現在的旭是海,足以容納百川的汪洋浩瀚是無盡的溫柔,載負著生命(旭自己)同時孕育著生命(肚子裡的脈動)。
 
  自然和人類不同;自然永遠溫柔永遠無私,與之息息相關的諸般物項亦是如此。日月星辰,山川河沼,花草樹木,蟲魚鳥獸;自然孕育所有,撫養所有,呵護所有,包容所有,芸芸眾生無不處在相同且唯一的水平,沒有誰特別突出也沒有誰遭到捐棄。自然以等量齊觀的態度對待萬事萬物,遠從盤古大神開天闢地以來便是這般無私。
 
  人類就不同了。擁有與盤古大神相仿的肢體,坐享女媧娘娘近乎寵溺的關愛;生於自然長於自然卻絲毫不懂得感念自然,人類明明是那麼樣的渺小,明明只是與海中滴水、灘上粒沙無異的卑微存在,卻膽敢厚顏無恥的自詡為得天獨厚的優異物種。這個世界只有一項必須拳拳服膺的真理,即是維繫寰宇恆常的自然之理。但是人類,卑劣而汙穢的人類罔顧亙古以來的最高圭臬,擅自捏造出無以計數的偽理並奉為至尊之道。──千百年來,皆是如此。馗的思緒飄得遠了;那是「鬼車」尚且被誤認為神之眷屬的遙久過去。
 
  自然是恆常且無私的,而人心卻是無常的。或許遠古以前的「鬼車」曾經對人類存有一絲好感(就算是陰錯陽差,誰都喜歡受到尊敬與頌揚),但是而今的九頭妖鳥看待「人類」的視線,至少就馗來說,僅僅是品評「佳餚」的目光。麒麟的譴責從來沒有被當作一回事;鬼車吃人,一如人以雞豬牛羊為食,無肉不歡的雙方同樣進食得心安理得。
 
  「有什麼好可惜的?不過是幾隻牲畜罷了。」酒足飯飽的人類剔著牙,昏昏欲睡。
 
  「為什麼要憐憫以對?他們對自然一點都不溫柔。」十八隻眼睛滴溜溜的轉,九張鳥嘴異口同聲。
 
  人類對自然一點都不溫柔。可是旭對「馗」很溫柔。
 
  九頭妖鳥扯回思緒,連同視線一併凝結在右前方的人行道。馗記憶中的旭一直都很溫柔,從初識之時的第一眼第一個表情開始就很溫柔;馗曾經懷疑過這份溫柔的真實性(基於物種殊異而產生的敵對意識與自衛機制),但是旭以行動證明了妖鳥的猜忌只是多慮。──除非旭是天生的演員,即便身處夢鄉亦能妝扮得完美無缺。
 
  妖與人不同。妖因「執」而成妖,眼裡心底都只有一個願望,所以舉止言行在在單純而直接,不隱不晦不虞不詐。數百個晝夜以來,旭一直都很溫柔,所以馗信了這份溫柔,信了旭是真心對她好。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對我好,就像我不明白什麼是寂寞。但是我知道妳是真的關心我,所以我決定不吃妳。
 
  妖有「執」,所以妖有心。鬼車是妖,但是鬼車知道自然很溫柔,馗知道旭很溫柔。鬼車是妖,鬼車有心;馗無法將旭等閒視之,馗不能吃旭。
 
  「馗?」
 
  旭小心翼翼的走下紅磚道,小心翼翼的步向柏油路央;緩緩彎曲膝蓋,緩緩拿起螢光橘的購物籃。旭輕輕牽住馗的手,一如相遇之時那般巧笑倩兮。
 
  「我們回家吧。」
 
  三個人一起,回家吧。
 
 
 
 

2009-12-24

【狂夫之言】20.梅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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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棵梅樹的花已經凋謝很久了。
 
  旭牽著馗,提著螢光橘的裝了一半的購物籃,佇在柏油路央。橙黃餘暉糝滿整個社區,被染成暖色調的歸途恬謐得像是被關了靜音。旭怔愣的側臉比起初識之時消瘦許多。
 
  夕陽下,那棵梅樹的葉依然是翠綠翠綠的,卻因著天色而顯得頗為黯淡。旭愕愕睜睜的望著右前方的人行道;無花的樹無論軀幹抑或拖長了的影都是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這個距離無法細數仍舊懸垂於枝頭的果實究竟還有多少,她只能確切的知道,那棵梅樹已經沒有花。
 
  旭覺得有些可惜。她明明是那麼樣的期待能夠看見盛開的梅花,卻因為一時疏忽而與那幅美景失之交臂;那個晚上,她明明惦記著隔日一早就算連拖帶拉也要帶馗去看花,卻沒料到自己會在幾分鐘之後遭到那般不幸,自此在心上狠狠留了疤。──不幸,是的,就只是不幸。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所以那個晚上並不是哪段過往的報應。她只是不夠幸運。
 
  花已經謝了,但是樹還活著;只要根幹還沒死,葉啊花啊果啊什麼什麼的,明年一定都會再度據滿枝椏。後年也是、大後年也是,只要那棵梅樹還沒枯朽,必定可以一而再而三的孕育芬芳。
 
  只要還活著就能開花。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
 
  「……馗。」
 
  旭收回視線,旋首看向馗的容顏。目光觸及之物由側臉轉為眼瞳,瞳底凝著的、連日來的鬱悶頹喪業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遠較邂逅之時更為澎湃洶湧的,對於「生」的渴望。──不全然是單一個體固有的求生本能,那是更深沉、更熾烈的偏頗,對於「活著」這件事揣懷有超乎一切的執著。
 
  人類。馗暗忖。現在的妳已經近似於妖。
 
  旭鬆開馗的右手,轉而撫上自己的腹部;單薄寬鬆的衣物勾勒出微微隆起的形狀,掌心隔著布料遞來淺淺熱度。馗的餘溫和旭的體溫混融在一塊兒。旭心想,或許其中還包括了第三者的脈搏。
 
  「……這個孩子,我要生。」
 
  然後我要帶著妳跟它,一起來看花。
 
  馗覺得旭很像她曾經聽聞的一種東西。那種東西鬼車沒有,那種東西叫做「母親」。
 
 
 
 

2009-12-23

【狂夫之言】20.梅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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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吐了。應該說,又吐了。
 
  一覺醒來,身邊站著默默睞看自己的全身溼答答的馗,嚇得旭手忙腳亂的隨便抓了塊布將她裹得密不透風。真是的,就不會多照顧自己一點嗎?旭苦笑,手中擦拭的動作沒有片刻停歇。動不動就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要是我不在,妳該怎麼辦哪……。
 
  旭的叨唸逐漸轉為囁嚅。馗一如既往的沉默,聽憑旭對自己擦前拭後。馗覺得旭很像她曾經聽聞的一種東西。
 
  食人妖鳥對鮮肉的記憶停留在約莫三個月前,而今時序即將進入燠熱難耐的夏天。氣候明顯變得溼熱,吸進肺裡的悶窒感與日俱增;食糧腐敗的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還沒從商店走回車庫,拆封的肉乾已然酸臭。
 
  這幾天,旭吃什麼都吐。原本以為是吃到不新鮮的東西,因而連著幾餐減少食量。然而她還是吐,首先是碎屑殘渣逆上食道,接著是酸澀胃液湧上咽喉;到了最後,旭只能不住乾嘔。
 
  旭跌坐在水溝蓋旁,跪得痠疼紅腫的膝蓋無法繼續承載全身重量;她的上半身大幅度傾向左側,左手打得筆直,右手有氣無力的擱上右大腿,低垂的臉被瀏海遮住一大半的視界。旭覺得很累,旭最近一直覺得很累。
 
  透過眼角餘光,旭瞥見一雙赤裸而白淨的足踝在自己右側不遠處停下。旭揚首,以為又會對上馗總是波瀾不驚的眸。
 
  馗俯視旭的表情很專注,凝神的對象卻不是後者的瞳。──雖然基於角度問題而不夠全面,但是馗所關注的,毋庸置疑是旭的腹部。
 
  鬼車是會招致災厄的食人妖怪,對於血味與人氣向來敏感。
 
  馗的眼神讓旭沒有辦法繼續催眠自己,延宕許久的生理期是肇因於受到侵犯而導致的心理創傷所引發的壓力過大(貌似中性而專業的遣辭用句總是能夠向理智騙取較多可信度。旭努力讓自己言之成理,為的只是想要說服自己那正在發生的一切尚未失序),益發加劇的生理變化同樣迫使旭再也無法繼續自說自話。
 
  馗知道自己還是搞不懂人類,但是她知道自己看懂了旭眼底的驚惶。九頭妖鳥見過太多害怕,久而久之便也明白在人類的心境當中,有一種狀態叫做絕望;絕望與驚惶對馗來說差異不大,唯一的殊別在於自認山窮水盡的前者往往毅然決然放棄掙扎。
 
  馗看得出來,旭覺得自己正在經歷的種種無不宛若脫軌的火車。馗見過火車,也見過那稍嫌冗長的巨型金屬脫軌暴衝斷裂翻覆的模樣。──「分量」不少,但有些焦,稱不上喜歡。
 
  旭覺得自己身處的空間業已支離破碎。馗看得出來,也看得懂那樣的進退維谷。
 
  逐漸分崩離析的姿態恰如維繫世道的秩序一般。
 
  回天乏術。
 
 
 
 

2009-12-22

【狂夫之言】20.梅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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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來歲的女人身段嫵媚面容妖嬈笑靨淫蕩,領著四個心猿意馬的男人進了某幢空屋的客廳。真是諷刺。她想。當初明明對那傢伙的行徑嗤之以鼻,豈料今日卻得依著她的舉止照本宣科;這事兒要是曝露了,咱倆包准得打上個三天三夜。
 
  馗在玄關站定,一個扭腰讓四個男人同時嚥了口唾液,一抹別具深意的溫軟微笑狠狠擊碎四個男人的理智。澎湃的生理需求瞬間易位成身心的最高統帥,驅使男人們一窩蜂衝向搔首弄姿的女人,趨之若鶩的模樣彷彿她是上好糖蜜,誰先吃進嘴裡就是誰的東西。
 
  群蟻附羶。心謗摻著冷笑,脫口之瞬竟成綿密呻吟。馗欲拒還迎的推卻所有輕薄,眉飛色舞的掙開八隻不住遊走的手,走向門口。門被輕輕關上,輕輕鎖上;女人輕輕轉身,輕輕微笑。……甕中之鱉。
 
  被鎖上的門突然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蓬鬆毛羽片片大過屋瓦。男人們愣住了,下一秒卻無預警的分別對上兩張猙獰的鳥臉。八張醜惡的臉,十六道嗜血的視線;四個男人頓時性欲全消,一個轉頭拔腿,一個不住後退,一個跌坐在地,一個呆若木雞。
 
  ──喂喂,牠可是鬼車耶。
 
  呆若木雞的男人離妖鳥最近,首當其衝失去兩顆眼球。跌坐在地的男人被啄破氣管和動脈,暴衝而出的朱紅凌空劃出一道血霧。不住後退的男人在背脊貼上牆壁之前,胸膛已開出一個深深的窟窿。轉頭拔腿的男人沒跑幾步便被追上,鳥爪狠狠踏上他的腰背,重重踩碎他的脊椎,接著是脛骨,最後是腕部。四個男人只有最後一個(來得及跑開幾十公分的那一個)勉強能夠保持清醒,其他三人要嘛痛得昏厥要嘛有口難言。
 
  如果可以,請務必讓他失去意識!唯一清醒的男人在心中竭聲嘶吼,衝不過牙關的哀嚎惹得喉結上下顫動。男人多麼想要和其他三人一樣昏死過去,這樣他就不必眼睜睜看著他們四個逐一被叼著啄著拖著扔到客廳中央,彷彿垃圾一樣。
 
  然而有一種形勢叫做事與願違。男人越是期望昏厥就越是清醒,他只能目睹猙獰的鳥臉兩兩一組,戳破某人的胸膛,啄碎某人的肺臟,刺穿某人的腹腔,扯出自己的大腸小腸截成一段一段,嚥進胃袋。
 
  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一個頸項不住湧出泛著惡臭的殷紅,一顆腦袋高高揚起俯瞰腳邊,一對眼睛沒有嗜血的瘋狂也沒有獵食的滿足。鮮少得見的冷靜──要知道,妖之所以為妖,乃因其揣懷著強烈得足以讓主體意識捨生棄命的「執」;螻蟻尚且偷生,連命都可以不要,你覺得為「執」成妖的那些動物植物礦物,還能保有多少理性?──在瞳眸深處無聲沸騰。
 
  她是我的獵物。當你們決定對她出手,從那個瞬間開始,你們就是我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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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雨,等不到馗的旭聽著雨聲沉沉睡去。
 
  當馗結束獵食回到車庫,已是半夜三更。久違的人肉香氣撩撥著神經,致使嗜血妖鳥決定放縱自己一飽口腹之欲。化為人形的鬼車打碎每一根骨頭,將內藏的血髓吸得乾乾淨淨方才丟棄;被隨意拋甩的森森白骨相互撞擊,脆弱空洞的它們紛紛散作漫天塵埃。
 
  旭將龐然鳥軀拖進車庫的時候,曾將鐵捲門開至最頂;自此之後,車庫的門始終維持著半掩的模樣。飽餐一頓的馗笑得心滿意足,舔盡周身血漬繼而走出客廳。滂沱大雨沖去殘存的腥氣,抵達車庫的女人唯有遍體溼淋。
 
  這個時節不應該有這樣的雨。矮下身子之前,馗突然憶起麒麟。你看見我的惡貫滿盈,卻看不見這個離經叛道的世界正逐漸走向毀滅。──或許你早就已經有所察覺,只是不願相信自己看顧的一切竟會迎來終結。
 
  旭蜷著腰肢,睡顏很是安詳。馗靜靜站在床墊旁邊,放任水珠沿著髮梢滴落,將平鋪在地的被褥浸溼小小一塊。
 
  九頭妖鳥居高臨下的凝視深墜夢鄉的人類女性。看著看著,馗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噁心。
 
 
 
 

2009-12-21

【狂夫之言】20.梅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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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車是擁有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的鳥形妖怪,很難有東西會被牠們視而不見;鬼車是會招致災厄的食人妖怪,對於血味與人氣向來敏感。
 
  馗看見了旭的恐懼旭的憔悴旭的孱弱旭的遍體鱗傷,於此同時,她嗅到旭的身上攀纏著一股甜味和一股腥味。甜味是血的滋味,歸旭所有,還很新鮮;腥味挾著一絲臭味,這樣的腥味有四道,這樣的腥味只有人類男性才有,因為只有隸屬他們的腥臭會同時雜有優越並透著欲望。
 
  馗認得這種欲望波動:原始的,澎湃的,與生俱來的,無法遏止的。這種欲望波動只會以「食欲」的形式體現在鬼車身上,繚繞在旭周身的卻是與鬼車之欲截然不同的生理需求。
 
  馗感到怒不可遏。
 
  這般怒火中燒最近一次產生,是四個月前她對麒麟腹誹不已直至昏厥的時候。
 
  她是我先發現的。她是我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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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推開儲藏室的門,拖出兩箱未開封的礦泉水,隨手抓了一套某個迷糊員工遺留的制服,掩上門後就地在儲藏室門口脫去全身衣物。旭拆開紙箱,扭開一瓶又一瓶的礦泉水,一次又一次的兜頭澆下。冰涼的礦泉水沿著髮絲向下流淌,滑過眉眼滑過頷頸滑過胸腹,沖經被摑紅的臉頰被捏腫的乳房,流淌至下體的時候,持續向下的水痕摻入殷紅與白濁。
 
  罄盡一整箱礦泉水之後,立足之地宛若湖沼的旭陡地萌生一個連自己都大呼荒謬的念頭:如果我用完另外一箱,是不是就不會覺得痛,也可以把昨晚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二十好幾的女人談過幾場戀愛,在性事方面的經驗不算生澀。或許是基於這個緣故,當她的衣物遭到強行剝除時並沒有產生太多的驚慌失措(對她而言那曾經是一種情趣);然而站在一個受害者的立場來說,昨晚的性……
 
  ──不要再想了!旭用力的將腦袋甩左擺右,大大小小的水珠因應這個動作四濺開來。旭搖頭的力道益發劇烈,最後她乾脆蜷著身子蹲跪在地,雙手撐壓在頭的兩側,不住顫抖。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忘掉吧,快點忘掉吧……想想別的……想想日出,想想梅花……想想……想想其他東西,什麼都好、什麼都好……想想那些同樣已經過去了的人事物……想想故鄉,想想爸媽,想想世界尚未崩潰的模樣……想想昨、想想前天……想想……馗……
 
  馗。
 
  當九頭妖鳥的形貌閃過腦海,再也壓抑不住情緒的旭終於哭了出來。
 
 
 
 

2009-12-18

【狂夫之言】20.梅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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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知道她再也無法於有生之年回到自己誕生的地方。
 
  旭知道「鬼車」究竟是什麼樣的妖怪(只是沒想到這種妖怪原本就是十個頸項一個空),所以有朝一日她被馗吞食殆盡的可能性其實很大。
 
  旭知道自己終會落得「孤身一人」的窘境,即便如此她還是拚盡全力想要救馗一命,因為形單影隻的那三個月真的很寂寞。
 
  旭知道這個變為空城的社區必有隱情,也知道此處人氣未盡貨儲略豐故能稍微住上一住,還知道這裡定會再現人蹤,而對方若非合法住戶便是與己同屬浪客一流。
 
  很多事情,旭的心中都已經有了底。然而在被拖進某間空屋的地下室的時候,她所能做的還是只有驚慌,掙扎,抗拒,屈從。呼救尚未衝破牙關,旭便迎來一個狠狠的耳光,力道大得讓她無法當下就感覺到痛,甚至為此喪失知覺數秒。當旭回過神來,她的嘴已經被貼上兩層絕緣膠布,雙手遭到捆縛被迫高舉過頭,皮帶連同短褲與內褲被粗暴的剝除,襯衫被扯開的同時她聽見鈕扣掉了滿地。有一雙腳快步走下階梯,有一雙手撩高她的內衣揉捏她的乳房,有一個男人邊用左手壓制她邊用右手伸進褲襠上下套弄,有一根陽具已經開始在她體內抽送。
 
  旭不知道這場暴行究竟持續了多久,她只知道雙腕被勒得很痛,乳房被掐得很痛。那些人的臉孔在昏黃燈光下晃來晃去,逆著光的輪廓無論多麼努力仍舊無法看清,旭只能感覺到在私處抽插的陰莖一個換過一個,湧進下腹的熱流一陣接著一陣。
 
  旭在暴行中痛得失去意識,醒轉之際業已人去樓空,徒留滿室陰冷與一地狼藉。
 
  旭勉力撐起疼痛難耐的身體,慢慢將仍被綁縛著的雙手自頭頂移回胸前,忍著周身痠軟緩緩撕去嘴上膠布,再用牙齒不甚靈活的咬開腕上布條。口手皆獲自由後,旭扣好內衣,扯平襯衫,撿回內褲和短褲重新穿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不住顫抖的手將衣襬塞進褲腰(鈕扣只剩一個,連著線頭搖搖欲墜)。衣著整束完畢之後,旭踉踉蹌蹌的摸到牆邊,一跛一跛的拾級而上。
 
  ……好長的階梯。氣沮力竭的女人一邊走一邊抖一邊喘一邊想。……盡頭在哪裡?
 
  當旭好不容易走到戶外,天色已由子夜泉水般的漆黑褪為星子斑駁的靛藍。旭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心,很慢很慢的,走向她早就應該抵達的、馗正熟睡著的地方。
 
  旭突然很想很想見馗一面,卻又很不想很不想面對她。
 
 
 
 

2009-12-16

【狂夫之言】20.梅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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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陡地睜眼,驚覺身畔缺少一份均勻的吐息。
 
  九頭妖鳥支起龐然身軀,十八隻眼睛將車庫迅速環視一遍。燭炬已盡,蠟淚滿了整個白瓷小碟;身下的床墊被自己壓躺得柔軟溫暖,毗鄰的被褥卻冰冷僵硬。馗矮下視線,車庫外頭仍舊漆黑一片。
 
  徹夜未歸?這可稀奇了。……嘛,那也不關我的事。馗躺回床墊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無法渙散意識,幾番輾轉反而倍感不耐,索性起身化人,一個貓腰便衝入夜色。
 
  經過方才的折騰,室外漆黑業已褪去幾許,天幕成了一抹朦朧的靛藍,稀疏星子似有若無的透著點點微光。馗站在車庫前方,左手邊是棲身將近四個月的居所,右手邊是許久不見車輛馳騁的柏油路;眼前是沉默延展的路與屋,地平線與天空接壤處正一點一點染上金黃。身後的天空蒼如龍鱗,面前的天空白若魚肚;馗頂著逐漸褪淡的靛色穹廬,任由璀璨朝陽緩緩照遍全身上下,眼睫眨也不眨。四個月前遭鋼筋貫體而過的傷險險刺穿心臟,四個月後既不需要繃帶更幾乎癒合得看不出疤;空缺的頸項是鬼車的原罪,是必須從生背負到死的痛,反正只要化為人形就能眼不見為淨,在意與否皆無傷大雅。
 
  沐浴在晨曦之中的馗頓感錯愕: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太陽升火之處無預警的出現那個以日出為名之人。旭逆光而來,馗眼中的她是一道鑲著金邊的剪影,墨黑的臉孔看不見表情,僅僅一味徐行。
 
  馗沒來由的憶及夸父,這個背光的女人讓她想起那個追日的男神。──啊啊、多麼迥異的兩人,如此判若雲泥的兩人。
 
  旭在馗的跟前站定,距離不近,但要看清容顏已綽綽有餘。四目相望的兩人沉默了許久,久到馗開始覺得掠過旭的陽光很燙很礙眼的時候,旭率先開了口:「……我去雜貨店一趟。」
 
  接著她徑直與馗擦肩而過,沒有瞬目,沒有笑容。
 
  馗佇了幾秒,繼而邁開步伐,與一夜未歸的女人背道而馳。
 
  旭前往的方向座落著數家商店,再遠一點則是麒麟最後現身的地方。
 
  九頭妖鳥揣懷著滿腹怨懟,走向太陽。
 
 
 
 

2009-12-12

【狂夫之言】20.梅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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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天氣這麼好,妳想不想出去走走?」
 
  早已沒有人跡的雜貨店滿布塵埃,井然有序的商品襯得小小店舖宛若幽靈鬼船。人形的馗周身繃帶站在收銀檯前,背後是陽光透過玻璃門扉照進室內,在眼前拖映出一條頎長的影。旭的左臂拎提著一個螢光綠的購物籃,兀自穿梭在廊架之間,右手取下一件件食糧一件件日常用品,諸如湯匙諸如罐頭諸如於包裝宣稱增量百分之三十的抽取式衛生紙。馗聽著旭的腳步來回逡巡,心裡想著這個社區的住民究竟去了哪裡。
 
  鬼車不僅會招禍,尤其性嗜人肉,因而對於生死之事頗為敏感;就像人們多少會在乎食糧新鮮與否,兩者是相同的道理。這個社區很新,最外圍還有尚未成形的樓房佇於工地;活人的味道很淡,死者的氣息更薄,可見此處的「住民」數量尚未達到飽和,人去樓空的原因不太可能是為了躲避災疫。──那麼,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什麼事情能讓此處的居民驟然消失於一夕之間?
 
  「馗?」
 
  輕柔呼喚攫走妖鳥瞅著長影發愣的視線,循聲旋首的後者恰巧對上一雙帶笑的眼睛。旭右手拎著螢光綠的購物籃趨近,左手牽起馗緩緩向外走去;每個動作都是那麼理所當然,致使人形妖鳥全然忽略自己還可以產生掙脫的打算。
 
  「我們回家吧。」
 
  兩個女人並肩走在柏油路央,日輪的光華照亮了兩張恬靜的臉龐。冬日午後的陽光將積雪暖成清水,微冰的空氣輕輕刺著膚與肺。旭拎著籃子牽著馗,低低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彷彿一位購物結束的母親領著孩子踏上歸途;馗聽憑旭半拖半拉的引著自己前進,忖著之後是否要為了解開空城之謎,特地走上那麼一遭。
 
  ……要是去了,鐵定又會和那傢伙打得你死我活。輸是沒可能的。但是要我為了區區幾個人類搞得遍體鱗傷,這樁買賣怎麼想怎麼不合算。……話說回來,是有好一陣子沒瞧見那傢伙了。
 
  「噯,是梅花耶。」
 
  驀然收步的旭發出一句驚呼,馗順著她的視線睞向右前方。人行道旁有株瘦弱的梅樹,枝椏上頭綴著幾個嫩綠嫩綠的花苞,替尚未完全消融的寒冷增添了幾許生機。
 
  「冬天就要結束了呢。」再度邁開步子的時候,旭的聲嗓漾著一抹雀躍與歡欣。「不知道會開出什麼顏色的花,真教人期待哪!」
 
  相較於旭的興高采烈,馗的沉默顯得極其冷淡。她壓根兒無法理解旭突然心花怒放的原因,不過就是一棵樹幾朵花,究竟有什麼值得高興?冬天過去之後,春天本來就會降臨,歲月遞嬗時序更迭是自然界的常理,這件事情到底有什麼值得開心?
 
  「梅花、梅花……三分白,雪卻輸梅……不是雪……香來……」身邊的旭兀自碎唸著語焉不詳的隻字片語,兀自笑得天真爛漫。「馗,妳知道嗎?雪融化之後就會變成春天喔!」
 
  馗心想,我果然還是搞不懂人類。
 
 
 
 

【狂夫之言】20.梅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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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妳吃不吃玉米罐頭?」
 
  那天之後,被鋼筋貫體的鬼車有了一個名字;鬼車鬼車,九顆腦袋的食人妖鳥,九首之「馗」。女人自稱為「旭」;日出之時象徵否極泰來,過往的晦暗都將迎來光明,曾經的不堪皆能悉數捨棄。名叫「馗」的鬼車由「牠」化為「她」,外貌年齡約莫三十來歲,舉手投足盡是嫵媚風情;名叫「旭」的人類溫柔如水,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總是笑語盈盈。
 
  旭說,我早已沒了家也沒了鄉,名字這種東西相形之下根本不重要,一個字也好兩個字也罷,三個字四個字連名帶姓能怎樣?沒有人呼喚的名字形同僅供裝飾的乾燥花,徒有軀殼再無芬芳。
 
  旭說,「旭」是我對自己的期許,「馗」是我記憶妳的方式。名字這種東西總是伴著情感寫入記憶,使用得越頻繁,刻烙在海馬回的痕跡便益發深沉。妳可以不開口呼喚我的名,妳可以不承認我給妳的名;我只是想為自己的未來樹立一份希冀,我只是想用自己揀選的字眼將妳收在心底。
 
  旭說,我之所以救妳一命,不只是因為妳還有一口氣,而我無法對瀕死的生命置之不理;我之所以救妳,另一個原因是為了我自己。
 
  旭說,雖然我已經習慣孤獨,卻還是無法忍受寂寞。
 
  旭拿著湯匙和打開的罐頭,在馗面前席地而坐;湯匙伸進罐頭,舀出滿滿的玉米粒,湯匙湊到馗的嘴邊,示意她開脣啟齒。馗看了看玉米粒,嗅了嗅玉米粒,然後張開嘴巴。沒所謂好不好吃。馗粗略嚼了幾下便任由食物滑入胃袋,嘴上卻還保持著嚼咬的動作。除了人肉以外,所有東西吃起來不都一個味道?玉米也好火腿也好,樹皮也好草根也好,只要能夠填飽肚子活到明天,任何東西我都願意拆吃入腹。
 
  旭趁著馗咀嚼的空檔(她不知道那是裝出來的)送了一匙玉米粒到自己嘴裡。馗一邊嚼咬(裝的)一邊靜靜注視旭的一舉一動,看著她咀嚼,看著她吞嚥,看著她舀起第二匙玉米粒湊到自己嘴邊。
 
  一罐滿滿的玉米罐頭就這樣被兩個女人分食殆盡。馗看著旭起身走向半掩的鐵捲門,一個貓腰便帶著湯匙與空罐走出車庫,纖細的腳踝漸行漸遠。馗不是沒有想過將這個身形偏瘦的人類當作盤飧──反正當事人已有自知之明──,她為自己至今仍未行動的原因找了一個深謀遠慮:我的傷勢還沒恢復到足以行動自如的程度,如果現在吃了這個人類,難保我不會將自己置入孤立無援的窘境。姑且留著她,等我傷痊癒,到那個時候再吞吃也行;留她一條命,做為觀察仿效的對象也可以,對人類瞭解得越多,之於我往後的獵食必定無害而百利。
 
  馗扭了扭脖頸,化為原形仆伏在地。半掩的鐵捲門外,細碎的腳步聲益發接近。
 
  關於人類,我知道得還不夠多。十八隻眼睛眨呀眨,十八隻眼睛同時闔上。打個比方吧,我根本就不明白,什麼是寂寞。
 
 
 
 

2009-12-04

【狂夫之言】20.梅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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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映入瞳底的是全然陌生的光景。鬼車吃力的試著起身,陡然驚覺一名人類女性在牠身旁巧笑倩兮。
 
  「我聽見一聲巨響,因而有些擔心,跑去工地一探究竟,只見你狼狽不堪的躺臥雪地。探了探心搏發現還有一口氣,決定勉為其難的將你拖來這裡。貫體而過的鋼筋很難處理,雖然耗了一番工夫但總算自你體內抽離,──手段有些粗暴,希望沒有弄痛你。」
 
  鬼車看了看女人的手,其上滿布傷痕且顫抖不已;鬼車看了看女人的衣服,單薄破損且滿布血跡,鬼車的血跡。突然間,鬼車瞥見空著的頸項亦被包紮完畢。
 
  「我幫你處理了每個傷口,唯獨脖頸無法止血,甚至飄散出陣陣惡臭;為了避免傷口感染,我還是上了繃帶。你的腦袋是什麼時候沒有的?我找遍整個工地,始終不見那顆頭顱。……原本還盤算著,至少可以給它一個墓。」
 
  鬼車覺得這名人類女性不太對勁,無論是她的舉止抑或她的表情。牠是鬼車,是巨大凶殘的食人妖怪,九顆腦袋面目猙獰,一個頸項鮮血淋漓。怎麼會有人類願意親近,療傷包紮甚至容許留憩?狂風暴雪鋪天蓋地,一隻九首怪鳥奄奄一息,聰明人不是都該拔腿狂奔,讓此情此景永遠從記憶抽離?
 
  「三個月前我流浪到這個社區,每間房室皆已人去樓空,即便我佔地為王亦不會有誰介意。不遠處的商店餘有貨品,份量足夠撐上幾個寒暑;再往前走有塊廢棄工地,我就是在那裡發現氣若游絲的你。這幢屋舍距離工地最近,不好意思,我的餘力只夠將你拖進這裡。雖說是個車庫卻也足夠寬敞,儘管不甚隱蔽至少得以暫棲。等你的傷勢脫離險境,咱們再行遷徙也來得及,於此之前請你安靜休養,不要胡思亂想。我不知道是誰恨你入骨乃至想要將你置於死地,但是我會陪你,不用擔心。」
 
  根據鬼車對「人類」的認知,眼前的女性年約二十好幾,笑容卻比荳蔻少女更加天真爛漫毫無心機。浪跡天涯卻能笑得如此純粹乾淨,根據鬼車對「人類」的瞭解,若非天性極其開朗正向不為塵俗所拘,就是早已瘋癲喪心。……能夠把話說得有條有理,想必隸屬前者的可能性要來得大些。鬼車暗忖,十八隻眼睛緩緩淡去負傷禽獸的戒備與凶狠,卻還是維持著一定程度的對異族生人的疏離。
 
  纏裹脖頸的繃帶逐漸染得紅透,惡臭伴隨鮮血一併滴落在地。女人起身,取過藥箱,繼而挨著鬼車再度坐下。女人小心翼翼的取下髒汙的繃帶,用沾水棉花將斷面稍事清潔後再小心翼翼的繞上新的雪白。
 
  「如果可以,往後能否請你化為人形?一來我想知道你的頸傷究竟要不要緊,二來這樣照料起來也比較容易;坦白告訴你,其實我剛才一直很困擾,用餐時間到底應該餵食哪一張嘴?……如果你垂涎人肉的滋味,能否暫且按捺到傷勢痊癒?讓我可以走得不那麼憂心。──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
 
 
 
 

【狂夫之言】20.梅妝(一)

 
 
 
 
  風雪遮蔽所有視界,舉目所及盡是白茫茫的一片。
 
  於是鬼車硬生生撞上空有骨架的廢棄大樓,其上懸著的鋼筋晃啊晃啊晃斷了早已腐朽的鎖鍊,墜地之前搶先貫體而過。鬼車還來不及悲鳴便被牢牢釘上雪地,龐然的軀襯著飛濺的血像是一個巨大靶的,沉重鋼筋不偏不倚正中紅心。鮮血原已濡溼頸項今又染紅雪地,鬼車的視線變得渙散迷離。意識消散之前牠彷彿瞥見大樓樓頂有一抹旋身離去的身影,貌似在牠墜地之前始終窮追不捨的麒麟。
 
  風雪蒼茫中一道聲線不重不輕。麒麟說,鬼車鬼車,我本欲親自送你走向黃泉,事態發展至此想必是神靈旨意。性喜食人的你早已惡貫滿盈,即便好生如我亦不願救你一命。當最後一滴血不溫不豔,自有閻王差使前來收你。
 
  鬼車闔眼之前,麒麟業已揚長而去;意識消散之前,一份怨懟遭到反覆叨唸。好你個足不點地以護蒼生的仁獸麒麟,說什麼冠冕堂皇的狗屁道理,到頭來還不是不想髒了自己的蹄;說什麼善惡賢愚因果報應,你明明比誰都還要清楚,世道與人心皆已今非昔比。
 
 
 
 

2009-11-13

【信手拈來】19.對不起

 
 
 
 
  你的肌體是冰,你的眼瞳是火。
 
  摸觸你的人都會被凍傷,睇看你的人都會被灼傷。
 
  對不起,我怕痛。
 
  對不起,陪在你身邊的人無法是我。
 
 
 
 

2009-10-17

【信手拈來】18.誰

 
 
 
 
  誰,俐落刀法削果為兔。
 
  誰,泰然自若紡紗無數。
 
  誰,恣舞針尖再不覺痛。
 
  誰,索居閣樓從未夜哭。
 
 
 
 

2009-10-14

【信手拈來】17.花叢

 
 
 
 
  「擁抱我,在向日葵的花叢中。
   每朵花都是一張臉,每張臉都死死盯著你摟我的臂。
   灼燒臉頰的是太陽花的視線還是太陽的溫度?抑或你噙淚的呼息?
   擁抱我,在向日葵的花叢中。
   但請寬恕我無法回擁,請寬恕我這具滿插箭翎的殘骨。」
 
  「夜是黑的光是黑的,林子裡黑得無邊無際。
   星華是白的樹身是白的,亡靈飛飄著衣襬恍如早春初雪。
   枯朽枝椏漫織蒼白蛛網權充天地分界,匿於根幹後方的妳沉默如生前。
   那一天的向日葵花叢,天是藍的葉是綠的花是黃的血是紅的淚是燙的妳是冰的。
   我在花叢中緊緊摟著妳,心碎之聲宛若洪鐘,震耳欲聾。」
 
  「拚命壓縮體積乃至不能再小,蜷窩牆角的模樣形同塵埃倦飛。
   他們逡巡踟躕不敢湊近,他們是蛇而我冷漠一如帳篷外的熱辣石灰。
   每個假寐都醒在落地窗邊,纏裹毛毯的纖弱身軀逐漸暖了記憶。
   誰倚著誰神遊?誰倚著誰入夢?黑咖啡的氤氳在你指尖變得與眾不同。」
 
  「擁抱妳,在向日葵的花叢中。
   棺槨下土後唯有白色罌粟能夠吻妳,不凌亂妳的鬢髮不驚擾妳的眉眼。
   擁抱妳,在向日葵的花叢中。
   天是藍的葉是綠的花是黃的血是紅的淚是燙的妳是冰的,花叢中我們是彼此的唯一。」
 
 
 
 

2009-09-03

【狂夫之言】19.箱籠(中元應景極短篇)

 
 
 
 
  「箱籠裡面藏著的漂亮阿姨在對我招手。」
 
  男孩言之鑿鑿,眾人嗤之以鼻。
 
  「箱籠是裝衣服的,不是用來裝人的。」少婦耐著性子,刻意露出一抹溫柔的笑。
 
  女人替他整理衣襟時,男孩一個勁兒的頻頻回首。
 
  「可是小媽。」小小的手指著大大的箱籠,「那個紅衣服的阿姨長得好像我娘。」
 
 
 
 

2009-08-31

【狂夫之言】18.翼祭(化妖)

 
 
 
 
  鶢鶋:海鳥名。形似鳳凰,性好鳴,畏懼大風。
 
  鶤:鳳凰。傳說中的百鳥之王,為祥瑞的象徵。
 
 
 
 
  ■
 
 
 
 
  「鶤,給我羽毛。」
 
  睡夢中隱隱有著誰的聲音來勢洶洶。鶤緩緩睜眼,狀擬為人的鶢鶋在視界之內雙眸炯炯。……好燙。鶤暗忖。這個眼神及其背後的意念都好燙,……而且喧囂。
 
  「鶤,給我羽毛。」
 
  又是這句話。鶤慵懶的支起龐然身子,面色略有不耐。明明已經轉生過成千上萬遍,這傢伙的心眼怎麼還是這麼死?
 
  「……你什麼時候才要放棄?」
 
  「等我成功。」
 
  「我說過很多次,似鳳而非鳳的你永遠無法蛻為我的眷族。」
 
  「這是我唯一的願望。」鶢鶋的眼神極其認真極其堅定。……數百年前,我就是折服於這種眼神。被迫擱下周公香茗的鶤眨了眨晶亮的眼,遙想過去的同時緩緩直起殷紅脖頸。
 
  數百年前,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鶢鶋找上門來,開口便是單刀直入的索討。區區一根羽毛無傷大雅,鶤遞交赤紅毛羽時隨口問了鶢鶋此舉的意圖。
 
  我想當鳳。鶢鶋說,一朵無比絢麗的笑花旋即綻放。
 
  鶤尚未反應過來,鶢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朱色毛羽當成火種;當焰苗瘋也似的茁壯為與鶤不分軒輊的大小,鶢鶋毅然決然的投身其中並在剎那形成一團散發著強烈光華與高溫的球體,接著驟然熄滅。
 
  鶤怔忡望著眼前的灰燼,一語不發。
 
  鶢鶋的軀業已焦黑,理應冰冷卻極度灼熱,此刻正不住飄散著刺鼻的惡臭。鶤怔忡望著眼前的灰燼,不敢相信這個外貌酷似自己的小傢伙竟能如此決絕的擁抱祝融。鶤,鳳凰,統率羽族的王者,長生不死的火之眷屬。以自身的羽毛點燃無法持久的烈焰,衰老虛弱的軀殼若能撐過焦灼與煎熬便能重返年輕健壯的模樣。浴火的時間其實很短,但是火舌撫上身體的劇烈痛楚卻會在記憶中反覆翻騰,並且持續到下一個重生之日。
 
  基於對同族的憐憫,鶤找了塊幽靜之地,親手將鶢鶋的殘骨託與后土並呢喃了幾句祝福。數年之後,容貌僅有些微改變的鶢鶋以同樣的眼神提出同樣的要求,於是同樣的火焰當中出現同樣的骷髏。──如此場景一再上演,週而復始累月經年。
 
  每當鶢鶋進入視線範圍,鶤總會覺得自己實在蠢得可以,竟然一而再而三的坐視鶢鶋放任執念瘋狂嘶咬靈魂卻不加阻止。每當鶢鶋進入視線範圍,鶤都會想起前回的信誓旦旦,然而拒絕的話語才湧上咽喉,鶢鶋的目光便將它們悉數推回腹中。
 
  沒有誰的決心能夠勝過將生死置之度外,歷經無數輪迴依舊不肯放棄的鶢鶋;在他跟前,再大的犧牲奉獻都與荒唐兒戲相去不遠。面對那個坦然無懼得近乎瘋狂的眼神,崇高如鶤亦不得不為之駭然。
 
  「鶤,給我羽毛。」
 
  鶤無奈的嘆了口氣,偏首從背上啄下一根彤豔豔的毛羽,遞給鶢鶋。勸慰的言辭只是一種形式,數百年的歲月早已讓鶤認清事實,說服鶢鶋的舉動永遠只會流於徒然。
 
  鶢鶋接過火種,卻沒有一如既往的立刻點燃重生之焰。他默默瞅著躺在掌心的那抹朱殷,沉吟半晌,最後仰首對上鶤的瞳眸。
 
  「鶤,一直以來,謝謝你的溫柔。」
 
  投身烈焰繼而灰飛煙滅;鶢鶋知道這樣的行為很傻,也知道自己的願望實則無異於一個縹緲的夢。很多事情鶢鶋都知道,像是鶤對他下了咒,讓他得以憑藉與牠相似的形貌躲過鬼差拘捕,繼續以鶢鶋的姿態降生於世,免於墜入六道輾轉生死;像是鶤一直在等他放下,因此牠總是用同樣的口吻說出同樣的辭令,週而復始累月經年。
 
  數百年來,鶢鶋不是沒有將鶤的苦口婆心聽進耳裡記在心裡;浴火不成鳳的事實,自己比誰都要來得心知肚明。──其實鶢鶋一度想要放棄,每次造訪都冀盼著能在鶤開口制止的同時順著話頭放下執著。但是他做不到,無論經歷多少個劫依舊鬆不開手。
 
  鶢鶋知道,他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頑固。
 
  面對這樣的自己,面對那樣的鶤,除了感謝之外,鶢鶋不知道還有什麼辭彙可以在舌尖跳躍。
 
  「……用不著道謝,因為我壓根兒稱不上溫柔。」鶤低下身子,兀自闔眼入夢。
 
  鶢鶋並不知道他所揣懷的欲望已經在二度索羽的當下膨脹得太過強大,只要稍微增添分毫便能形成危及寰宇的渾沌,以甜美氤氳將萬物的元神誘上化妖一途。鶢鶋的欲望太過強大,只能壓抑無法根除;身為羽族之長,鶤無法對同類的墮落袖手旁觀,因此第一次的贈羽是順手,第二次之後則是別有所圖。
 
  滾滾紅塵早已擾攘不堪,毋須引發額外動亂。再度將鶢鶋的殘骨託與后土的時候,低吟著制式祭句的鶤將逆天咒辭一併輕聲誦出。倘若損失一根羽毛就能獲得百獸率舞,何樂不為?
 
  鶤是祥鳥,而非仁獸;形容牠的字眼不該使用溫柔,因為牠並非眾生所想像的那般情深義重。
 
  聞言,鶢鶋輕輕勾起嘴角,靜靜垂下肩臂,慢慢退後。滯留在掌心的緋色毛羽透著一陣又一陣難以忽視的熱度,連綿不斷且益發滾燙,貌似即將燒毀五指,破繭而出。鶢鶋抿了抿脣,悄悄加重捏握的力道。
 
  似鳳的羽族在三尺之外收住腳步,眼底與指間無不熠熠生輝。
 
  「鶤,我要走了。」
 
  睡夢中隱隱有著誰的聲音百感交集。鶤悠悠旋首,狀擬為人的鶢鶋在視界之內笑靨如花。
 
  「……一路順風。」
 
 
 
 

2009-08-24

【狂夫之言】18.翼祭(十六夜)

 
 
 
 
  鵯鵊:催明鳥。春分始見,凌晨先雞而鳴,其聲「加格加格」。
 
  鵩:形似鴞的鳥。會在夜晚發出惡聲,古人以為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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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月即將西沉。
 
  十六夜的樹蔭下,鵯鵊的青年邂逅鵩的少年;前者衣冠楚楚,後者遍體鱗傷。
 
  「……疼嗎?」他問。
 
  「……還好。」他答。
 
  「需要幫忙嗎?」言下之意是,萍水相逢的我願意伸出援手。
 
  「還應付得來。」弦外之音是,素昧平生的你已經可以滾了。
 
  青年旋身的姿態很瀟灑,少年闔眼的模樣很狼狽。半晌,加格加格的啼聲竄入耳際,遠方村落既而零落著雞鳴紛起;週遭氛圍益發溫暖,眼蓋彼端愈漸明亮。晨曦透過枝縫與葉隙,片片碎碎的糝下遍地柔金。光影交錯的樹蔭裡,鵩隻身倚著根幹席地而坐;小傷業已結痂,大傷兀自淌血。倦意席捲而來的勢子宛若潮水,不住衝撞神經並侵蝕理智,連帶壓過振翅高飛的企圖。
 
  鵩覺得很累,累得幾欲喪失所有知覺,唯有痛楚依舊隨著心搏一抽一抽。人類的憎畏是椎心的冰,人類的攻擊是焚身的火;灼傷與凍傷在在疼痛難當,然而前者終將痊癒,後者卻會在腦海深處擱淺至輪迴降臨。人類總是聽任少數份子憑藉些微差異定義敵我,其餘多數則是不問箇中原因便一味盲從。──因此他們單單基於鳴聲而將他歸隸不祥,於是他的身心因著他們的武斷飽受煎熬。
 
  鵩想要狠狠嘲笑人類的愚昧,不住湧上的疲憊卻將肌體主導權盡數剝奪。鵩覺得很累,現在的他什麼都不想在乎,現在的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喂。」
 
  不甚熟稔的嗓音悠悠響於近前。鵩奮力撐開眼瞼,赫然驚覺鵯鵊早已返還,此刻正全神貫注的瞅著自己,目光瞬也不瞬。
 
  「……有何貴幹?」少年略微光火;究竟是這個傢伙太過後知後覺,還是他摻在回絕裡的拒人千里太不明顯?
 
  「你為什麼不在朔日出沒就好?」鵯鵊蹲低身子,眉眼與鵩齊平,是乎少年得以望見瀲灩在青年瞳底的雲淡風輕。
 
  鵩有些侷促的別開視線。他並不排斥與誰四目相對,他只是習慣從對方眸中讀出極其濃稠的深惡痛絕。
 
  「為什麼不?」鵯鵊二度啟脣,渲染雲淡風輕的瞳底隱隱泛有緊迫盯人的執著。
 
  「……朔日的夜色太濃,我不喜歡。」礙於筋骨痠軟導致的行動不便,鵩只得按捺住痛毆鵯鵊的衝動。他最討厭八面玲瓏的偽善者,其次便是好管閒事的陌路人。
 
  「人類的眼睛很差。如果沒有月光,他們就會失去投擲亂石的目標。」
 
  「無論人類動粗與否,我都會引吭於夜空之下。」鵩的視線重新對上鵯鵊的目光,緊迫盯人的執著陡地對上誓不罷休的倔強。「我就是我,於生於死都是夜啼的鵩。與其曲意逢迎形同管窺蠡測的評判,我寧願啣著白幡飛向酆都。」
 
  「……不過是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青年冷笑,眸中滿是譏嘲:「想要談生論死,哪怕再過個三年五載,你也不見得夠格。」
 
  面對鵯鵊的語帶奚落,鵩的擰拗仍然不減分毫。
 
  「你對我的論斷是你的自由。我只是不想對自己認輸。」
 
 
 
 

2009-08-17

【狂夫之言】18.翼祭(空音)

 
 
 
 
  鴝鵒:八哥。修剪舌尖可仿人聲或其他鳥類的鳴聲。
 
  鸛:不具鳴管而無法發聲,僅能碰撞兩嘴表示情感。
 
 
 
 
  ■
 
 
 
 
  鴝鵒以眾聲鳴戲,愉悅的從城鎮這頭飛到樹林那頭。此起彼落的百鳥鳴聲充斥沿途,應接不暇的節奏好似彼此呼喚又若相互應和。
 
  樹林這頭,潺潺流水不絕如縷。玩累了也飛累了的鴝鵒選定溪畔歛翅小憩,清泉溜過咽喉的沁涼讓牠頓覺通體舒暢,正欲引吭高歌的剎那驟見對岸儷影成雙。
 
  鸛依偎著鸛,叩擊對方嘴喙的動作很輕很靜很溫柔。
 
  鴝鵒瞅著鸛與鸛的互動,聽著促狹的因子在體內不住洶湧;天曉得牠多麼渴望匿跡於隱蔽林蔭,藉由模仿鸛的啼鳴從中作梗,繼而笑看原本打得火熱的愛侶彼此猜疑。鴝鵒很想,但是無法。鸛的聲音誰也仿效不來,因為鸛不會鳴叫。
 
  不具鳴管的鸛擁有細長的嘴與修長的頸,棲於水澤且善於飛行。碰撞嘴喙是羽族昭示情感的一種方式;族親習以為常的舉措,之於鸛卻是表情達意的唯一途徑。──無法鳴啼亦無法言語,並不代表鸛沒有感情。
 
  河對岸,鸛依偎著鸛,頎長身子緊密契合毫無間隙。修長的頸相互摩擦,細長的嘴相互叩擊;動作很輕很靜,氛圍是即便旁人殫精竭慮亦無從介入的柔情密意。
 
  鸛的沉默不是沉默,啟脣而不語是因為無法言語。縱然永遠只能啼出空音,鸛的款款深情依舊透過肢體動作表露無遺。
 
  僅僅是一條涓涓細流的距離,鴝鵒卻覺得區隔此岸與彼岸的其實是一片很厚很厚的透明玻璃;此岸的牠雖然能將彼岸的事物看得真切看得仔細,實則業已連同萬事萬物一併被阻絕在千里之外。
 
  溪水那端,鸛依偎著鸛耳鬢廝磨;溪水這端,鴝鵒一反常態的以緘默之姿悄然凝望。那裡搖曳著牠不懂的感情,靜謐至極卻又喧囂無比。
 
  從不在乎孤獨與否的鴝鵒,此刻突然覺得好生寂寞。
 
 
 
 

2009-08-10

【狂夫之言】18.翼祭(深白色)

 
 
 
 
  鶺鴒:黑首黑背,白額白腹,長翼長尾。性喜食雪,鳴聲可使天降雪,亦稱「雪姑」。
 
  鴉:嘴大,翼長,腳有力。純黑者稱「烏」,背灰者稱「鴉」。
 
 
 
 
  ■
 
 
 
 
  屍山血海。
 
  將軍的髑髏即便身首異處也不願解下頭盔。
 
  鶺鴒驀然現身於戰地邊陲,凝睇遍地狼藉的眼寫著波瀾不驚。半晌,早已看慣血流漂杵的雪姑開始鳴叫,翳入天聽的啼聲一響一響,覆上地表的皓白一片一片。
 
  當鶺鴒緘默,沙場沒有腐肉,沒有朽骨,沒有斷矛,沒有殘盾,沒有破旌,沒有碎甲,僅有一層極其厚重的深白色在牠跟前安靜的展延天際。
 
  扯開步子的時候,鶺鴒化為一個黑衣白裳的女人。女人踏上霜雪的動作很輕,身後唯有淺淺足印隱約記錄行徑;行徑歪歪扭扭,時而偏左時而拐右,狀若毫無章法狀若茫無頭緒。
 
  女人踩著積雪緩步而行,偶爾停下前進的勢子,彎腰抓取一把砭肌刺骨的冰冷放入口中。雪水甫經咽喉,耳際譁囂驟響。
 
  「精疲力竭。」
 
  「肚子好餓啊。」
 
  「現在什麼時辰?」
 
  「離鄉幾個年頭了?」
 
  「爹的腿傷還會疼不?」
 
  「娘的風寒該痊癒了吧?」
 
  「妻釀的酒什麼時候能喝?」
 
  「孩子們是否已經高過籬笆?」
 
  「院子那棵桂花今年開得香嗎?」
 
  「老子的揚名立萬就靠這一仗啦!」
 
  「返鄉後央嬸婆向陳家提親唄。」
 
  「妹的嫁妝還是豐盛些的好。」
 
  「嬤嬤還在等俺回家吃飯。」
 
  「我答應要教囝仔騎馬。」
 
  「我得去替恩師掃墓。」
 
  「我不能死在這裡。」
 
  「我必須活下去。」
 
  「我覺得好累。」
 
  「我想回家。」
 
  喜怒哀懼愛惡欲;諸般情感相繼融在雪中、嚥進鶺鴒腹中。鶺鴒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憑藉吞食沙場積雪體會死靈殘念,她只知道自己看過的生魂廝殺遠勝恆河沙數。
 
  鶺鴒一步一步的走著,一口一口的吃著,一點一點的感受著。人類的遺憾很燙,首度吞吃時她幾乎被那份熾烈傷了咽喉,痛出的淚水滴落雪地,形成深過足印的窟窿。
 
  摻雜七情六欲的雪其實沒有比較可口;鶺鴒只是對那些澎湃洶湧的靈魂波動感到好奇,進而為此一再現身戰地一再竭聲鳴啼,一再吃食積雪一再感受人情。
 
  為什麼呢?四度飽餐終了,困惑難當的鶺鴒找上結識多年的鴉尋求解答。為什麼人類總嚷著事不過三、事不過三,卻又不斷掀起戰爭,不斷留下遺憾?
 
  高踞枝頭的鴉好整以暇的梳理泛有灰彩的背部毛羽,貌似對鶺鴒的提問充耳不聞。鶺鴒並未重申;浸溺忖度的鴉向來沉默如斯。
 
  ……妳的雪是足以覆蓋真相的雪,妳的嗓音足以讓萬事萬物褪為過往雲煙。片刻之後,鴉的目光終於對上鶺鴒的視線。但是欲壑難填,好勝與貪婪是人類難以消弭的沉痾,亦是替他們喚來痛苦與死亡的病根。過分濃烈的遺憾定會蛻為死而不已的執拗;縱然妳的雪能夠掩埋一切,面對淒厲至極的殘念同樣無能為力。
 
  饜足的女人伸了個懶腰,咂了咂嘴就要離去。翱翔之前,業已恢復鳥身的雪姑再度旋首,淡淡睞了寬曠遼闊的雪地最後一眼。
 
  「……明明擁有無法盡數的眷戀,為什麼還要以命相搏呢?」空無一物的雪地將翅翼破空的聲響襯得益發壯大,被擱置於地表的呢喃顯得幾不可聞:「人類,為什麼總是這麼傻呢……」
 
  萬籟俱寂。
 
 
 
 

2009-08-03

【狂夫之言】18.翼祭(毒花)

 
 
 
 
  鶹鷅:體長約兩尺的猛禽類。幼鳥較美,及長則貌醜。生性凶猛,相傳會食其母。
 
  鵊:杜鵑。初夏時會不分晝夜的啼叫,鳴聲淒厲,能動旅客歸思。相傳為古代蜀帝杜宇的亡魂所化。
 
 
 
 
  ■
 
 
 
 
  第一次飛經罌粟花田,鵊瞥見一個年輕女人扼著一個年長女人的脖頸。
 
  第二次飛經罌粟花田,鵊瞥見那個年輕女人溼紅著衣襟席地而坐,一具血肉模糊的鳥屍支離破碎在豔色瓣片下方、鬆軟泥土之上。
 
  ……原來是鶹鷅。恍然大悟的鵊本欲置身事外,胸膛陡生的憤懣卻促使牠忽地旋身斂羽,轉而以人的樣貌翩然落在面露饜足神色的女人跟前。不速之客的出現勾起女人一瞬的微怔,以及一抹天真爛漫的笑:「午安,鵊。」
 
  「……那是妳的母親?」鵊問,眉宇蹙著遲疑。
 
  「我餓。」鶹鷅說,不溫不火的笑著說。
 
  「……那是妳的母親。」鵊說,眉宇擰著苛責。
 
  「你一定要對這個話題如此固執嗎?」鶹鷅說,不溫不火的笑著說。「對,我吃了我的母親,而我的父母也吃了他們的母親。──這樣你滿意了嗎?」
 
  爾後罌粟花田墜入一片死寂。
 
  鵊緊抿著脣,死死盯著鶹鷅睛瞳的視線洶湧著極其露骨的嫌惡。他討厭她,儘管她是他見過最年輕的鶹鷅,理所當然的擁有其他鶹鷅望塵莫及的美麗容顏。他討厭她;無關那些盛氣凌人的挑釁字眼,他向來對於鶹鷅的弒母行徑深惡痛絕。
 
  席地而坐的鶹鷅溼紅著衣襟並漾著笑,笑靨純淨無瑕宛若赤子,卻因著株株毒花的襯托而顯得妖異詭譎。鶹鷅很美,因為她還年輕,烏溜溜的眼眸晶亮晶亮,流轉著足以傾覆邦國的嫵媚妖嬈,以及很濃很重的、對鵊的不以為然。
 
  「……關你什麼事?」面對鵊的熊熊怒火,鶹鷅的回瞪格外冰冷。「我是鶹鷅而你是鵊,同族異種的你憑什麼對我的言行舉止大放厥辭?我吃了我的母親,因為我是鶹鷅,自古以來沒有哪隻鶹鷅不會弒母,弒母行徑之於吾等幾乎可謂天經地義。或許有哪隻鶹鷅曾在果腹之後悔不當初,但是鵊,事到如今你甭想從我口中聽見任何關乎再度懺悔的隻字片語。」
 
  與罌粟相較,女人的笑靨更像一朵盛開的玫瑰,映在誰的眼裡都是那般美豔刺眼,撩撥著慾卻又錐扎著心。
 
  我吃了我的母親。尚在殼內安睡的時候,鶹鷅隱隱聽見母親在殼外自語喃喃。而你們……總有一天會吃了我。
 
  同巢共眠的兄弟姊妹,最後是她獨吞了母親。
 
  因為母親說過那樣的話,因為體內流淌著父親的殷紅,所以鶹鷅壓根兒不覺得自己的作為有何不妥,所以讓鵊髮指眥裂的舉措在她見來僅僅隸屬本能使然。與生俱來的欲望並無對錯之分,是局外人的目光造就善惡之別。
 
  罌粟沒有毒,毒的是將它粹成鴉片的人心。
 
  鵊依舊悶不吭聲,依舊死死盯著那雙晶亮晶亮的眼,不願挪移分毫。已經厭倦這種充滿敵意的對視的鶹鷅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垂首低眉,隨興抓起一把泥土灑向殘缺的鳥屍,再佐以一撮花辦零落。
 
  鶹鷅很年輕,但是她知道鵊將弒母行徑歸於「忘本」之儔,因此同為羽族的鶹鷅對他而言無異於罪該萬死的惡徒;她知道鵊之所以執拗至此,是因為「母親」與「卵」都是他堅決認定的、舉世無雙的故鄉。
 
  所以他討厭她。因為鵊註定無法歸根,鶹鷅卻主動捨棄故鄉。
 
  「……少在那邊痴人說夢了,鵊。」鶹鷅用指尖戳弄著覆有花瓣與泥土的鳥屍,直到五根指頭相繼染上朱彤。「無論你的眷戀有多深,無論你的懷念有多沉,那些情感仍然會是徒勞無功。」
 
  承襲蜀帝名諱的男人緘默如初。女人笑著仰首,眼神和口吻在在透著譏諷與淡漠。
 
  「卵也好故鄉也好,咱倆都回不去了。」
 
 
 
 

2009-07-27

【狂夫之言】18.翼祭(空房間)

 
 
 
 
  鵓鴣:鳥名。會在欲雨或初晴時「咕咕」的叫。
 
  鵬:見載於古書的大鳥,傳說一飛數千里。
 
 
 
 
  ■
 
 
 
 
  欲雨或初晴的時候,恢復原形的鵓鴣會離開權充棲所的空房間,仰天引領而鳴。
 
  此時的天空陰鬱黯淡,理應引吭的鳴鳥卻兀自對著浩瀚的灰黑色怔忪失神。──鵬鼓動著極其寬大的雙翅,以無比從容的氣度呼嘯天際;其翼寬闊遼遠宛若垂天之雲,幾乎將所有光華從視界抹去。
 
  鵓鴣愣愣看著鵬展翅的姿態,不動不鳴。
 
  ……鯤。垂天之翼即將離開視線範圍的時候,鵓鴣突然想起一個字眼,一個許久未被呼喚的名諱。鯤,居於北冥的水之眷屬,……鵬的前身。
 
  很久很久以前,覆於巨鳥體膚的並非蓬鬆毛羽,掠過巨鳥背脊的實為沁涼流波。很久很久以後,當鵬氣勢萬鈞的離水破空,誰也不記得那隻一度在北冥載沉載浮的大魚。
 
  翱翔的羽族與泅泳的水族同樣龐然得令人瞠目結舌,於是誰都自然而然的忽略那抹漫游於汪洋的身影。
 
  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擁有那麼大的翅膀,無論要去什麼地方都很輕鬆吧?鵓鴣目不轉睛的瞅著頂上那片不自然的晦暗,默忖。既然能夠絕雲氣、負青天,那麼鵬是不是曾經去過很多地方呢?如果是的話,那麼牠還記得北冥的模樣嗎?──無論鵬記得與否,之於我都無關痛癢哪。
 
  鵬是否仍對故鄉存有回憶?這個念頭在那個瞬間陡然化為一株月下美人,倏忽而逝。
 
  對鵓鴣而言,溯源一直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為總是要等到指爪觸及腦海激起漣漪,牠才會知道自己記得什麼,忘記什麼;儘管如此,牠依舊無從知悉己身尚且記得的事物究竟需不需要,業已忘記的物事到底重不重要。
 
  連切身的要務都懵懵懂懂,哪裡還有閒情逸致去在乎旁的其他?
 
  在欲雨或初晴的時候仰天引領而鳴,這般舉措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抑或逐日積累的習慣?縱使揣度過成千上萬次,此番疑慮每每無疾而終。久而久之,鵓鴣選擇將一切困惑擱置在內心深處,再不撫碰。
 
  先天稟賦也好,後天習性也罷,如果答案並未對今後的生活構成阻礙,就讓它繼續以寧靜的樣貌滯留原處不也挺好?
 
  垂天之翼從視線範圍內完全消失。鵓鴣看了看無垠無際的蒼穹,將伸長了的脖頸與目光拉回地面。牠不知道為什麼鯤鱗可以化為鵬羽,牠只知道自己會在欲雨或初晴的時候恢復原形並離開權充棲所的空房間,仰天引領而鳴。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而牠是鵓鴣,僅僅鳴於欲雨或初晴。
 
 
 
 

2009-07-20

【狂夫之言】18.翼祭(無色)

 
 
 
 
  鶼鶼:雌雄並翅雙飛的比翼鳥。青赤色,一目一翼,相得乃飛。
 
  鴆:紫綠色的毒鳥。雄者稱「運日」,雌者稱「陰諧」。羽有劇毒,浸酒可以殺人。
 
 
 
 
  ■
 
 
 
 
  「鶼鶼,住手,拜託。」
 
  紫綠色衣裳的女人按住青赤色衣裳的女人執持酒盅的白皙手腕,稍稍制止了一飲而盡的意圖。她的死活之於她其實無足輕重,出聲勸阻僅僅是基於同族情分而做的最後慰留。
 
  酒盅懸止在脣邊,青赤色衣裳的女人將目光由杯內晶瑩剔透的液體轉往紫綠色衣裳的女人的容顏;然後,悲痛欲絕的笑了。
 
  「鴆,我跟妳,咱們是不同的。」
 
  比翼鳥是,一目一翼,相得乃飛的奇特存在。彼此的呼息是己身誕生於世的最大理由與意義,沒有誰縱使缺少伴侶亦能隻身苟存。
 
  鶼鶼是,無法勝任空白中的獨舞的生物。
 
  「妳是知道的,鴆。……所以妳才會應允我的請託,不是嗎?」
 
  普天之下,誰都知曉置入鴆羽的甘醴形同引領所有活體生物邁向黃泉的熒熒燈燭。鶼鶼目睹過鴆酒奪命,所以她對鴆提出要求;鴆知道比翼鳥的習性,所以她答應鶼鶼的要求。
 
  請給我妳的羽,入酒。鶼鶼說,肝腸寸斷的笑著說。
 
  於是鴆默默走進喧囂的市集,歸時的她拎提著一個酒壺與兩個酒杯。
 
  ……賣酒的說,獨酌太過寂寞,堅持給我一對盅。鴆說,有些侷促有些囁嚅。
 
  聞言,鶼鶼的笑意扭曲得更深更沉。
 
  「妳看,連人類都知道形影相弔有多麼寂寞……鴆,我是鶼鶼,是無法忍受形單影隻的比翼鳥啊!」青赤色衣裳的女人笑著推開紫綠色衣裳的女人的手,繼而毅然決然的飲盡杯中所有。
 
  於是鴆靜靜瞅著面露痛苦神色的鶼鶼倒地不起,抽搐半晌後褪回原形再無動靜。殘酒在杯盞墜地時濺溼了青赤的翼與褐黃的地;躺臥酒漬的鶼鶼屍身染有濃濃氤氳,失焦的眼半睜半翕,隱隱透著狀擬為人時所揣懷的那份泫然欲泣。
 
  人類說,樂極生悲。鴆彎腰捧起被杜康浸得微涼的鳥軀,腦中輪轉著鶼鶼赴死的決心與悲愴的笑靨。那麼悲極,是否就無淚了呢?
 
  「──陰諧。」
 
  紫綠色衣裳的男人緩步行至紫綠色衣裳的女人身側,掌心憩著的鶼鶼業已僵硬冰冷。
 
  「……運日。」鴆徐徐回眸。來者是她的夫。「找到了嗎?」
 
  「嗯。」男人的視線掠過女人的臉,溜經遍地溼潤,最後定格於那隻甫嚥氣的鶼鶼。「……有說過想要安睡在什麼地方嗎?」
 
  「我沒有問。」接過男人手中的鶼鶼,兩具亡骸在女人指間以比翼的姿態與塵世永訣。「對牠們而言,有沒有可供憑弔的窀穸根本無關緊要,不是嗎?」
 
  比翼鳥的世界與視界極其單純,因為那裡永遠只有兩種顏色:旋首就能看見的伴侶毛羽的青赤色,渲滿通往冥府之路的無色。
 
  鶼鶼是,寧死也不願獨活的異質羽族。
 
 
 
 

2009-07-19

【狂夫之言】18.翼祭(序)

 
 
 
 
  寐於無色空房間的毒花靜候著深白色空音蛻為十六夜的化妖警鐘。
 
  十四位羽族以原形翱翔卻在斂翅的剎那化作人的樣貌。
 
 
 
 

2009-07-11

【狂夫之言】17.一簾幽夢

 
 
 
 
  雕花大門後,妳的側臉若隱若現。
 
  風帶起滿園落葉旋著上飛,陡地掀起一片淒涼。妳微微啟脣──豐潤的朱紅豔過珊瑚──,貝齒輕輕齧著一份欲語還休;半晌,淚珠伴隨幽幽長嘆,滾落腮頰的姿態迫我屏氣。
 
  定心凝神,血色羅裙已不見蹤影。
 
  萎黃的草木腐朽了曾經,衰頹的宅第荒蕪了回憶。解衣卸甲的我怔忡望著門扉半掩,怎樣都記不起究竟妳先辭世,抑或我先離鄉。──但是我記得妳,我真的記得妳。記得妳慣用的水粉氤氳,記得妳偏好的布料顏彩;記得妳羞赧的容顏,記得妳擔憂的模樣。我記得妳,那份即便哭紅鼻頭仍不肯吐露丁點兒挽留的執拗刻得尤其深沉。
 
  我記得妳,卻憶不起當年的自己如何能夠把心一橫,頭也不回的跟上出師征伐的軍旅,離開了妳。離鄉背井的歲月遠較度日如年還要漫長還要難熬,一聲又一聲經過壓抑的抽噎總在午夜響起,一次又一次驚醒我未曾安穩的夢。
 
  雕花大門前,我眺著遠山蓊鬱,忖著數著妳隻身凝睇這幅光景的次數與情緒。彤霞無聲灼燒天際,裊裊炊煙摻雜盈盈笑語,形影相弔的悲傷與骨肉團圓的喜悅形成極其諷刺的對比。
 
  班師得勝的那晚,我養成捲簾而眠的習慣。
 
  窗牖大敞,月華高掛,蛙鳴紛起,雨打芭蕉的聲響尤其仔細。側臥床榻的我凝望樹影搖曳,想著溫潤如玉的指尖劃過櫺檻的模樣,緩緩入睡。
 
  鬼屬陰,見不得晝。──故我再不垂簾,讓妳得以踩著蓮步,走進我的夢。
 
  一簾幽夢,夢的永遠都是妳,卻永遠夢不到妳。人們只道雕花大門後再無望夫的妻,卻不知殘破籬笆囹圄了一個盼妻的夫。
 
 
 
 

2009-06-08

【狂夫之言】16.蟬鳴(跋)

 
 
 
 
  明明在〈秋聲〉的〈跋〉中說過不會再爆字數,結果還是很嗨的給了這篇〈蟬鳴〉七千四百一十八字的長度。 rz
 
  ……嘛、試著讓「冬天」不超過五百字好了。(嘆)
 
  不過截至目前為止,聽聞上述之言者都在唱衰我就是了。=w=
 
 
 
  啊啦、既然正文的字數都爆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後記也來狂飆一下唄。 :)
 
  不想看的人,現在可以把視窗關掉囉,掰掰~(揮帕)
 
 
 
  首次嘗試將全文割開並分日張貼的方式,大家覺得怎麼樣?(忐忑)
 
  其實我本來想要像往常一樣,一鼓作氣的盡數貼完,但是一邊趕報告一邊校稿七千多字真的很傷眼。莔
 
  對於從學期初至今,每日平均就寢時間凌晨三點、平均睡眠時數三小時的我,友人C表示:「妳的體內已經沒有肝。」
 
  ……最起碼,我想保留健全的五官。OwQ
 
 
 
  唔嗯、不過就算分成很多篇來貼,回覆與留言還是一樣,用一隻手數都嫌多哪……。(掩面)
 
  都耐著性子看到這裡了,閣下不如先去留個言再回來接著看怎麼樣啊?XD(不要趁機談條件)(毆)
 
 
 
  坦白講,其實我一開始對於「把《說文解字》跟〈出埃及記〉的梗塞在一起寫」這件事感到有些猶豫。
 
  畢竟「鸞」與「摩西」一個東方一個西方;若是硬要將兩者兜在一處,總覺得無論如何都不是很搭。(蹙眉)
 
  不過最後還是不顧一切的寫下去了嘿*(憨笑)
 
  喔對了,「葉蟬」這種昆蟲的圖片只要搜尋一下馬上就能找到,我覺得跟正牌的「蟬」比起來其實瘦很多。XD
 
 
 
  葉蟬大概是我筆下的角色中,死得最快的一個吧。(對不起)
 
  葉蟬的生命,我所訴諸文字的只有最後那三天;在那三天內所穿的襯衫的顏色,其實隱隱有著特殊涵義:群青色、亞麻色、茜草色,──綠燈、黃燈、紅燈。
 
  時間兀自奔流,生命兀自消逝。可以拿來比擬人生的事物多如恆河沙數,像是水流,像是旅途,像是我用在〈蟬鳴〉裡的紅綠燈。至於葉蟬,或者該說他所屬的葉姓家族全體,儘管他(們)的「生」之階段業已等同常人一世的「生老病死」,之於我仍然能夠如此譬喻。
 
  綠燈、黃燈、紅燈,由綠到黃再轉紅,由生而衰再入死。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啦。(翻桌)(喂)
 
  所以勒,如果有問題的話就留個言或回覆一下唄*(巴)
 
  空空蕩蕩的模樣,看著看著其實很心酸哪……。O囗Q
 
 
 
  最後偷偷說個小八卦(誤)好了*
 
  其實直到手寫草稿完成的那個瞬間我仍在猶豫,究竟要不要把〈蟬鳴〉寫成BL。 :D
 
 
 
 

2009-06-05

【狂夫之言】16.蟬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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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
 
  天際透著微光,空氣泛著冰涼。腥鹹的海風激出一陣哆嗦,茜草色身影挾有不肯加衣的執拗,拖著腳步走向室外那片無垠蒼藍。
 
  陽臺欄杆上沒有那抹率性而倨傲的背影。葉蟬知道鸞尚未離開,儘管那份抽身的想望正熾烈煎灼著那顆寂寞的心。
 
  第一次有人如斯虔誠的為他祈求死亡;葉蟬有些訝異,卻更覺得有趣。「葉蟬」這個名字,似乎無論真假,終究會被期許儘早納入死亡麾下呢……。青年頂著雞窩般的亂髮,微翕的眼睞著海面,慵懶笑靨淺淺漾著一份未曾與人言說的無奈。
 
  葉蟬生於炎夏。基於葉家代代以單名傳家的祖訓,雙親很乾脆的用酷暑要角之名做為首位晚輩之名。奶奶說,葉蟬誕生的那個正午,烈日當頭,蟬鳴如浪。
 
  蟬在地底蟄伏多年,羽化成蟲後卻只有短短幾天的壽命,無論如何都活不過夏天。因為我的生命遠較其他人來得短暫,所以或許他們只是單純的希望我能活得比誰都燦爛,就像一隻高踞枝頭竭聲鳴叫的蟬。茜草色襯衫的青年打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呵欠。時序無法更動,立意是全然的良善,至於真相……不過是陰錯陽差的偶然。
 
  那個時候的他正百無聊賴的捧著昆蟲圖鑑打發時間;瞥見那則辭條誠屬意外。指尖移往圖片下方的文字,跟著目光劃過一行又一行。
 
  浮塵子,別名葉蟬。形如小蟬,綠色或濃褐色。嘴如管狀,常插入稻莖之中吸取汁液。為農業的害蟲。
 
  ──啞然失笑。
 
  (搞了半天……原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嗎?)
 
  葉蟬頓時有一種,長久以來堅信著的物事在一夕之間灰飛煙滅得不留痕跡,的惆悵與失落陡地在四肢百骸張牙舞爪的蔓延開來,的強烈感受。
 
  葉蟬不是蟬。葉蟬不會在盛夏高聲鳴唱。葉蟬不該待在鄰近人類的地方。葉蟬不必用死亡迎接秋風颯颯。
 
  葉蟬生於炎夏並且即將死於酷暑。葉蟬堅持隻身待在傍海別墅靜候氣絕之日。葉蟬覺得命中註定的事情即便抗拒也是徒然。葉蟬發現自己清醒的時間與夏季剩餘的日數皆益發短促時竟感到有些開心。
 
  「沒什麼好沮喪的,人生原本就是一冊穿插著種種偶發橋段的既定劇本。」喃喃自語跟著葉蟬晃進屋內搬出躺椅臥上座席,最後混著海風混著濤聲融成一抹青蒼;藍天碧海,茜草色衣衫熠熠生輝。「有什麼好不滿的呢?我活得比伯祖父更長更久,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擁有姑姑終其一生也得不到的東西。有什麼好不捨的呢?既然能夠獲得與名字相稱的死法,既然能夠和殘夏一起凋零。」
 
  回憶不斷輪轉,進而積累成一份濃厚而沉重的疲倦。葉蟬挪了挪身子,調整出最舒適的姿勢,而後睡去。
 
  「……晚安,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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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鸞早就知道了。
 
  當赤神靈之精翱翔於一望無際的蔚藍,當朱紅翅翼優雅的飛向傍海別墅的陽臺欄杆;當前述舉措尚為現在進行式,鸞的心裡已經有了個底。
 
  赤色大鳥化為紅眼少年,翩翩降自浩瀚蒼穹。黑髮青年身著茜草色襯衫,躺椅上的睡顏很沉很沉。
 
  鸞背著海,面無表情的站在欄杆上凝望葉蟬無息的軀。半晌,一個俐落的旋身將單薄身形轉為彤豔豔的毛羽,一道火色剪影以疾風迅雷之速,安靜而決絕的燒向天際。
 
  一根隱隱透著五采的殷紅羽毛自高空緩緩飄下,狀若即將覆於亡者閉闔的眼,卻在幾欲觸及的那個瞬間,毫無預警的褪為一抹縹緲的氤氳。
 
 
 
 

2009-05-24

【狂夫之言】16.蟬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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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濤的澎湃與昨日相當,海風的溫度卻逐日轉涼。葉蟬邊搓撫著臂上被激起的雞皮疙瘩,邊從偏暖的室內帶出摺疊躺椅安置於陽臺。瀏海被海風吹貼著額,亞麻色的衣領拍打著頸項而衣襬拍打著腿,原就淡薄的顏彩對應著一上一下兩片無垠的藍,顯得極為渺小。
 
  鸞背對著葉蟬面向著海,跏趺於欄杆的姿影透著排拒萬物的孤高。瞇細的眼似睡非睡,一抹火紅在眼瞼之間平靜的沸騰。
 
  那雙紅得妖異的眼喚起葉蟬的記憶;昨日望見的赤色羽翼在腦中張展,形成浩瀚蒼穹中一道極為突兀的剪影。葉蟬開始檢閱腦海,企圖翻找出當年因為窮極無聊而信手翻閱的《說文解字》的內容。
 
  鸞,赤神靈之精也。赤色,五采,雞形,鳴中五音,頌聲作則至。
 
  (……若你當真為鸞,那麼現下這般模樣又該做何解釋?)
 
  葉蟬坐著,望著,想著。慵懶身形的眼底心裡滿滿都是赤色羽族和清秀少年,兩個不住交替的意象。
 
  「……哼,還當真別無他法了啊。」鸞陡地將眸睜全,緊蹙著的眉鎖有濃濃的焦慮和惱意,一副恨不得立即展翅飛向海的彼端的模樣。
 
  「不好意思,我可以請問兩個問題嗎?」葉蟬對著鸞的背影半舉著手,儼然是個在課堂中等候師長允許方敢發言的乖巧學生。
 
  「……說。」鸞沒有回頭,單單以倨傲口吻拋出一個字。
 
  「你所尋找的對象是鳥還是人?」
 
  「廢話,我的伴侶當然與我同族同種同姿同貌。」別於適才的遲疑,鸞的答覆迅疾如源於脊髓的反射動作。「這個皮相是借來的。要不是為了找到牠,我才不會化為這種無鱗無羽無爪無甲的古怪模樣。」
 
  而且脆弱得可以。鸞在心中補上一句。又蒼白又虛弱,只能靜靜看著人群為了自己駐足流淚嘆息離去,卻無法給與除了一抹易碎的微笑之外的任何東西。
 
  孱弱的少年或坐或躺,鸞記憶中的他永遠離不開靠窗的病床。踞於高枝的赤色大鳥避開眾生目光,靜靜觀察著人間擾攘。牠的伴侶不在這裡,這裡只有一個被病魔眷寵的幼小人類,排拒藍天排拒綠意,隻身蜷縮在狹小得讓人窒息的死白空間之隅。
 
  爾後在塵世尋尋覓覓時,鸞借用了那名少年的形貌。居高臨下的羽族能將盤古軀骸盡收眼底,但是蔭暗偏窄之處唯有人類的眼睛能夠看清;牠不知道自己魂牽夢縈的對象究竟在哪裡,所以牠必須仔細探查每一個可以窩藏光華的角隅。
 
  (……那個人類的稚子,現今是否仍然索居於那棟白色樓房呢?)
 
  邂逅病弱少年一事彷彿昨日才發生,卻又好像已經度過極其漫長的歲月。這副皮相的原主當時若能僥倖躲過黑白無常的追捕,此刻是否已然擁有嬌妻美眷,或者早已兒孫滿堂?說不定那抹虛弱的魂魄其實已在六道之中反覆輪迴過成千上百次,而今正在某處經歷著截然不同的人生?──無論他在什麼地方變成什麼模樣,我依舊置身於不該置身的凡塵,依舊苦苦尋覓著不知所蹤的宿命姻緣。思及此,鸞不由得擰緊了眉,陡地升起的一把怒火燒得胸膛好生疼痛。我在這裡,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瀕死人類歛羽,這番於事無補的歇憩除了阻礙我和牠相聚之外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身為皇天后土孕育呵護之物,鸞很清楚所有生命同樣珍貴無比。然而現在的他卻深深期盼著死亡的降臨。
 
  (夏天即將結束。人類,你的葬禮何時才會舉行?)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半晌不聞後續,鸞不耐的主動開了嗓。就算再怎麼不情願,言出必行依舊是千古不易的真理;應允了回答兩個問題就是兩個問題,不多不少。
 
  耳際仍然迴響著純粹的濤聲。鸞惱火的旋身,卻驚見葉蟬熟睡的容顏。亞麻色胸膛緩緩起伏,脣和眼各有一道不甚緊密的縫。海風撫著睫與髮,微乎其微的顫動令鸞有那麼一個瞬間幾乎就要認定眼前的生魂已成死靈。
 
  當他欺近他的身側,發現葉蟬會晤的對象是周公而非閻王,失落感頓時毫不客氣的攀上臉面。赤眼少年重重嘆了一口氣,再度坐回冰涼的欄杆,再度眺望海的彼端。
 
  他想離開這裡,離開這個人族青年很遠很遠。這具身骨已經承載著幾欲滿溢的悲傷,鸞不能也不想負擔更多悽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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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冷。
 
  葉蟬睜眼,眸底是木棉盛開的顏色。
 
  「你醒了。」鸞沒有回頭,聲音沒有起伏:「我本來以為睡眠之於人類只是一種調劑,……你讓我開了眼界。」
 
  「……那種情況的確屬於絕大多數。」葉蟬赧笑。撓髮的手移到脖頸,將亞麻色衣襟拉攏了些。「不過我比較特別,因為我即將死去。」
 
  鸞還是沒有回頭,這會兒連聲音都懶得出。以種族之名作為一己之稱的少年,靜靜凝望未知遠方的背影暈開了回憶;姑姑的笑靨襯著夕陽餘暉,在腦海中逐漸清晰。
 
  根據〈出埃及記〉所載,執意不肯放行摩西和猶太人離開埃及的法老最終遭到天懲之罰,連帶使得所有埃及家庭內的頭胎子嗣,人也好禽畜也好,首先問世者在一夕之間同時成為冥王的座上賓,無論雌雄牝牡。──長子為死者,葉家流轉了數個世代的詛咒亦是如此。
 
  姑姑是爸爸的孿生姊姊,重男輕女的爺爺以「頭胎的孩子遲早會死」為由,堅持不肯替姑姑取名,堅持不肯讓這個女娃兒在戶口名簿上留下一筆。爺爺的哥哥活不過滿月,近似一脈單傳的爺爺從小被疼著寵著捧著慣著,接受舊文化薰陶的奶奶則完美體現了三從四德。沒有人對爺爺獨厚爸爸的決定存有異議。
 
  女兒、姊姊、大小姐、葉家千金,以及從葉蟬喉間喊出的「姑姑」,每個加諸在那名女性身上的稱謂全都針對著她,卻又像在呼喚某個無關緊要的陌生角色。葉蟬看過族譜,雖是將死的長孫卻因為性別而讓爺爺溺愛著的葉蟬曾經窩在老者懷裡,視線跟著顫巍巍的指尖瀏覽著一個又一個透著墨味的手寫名姓。
 
  爺爺的母親和她入贅的夫婿,爺爺無緣面見的舅舅,爺爺早夭的哥哥;奶奶的名字、媽媽的名字、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的名姓都在族譜上維持著娟秀而精瘦的姿態,泛黃的紙卷獨不見姑姑的存在。
 
  葉蟬一直很同情姑姑。名字是感情的起源,愛也好恨也好,所有情感皆由呼喚起始,再逐漸累積到記憶與心。沒有名字的姑姑如同一縷幾乎被忘盡了的幽魂,靜靜徘徊在似是而非的應有居所。每道呼喚她的聲線聽來既接近又遙遠,呢喃著的字眼是她卻又不是她。沒有名字的姑姑彷若活在生與死的交界,足尖點踏著的是極其曖昧而朦朧的分隔此岸與彼岸的絲線;玲瓏有緻的身軀凌駕於岌岌可危的平衡,搖搖欲墜的模樣讓人覺得就算下一秒便會墮入任何一方乃至萬劫不復,亦不足為奇。
 
  姑姑,妳恨爺爺嗎?尚未變聲的葉蟬壓低音量,仍透著些微稚氣的嫩嗓不疾不徐的遞上揣懷多年的疑惑。姑姑在門檻這端望著權充靈堂的正廳,爺爺就算成為一幀遺照也是那般不苟言笑。半晌,女人輕輕掙開葉蟬扯著自己衣袖的手,輕輕牽起葉蟬被掙開的手,輕輕領著葉蟬走出屋外。
 
  葉蟬記得很清楚,那是素日有問必答的姑姑唯一一次沒有漾著笑,溫柔的給與回覆。
 
  鸞和姑姑很像,至少背影很像。葉蟬翻身站起,挺直了脊桿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呵欠。漠然的背影,眺看遠方的背影,貌似背負著許多難以言喻的物事的背影,刻意擺出絕世獨立的態勢卻始終攬著寂寞的形影相弔的背影。
 
  (……你死去的時候,會不會和姑姑一樣孤獨?)
 
  首先發現姑姑屍骸的是葉蟬。蜷著腰肢,側躺在草地上的模樣像極了與平日無異的午寐。風撫過草尖掠經髮梢撩起裙襬,狀似甫嚥氣不久的遺體尚存柔軟與溫暖。當指端觸上肌膚,葉蟬甚至可以清楚感覺到糝在姑姑身上的璀璨陽光化為血管內的脈動,一蹦一蹦。
 
  在被爸爸一把拉起推開之前,在被媽媽緊緊摟住之前,葉蟬已經體察並且接受姑姑死去的事實。他不覺得有什麼意外,甚至不認為眾人應該感到意外。葉姓的頭胎子裔註定無法壽終正寢,卻也註定在睡眠之中迎來終局。隨著死期逐步逼近,滯留夢鄉的時間與日俱增;總有一回的闔眼會失去啟眸的力氣,於是意識消弭之前瞅見的世界便成為此生最後的視界。葉家世代如此。姑姑最近的清醒時數早已出現顯而易見的縮減。為什麼要驚慌失措呢?葉蟬順從的將臉埋入媽媽的臂彎,一片溫軟的黑暗瞬即吞蝕了眉眼。姑姑的改變誰都有所察覺,伯祖父的忌日不也是這般光景?而我,總有一天不也會遭逢如此境遇?
 
  自個兒的身體狀況,葉蟬自個兒心知肚明。就快了,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子夜泉水般深不見底的瞳眸閃爍著暮景殘華,渲有晚霞的亞麻色身影信步去至陽台邊緣,在少年身側隻手撐頤的倚著欄杆。夏天即將結束,而我即將進入永不醒轉的大寐。
 
  「……人類。」鸞的口吻依舊帶有輕蔑與不耐。
 
  「……可能的話,我希望你使用我的姓名。」揚手揩去被呵欠逼出的淚水,葉蟬慵懶的趴上冷硬的石製品,略為粗糙的觸感混著砭骨的冰涼漫染著臂與頷,卻無法根除深植於靈魂深處的倦意。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鸞極力克制著體內那股意欲將葉蟬狠狠扔入海中的衝動,拚命壓抑著從青年身邊逃開的渴望。不要靠近我。鸞在心中惱怒的咆哮。滾開,離去,退到我感應不到的遠方,不要靠近我。
 
  「第二個問題?……你是指上午的提問嗎?」葉蟬怔了怔,隨後想起了白晝:「那個啊,其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啦。
  「初遇時,來勢洶洶的你一把扯住我的領口,無視我的茫然,不由分說便一口咬定我匿著你那命定的伴侶。然而,每一隻鸞鳥遠自降世之初即是孤單而沉默的存在,你怎能知道此生唯一的意義而今身在何方?
  「我只是對於這件事情感到好奇,如此而已。」
 
  與第一個答覆不同,鸞的緘默深邃而凝重,漫長得宛若一個世紀業已逝去。葉蟬原本以為自己等不到回應,聳了聳肩便欲起身入內。──在黑夜摟擁紅塵的那個瞬間,在步履即將與大敞的窗櫺交錯的那個當下,鸞的聲音輕輕切開夜色,於一片烏漆之中敲出一響一響迴盪天地的鏗鏘。
 
  「……尋得命定的伴侶是我存在的意義,卻不是理所當然的既定結局。與生俱來的孤獨隨著日升月落,逐漸蛻為刻劃於魂魄的悲傷;我以此做為媒介,設想牠同樣懷有相當分量的悽愴。無論哀戚的焰苗在何處萌發,縱使天涯海角抑或刀山油鍋,我的羽翼即便碧落黃泉也能劃破。
  「最悲傷的精靈必是我尋覓終生的伴侶;對此,我深信不疑。──而你,之於我實與蚍蜉相當的人族子胤,區區凡骨竟盈藏著極其豐碩的悲傷,足以令使天地萬物相形失色,諸般情緒到了你的眼皮底下皆成泡影,虛浮而無義。
  「人類,你的悲傷太過龐大,龐大得連神都覺得迷惘。」
 
 
 
 

2009-05-15

【狂夫之言】16.蟬鳴(上)

 
 
 
 
  夏末。
 
  青年頂著甫睡醒的亂髮,懶洋洋的倚著面海陽臺的欄杆。劈面而來的海風挾有鹹味與澀味,白色扶桑大大咧咧的綻於群青襯衫,石製品的冷硬透過溫暖的肌膚緩緩滲入末梢神經,緩緩拉回迷離的神智。
 
  半晌,青年捨棄無機質的冰冷沁涼,慢悠悠的旋身走入室內。──身影即將與大敞的落地窗交錯的瞬間,忽遠忽近的浪濤聲隱隱透著翅翼破空的聲響,且益發壯大。
 
  青年回首的當下,恰巧望見一隻赤色大鳥化為一個紅眼少年,降自浩瀚蒼穹,棲於陽臺欄杆。
 
  然後,少年那雙鮮紅得過於妖異的眼對上青年漾著錯愕的、子夜泉水般漆黑深邃的瞳眸。
 
  「……在哪裡?」
 
  「……嗄?」
 
  「我問你在哪裡?」氣燄高張的少年躍下欄杆,逕自走向一頭霧水的青年;赤紅的眼沒有片刻挪離漆黑的眸。「交出來,那是我的。」
 
  青年搔了搔頭,困惑的看著明顯對自己抱持敵意的陌生少年。「你好像誤會了,我想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
 
  「還給我!」少年一把揪住青年的襯衫襟領,赤紅的眼陡地染上急迫與憤怒:「我知道牠在這裡!那合該是我的,像你這種卑賤的人類沒有資格將牠據為己有。聽見沒有?把我的伴侶還給我!」
 
  聞言,盈有不解的漆黑瞳眸平添幾許無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幢別墅一直以來都只有我一個人。不信的話,你自己進去搜到滿意為止吧。」
 
  眼看青年仍是一副不明所以,少年狠狠甩開群青的衣襟,疾步闖進屋內。青年也不尾隨,兀自留在原處整理儀容。
 
  「……那個傢伙,剛才在飛嗎?」
 
  大得異常的赤色羽族,氣急敗壞的清秀少年;青年絞盡腦汁,卻無法將兩個同樣鮮明的形象做出合理的混融。
 
  「……算了,說不定只是我的錯覺。」撓了撓被海風吹亂的髮,青年從屋內攜出一張摺疊躺椅,迎著一望無際的湛藍開展並且臥上。「與其作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還不如小憩片刻來得有意義。……晚安,這個世界。」
 
  意識褪去之前,一抹灼目的朱紅在眼瞼之間隱隱燒過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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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
 
  浪濤聲依舊遠了又近近了又遠,橙紅的晚霞卻悄悄暖了整個世界。青年半睜著眼,軟綿綿的攤在躺椅上,愣愣望著天與海的分界在遙不可及的陽臺之外的彼端糊成和白晝時那份清冷截然不同的溫暖。
 
  再等一會兒,一切都會墮入無邊的黑。青年懷想著夜,身子怠惰得連一根指頭都不願挪移。然後再過幾個鐘頭,晨曦就會劃破那片鋪天蓋地的玄暗,世界便得以重返應有的顏彩,恢復該有的生機盎然。
 
  (……這樣的光景,我還能夠看上幾回?)
 
  「──果然是你。」
 
  一道裹著惱怒和悲傷的嗓音驟然響起,狠狠捏握住青年飄忽的思緒。後者吃力扭轉睡僵了的脖頸,視線緩緩聚於圈住陽臺的欄杆。
 
  赤眼少年蹲踞著,以一種即將翱翔的姿態。
 
  「……什麼東西果然是我?」許許多多的疑惑在青年腦中翻攪。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你找到你的伴侶了嗎?你的表情為什麼那麼悲傷?你真的是一隻鳥嗎?你的羽毛和眼睛為什麼比火還要紅?你為什麼有辦法化為人類的模樣?你所幻化的皮相是否就是你在尋找的對象?……難以盡數的疑慮在腦中翻攪,衝破牙關的卻只有這麼一句話。
 
  欄杆上的少年直勾勾的望進青年的惺忪睡眼,極其坦然的目光讓後者輕易看盡兩潭朱紅內漾著的情緒。
 
  一份靜謐而雋永的憂傷。
 
  「……要怎麼做?」
 
  「……嗄?」
 
  「我問你要怎麼做?」少年蹙眉,被夕陽染成木棉色的五官透著無奈與不耐。「你心中的悲傷應該有辦法消弭吧?告訴我,我來動手。」
 
  青年怔望著少年,好一會兒才道:「……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它妨礙到我。」貌似不願多談的少年擰著眉,信口拋出數個音節權充回覆。「廢話少說,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
 
  夜晚搶在青年答腔之前降臨,無垠海面頓時染上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墨色。點點星光綴著同樣漆黑的天空,一明一滅彷彿誰正眨著眼,慵懶卻仔細的看顧人間。
 
  拂面的夜風溫柔而沁涼,徹底驅逐炎夏獨有的燠熱時一併喚回青年置於夢鄉的思緒。再三咀嚼少年的話語後,趕在沉著臉的不速之客啟脣之前,躺椅上的青年朝耐心盡失的少年揚起一抹笑。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的命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我的悲傷、我的存在妨礙到你,能否請你稍微忍耐一下,再等待一段時間?不需要太久,真的。夏天結束之前,我就會死去。」
 
  夜色緩緩加深,青年的笑容和群青的衣衫漸漸喪失輪廓;彷彿只要再來幾陣風就能使之散佚於空氣,那般朦朧。
 
  青年的臉依舊向著少年所在的方位;他已經看不見他了,在無月的黑暗中他只看得見星子紛雜和自己的未來。他看不見他,但是他知道那雙赤紅的眼仍然死死盯著他。
 
  「……好。」面前的黑暗響起一份不甚情願的妥協:「我留在這裡,等你死去。」
 
  「那麼,」青年笑語:「雖然我們不會認識太久,不過基於禮貌,還請容我介紹一下自己。
  「你好,敝姓葉,單名蟬。葉是葉子的葉,蟬……就是夏天時很吵的那個蟬。」
 
  面前的黑暗靜默了一會兒,突地被一團陡現於半空的火焰奪去一方寂然。無視任何定律任何原理,獨自舞竄於少年頰側的模樣像極了鬼燐森森,異樣的橘紅顏彩將清秀五官映成一片灼目的彤。火苗閃動著,少年的臉在黑暗中忽隱忽現,時大時小的陰影不住游移,襯著時近時遠的浪濤聲更顯虛幻。現在的你如果自稱為勾魂索命的鬼使神差,我絕對會深信不疑。青年怔怔望著火光下少年悠晃著的容顏,暗忖。
 
  「我是鸞。」少年壓低聲嗓,語帶優越;殊種異族的優越。「為了尋找此生唯一的伴侶而來,為了與此生唯一的伴侶邂逅而存在。」
 
  「……那麼,鸞。」青年從躺椅上起身,緩步走向和火光一同搖曳的少年,站定之後朝著那抹嬌小身影伸出右手,微笑。少年盯著青年的手,沉默片刻後困惑的伸出右手,卻是以一副「施與」的樣態。
 
  錯愕與不解在眼底一閃而過。青年就著彼此的手勢執起少年的手,原欲呈現的友好交握轉為不常見的西方禮數;帶著笑意烙上手背的,是一枚雲淡風輕的吻。
 
  「很高興可以認識你,晚安。」
 
 
 
 

2009-02-17

【信手拈來】16.她

 
 
 
 
  三十年前,女人的姓名如同燎原烈火,在這塊大陸延燒得沸沸揚揚。
 
  三十年後,女人的姓名宛若瘟疫,所到之處無不引起人心惶惶。
 
  女人的存在與她的名字以及她的事蹟,是這塊大陸的居民揮之不去的夢魘。
 
  傳說中,女人只要一個挑眉,連眼都不用對上,便足以令人寢食難安。
 
  三十年前,女人的身分是那樁駭人聽聞的滅門血案的唯一倖存者。
 
  三十年後,女人卻成了有史以來最為凶殘暴虐的活體生物。
 
  女人的悲憤確實有資格亙古,女人的青春卻沒來由的兀自永駐。
 
  她和她的名姓,因而在半個甲子的流逝中逐漸被形塑為一份空前的災禍。
 
 
 
 

2009-01-23

【信手拈來】15.骨塚之上

 
 
 
 
  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坐在骨塚之上。
  坐在無數顆潔白得讓人心悸的髑髏之上。
  以無比高亢的聲嗓對著獵獵寒風放聲談笑。
  遭到歲月瘋狂鏽蝕的劍與鞘依舊閃著妖冶光芒。
 
  半空的酒盅隨著百鬼夜行的節奏輕輕呢喃。
  魑魅魍魎拖著虛浮的腳步緩緩前進。
  血色櫻花落於肩頭落於髮梢。
  那個人百無聊賴的睨視眾妖獰笑。
  不意竟在燈火明滅間匆匆憶起一份容華。
 
  眼波似水目光如炬笑靨虛幻若虹卻又暖若冬陽。
  踅著漫不經心的歡快狠狠踐踏所有瞻仰。
  驀然回首後接踵而至的必是舉世陪葬。
  獨一無二的那個人也得臣服其下。
 
  亡者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