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25

【狂夫之言】31.5

 
 
 
 
  沒意外的話,〈Indigo〉會是二○一○年最後的更新。
 
  「Indigo」是靛藍色,靛藍色是海的顏色。
  海的顏色是十五歲少年眼睛的顏色。
 
  本來並不打算在〈蒼藍玫瑰〉之後繼續寫些什麼。
  然而不知怎的,竟一直記掛著「十五歲少年沒有名字」這件事。
  惦啊惦啊惦到最後,〈Indigo〉就這麼問世了。
  我想我對「名字」的執念遠比己身所體認的程度還要深刻還要強烈。
  宛若遭到蠱惑那般……病入膏肓?XD
 
  美麗而強大的女性總是令我著迷。
  在〈蒼藍玫瑰〉與〈Indigo〉中書寫莉莉絲(Lilith)一事,讓我相當開心ˇ
  簡單說的話,莉莉絲是統領夜晚的女王。
  她是亞當(Adam)的前妻,「撒旦」的情婦,亦是所有鬼魔的母親。
  詳盡的身家背景請自行搜尋查找,此處恕不贅述。
 
  我這人向來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於是每次動手寫後記之前總想著有很多話要說。
  然而下筆之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囧
  既擔心講得太多很是無趣,又煩惱講得太少等於沒講。
  架構之於我,似乎真的比解構要來得簡單許多?orz
 
  行文至此,再掰也沒梗了。(喂)
  那麼,總歸一句:
  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 **~\(〞︶〝)/~**
 
 
 
 

2010-12-24

【狂夫之言】31.Indigo

 
 
 
 
  我想去人界一趟。女人說。
 
  有事?男人問。
 
  沒什麼,四處逛逛罷了。女人說,隨即偏頭想了想。唔、可能會去看看前夫過得如何。都已經過了幾百幾千年,據說他的靈魂至今仍在人界徘徊。
 
  怎麼?妳想和他再續舊情?男人問,男人摟著女人吻。
 
  怎麼可能。女人說,女人瞇著眼笑著說。那種傢伙,怎麼可能。
 
 
 
 
  ■
 
 
 
 
  相較於天使,惡魔總是醜陋的。
 
  聲音更是難聽至極。俊美男人一邊在心底埋怨,一邊大步走向噪音來源。
 
  數以百計的下級惡魔圍成一個多層的大圈,互相推擠之餘仍不忘拉長脖頸,對著圓心一個勁兒的探頭探腦。
 
  在吵什麼?
 
  魔、魔王陛下……
 
  有個人類的靈魂……
 
  是個少年……
 
  全身都是血腥味……
 
  聞起來很香……
 
  很好吃的感覺……
 
  那個少年他……
 
  動不了他……
 
  沒有辦法接近……
 
  因為……
 
  夠了夠了,通通給我閉嘴。與其聽你們解釋,不如我自己看還比較快。
 
  俊美男人一臉嫌惡的支使七嘴八舌的下級惡魔們讓出一條通路,隨後從容不迫的走向圓心。
 
  噪音的導火線是一抹人魂。黑髮藍眼的少年裸著身體弓著背,眼瞼微翕,脣瓣輕啟,神色迷茫。剛死不久的靈魂透著半乾的血腥與生氣,看在闇之眷族的眼裡無疑是最芬馥的美食。然而惡魔們卻像在忌憚著什麼,混血少年的近身之處竟是一方不小的空地。
 
  俊美男人單膝跪在盤腿而坐的少年跟前,伸手扳起少年的下頦,半是審視半是欣賞的細細打量。……就一個人類來說,長得倒挺漂亮。反正都是置身地獄,不如跟了我吧?
 
  俊美男人勾起一抹惡趣橫生的笑,半瞇著眼就要吻上那張慘白的脣。
 
  ──!
 
  一股莫大的力量突地自少年體內噴湧而出,狠狠彈開男人的手,生生截斷圖謀不軌的舉措。下級惡魔見狀,又是一陣喧囂。
 
  一道既灰且白的煙絲自少年額上緩緩飄出,飄啊飄啊,先是將少年的靈體繞了一圈又一圈,而後悉數聚攏在少年身後,緩緩勾勒出一頭微捲長髮與一副曼妙腰肢,最終凝出一個穠纖合度的女體輪廓。灰白色的女人親暱的枕著少年的肩窩,雙臂環抱著他;虛無飄渺的煙絲描不出五官更描不出表情,然而無論俊美男人抑或下級惡魔,誰都讀懂了那團煙絲想要表達的念頭。
 
  滾開。
 
  僅僅是一句無言的威嚇;然而單憑那份飛揚跋扈的氣魄,女人的來頭業已昭然若揭。
 
  好吧。俊美男人聳了聳肩,一臉無謂的起身。難得妳出手,這次就讓給妳吧。
 
 
 
 
  ■
 
 
 
 
  闔眼之前,她看見十七歲少女們的臉上浮現焦慮浮現害怕浮現期待浮現瘋狂。
 
  睜眼之後,身側是柔軟被褥,眼底是男人不可一世的邪魅笑靨。
 
  這麼快就回來了?人界不好玩嗎?俊美男人噙著笑,骨節分明的指纏著一綹黑得發亮的微捲長髮轉繞轉繞,時不時鬆開烏絲劃過光裸的背脊,緩慢的游移輕快的調情。
 
  那是女人的髮,那是女人的體;她是夜晚的女王,她是與他共享無上歡愉的美麗情婦。
 
  你以為我想啊?女人呶了呶嘴,蜷著姣好胴體朝男人懷中撒嬌似的縮去。本來想在人界混個幾十年,誰知道運氣這麼差,才待了十幾年就遇到兩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只好提早回來一趟……說到這個,你有沒有看見我送下來的傢伙?
 
  有啊。妳還特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記不是嗎。男人的掌撫經女人的肩背腰臀,一路摸上大腿摸進鼠蹊。好無情啊……才待了十幾年,馬上就有新歡作伴,我在地獄很寂寞的啊……
 
  少來。女人自喉間發出咯咯碎笑,原本在男人胸膛畫著圈的纖柔指尖逐漸下移,末了棲上胯間性器,有一下沒一下的挑動擼弄。我不在的這段期間,你不也過得挺樂?惡魔也好人類也罷,聽說你連出使凡間的天使都拐騙到手拆吃入腹,嗯?
 
  噯、妳跟那些傢伙不一樣啊。男人輕啄女人的脣,手指越探越深。
 
  女人陡地使勁推開男人,一個俐落的翻身旋即穩穩跨坐在男人的骨盆腔上。黑若子泉的睛眸盈滿露骨情慾,豔紅舌尖有意無意的舔舐嘴角。
 
  我要在上面。女人說,口吻傲慢得不容置疑。
 
  我又不是他,妳愛怎麼做都可以……男人抬手勾下女人的後頸,未竟的語句化作氣音綿長捲進口腔。啄吻轉為深吻,交纏的舌形同交尾的蛇。
 
  一時再無言語,床榻之間僅剩淫靡水聲不絕於耳。
 
  魔的性愛宛若獸的交媾。
 
 
 
 
  ■
 
 
 
 
  女人伏在床頭,一瞬不瞬的凝視少年的睡顏。黑髮藍眼的少年靈魂睡得很沉很沉,沉得像是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才不是新歡呢。緊密相連的下體分開之前,想起男人方才毫不真誠的埋怨,女人傾身覆吻,似笑非笑的嬌聲辯駁。
 
  那是什麼呢?男人優雅回吻,大掌意猶未盡的揉捏女人渾圓的臀。
 
  是什麼呢?女人伏在床頭,愛憐的瞅著少年的眉眼;潔白被褥散著微捲黑髮,蜿蜒之姿若溪若河。大概就只是……像喜歡一朵花或一陣風那樣,不帶任何欲望的,單純的喜歡而已。
 
  十三歲少女喜歡親近十五歲少年,不是因為他的容貌他的種族他的身分他的血統,不是因為他是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如果真要說出個所以然,那麼,十五歲少年的聲音無疑是十三歲少女最喜歡的東西。
 
  無論在舌尖彈跳的是誰的母語,十五歲少年的聲音永遠和十五歲少年一樣溫柔。
 
  那樣的溫柔誠摯得令人動容。
 
  女人向來喜歡真摯的感情。
 
 
 
    Said the Holy One to Adam, "If she agrees to come back, fine. If not, she must permit one hundred of her children to die every day." The angels left God and pursued Lilith, whom they overtook in the midst of the sea, in the mighty waters wherein the Egyptians were destined to drown. They told her God's word, but she did not wish to return. The angels said, "We shall drown you in the sea."
 
    "Leave me!" she said. "I was created only to cause sickness to infants. If the infant is male, I have dominion over him for eight days after his birth, and if female, for twenty days."
 
 
 
  女人向來喜歡真摯的感情,像是嬰孩的啼哭,像是嬰孩的呵笑;像是她的孩子們發自肺腑的,對她的需索渴求。
 
  女人疼惜嬰孩,無論是不是她的親生子胤。
 
  女人屠殺嬰孩,因為她要報復。報復他,還有祂。
 
 
 
    When the angels heard Lilith's words, they insisted she go back. But she swore to them by the name of the living and eternal God: "Whenever I see you or your names or your forms in an amulet, I will have no power over that infant." She also agreed to have one hundred of her children die every day. Accordingly, every day one hundred demons perish, and for the same reason, we write the angels names on the amulets of young children. When Lilith sees their names, she remembers her oath, and the child recovers.
 
 
 
  然而,起初堪比地獄業火般炙燙灼熾的報復意圖,最後竟以勉為其難的妥協告終。
 
  ……是我太軟弱,無法狠心到底。女人揚手撥開垂貼在少年額前的瀏海,輕手輕腳的落下一吻。
 
  人也好獸也好魔也好,自我腹中產出的皆是獨一無二的骨肉。
 
  祂們從未經歷懷胎之苦,他們從未遭逢生育之痛;祂只當我是土裡造的,他只待我是身下壓的。
 
  那些妄自尊大的傢伙連聆聽都不肯,怎麼可能願意理解我?
 
  與十三歲少女年齡相仿的十五歲少年願意聽她說話,願意對她微笑。
 
  醒來吧。女人低喃,指腹輕輕撩撥少年的睫毛。醒來吧……我已經在這裡了唷。
 
  他的睜眼幾乎與她的收手同時發生。
 
  黑髮藍眼的少年眨了眨眼,試圖用最短的時間凝聚視焦並釐清思緒。
 
  黑髮藍眼的少年發現自己正躺臥在一張潔白柔軟的床上。一個黑髮黑眼的女人伏在床頭,瞅著他看,瞅著他笑。
 
  早安。女人說,神情嫵媚聲線慵懶。
 
  ……早安。少年說。
 
  知道我是誰嗎?女人問。
 
  少年點點頭。……這是您真正的模樣嗎?少年問。
 
  女人瞇著眼笑,女人笑而不答。
 
  少年笑了。少年知道她的答案是肯定。
 
  沒有為什麼。少年就是知道。
 
  我已經實現了你的願望。女人直起上身,拉長雙臂伸了個懶腰。想去看看嗎?
 
  不用了。少年掙出被窩坐起身。我相信您。
 
  黑髮黑眼的女人又笑了。
 
  ……您很開心嗎?少年遲疑片刻,終究啟脣問道。
 
  嗯?
 
  您一直笑著哪。
 
  我很開心啊。女人湊近床頭隻手撐頤,由下而上凝視少年海藍的眼。因為你為了我,出現在這裡。
 
  因為你,為了我。
 
  因為你的眼裡,有我。
 
  是、是嗎?意料之外的答覆讓少年頓時不知如何是好。面有赧色的他搔了搔臉頰,有些慌亂的別開女人的視線,卻在低頭的剎那驚覺被褥下的自己還裸著身體,諸般動作頓時僵在半空。
 
  女人被少年的反應逗得樂不可支,兀自笑個不停。銀鈴般的笑聲惹得少年又是一陣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他只得駝著背,試圖從女人的肘臂之下拉取更多薄被,藉以遮掩自己的困窘。
 
  嘻嘻……別擔心,會給你衣服的。女人笑夠了,便站起身子坐上床沿,挨著少年摟著少年;尖細下頦擱上光裸肩窩,如絲媚眼滿足的閉闔。唔、只有靈魂太危險了,所以我會給你一具新的肉體,一具比你的年齡大上一點,可以自由往返人界與地獄的強韌肉體。……對了,還有名字。我要替你取一個新的名字。
 
  您想替我取什麼名字呢?
 
  你想要什麼名字呢?
 
  什麼都好。少年微微偏首,視線悄悄棲上女人的睫毛。我的靈魂已經是您的所有物了,您想怎麼待我都可以,您想替我取什麼名字都可以。
 
  我用我的靈魂向您承諾永遠的忠誠。
 
  從您答允我的那一刻開始,您就是我的世界,您就是我的唯一。
 
  只要您想,只要您希望,我可以為您……嗯……用我的母語來說的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黑髮黑眼的女人沒有說話。黑髮黑眼的女人將黑髮藍眼的少年摟得更緊。
 
  全然的倚賴。全然的信服。
 
  最純粹的感情連魔的心都能撼搖。
 
  光就這一點來說,人與魔究竟有何不同?
 
  女人睜開眼睛,夜般漆黑的眼深深望進少年海般湛藍的瞳。
 
  「...Indigo.」
 
  女人說。
 
  「The color of ocean, the color of your eyes.」
 
  女人瞇著眼笑著說。
 
  「Indigo.」
 
  豔紅脣瓣勾起的狂喜,主宰地獄的眾魔之王千百年來一次也沒見過。
 
  「This is the name for my beloved you.」
 
 
 
 

2010-12-11

【信手拈來】31.杯子

 
 
 
 
  你把一個杯子狠狠往牆上扔,冷眼看它碎成一片一片。
 
  然後你把碎片通通撿回來,大的小的通通撿回來,小心翼翼的拼回原樣。
 
  你拼成一個杯子,雖然傷痕累累可它到底維持住一個杯子的形狀。
 
  然後你再次將杯子狠狠扔出去。
 
  然後你再次將碎片逐一撿回逐一拼湊。
 
  然後你一再重複丟出與撿回與拼湊的動作。
 
  你每次撿回碎片,都會缺少那麼一點。
 
  可能是灰塵一般的碎屑,可能是小小一塊破片。
 
  漸漸的,你能夠撿回的碎片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到了最後,你所持有的碎片已經不足以讓你拼出杯子的形狀。
 
  於是你的杯子再也回不來了。
 
 
 
 

2010-12-04

【狂夫之言】30.蒼藍玫瑰

 
 
 
 
  十三歲少女站在玫瑰花叢前,想起聖艾修伯里的小王子深深愛著他的玫瑰。
 
  只有四根刺的玫瑰驕傲而虛榮,嫵媚而天真,謹慎而冷靜;他被她馴養,他對她忠誠,他為她哭泣。他有一頭金黃色的捲髮,他的頭髮是麥子的顏色。
 
  於是十三歲少女摘下花叢中最為紅豔的那朵玫瑰,揚手別在自己深棕色的髮上。疏於照料的花叢蔓生雜草,野化的家花依舊芬芳。
 
  十三歲少女眨了眨眼,她的眼睛比女王賜給父親的祖母綠胸針還要剔透晶瑩;十三歲少女眨了眨眼,踩著小跳步走近陽刻著巨碩玫瑰的洋房大門。白皙無瑕的雙臂輕輕推開金漆斑駁的門扇,家徽的玫瑰一分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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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歲少女們分站兩頭,一個急著縛手一個趕著綑腳。黑色連帽斗篷滑落在地,年輕肉體在銀色月光的照耀下顯得迷幻朦朧,卻青澀得誘人。
 
  深金的髮與碧綠的瞳,孿生的十七歲少女們擁有和母親高度相似的美貌。然而她們的么妹,十三歲少女擁有父親的髮和母親的眼,生來便是她們望塵莫及的甜美可人。
 
  十三歲少女的嘴裡塞著被揉成球團的緞帶,安安靜靜的躺在無枕無被的單人床上,安安靜靜的看著姊姊們手忙腳亂的綁住她,手忙腳亂的翻閱一本殘破不堪的厚重黑書,神色緊張的壓低聲音交頭接耳。單人鐵床擺在閣樓中央,棄置多年的閣樓塵灰漫揚。十三歲少女知道姊姊們在想什麼,也知道自己身上即將發生什麼,儘管如此她依舊不掙扎不嚎啕,依舊安安靜靜的看著十七歲少女們眼裡的決絕逐漸點亮。
 
  十七歲少女闔上黑書,十七歲少女拿出匕首。十三歲少女安安靜靜的看著姊姊們一左一右站在床邊,亮晃晃的匕首高高停在胸口上方,四隻手緊緊握著匕首,緊緊握著彼此。
 
  她和她和她,誰也別想逃。
 
  十三歲少女安安靜靜的聽著十七歲少女們低聲吟誦自己似曾相識的語言,安安靜靜的看著十七歲少女們的臉上浮現焦慮浮現害怕浮現期待浮現瘋狂。
 
  銀光降下的時候,口不能言的十三歲少女安安靜靜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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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扇之後是一片蕭瑟。
 
  厚重塵埃掩覆傾倒傢俱,支離破碎的水晶吊燈大範圍點綴了黯淡殘破的地毯。十三歲少女眨了眨眼,十三歲少女踩著影子邁步向前。
 
  繞過碎片,穿過大廳,熟門熟路的踏上大理石階梯。每往上一階,深棕的髮就金了一分,翠綠的眼就藍了一點。
 
  走完正中間的階梯之後,走上左手邊的階梯之前,站在褪色的家族畫像下方的十三歲少女依舊穩穩別著紅色玫瑰,玫瑰下方的微捲髮絲閃著深金的光芒。
 
  十三歲少女眨了眨眼。她的眼睛是海的深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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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帶回一個黑髮藍眼的東方臉孔的少年,他的眼睛像極了她們父親的眼睛。
 
  無法諒解父親的母親從不吝於表達自己對十五歲少年的憎惡之情。十七歲少女們對新來僮僕的所作所為,母親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即便讓父親為難,即便挨母親責罵,姊姊們的冷嘲熱諷始終無法阻止十三歲少女私下親近十五歲少年。對她而言,他的容貌他的種族他的身分他的血統都是無足輕重的議題,他只是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會聽她說話對她微笑的人。
 
  真要說起來,十三歲少女最喜歡的其實是十五歲少年的聲音。無論在舌尖彈跳的是他的母語抑或她的母語,十五歲少年的聲音永遠和十五歲少年一樣溫柔。
 
  十七歲少女們自豪於己身的美貌,她們甚至願意無所不用其極,只求讓這份驕傲維持到天荒地老。十七歲少女們聽聞遙遠的東方存有長生不老的妙方,極力慫恿十三歲少女向十五歲少年打探箇中詳情的她們全然遺忘自己一直都看不起只有一半東方血統的他。
 
  黑髮藍眼的少年還不能很流利的使用這個國家的語言,致使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慢很輕很小心。
 
  十五歲少年對十三歲少女說,因為她是這個國家裡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所以他願意告訴她任何她想知道而他知道的一切。
 
  十五歲少年對十三歲少女說,在他母親的祖國,長生(ageless)和不老(always young)其實是兩件看似對等卻截然不同的事。
 
  十五歲少年對十三歲少女說,在遙遠的東方,長生不老的妙方不過是一則又一則古老得無法分辨真偽的傳說與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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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歲少女走完左邊的大理石階梯,十三歲少女抵達二樓。
 
  拐彎,直走,拐彎,直走,推門入內,走向壁爐。白皙無瑕的手輕輕按凹壁爐最右邊的那塊磚,耳際旋即響起機關運作的不和諧音。一道暗門出現在壁爐右方,一條上旋的樓梯在晦暗的通道裡若隱若現。
 
  十三歲少女看著滑開的暗門,看著上半截隱沒在黑暗中的螺旋梯,開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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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歲少女們匆匆換下染血的洋裝,連同黑書連同匕首連同斗篷連同十三歲少女的屍體一起搬上推車。推車墜下懸崖的時候,她們有一種將罪行成功掩埋在無盡深處的快感。
 
  遠行歸來的父親和母親用盡千方百計仍遍尋不著失蹤的么女,心灰意冷之際只得接受孿生女兒們「妹妹趁著夜深人靜偷溜出門,卻再也沒有回來」的悖理說辭。十七歲少女們再度成為父母悉心呵護的唯一寶貝,芳華正盛的Vivian和Barbara仗著年輕貌美而恣意揮霍追求者眾的噓寒問暖,眼界甚高的她們從未對誰表露絲毫真心。
 
  Vivian十九歲的時候,Barbara依舊是十七歲的模樣。
 
  Vivian廿三歲的時候,Barbara依舊是十七歲的模樣。
 
  Vivian廿七歲的時候,依舊是十七歲模樣的Barbara尖叫著被關進閣樓。
 
  以玫瑰為家徽的家族的二女兒不會變老。沒有人不會變老。以玫瑰為家徽的家族的二女兒如果不是魔女,就是怪物。
 
  奴僕竊竊私語,貴族議論紛紛,追求者眾的眼底無不寫滿驚懼。心高氣傲的母親無法承受流言蜚語的打擊,失足墜下二樓陽臺的時候不幸頭先著地。
 
  喪子。喪女。喪妻。餘下的兩個女兒,其中一個若非不老怪物即是惡魔使徒;另外一個貌似尋常,然而孿生的她會不會有朝一日也變成怪物,沒有人知道。
 
  位高權重的父親抑鬱而終之後,偌大的洋房人去樓空。無處可去的Vivian隻身守著宅邸,卻說什麼也不肯將Barbara放出閣樓。──尋獲黑書的是她,擬定計劃的是她,氣喘吁吁的將推車推落懸崖的也是她,為什麼越變越老的人不是Barbara?
 
  她只是想要美得不可方物。為了這個願望,她甘願窩進閣樓變成怪物。
 
  廿九歲的時候,Vivian發狠砸爛洋房裡所有能夠映出容貌的杯與盤與窗與鏡。
 
  很久很久以後,已經老得連呼吸都很辛苦的Vivian走進閣樓,走進當年她們攜手殺了么妹獻祭,而今囚禁著Barbara的閣樓。
 
  孿生胞妹瞠著碧綠的眼,散著深金的髮,直挺挺的躺在無枕無被的單人床上。沒有鼻息,沒有心搏。
 
  年邁老婦顫抖著摸上十七歲少女的臉。美麗容顏的觸感竟全然等同自己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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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歲少女在黑暗中拾級而上。
 
  每往上一階,深金的髮與海藍的眼就淡了一點,纖瘦身形就大了一分。
 
  在閣樓門前站定的時候,伸手推開閣樓門板的時候,別著紅色玫瑰的十七歲少女有著和上等絲綢一樣柔軟的淡金色捲髮,以及和無雲天空一樣蔚藍澄澈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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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喜歡珍珠的渾圓潔白。母親最喜歡的珍珠項鍊消失無蹤。
 
  恃寵而驕的雙子昧著良心作出偽證,遭到刑求的十五歲少年屈打成招。
 
  十三歲少女趁著夜色溜進地窖。地窖瀰漫酒香,傷痕累累的十五歲少年倚牆而坐,鮮血流了滿頭滿臉。他什麼都看不見。他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停在身邊。
 
  黑髮藍眼的少年竭盡全力咳出喉間積血,奄奄一息的他勉強把話說得斷斷續續。
 
  十五歲少年說,其實我知道妳是誰,從我來到這個家的那一天開始,光聽妳的名字,我就知道妳是誰。
 
  十五歲少年問,如果我用我的靈魂向妳承諾永遠的忠誠,妳可以幫我實現一個願望嗎?
 
  十三歲少女沒有說話。十三歲少女蹲下身子,在他額上輕輕一吻。他的血瞬間紅了她的脣。他什麼都看不見。
 
  十五歲少年開心的笑了。十五歲少年知道她答應了。
 
  這個世界有兩種悲劇,一是願望難遂,一是願望得遂……請答應我,無論如何都會實現她們的願望……無論如何都請讓那兩個賤貨均分她們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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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人床上直挺挺的躺著瘦骨嶙峋的Barbara,狀若乾屍的她依舊維持著十七歲的美貌。Vivian趴伏在床沿,五官埋進臂彎,髮旋正對門口;閃閃發亮的深金長髮變得蒼白稀疏,頭皮上的斑點清晰可見。
 
  十七歲少女站在閣樓門口,淡金捲髮宛若絲絨,天藍眼瞳宛若蒼穹。穩穩別著豔紅玫瑰的十七歲少女走進閣樓走向床邊,安安靜靜的看著數百年前的血親,居高臨下的看著Vivian的頭皮與Barbara的臉。
 
  良久,乾癟老婦緩緩抬頭;碧綠雙眼黯淡而渾濁。
 
  「...Who are you?」
 
  老婦顫抖著聲線顫抖著脣,氣若游絲的開口。
 
  「I'm Lilith, sister. I'm YOUR sacrifice.」
 
  十七歲少女,Lilith開心的笑了。
 
  「Lilith...Lilith...」
 
  老婦以幾不可聞的聲量反覆喃唸著同一個字眼,渾濁的眼渙散空洞。然而就在某次的音節收尾,老婦突地露出恍然的神情,似是終於記起「Lilith」究竟是誰。
 
  就像填字遊戲那樣,只要起了一個端倪,所有東西都會接二連三的浮上檯面。
 
  「...The feathers are as dark as night...」
 
  老婦想起自己為了取得黑書,曾經趁著黃昏,隻身溜進荒蕪的墓園揮汗掘墳。群鴉盤據枝頭,沙啞啼鳴猶在耳際。
 
  「...The bones are as white as snow...」
 
  老婦想起自己為了一夜好眠,曾經壯著膽子,硬拉著共犯走到崖邊往下張望。木板破布碎紙骸骨,么妹的骷髏雪亮得刺眼。
 
  「...The roses are as red as blood...」
 
  老婦想起陽刻在洋房大門上的家徽,想起屋裡屋外栽種的無數玫瑰。紅色的花朵綠色的葉。燦金的麥穗蔚藍的天。
 
  「...How about you, my beloved Lilith?」
 
  老婦仰首。少女垂眸。
 
  「Which FUCKING color do you belong to?」
 
  老婦瞠大碧綠的眼,兩潭渾濁淨是灼熾的恨;少女笑彎天藍的瞳,綽約婀娜的肉體微微前傾,鼻尖即將觸及鼻尖。
 
  「I'm blue, dear Vivian.」
 
  十七歲少女的聲音宛若銀鈴清脆。
 
  「Not the blue of ocean, not the blue of sky.」
 
  十七歲少女的笑靨宛若美酒甘醇。
 
  「I'm the blue of THE rose, and the color of your nightmare, too.」
 
  十七歲少女謹慎而冷靜。
 
  「You both want to be ageless and always young, don't you?」
 
  十七歲少女嫵媚而天真。
 
  「Congratulations. For dreams come true...FOREVER.」
 
  透明淚珠摻著泥黃眼屎滾落粗糙臉頰的時候,豐潤脣瓣勾起的弧度動人且凍人。
 
  「You deserve it.」
 
 
 
 
  ■
 
 
 
 
  金髮藍眼的少女步出洋房。黑髮藍眼的青年安安靜靜的佇在花叢與花叢之間。
 
  她奔向他。他張開雙臂笑著等她。
 
  她撲向他。他收攏雙臂緊摟著她。
 
  白皙無瑕的手撒嬌似的環上他的頸,細瘦強健的臂膀順勢將她打橫抱起。
 
  「Let's go to find my Adam.」
 
  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用聽不出情緒的嗓音含糊的說。
 
  「As you wish, my Lady.」
 
  他嫻熟的回以這個國家的語言,聲音懇切溫柔一如數百年前。
 
 
 
 

【离未罔兩】

 
 
 
 
  离未罔兩。
 
  形似魑魅魍魎,實則匪然。
  寫鬼寫妖寫神話,無不構以贗偽之貌。
 
 
 
 

2010-11-22

【銀魂】02.銀白

 
 
 
 
  桂小太郎從夢中驚醒。
 
  甫睜眼,卻又因為坂田銀時的臉部特寫而蒙受二度驚嚇。
 
  下意識的想往後退開,卻發現自己給人緊緊摟住,腰間不住傳來肌膚相親獨有的熱度。行動受阻的他只得閉上雙眼,試圖藉由眼不見為淨來釐清思緒。
 
  過了一會兒,當急促的心跳稍稍平復,桂小太郎再度睜開眼睛。
 
  眼前依舊是坂田銀時熟睡的容顏。
 
  ……啊啊、他想起來了。
 
 
 
  他們為了躲避春雨的追殺而從船上一躍而下,銀時緊緊抱住揹著降落傘的自己;僥倖躲過炮擊的兩人雙雙落入海中,伊利莎白駕著小艇前來搭救,同行的新八與神樂滿臉擔憂;冰涼的海水讓本就失血過多的銀時嚴重失溫,遍體溼淋的他虛弱而蒼白,甚至隱隱發燙;於是桂小太郎當機立斷,率領眾人飛速趕往距此最近的藏身據點,七手八腳的替銀時上藥更衣,同時囑託伊利莎白先將新八與神樂送回萬事屋順道報個平安,等明天銀時退了燒,自己會親自送他回去。
 
  後來後來,當室內僅剩兩人獨處,傾身向前想更換溼毛巾的桂小太郎被還發著高燒的坂田銀時一把拉進被窩,三兩下就被扒得乾乾淨淨。
 
 
 
  窩躺在熟悉的臂彎裡,桂小太郎有點分不清楚自己依偎著的究竟是坂田銀時原本的體溫,抑或發燒導致的熱度。但是這份暖意讓他想起不久之前,他們在船上背靠著背,周圍環伺著虎視眈眈的天人;而那幅光景又讓他想起很久以前,攘夷之戰正如火如荼的時候。
 
  ──與其死在敵人手上,最後應該像個武士,乾脆一點自我了斷。
 
  ──別開玩笑了,笨蛋。既然有時間在最後壯烈犧牲,不如就完美地活到最後一刻。
 
  銀色頭髮沾滿鮮血,馳騁之姿宛若夜叉;多少天人畏懼他的威力他的名號,多少夥伴慶幸自己與他隸屬同一陣營。
 
  坂田銀時。
 
  那是敵友皆憚的武神之名。
 
  ……現在不過是個死魚眼的萬事屋老闆暨萬年貧戶罷了。
 
 
 
  想起攘夷戰爭的同時,桂小太郎也想起了松陽老師,還有不久之前才向其撂過狠話的高杉晉助。
 
  ──下次我們再見時,就什麼也不是了!我會盡全力剷除你的!你最好當心別在路上讓我不期而遇!
 
  他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分道揚鑣的呢?
 
  在河邊看見松陽老師的首級被隨意置放在架子上的時候,他和銀時和高杉不約而同的拿起松陽老師教與他們的刀。於是同窗成了戰友,將天人趕盡殺絕成了萬眾一心的夙願。
 
 
 
  肩並肩行走。背靠背扶持。面對面廝殺。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短兵相接的對象竟囊括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
 
  ──高杉,其實我很討厭你。不管從前還是現在。但是我一直把你當成夥伴。不管從前還是現在。
 
  而他竟想用自己的腦袋當作與春雨結盟的見面禮。
 
  不只是國家,就連想要改變一個朋友都很困難……我們終究走上這一步了,是嗎。
 
 
 
  桂小太郎是知道的,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裡占的分量越重,當那個人消失的時候,留下的傷就會越痛。況且那個人,那麼重要的松陽老師是被幕府與天人以極其殘忍的方式從他們心中狠狠拔走;儘管那個時候的他們只是孩子,卻也因為他們仍是孩子,才會覺得很痛很痛,痛到連哭都忘了哭。
 
  ──你看不慣這個國家要毀了它,我並不反對。
 
  他能夠理解高杉的恨,也能夠理解高杉想要毀了這個國家的企圖,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認同。
 
  ──我好幾次都想把這世界剷平。但是他……卻依然默默承受。銀時他……應該是最痛恨這世界的銀時,卻一直在忍耐。我們又能做些什麼?
 
  桂小太郎陡地拉回越飄越遠的思緒,轉而定睛凝視眼前這個傷痕累累的男人。
 
 
 
  月光透過坂田銀時身後的紙門照進室內,在榻榻米上拉出歪歪斜斜的格狀陰影,而後悄悄糝上那頭捲翹得相當誇張的銀髮。瞅著那片分不清月色或髮色的銀白,桂小太郎沒來由的感到心安,卻也有些心疼。於是他小心翼翼的將手伸出被窩,輕輕撫上那頭早已摸慣了的、柔軟得不可思議的銀髮。
 
  欸,銀時。
 
  你是怎麼走過來的呢?
 
  你是怎麼選擇活著走過來的呢?
 
 
 
  肩並肩行走。背靠背扶持。面對面擁抱。
 
  攘夷戰時的夜晚,他和他的每一場交歡無不挾有暴戾之氣。他們總是用僅次於斬殺敵人的氣勢拚了命的索求彼此,彷彿要將對方融入自己體內那般竭盡全力。明明已經身心俱疲,明明已經狼狽不堪,然而只要一想到他們可能沒有辦法活過明天,哪怕這樣的念頭僅僅是一瞬的電光石火,桂小太郎仍會暗暗加重摟抱的力道。
 
  欸,銀時。
 
  你也在害怕嗎?
 
  叱吒風雲的白夜叉也會害怕嗎?
 
 
 
  撫著髮的手緩緩下移。指尖劃過耳鬢。掌心貼上臉頰。
 
  就算感到力不從心,就算已經累得不想理會,最後你還是挺身而出了啊。
 
  ──貫徹那種人家安排的武士道有什麼意義?就為了那種東西,你還想失去重要的夥伴嗎?我已經受夠了。要拚命的話,我會貫徹自己的武士道。我會過自己認為酷的生活方式,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
 
  與死亡相比,你果然也是……更害怕重要的東西在眼前失去嗎。
 
  ──你們要在宇宙的哪裡做什麼事,我都管不著。但是只要我這把劍所及的範圍,都是我的管區。誰敢闖進來隨便碰我的東西,管你是將軍還是宇宙海盜,或者是隕石,我都照砍不誤!
 
  欸,銀時。
 
  從以前到現在,你所看的東西和你想保護的東西曾經改變過嗎?
 
  從以前到現在,我想保護的東西……
 
 
 
  「……在想什麼?」
 
  驟然響起的坂田銀時的聲音生生截斷桂小太郎的思緒。早已聽慣了的聲嗓有些低啞有些含糊,藍灰色的眼裡裝有濃濃睡意,以及尚未完全消退的情慾。
 
  「……吵醒你了?」桂小太郎帶點歉意的詢問。稍嫌冰涼的掌心貼著略為偏高的溫度,感覺起來相當舒服。
 
  坂田銀時先是撓了撓髮,而後理所當然的將手覆上桂小太郎的手背,慢條斯理的輕輕摩挲。「嘛、都被偷看偷摸了那麼久,身為一個男人,這種時候再不醒來就太說不過去了吧。」
 
  聞言,桂小太郎一邊輕笑,一邊將手抽出掌握縮回被窩。棉被因著一笑一縮而滑落肩頭,遍布鎖骨與胸口的點點紅痕就這麼毫不保留的暴露在銀白月光之下。
 
  儘管眼前的構圖極其誘人,坂田銀時卻只能暗中吞了吞口水,倍感扼腕的閉上眼睛。
 
  喔喔喔喔喔美食當前(誤)他真的超想這樣那樣再那樣這樣啊啊啊啊啊!
 
  然而,由於先前在橋下受的致命傷尚未痊癒,又在船上和紅櫻附體的岡田似藏二度搏命,最後還為了掩護眾人脫逃而同春雨的追兵打得你死我活;再加上不久之前已經冒著傷口N度裂開與燒成白痴的風險,硬是做了一次激烈運動,坦白講,連他都覺得自己現在可以醒著調笑根本是奇蹟。
 
  ……嘖,為了往後著想,現階段還是安分點為妙。
 
  內心無限憾恨的坂田銀時只得替桂小太郎拉好棉被,再將他連人帶被緊緊摟在懷中。
 
  算了,反正你已經回來了。反正你還活著。
 
  ……幸好你還活著。
 
 
 
  ──你是保護不了任何人的。至今你曾經真正保護過什麼重要的事物嗎?把眼前的敵人,不斷地殺啊殺的……最後又留下什麼呢?不過就是成堆的屍體啊。其實你是很無力的。乾脆全部丟掉,反而輕鬆點……你根本保護不了任何東西!
 
  那個惡夢裡,他揹著奄奄一息的夥伴,步履維艱的走過屍山血海。趴伏在地的骷髏睜著深不見底的窟窿,嘲諷的話語一句接著一句,那些字眼宛若無形利刃,割磨理智的同時卻又在在撩撥著頹喪與無力。
 
  思及此,坂田銀時的雙臂益發收緊。
 
  ──我光是要保護眼前的人,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而且還都保護不了。至今不知錯失多少機會。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看到眼前有東西,當然會想撿起來留著。
 
  我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了。
 
 
 
  見他先是闔眼,又替自己拉好被子,以為坂田銀時真是累慘了的桂小太郎也將眼睛閉上,並朝那個即便纏滿繃帶仍舊十分溫暖的胸膛挨近了些。
 
  「累的話就快睡吧。燒要是退得差不多了,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萬事屋。」
 
  「怎麼?你就這麼想趕我走嗎?」
 
  「說什麼傻話……那裡有人在擔心你,在等你回去啊。」
 
  「……我也在等你回來啊。」
 
 
 
  桂小太郎緩緩睜眼。
 
  迎面對上的藍灰色瞳眸除了盈滿濃濃睡意,還漾著一抹難以名之的複雜情緒。
 
  好像有些埋怨。好像有些賭氣。好像有些悲傷。好像有些慶幸。好像……好像……
 
  見狀,桂小太郎噙著呢喃,笑著吻上眼前那張溫度偏高的脣。
 
  對不起。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沁涼月華遍照室內。被褥裡的二人既摟著彼此亦偎著彼此。
 
  「銀時……你可千萬不要變啊。」
 
  驀然想起什麼的桂小太郎眼瞼微翕,輕聲說了那麼一句。
 
  週遭仍是一片靜謐。
 
  然而就在意識渙散殆盡之際,他隱約聽見坂田銀時回以一句細語。
 
  「……你也是啊,桂。」
 
 
 
 

2010-11-18

【信手拈來】30.五百年

 
 
 
 
  第一個百年,公主在夢中決定把自己跟國家都獻給吻醒她的人。
 
  第二個百年,公主在夢中決定讓吻醒她的人成為僅次王族的有錢人。
 
  第三個百年,公主在夢中決定設宴款待吻醒她的人順便昭告天下聊表謝意。
 
  第四個百年,公主在夢中決定先說聲謝謝再把吻醒她的人攆出皇宮。
 
  第五個百年,公主在夢中決定一睜眼就宰掉吻醒她的人。
 
 
 
 

2010-11-12

【銀魂】01.蝴蝶

 
 
 
 
  無論再怎麼放聲哭喊,就算是彷彿連喉嚨裡都要伸出手般的渴求,已經消逝的東西都不會再回來。
 
  像是繃帶下的左眼,像是沒有天人的街道,像是松陽老師微笑的模樣。
 
  所以他不哭,所以他不求。他只是一再的殺戮,日復一日的殺戮,直到觸目所及淨是滿滿的鮮紅。
 
 
 
 
  ■
 
 
 
 
  靜夜。
 
  屋型船內無光無炬。
 
  高杉晉助倚坐於窗框之上,三味線擱在腳邊,手中煙管薄煙裊裊;屋型船緩緩行經河道,波光折著月華淺晃輕漾,將窗邊孤影照出一片銀涼。
 
  靜夜。滿月。
 
  萬籟俱寂。
 
  體內凶獸不住咆哮不住嘶吼,吼聲既淒且厲,震耳欲聾。
 
 
 
 
  ■
 
 
 
 
  銀時總是抱著武士刀,蜷在角落呼呼大睡。
 
  阿圭總是板著一張臉,明明是個孩子,正襟危坐的背脊卻比誰都來得挺。
 
  啊啊、這麼說來,當時的他也只是個孩子;和銀時與阿圭一樣,都是松陽老師最寶貝的弟子。
 
  師父師父,既師即父。
 
  松陽老師一直都是他和銀時和阿圭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
 
 
 
 
  阿圭向他揮刀。
 
  那一刀劃破了衣襟,卻沒有傷他太重。
 
  松陽老師的書替他擋掉那一刀,就像替阿圭擋掉似藏那一刀一樣。
 
  高杉晉助從懷裡取出那本殘破不堪的書,就著滿月細細端詳。
 
  刀痕很深很深。
 
  他和銀時和阿圭的鴻溝同樣很深很深。
 
 
 
 
  ■
 
 
 
 
  天人來了。
 
  村塾沒有了。
 
  松陽老師死了。
 
  蓄著長髮的首級孤零零的擱在架子上,上頭結著無法盡數的暗褐血塊。
 
  孩子們聚在河堤,頭顱擺在河邊;明明很近,明明就在眼前,他卻覺得這段距離很遠很遠。
 
  離得很遠很遠的松陽老師的頭。
 
  離得很遠很遠的松陽老師。
 
  再也回不來的松陽老師。
 
 
 
 
  ■
 
 
 
 
  阿圭追過來的時候,坐在船緣的他正仰頭張望。
 
  戰艦頂端,銀時與似藏的交鋒帶出的刀光一陣接著一陣。
 
  阿圭站在他的面前。那頭短髮怎麼看怎麼礙眼。
 
  鎖國解禁二十週年的祭典上,他主動去見睽違多年的銀時,也覺得那對死魚眼怎麼看怎麼討厭。
 
  不應該是這樣的。
 
  阿圭向來把頭髮留得很長很長,那束烏黑髮辮總在天人倒地之時迎風飛揚。
 
  銀時的眼睛是戰場上最鋒利的刀,那道銀白身影是攘夷志士們心中永遠不滅的光。
 
  那個時候的他們滿心都是替松陽老師報仇的念頭,將天人趕盡殺絕是他們共有的悲願。
 
  報仇是充滿了迷戀與悔恨的動機。
 
  因為迷戀,因為悔恨,所以他們將刀緊緊握住,而後重重揮下。
 
 
 
 
  ■
 
 
 
 
  肩並肩行走。背靠背扶持。面對面廝殺。
 
  ──不要再說我和他們是同志了。我們不是那種可笑的關係。
 
  我們已經沒有關係。
 
  ──阿圭,當你們口口聲聲說什麼為了國家、為了同伴而拿劍的時候,我覺得那都不是重點。你自己想想看,我們手上握的這把劍究竟是誰教我們怎麼使用它的?傳授給我們武士之道生存之術的又是誰呢?
 
  松陽老師給了我們得以生存的世界。
 
  可是這個世界卻從我們身邊將他奪走。
 
  ──阿圭,你活在這世上都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你可以毫不在乎地活在這個奪走老師的世界呢?
 
  沒有松陽老師的世界,留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只要有東西需要去保護,無論是誰都會挺身而出。而沒有東西需要去保護的你,只不過是隻野獸。
 
  ──當野獸也無妨。我沒有什麼要保護,也沒必要去保護。只要把一切全毀掉就行了。直到野獸不再呻吟。
 
  我只是想毀了這個腐敗的世界。
 
  我只是想毀了這個從我們身邊奪走松陽老師的世界。
 
 
 
 
  ■
 
 
 
 
  金色蝴蝶飛過橋墩,點經水面,飄進船艙,棲上肩頭,成為一抹熠熠生輝的流光。
 
  高杉晉助身著燦金蝴蝶,心棲漆黑凶獸;左手按弦右手撥擊,零落樂聲襯得寂靜月夜益發淒涼。
 
  取代三味線擱在腳邊的是一本破破爛爛的線裝書,擺在上頭的煙管依舊薄煙裊裊。
 
  「三千世界の鴉を殺し、ぬしと朝寝がしてみたい」
 
 
 
 
  ■
 
 
 
 
  蝴蝶變不回蛹,更變不回毛蟲。
 
  已經改變的和已經失去的,都不會再回來。
 
 
 
 

2010-11-01

【狂夫之言】29.5

 
 
 
 
  為什麼即便互相折磨也要繼續肩並肩的走下去?
 
  因為愛嗎?因為恨嗎?
 
  因為不甘嗎?因為好勝嗎?
 
  因為不想失去什麼嗎?因為想要得到什麼嗎?
 
  究竟究竟,是為了什麼?
 
 
 
  說老實話,我是懷著上述五行想法在創作〈君莫笑〉的。
 
  然而要不是為了寫這篇後記,我想我大概要到很久以後才會猛然憶起自己的初衷。
 
  ……搞不好會再也想不起來也說不定。(遠目)
 
 
 
  〈君莫笑〉之名源自王翰〈涼州詞〉:「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且徐行〉之名源自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無所憶〉之名源自〈木蘭詩〉:「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
 
  因為三篇文章的題名都是從前人詩詞當中取材,所以略稱這個系列為「唄」這樣。
 
 
 
  〈君莫笑〉算是首度嘗試同時描寫三方立場的作品吧,結果搞得自己在產途當中幾度抓狂。
 
  「啊啊啊啊啊你們三個到底是想怎樣啊啊啊啊啊混帳東西!!!!」坦白講這種念頭幾乎沒斷過。orz
 
  腦子裡明明對故事脈絡挺清楚的,對江家兄弟與阿紫三人各自的想法也挺清楚的。
 
  可不知怎地,試圖認認真真的寫出來的時候……就暴走了?
 
  最後只好一直用「已經塞了很多想寫的東西進去所以多少也該感到滿足」來安撫自己。XD
 
 
 
  江月白基本上是個好孩子。(認真)
 
  十六歲的他具有懷春少年的粉紅泡泡思維,同時努力想要扮演好與自己身分相符的角色。然而,儘管「希望可以和喜歡的人一直一直在一起」是很理所當然的念頭,卻不是每個心願都能得償所望。
 
  「那孩子不過十來歲,這個年紀說什麼戀慕啊鍾情啊,沒準兒只是情竇初開時的意亂情迷。」三十歲的江月白對阿紫這麼說,或許同時也是在對自己說吧。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忘記,卻始終無法很好的捨棄,只好換個角度換種說辭唬嚨自己,要自己不要太在意,最好最好可以不要繼續在意。
 
  其實我覺得,情感是一種相當曖昧的東西。
 
  你以為你很在乎一個人,你以為你很喜歡一個人,可是到頭來你說不定會發現其實你在乎的喜歡的覺得重要的想要在一起的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你只是因為某種原因而錯置自己的情感,以為自己重重擱在心上的是眼前這個人。
 
  也可能你根本沒發現。發現的是一直待在你身邊的某個人。
 
 
 
  江水寒,說他懂事也懂事,說他中二也中二。
 
  阿紫,三人當中最先選擇遷就的大概就是她吧我想。
 
  最終篇裡那個「鼎」的譬喻是在寫最終篇的手稿時突然想到的,個人相當喜歡ˇ
 
  「他們仨興許就像一口鼎的三足:愛而不可及,憎而不可離,歉而不能言,惑而不能詢。即便鑄造之時出了岔子,即便鍛冶出的器皿仍能置立於地,實際上卻存在著一份唯獨三足知曉的微妙平衡;任何細小的刺激,哪怕一丁點的挪移抑或一抹蚊蚋般的重量都會讓這份平衡在轉眼之間土崩瓦解,繼而灰飛煙滅。」
 
  自己知道自己心裡最具分量的人是誰,也隱約知道自己是誰心裡最具分量的人;然而,即便知之甚詳卻還是只能維持現狀,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
 
  所以江水寒不讓阿紫唱完〈越人歌〉,所以他覺得「〈越人歌〉不是首好歌……它不適合妳唱,也不適合我聽。」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山中有樹,樹上有枝,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可是我對你的心意,你卻毫不知情。)
 
 
 
  ……那種安於現狀的心態,總覺得多少可以理解。(/_\)
 
 
 
  〈且徐行〉是番外一,芙蓉視角。建議搭配〈五陵年少〉一起食用。
 
  其實我蠻喜歡這種用遊戲人間的態度在過活的類型,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羨慕。
 
  強勢的美麗女性真的相當迷人啊ˇ(自重)
 
 
 
  〈無所憶〉是番外二,竇雪紅視角。
 
  我想我真的只能說,有其母必有其子。XD
 
 
 
  不小心又扯三拉四說了堆有的沒的。
 
  總之總之,感謝觀閱的以上**~\(〞︶〝)/~**
 
 
 
 

2010-10-31

【狂夫之言】29.無所憶

 
 
 
 
【爹】
 
  爹比大娘溫柔很多很多。
 
  但是弟弟出生之後,爹就再也不讓自己坐在他膝上玩兒了。
 
  不僅如此,爹連自己的名字都變得鮮少叫喚;應該說,弟弟出生之後,他的名字彷彿成了一種莫大的忌諱,全家上下包括偶爾會偷偷塞銅錢給自己買糖吃的總管爺爺在內,大夥兒像是說好了似的,從此絕口不提他的名字。
 
  妾生子。他們改口得不約而同。
 
  那個時候的竇雪紅還不是「竇雪紅」,那個時候的竇雪紅還不明白「妻」和「妾」究竟什麼是什麼,但是他已經知道大娘不是自己的娘,而這個世界就像一隻裝滿水的碗。碗裡的水都滿到口子上了,要是再將些小石子(其實他偷偷藏著幾枚漂亮的小石子,沒人可以遊戲的時候,自己也能同那些石子玩得不亦樂乎)丟進碗中,原先在裡邊的水就會溢出碗外。
 
  這個世界就像一隻裝滿水的碗,有什麼進到碗裡,就會有什麼被擠出碗外;有誰出現,就得有誰消失。──他出生的時候,娘交替般的消失了;現在弟弟出生了,是不是該輪到他消失了?
 
  平平都是一天,大人眼裡的一次日落月升,對孩子而言卻彷彿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明明是個只懂得嚎啕大哭的奶娃娃,他卻覺得弟弟已經出生了很久很久;爹不喚他名字的日子,大家叫他「妾生子」的日子,也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名字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讓人呼喚。不再為人所用的名字,久而久之,即便持有者本身亦可能逐漸淡忘那個字眼的存在。舉例而言,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已經是「竇雪紅」的竇雪紅百無聊賴的回憶過往;馥郁閣主的養子毫不意外的發現,無論再怎麼左思右想明忖暗度,他依舊想不起來七歲之前的自己究竟叫什麼名字。
 
 
 
 
【養母】
 
  養母是替他取名「雪紅」的人,是教他琴棋書畫的人,是他這輩子見過最了不起的人。
 
  養母從轎上下來的時候,他正捧著石子坐在階前玩耍,只覺得來了個從沒見過的漂亮姐姐。陌生的漂亮姐姐下了轎,徑直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笑容堪比花嬌。他有些不解,有些詫異,卻也有些開心。弟弟出生之後,大家同他說話時都是直挺挺的站著,眼珠轉啊轉啊溜啊溜啊,誰的表情都是皮不笑肉不笑。
 
  姐姐,妳是誰?
 
  我是你娘的朋友。
 
  ……是妳帶走我娘的嗎?
 
  不是。
 
  ……那妳是來帶走我的嗎?
 
  你想跟我走嗎?
 
  話還說不上十句,他卻不知打哪來的勇氣,陡地下定決心站起身子,主動牽住這個陌生的漂亮姐姐的手,讓她頭也不回的領上了轎。心愛的石子全都擱在階上,在竇家門外閃閃發光。
 
  很多年以後,已經是「竇雪紅」的竇雪紅某天突然明白,養母當年的行為其實不可理喻得幾近瘋狂。一個家喻戶曉的青樓紅牌,大搖大擺的乘著轎子領著挑夫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搶眼得讓人想不注意都不行;一個纖纖弱質的女人家,卻以誰也不敢攔阻的赳赳雄風──看在稚童的眼裡,那道煙視媚行的身影與其說是鶴立雞群,不如說是頂天立地──之勢,當著滿街販夫走卒的面,將別人家的孩子從別人家的門口帶走,壓根兒不費吹灰之力。
 
  想想那個畫面,想想那個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拐帶孩童的人販子都沒您這般囂張啊。竇雪紅心想,並啞然失笑。
 
  事發之後,竇家一次也沒有差人前往馥郁閣。不知是不敢,還是不想。
 
  說得也是。竇雪紅心想,蹙著眉笑著想。到底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望族,比起庶出的長子,當然是正出的次子更該寶愛寵惜。
 
  十三歲那年,養母說要送他到京裡赫赫有名的學堂住上一住,讓他認認真真的讀個幾年書,好好琢磨琢磨。
 
  娘,您就不怕我在外頭遭人白眼,給您和姐姐們蒙羞嗎?
 
  竇雪紅膩在養母懷裡,用尚未變聲的嗓音甜甜的撒嬌,擺明了是張打死不肯離開馥郁閣的嘴臉。
 
  聞言,豔冠群芳的麗人低頭對上青澀少年的眼,驀地笑出聲來。──竇雪紅心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養母當時那抹笑,以及接在後頭的字字句句。
 
  要是有人奚落你,說你是勾欄出身的野種,你就讓那傢伙寫信回家問問他的伯叔父兄,問問他們誰沒進過馥郁閣,誰沒進過百花樓。更何況,就算我芙蓉養出來的孩子再怎麼不濟,總強過那些嬌生慣養的紈褲子弟幾百幾千倍。
 
 
 
 
【江月白】
 
  江月白說,他不得不走。
 
  那個時候的竇雪紅捧著新做的紙鳶,正打算邀江月白一塊兒去玩。
 
  江月白說,他不得不走。但是他一定會回來,等他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
 
  ……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現在想想,其實自己該是願意等的。十來年的歲月不過就是多眨幾次眼的時間,有什麼好不能等的?跟江月白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開心,要是他希望他們可以永遠在一起,說真格的,那也沒什麼不可以。
 
  那麼,那個時候的自己為什麼會安靜的笑著,安靜的轉身離去?
 
  江月白早自己一年住進學堂;這意味著關於他的風聞有許多管道可供打聽。於是竇雪紅輕而易舉便得知江月白的身家背景,以及他的人生順遂得令人咋舌的這件事。
 
  江月白什麼都有。
 
  與自己相比,他什麼都有。
 
  偶爾偶爾,竇雪紅會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之所以願意跟江月白在一起,究竟是因為真的喜歡他,抑或只是對他欣羨不已?
 
  ……較之前者,後者說不定要來得多吧。階梯之上,房門之內,竇雪紅靜靜聽著眾聲喧譁,手裡執著茶盞輕晃輕晃。這也沒辦法,誰讓得不到的東西總是無限美好呢。
 
  等我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那個時候,江月白的眼底話裡淨是赤裸裸的真摯懇切,以及顫巍巍的冀望希求。
 
  那個時候,捧著紙鳶的竇雪紅正要頷首,腦中突地浮現一個念頭,生生截斷幾欲脫口的允諾。
 
  緊接著,十五歲的少年揚起一抹不溫不火的笑,而後轉身離去。
 
  你已經擁有那麼多東西了,不是嗎?
 
  你明明什麼都有,你明明什麼都不缺。
 
  既然如此,怎麼可以什麼事都如你所願?
 
 
 
 

2010-10-24

【狂夫之言】28.且徐行

 
 
 
 
【壹】
 
  芙蓉笑,百花凋。
 
  這麼多年以來,百花樓的芙蓉始終是名聞遐邇的解語之華。
 
 
 
 
【貳】
 
  妳們,誰要跟我?
 
  鴇母連人帶樓讓回祿吞了以後,芙蓉站在焦黑廢墟之前,輕聲問道。
 
  銅錢、銀票、金元寶,瓊琚、珥璫、夜明珠;倖存的女人與熟識的男人各自出錢出力,後者因為芙蓉淺淺一笑,前者因為芙蓉輕輕一句。
 
  舊址百花樓,新屋馥郁閣。
 
 
 
 
【參】
 
  馥郁閣裡有著千花百色,獨獨沒有「芙蓉」與「月季」。──即便百花樓魁成了馥郁閣主,「芙蓉」依舊是無數鶯鶯燕燕中最錚錚佼佼的那朵花。
 
  「月季」是百花樓裡專侍芙蓉的貼身女婢,馥郁閣落成之後讓芙蓉作主嫁進竇家做小。
 
  月季說,姐姐,妳明明知道竇公子的眼裡只有妳。
 
  芙蓉說,我讓妳嫁,因為我知道妳的眼裡只有他。
 
 
 
 
【肆】
 
  嫁進竇家的第二年,復姓「呂氏」的月季以命易命,竇家長子呱呱墜地。
 
  孩子七歲那一年,明媒正娶的少夫人產下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娃,母子均安。
 
  竇家次子滿月大宴的前一天,馥郁閣的鴇母乘著轎,後頭跟了四個挑夫兩口箱籠,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停在竇家門前。
 
  即便是步出轎外這般再尋常不過的舉措,傾國麗人做來依舊風情萬種。七歲男孩孤孤單單的在階上把玩石子,芙蓉走向他,男孩抬頭望。
 
  姐姐,妳是誰?
 
  我是你娘的朋友。
 
  ……是妳帶走我娘的嗎?
 
  不是。
 
  ……那妳是來帶走我的嗎?
 
  你想跟我走嗎?
 
  男孩偏著頭,貌似認真的想了一會兒,接著站起身子,主動牽住芙蓉的手。
 
  後來後來,門房當著眾目睽睽揭開被留置階下的那兩口箱籠。竇家少爺一眼就認出裡邊那些古玉紫金之玩全部都是自己從前送給百花樓魁的禮,全部都是為了博得芙蓉一粲而請託月季轉交的禮。
 
 
 
 
【伍】
 
  轎子搖搖晃晃,男孩昏昏欲睡。
 
  男孩揉著眼睛問,姐姐,我們要去哪裡?
 
  芙蓉輕輕拉下男孩瘦得不盈一握的腕,溫柔的笑著說,乖,我們回家。
 
 
 
 
【陸】
 
  芙蓉問,你知道什麼是「月季」嗎?
 
  男孩說,不知道。
 
  芙蓉說,月季是一種植物,無論春夏秋冬都會開花,所以又叫「四季花」,或是「月月紅」,或是「鬥雪紅」。
 
  男孩問,所以月季和我一樣,都是竇家的人嗎?
 
  芙蓉說,月季和你不一樣,它的「鬥」是戰鬥的「鬥」。
 
  男孩問,姐姐,妳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芙蓉說,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娘,你就是「竇雪紅」,下雪的雪,紅色的紅,好嗎?
 
  男孩問,戰鬥的「鬥」嗎?
 
  芙蓉說,不,依舊是你爹的「竇」。
 
 
 
 
【柒】
 
  徐娘半老的中年美婦居高臨下的俯瞰眾聲喧譁,眉宇間透著淡漠透著冷然。
 
  阿紫。
 
  很輕很輕的一聲呼喚自高處傳來。
 
  緋衣女子揣著琵琶拾級而上。
 
  ……嬤嬤。
 
  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記得。
 
  嗯。去忙妳的吧。
 
  緋衣女子揣著琵琶拾級而下。
 
  娘。
 
  芙蓉身後有間房;竇雪紅步出房門倚著門扇,眉心輕輕攏起,嘴角緩緩上揚。
 
  年輕男人問,她就是您說和我親娘很像的「阿紫」嗎?是像在容貌嗎?
 
  中年美婦說,她們像就像在總有一天會把整顆心賠在不該賠的人身上。
 
 
 
 
【捌】
 
  燭火明滅,飛蛾撲舞。
 
  鋪著繁複花布的圓桌邊緣,芙蓉眼下攤著本名冊,對面坐著螓首低垂的阿紫。
 
  落籍之後,妳要換回原本的名姓嗎?
 
  ……繼續叫「阿紫」的話,能允我嗎?
 
  有個正經出身不好嗎?
 
  阿紫揚手輕撫髻上珠花,眼底隱隱掠過一道光。
 
  ……也許他早就已經忘記了,可我一直都記得很清楚……頭一回插上這朵珠花那天,他跟人約了在這兒見面。……他說,紫色相當襯我。
 
  我明白了。
 
  芙蓉捋袖提筆,刪去幾字而後添上幾字,眼底話裡淨是若無其事的雲淡風輕。
 
 
 
 
【玖】
 
  繁花正妍黃葉又墜,浮生如寄年少幾何。
 
  如果可以,她只想將這輩子走得自如自得自由自在。
 
  建造馥郁閣不是同情,收養竇雪紅也不是同情;讓月季嫁入竇家不是成全,讓江月白替阿紫贖身也不是成全。──綻滿水鏡的芙蓉出淤泥而不染,豔冠群芳的芙蓉其實從未對誰由衷相待。
 
  她只是走得很恬很慢很愜意,偶爾因為見著什麼所以乘興做些什麼,如此而已。
 
 
 
 

2010-10-17

【狂夫之言】27.君莫笑(終)

 
 
 
 
  ■
 
 
 
 
  午後。湖邊。
 
  阿紫佇在湖邊,默看湖水澄明如鏡,默看湖畔垂柳依依。江水寒在三尺之外收住腳步收起摺扇,貌似想要出聲呼喚,最後仍是不發一語。
 
  那晚之後什麼也沒發生。江月白沒有說什麼,阿紫也沒有再說什麼;隔天早上,江水寒依舊不吭聲不應門,阿紫依舊大大咧咧的登堂入室;幾天之後,江月白就到京裡去了,說是約了人碰頭,要一塊兒往北疆去。於是偌大的宅子又只餘下江水寒和阿紫,以及幾個男僕女婢。
 
  送行的時候,江月白承諾會趕在江水寒的十五歲誕辰之前返家。因為大哥向來說話算話,所以江水寒這回不吵不鬧,僅僅安分的點了點頭,說了句路上小心。
 
  然後江月白笑著摸了摸江水寒的頭說,你真的長大了呢。
 
  然後江水寒覷見阿紫眼底掠過一道扎人的寒光。
 
  數月之後的現在,江水寒看著眼前的阿紫,想著遠方的大哥,想著他們仨興許就像一口鼎的三足:愛而不可及,憎而不可離,歉而不能言,惑而不能詢。即便鑄造之時出了岔子,即便鍛冶出的器皿仍能置立於地,實際上卻存在著一份唯獨三足知曉的微妙平衡;任何細小的刺激,哪怕一丁點的挪移抑或一抹蚊蚋般的重量都會讓這份平衡在轉眼之間土崩瓦解,繼而灰飛煙滅。
 
  無法預料崩解後的情形,無法斷言那樣的景況於己究竟是好是壞,──既然如此,安於現狀又何妨?
 
  來日方長,現下處境總有一天會改善。姑且就這麼過吧。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水寒!阿紫!」
 
  湖畔二人雙雙回頭,只見江月白漾著笑,風風火火的走近。
 
  「大少爺。」
 
  「大哥。」
 
  「來來來,過來看樣東西。」江月白邊笑邊說,人還沒站定,手已先往袖裡去。「噯,你們倆倒是再近些啊,離得那麼遠怎麼看呢?」
 
  江水寒聽話的向江月白近了幾步。阿紫遲疑了一會兒,終是離開湖邊,在江水寒身旁站定。
 
  江水寒在心裡發噱,笑意苦得不能再苦;阿紫從來不肯同他這麼親,倘若主動上前,也只會換來唯恐不及的走避。
 
  妳怎麼就喜歡大哥到這種地步呢?妳怎麼就是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江月白連著兩次從袖裡掏出什麼看了一看,後又將兩件物事抓在手心,再往袖裡掏去。跟前二人見他找得專注,多多少少被挑起了興致。「究竟在哪兒呢……啊!就是這個!阿紫,妳把手伸出來一下。」
 
  阿紫溫順的伸手,江月白興高采烈的將掌心之物交與過去,江水寒拉長脖頸想瞧個分明。
 
  那是一隻被人從右上落刀左下收刀,乾淨俐落一刀兩斷的玉環的偏右那一半。上頭讓極精極細的刀工雕出一隻唯妙唯肖的羽族,喙在落刀處,尾在收刀處。
 
  「同行的朋友認識北疆一位鬼斧神工的玉匠,我買了一環一玦央他打磨雕飾。如何?很漂亮對不?」江月白滿意而得意的笑著。「這是凰,鳳凰的凰。凰玦。鳳凰鳳凰,凰當然是雌的,所以凰玦是阿紫的。喏,水寒,你要哪一個?」
 
  江水寒與阿紫同時朝江月白的掌心望去,同時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隻同樣被人從右上落刀左下收刀,乾淨俐落一刀兩斷的玉環。偏左那半是鳳,喙在收刀處,尾在落刀處;偏右那半是龍,首在落刀處,末在收刀處。兩隻玉玦一左一右攤放在江月白的掌心,即便相距數寸,仍舊看得出二者隱約排成一道環形,仍舊看得出它們合該屬於彼此。
 
  「那位工匠真的很厲害,竟能將那塊玦打磨得和兩塊半環如出一轍,無論是龍玦還是凰玦都能同鳳玦湊成一對。選一個吧,水寒。你要龍玦,還是鳳玦?」
 
  江月白的聲音明明很溫暖,明明像是久雪嚴冬突然有了陽光,江水寒卻覺得好冷好冷;彷彿此刻並非置身自家後院,而是被囹圄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冰凍三尺之處。
 
  他要怎麼選?
 
  鳳凰鳳凰,鳳與凰理應成對。
 
  龍鳳龍鳳,龍與鳳可以匹配。
 
  龍玦,或者鳳玦。他該怎麼選?
 
  如果選了龍玦,大哥就會拿走鳳玦,就能和阿紫的凰玦配成一對。
 
  如果選了鳳玦,大哥就會拿走龍玦,和凰玦……和阿紫配成一對的就會是我。
 
  要怎麼選?該怎麼選?
 
  阿紫是希望我選龍玦的吧?好讓她至少可以在這種小玩意兒上同大哥雙棲雙宿。
 
  大哥是希望我選鳳玦的吧?就像替阿紫贖身那樣,大哥可以,也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
 
  可是阿紫,妳知不知道大哥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對象根本不是我?
 
  可是大哥,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阿紫只想你看她一眼?……就像我只想她看我一眼那般渴切。
 
  江水寒的手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阿紫緊握凰玦,儘管指縫滲血仍不肯放鬆力道。她看著江水寒的手,看著江月白掌中的龍玦與鳳玦,邊看邊在心底瘋也似的竭聲嘶吼。
 
  求你選龍!求你選龍!求你至少讓我同他有一瞬的比翼!就算這僅僅是樁再可笑不過的心願……求你選龍!求你選龍!求你讓我得償所望!
 
  江月白攤著掌心,看著江水寒僵在半空的手,眼底盈滿笑意,心底苦澀萬分。
 
  選鳳吧,水寒,我知道你想選鳳的。你對阿紫的心意,大哥都看在眼裡。哪怕這份感情不過是情竇初開的意亂情迷,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所以選鳳吧,水寒,用不著顧慮太多,大哥絕對不會跟你搶阿紫的。……所以求你選鳳吧,求你讓我同那人斷得乾乾淨淨。
 
  「選一個吧,水寒。你要什麼?龍玦,還是鳳玦?」
 
  江月白又問了一次。
 
  於是江水寒的手又低了幾寸。
 
  於是阿紫的手又緊了幾分。
 
  細細紅絲堂而皇之的鑽出指縫,在拳頭底部緩緩凝聚成一顆赤色小珠,而後離膚墜地,綻芳成華。
 
  血珠觸及草地的剎那,江水寒一把抓起攤放在江月白掌心的龍玦與鳳玦,再一把搶過被阿紫死死握住(瞥見被扎出紅痕的白皙掌心時,十來歲的少年心疼的蹙眉)的凰玦,接著猛地旋身,三步兩步的衝到湖邊,將三塊玉玦狠狠扔向湖心。
 
  制止不及的江月白與反應不及的阿紫只得眼睜睜看著一龍一鳳一凰同時破空墮水。
 
  撲通!
 
  撲通!
 
  撲通!
 
  然後誰也沒有開口,誰也沒有挪動腳步。三人靜靜看著漣漪由大而小,從有到無。
 
  垂柳依依,湖水再度澄明如鏡。
 
  半晌,江水寒這才慢悠悠的轉過頭來,先是淡淡看了阿紫一眼,後將視線停在江月白的臉上,與之四目相望。
 
  「……大哥,對不起,我沒把東西拿穩。」語氣由衷而誠摯,話裡卻毫無歉意。
 
  江月白怔了一怔,而後彎了彎眉眼,露出一貫無奈與寵溺摻半的笑。
 
  「你啊……」
 
  阿紫低頭不語;江水寒看不見她的表情,卻隱約覺得自己瞅見麗人眼眶微紅,脣瓣輕揚。
 
  姑且就這麼過吧。來日方長。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吶,阿紫,妳笑什麼呢?
 
 
 
 

2010-10-10

【狂夫之言】27.君莫笑(四點五)

 
 
 
 
  東晉‧干寶《搜神記‧卷十八》:「後漢建安中,沛國郡陳羨為西海都尉,其部曲王靈孝無故逃去。羨欲殺之。居無何,孝復逃走。羨久不見,囚其婦,婦以實對。羨曰:『是必魅將去,當求之。』因將步騎數十,領獵犬,周旋於城外求索。果見孝於空冢中。聞人犬聲,怪遂避去。羨使人扶孝以歸,其形頗象狐矣。略不復與人相應,但啼呼『阿紫。』阿紫,狐字也。後十餘日,乃稍稍了悟。云:『狐始來時,於屋曲角雞棲間,作好婦形,自稱阿紫,招我。如此非一。忽然便隨去,即為妻,暮輒與共還其家。遇狗不覺云。樂無比也。』道士云:『此山魅也。』名山記曰:『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
 
 
 
 

【狂夫之言】27.君莫笑(四)

 
 
 
 
  ■
 
 
 
 
  清晨。窗邊。
 
  格櫺大敞,天色濛濛曖曖。莫名起早了的江水寒倚著窗櫺,褻衣之外僅僅披有一件單褂,晨間慣常的寒意乘著微風輕輕流進屋內,緩緩穿透薄衫,拂觸到肌膚之後成了刺骨的冰涼,逼得江水寒不住發顫。
 
  ……距離雞鳴,怕是還有半個時辰哪。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不知怎的,江水寒驀然興起了默背〈琵琶行〉的念頭,驀然想起了娘。
 
  娘還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詩詞便是白香山的〈琵琶行〉,喜歡到連著兩個孩子都用詩句取名:「唯見江心秋月白」的「月白」,「繞船月明江水寒」的「水寒」。目不識丁的她獨獨憑著氣勢,硬是將這六百餘字死背活記得滾瓜爛熟,一筆一畫寫來都是那麼莊敬慎重,彷彿透過筆鋒渲上紙面的不是墨跡,而是某種再深不過的……再深不過的什麼呢?江水寒擰緊了眉,百思不得其解。都活了十幾年了,我怎麼就是讀不懂呢?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伏,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娘有一副好嗓子,歌來唱去卻總是那首〈琵琶行〉,童謠什麼的搖籃曲什麼的,江水寒半點兒旋律都不記得。
 
  ──娘,您為什麼就愛叨唸著它呢?
 
  ──為什麼呢?讓娘好好想想……興許是因為,白香山的字字句句都說到娘的心坎裡了唄。
 
  江水寒從來只當娘的口吻漾著笑;一直等到娘走了之後,等到吟誦的聲音剩下一道的時候,江水寒才赫然驚覺,娘的話裡總是透著痛。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很久很久以前,江家只是這塊土地上一戶務農的人家,之後連著幾代都是彬彬儒者,偶有幾人曾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直到數十年前,血氣方剛的祖父毅然決然改行經商。冠禮之後,爹繼承的江家已是當地數一數二的朱門繡戶;隔年春節之前,娘讓八抬大轎迎進江家大門。
 
  小時候,大哥在家的每個晚上,江水寒必定死皮賴臉的蹭上大哥的床鑽進大哥的被窩扯著大哥的衣袖,肥短的指頭說什麼都不肯鬆,惹得娘又好氣又好笑。哄江水寒入睡的時候,大哥不講繾綣纏綿的神話,不講詭譎詼諧的傳說,他的話頭向來繞著「江家」打轉,有些是兄弟倆沒法趕上的,好比列祖列宗;有些則是江水寒已經錯過的,好比爹。
 
  ──大哥,你為什麼老講那些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呢?
 
  ──就是因為已經過去了才得讓你知道啊。你看,這麼多年以來,那些事情娘一次也沒提過。如果連我都不肯說,那麼對你而言,這個姓「江」的家還有什麼意義呢?
 
  因為大哥笑著這麼說了,所以有一句話江水寒琢磨了很久,一直沒敢問出口。
 
  「……如果身為江家的子胤卻不知道江家的過去,江家對我而言就沒有意義;那麼,雖是親生骨肉卻無緣面見,這樣的『爹』對我而言是不是也沒有意義?」
 
  江水寒是很年輕,但是這個歲數已經可以理解是非曲直,已經足夠將一些東西看得很清。他知道這句話有多麼不肖,也知道江月白聽見之後會有什麼樣的表情與心情。但是事實就是如此,爹在自己出生的時候業已辭世,彼此別說是照面,連褓抱提攜的肌膚之親都未曾有過;對江水寒來說,這樣的「父親」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字眼,其人其事彷彿近在眼前,實際上卻是遠在天邊。
 
  ──身為家主的老爺客死異鄉。赴京求學的大少爺克紹箕裘。
 
  ──孀居的夫人。遺腹子的二少爺。兄兼父職的大少爺。
 
  ──溘然長逝的夫人。年方總角的二少爺。冠而未娶的大少爺。
 
  年長僕婢們的敘述瑣細零碎,但要協助江水寒在腦中稍事勾勒現下景況的前因後果業已綽綽有餘。
 
  十多年的懸殊差距,讓棠棣二人共度的稔數全然等同江水寒的歲數。既是兄長亦是嚴父更是慈母;對江水寒而言,大哥不僅僅是自己最親愛的人,更是這輩子最敬重的人。真要說起來,他覺得大哥還比較像是自己的「爹」。
 
  江水寒向來不在乎被人品頭論足,無關緊要的傢伙愛怎麼看待自己都無所謂;嘴長在那些人的臉上,他們愛怎麼說都是他們的事情,但是耳朵跟心是他的,聽或不聽,在意或不在意,一切隨他高興。不敬的話與不肖的話,再怎麼不敬再怎麼不肖仍舊是話,要將一句話脫口而出非常簡單,之於玩世不恭的江家二少爺根本易如反掌。
 
  「……但是大哥聽了會傷心。」所以哪怕只有一個字兒,我都不會說。
 
  旭日東昇,晨霧弭散。益發濃厚的暖意層層逼褪惺忪睡意,愈漸璀璨的曙曦微微刺痛江水寒的眼,驅使他下意識的退開幾步,試圖遠離朝陽。
 
  「……二少爺,你醒了嗎?」
 
  聽聞阿紫的聲音驟響於房門之外,本欲答腔應門的江水寒稍一旋首,卻又抿緊脣瓣轉走視線倚回窗櫺,似是對於門外呼喚聽而無聞。半晌,門扇「吱呀──」一聲被人向著屋內推開。麗人先是秋水淺斂而後螓首微抬,跨過門檻的同時便也瞧見身著單褂的少年倚著窗櫺,紋絲不動。
 
  「……分明醒著。」做什麼不回話?
 
  江水寒沒有吭聲沒有回頭,一個勁兒的瞅著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麼。阿紫也不惱,兀自走向床榻收拾被褥,接著走出屋外行經窗前,當著江水寒的面漸行漸遠。
 
  「……妳總是如此。」眼角餘光瞥著阿紫的背影,百感交集的江水寒低聲自語:「打從心底妒我恨我,卻又礙於大哥的面子不得不隨侍左右,這樣的妳從來不肯正眼看我……第一次見妳時我就知道了,一直以來,妳的眼裡只有大哥……」
 
  驀然,呢喃成了嗤嘲。帶點得意,帶點悲憫。
 
  「是呢,所以妳一定知道的吧……知道無論過了多久,大哥的眼底心裡都容不下妳。」
 
  馥郁閣的邂逅,儘管只有一瞬雲淡風輕的視線交會,江水寒已將阿紫的心意看了個清清楚楚。他知道阿紫對大哥情有獨鍾,也知道大哥知道阿紫早已心有所屬,還知道大哥就算明白阿紫的心意也無能為力。
 
  因為大哥的心裡早就已經有了某個人。
 
  那個人是誰?江水寒並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個人據著大哥的心已經很久很久了,可能遠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經鑲在那兒了。十多年的歲月如針如線,將那人紮紮實實的繡織在大哥的記憶深處,嚴絲合縫得彷彿與生俱來。那個人是誰?江水寒並不打算深究。其實大哥把這份感情隱藏得很好,他本來不會察覺到任何蛛絲馬跡;要不是大哥這些年來太常用明顯是在想著誰的表情瞅著自己出神,要不是在大哥有些失焦的眼裡看見了惆悵與掙扎,江水寒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發現大哥一貫的溫柔其實一直都複雜得難以名狀。就像被小心翼翼收在箱籠底部的美麗布匹,總是得等親手摸著了親眼見著了,才會知曉它的觸感與花樣。
 
  江水寒一度想向大哥探問這段塵封多年的情事,好幾次話都提到了嗓子眼,最後卻還是吞了回去。他著實對那個迄今仍讓大哥念茲在茲的人感到萬分好奇,但是他感覺得出來,那段感情之於大哥既是彌足珍貴,卻也蝕骨椎心。
 
  太過痛苦所以不得不忘掉,太過美好所以捨不得忘掉;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這麼回事。
 
  不希望大哥為難,不想讓大哥傷心。既然大哥從來不說,那麼我就永遠不問。
 
  越走越近的腳步聲響過窗前,阿紫捧著一盆水踏進屋內。她將水盆安放在桌上,旋即走向放置在床尾的箱籠,開啟,取出衣物,闔上,走回桌旁。
 
  「……二少爺。」擱下衣物低聲輕喚,繼而退開數步,再不言語。
 
  靜默了好一會兒,江水寒才慢悠悠的離開窗櫺,走到桌旁俯身低頭。盆裡的水先是搖搖晃晃的納入自己和阿紫的臉,後又將它們搖搖晃晃的映進江水寒的眼簾。盆裡的阿紫抿脣垂首,神色淡漠,視線定定落於地面,始終不肯同自己對上。
 
  伸手掬水的時候,蹙眉苦笑的表情被江水寒深深埋進掌心。
 
  他喜歡她,而她喜歡他,但是他的心早已緊緊繫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她以為他喜歡的人是他,所以她恨他。儘管他疼他寵他,甚至對他說絕對不會跟他搶她,她的眼裡終究還是容不下他。
 
  江水寒心想,這樣的自己一點都不像平時放蕩不羈的自己;這樣的自己宛若一枚坐困愁城的兵卒,仗還沒開始打,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
 
 
 
 
  ■
 
 
 
 
  深夜。榻上。
 
  江水寒倚躺這頭,一手支頤,一手執著茶盞輕晃輕晃;阿紫端坐那頭,懷中依舊揣著那把箜篌,眉眼低垂,白皙指尖隨興撥挑,不成曲調的零落單音襯著燭火明滅,滿室靜且不靜。
 
  「阿紫,妳為什麼要叫『阿紫』呢?」江水寒以杯就口,放涼了的碧螺春縱使褪去些許香氣,茶湯色澤仍是獨一無二的翠綠。「是因為喜歡紫色嗎?還是因為總是穿著紫色的衣裳呢?可我那天在馥郁閣見妳,妳穿的分明是緋色的衣裳哪……大哥喜歡的顏彩也不是紫色……究竟是為什麼呢?」
 
  「怎麼?我叫『阿紫』又礙著二少爺了?」同江水寒自清晨耗到深夜,早已感到疲倦和厭煩的阿紫冷著臉,口氣明顯不善。
 
  「礙是沒礙著,可『阿紫』是狐的名字,是妖的名字啊……。」茶盞輕晃輕晃;江水寒稍稍仰面,一字一句問得認真懇切:「阿紫,妳是妖嗎?」
 
  「……二少爺,你是讓茗香給薰傻了嗎?」阿紫冷笑,斜睨的視線對上江水寒的眼,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決絕:「倘若我是妖,定先祟殺了你。」
 
  「倘若妳祟殺了我,這輩子都別想大哥再看妳一眼。」
 
  箜篌之聲戛然而止。
 
  從前待在馥郁閣的時候曾聽郎中說過,治外傷的方法其實有兩種:一是按時用藥妥善調養,二是挖開傷口使其略微惡化,如此一來,身體便會自行用上更多力量進行療補;雖然後者遠較前者疼上幾百幾千倍,實際上卻比任何傷藥都來得有效。──然而,如果阿紫對江月白的戀慕是她心頭一道結痂的傷,總是因為見著他對他的好而不住抽痛,終究無法成疤;那麼江水寒和他的話語就是把玩銳利鋒刃的稚孩,以天真爛漫的嘴臉一次又一次的挑破痂、挖開傷,用嬉笑尋樂的態度朝著滲出鮮血的新肉狠狠捅進再狠狠拔出,一刀接著一刀。
 
  撫弦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道。
 
  那個瞬間,阿紫真的隱隱動了殺意。
 
  「……倘若我祟殺了你,大少爺的眼裡就空了,就有可能裝進任何一個不是你的人。」
 
  「即便如此,那個人也永遠不會是妳。」江水寒驀然笑了開來,迴盪在幽暗空間的清朗聲線顯得格外明晰。「妳死了這條心吧,阿紫。就算妳將我從大哥眼裡連根拔起,妳還是沒有辦法將自己填進那個位置。我就挑明了說吧,阿紫,妳這輩子都別想入我大哥的眼。──妳連大哥的心思都看不透,憑什麼認為自己有可能得到他的青睞?」
 
  「你……」
 
  「啪!」
 
  突地加劇的猛烈力道令得箜篌之弦應聲而斷,驟然破空的拋物線不偏不倚的擊中江水寒執盞的手,將手背割出一抹殷紅。吃痛,鬆手;墜地,碎裂。翠色茶湯濺灑之處既溼且深,茶盞遺骸白得醒目。
 
  燭火明滅,飛蛾撲舞。一時之間誰都沒有動作,誰也沒有開口。
 
 
 
 
  ■
 
 
 
 
  稀疏光華透過大敞的窗斜斜盪進室內糝落地毯,時不時輕輕淺淺的晃漾。江月白就著月光站在窗邊,一手拿著酒碗一手負在身後;身後桌上擺著一罈業已開封的女兒紅,酒香混著夜間獨有的寒意,悄悄縈上床榻繞上屋梁。
 
  這裡是江月白的臥房。無燭無炬,唯他唯酒。
 
  記憶中的父親一直有著相當不錯的酒量與酒品;繼承遺業的自己半是與生俱來半是格於環境,同樣具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待在家的晚上,江月白偶爾會像現在這樣捨棄酒壺酒盅,改以酒碗飲用。
 
  那一年,十多歲的年輕士人棄文從商,並且以壯士斷腕的氣魄一併根絕所有嗜好和雅興;同一年,新任當家養成了月下獨酌的習慣。
 
  江月白很能喝,但是不常喝,即便應酬交際也總是淺嚐即止,從不飲多。江月白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裡,也相信自己的酒品不會差到哪裡去;他只是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能在酒過三巡之後仍舊保有足夠的理性不狂言不妄語,不對著滿桌子泛泛之交口無遮攔的掏心挖肺。
 
  醉者之口宛若懸河滔滔,觥籌交錯之間,就算是一絲一毫的空隙都有可能導致萬劫不復的結局。而他的祕密,那個少年的事情必須永遠是祕密。
 
  「──!」
 
  想起了不想再想起的人,江月白有些慍惱的一口喝乾手中黃湯,並回到桌前重新斟滿。酒碗之中有著瀲灩水光與碎散明月搖搖晃晃,不消多久又成了一輪圓滿。
 
  ──我不打算娶妻。
 
  就算成了親,也只是白白糟蹋人家閨女的大好青春。
 
  ──但是我也不能讓江家的血脈就這麼斷在我的手上。
 
  因為我說不定會是江家唯一的子嗣。
 
  ──等我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
 
  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你願意等我,並和我執手偕老嗎?
 
  十五歲的竇雪紅是否會點頭答允?十六歲的江月白其實毫無自信。所以開口之前他就下定決心,要是竇雪紅說了不願意等,要是竇雪紅說了再也不見,那麼無論再怎麼痛苦,他都會選擇將這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再不憶起。
 
  十五年的時間過去了,當年明明是因為愛得太深太深所以埋得很深很深的感情,卻因為收納的時候帶有尚未療癒的傷,竟就此化為根著於曖昧晦暗的箱籠底部的沉痾;在那之後,只要是想起竇雪紅的時候,甚至是近幾年來見著江水寒的時候,江月白的心都會很痛很痛。
 
  「……真是諷刺。」眉一緊,嘴一扯,滿滿一碗女兒紅信手潑出窗外。
 
  「呀啊!」
 
  「碰咚!」
 
  始料未及的驚叫聲與重物落地聲促使江月白擱下酒碗衝到窗前向外張望,只見阿紫跌坐在地,裙裾染有斑斑酒汙,身旁倒著一把斷了弦的箜篌。
 
  「阿紫!」江月白連忙奪門而出奔至廊下攙起阿紫,神色慌張語帶歉意:「妳還好嗎?有沒有傷到哪裡?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外頭有人……」
 
  「不礙事的,大少爺。」阿紫彎腰拾起箜篌,衝著江月白綻出笑靨。「我只是踉蹌了一下,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可妳的箜篌……」弦斷了好幾根,上頭也已經有了裂痕,方才那一下怕是摔得不輕。「摔成這樣大概沒法修了……要不,我買把新的給妳?」
 
  「不用了,大少爺,真的不用了。」螓首擺得像隻波浪鼓,揣擁箜篌的雙臂悄悄收緊。「不過是把樂器,您不需要如此費心……再說,相處了好些年,我對這把箜篌已經有了感情,就算往後再也無法奏出樂音,我也不打算將它扔掉……大少爺的好意,阿紫心領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下回上京時我會記得替妳問問哪裡有專司修繕的巧匠。」語畢,江月白的眉心稍稍舒緩了些。「對了,阿紫,都這個時辰了,妳怎麼還沒回房就寢?……莫非是水寒他……」
 
  「不關二少爺的事。」阿紫立馬截斷江月白的話頭,摟著箜篌的手又緊了幾分。「……二少爺老早便歇息了,我是因為順道繞去後院湖邊,才會耽擱了點時間。」
 
  「後院?」
 
  「嗯,……我去湖邊看月亮。」
 
  「原來如……啊,先別動。」瞥見阿紫的髮釵歪了一邊,江月白趨前揚手替其簪正。「喏,好了。……這朵紫色珠花真的很襯妳,之前在馥郁閣裡見妳簪的時候我就這麼想了。」
 
  江月白的聲音很溫暖。阿紫的心抽筋一般陡地疼了起來。
 
  「話說回來,妳怎麼跟水寒一個樣,老喜歡往後院跑?」提及胞弟,江月白的笑裡旋即溢出滿滿的寵溺:「在湖邊看柳也就罷了,月亮在哪兒看不是都一樣?阿紫,妳為什麼總是在湖邊看月亮呢?」
 
  摟著箜篌的手緊得不能再緊。
 
  阿紫將臉別開,而後蹙眉翕眸,而後啟脣低語。
 
  「……因為我也只能待在湖邊看月亮啊。」
 
 
 
 

2010-09-28

【戰國BASARA】01.聽說

 
 
 
 
  聽說你引以為傲的富嶽被他撿了回去,東拼西湊之後不僅脫胎換骨,連名字都予以汰舊換新。
 
  你試圖想像那道清冷嗓音是以何種口吻支使家臣們四處奔走,卻只見得他的臉在眼前不住晃漾。俊秀好看的容顏沉靜似水,襯著家臣們被迫拾荒的狼狽更顯耀眼。
 
  他的自尊很高,他的背脊很挺,你無法想像他彎腰低頭的模樣,卻又希望他可以有那麼一回出人意表;纖長的指帶著微涼的溫度觸上富嶽的殘骸,哪怕只有一小片也好。
 
  聽說西海之鬼的富嶽成了詭計智將的日輪,由海而陸直逼大阪城。你一邊想著他指尖的溫度,一邊如此聽說。
 
 
 
 
  ■
 
 
 
 
  聽說遍插一文字三星圖樣之幟的移動要塞將某個海岬燒出一個好大的凹。
 
  聽說由海而陸的日輪上頭,實則為豐臣間諜的副將被他親手處決,某個誤飲鴆酒的倒楣鬼與之共赴黃泉。
 
  棄子棄子棄子,你想他的眼裡當真容不下日輪以外的其他事物。戰國亂世形同一場詭局,他之所以驕傲是因為他真的看懂了這盤棋,他之所以冷漠是因為他堅信世上無人夠格同他對弈。
 
  所以他總是抬頭仰望日輪。不斷落空的凝視是你的眼光。
 
  聽說天陽之墜所向披靡,進軍大阪城的日輪萬夫莫敵。你一邊想著他淡漠的側臉,一邊如此聽說。
 
 
 
 
  ■
 
 
 
 
  聽說甲斐的幼虎單憑一雙長槍便阻了你的富嶽……他的日輪。
 
  驚慌失措寫滿了弱小民眾的眼,那樣的眼裡投映著的情景是高聳建物緩進徐行,戛然而止,靜默片刻,最後驚天動地的自我毀滅。
 
  聽說他當面稱許(其實你有點質疑這個字眼究竟適切與否)甲斐的幼虎是棄子中的棄子,是所有棄子理應效法的典範。你想他在說這話的同時,一定還是冷著俊顏,用不帶任何情緒的聲調吐露字字句句。
 
  算計算計算計,你想他或許太過聰明,早在踏出第一步之前業已策劃好第一百步的足跡要在哪裡落下,該以什麼方式落下。你從未在那張臉上看見得意的神情,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巨大而不容侵犯的高貴,高貴而純粹。
 
  聽說天陽之墜所向披靡,而甲斐的幼虎燃了自己的魂,硬是毀了你散盡家財方得其成的機動兵器。聽說這是他始料未及的結局,──於是你想,會不會有那麼一瞬,他的臉上倏然浮現訝異浮現挫敗,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小弟們肆無忌憚的把酒高歌,眾聲喧譁之際,退居角隅的你黯淡了笑意。澎湃洶湧的天下幾欲凝為一體,豐臣的敗亡卻生生打散初冬河冰。聽說獨眼龍興高采烈的拉著失而復得的左右手,直嚷著要參加很多很多有趣的party;耳聞此事的你想起失落的富嶽,以及一度為主的他。
 
  明明自詡為日輪之子,眼與心卻比誰都要來得冰冷無情。你一口喝乾手中的酒,勝利的甜美竟帶點難言的苦澀。你知道你的心底鑲有他的身影,卻不知道他的眼裡是否曾有須臾裝進自己。
 
  ……啊啊,那些都無所謂了。你想,你笑,你輕輕闔眼。現在的我……只想見你。
 
  龐碩日輪和芸芸眾生,前者的光華盡糝後者,前者的覆滅牽連後者無數死傷。
 
  你靜靜擱下空了的酒碗,以旁人無法察覺的悵然若失細細想他。
 
  你想,你的世界怎麼可以再也沒有他。
 
 
 
 
  ■
 
 
 
 
  聽說日輪沉墜的時候挾有封天大火,一文字三星的家徽是最為豐碩的葬物。你一邊想著他的耳鼻脣眼軀肢髮聲,一邊如此聽說。
 
  聽說有一道清綠在熊熊火海中顫悠飄搖。生也好,死也罷,你想那抹顏彩早已深深烙在腦海,狠狠刻成心目中永遠不滅的圖騰。
 
 
 
 

2010-09-11

【彼岸狂華】03.SINGle(望夫石)

 
 
 
 
  形影相弔;靜候佳音。
  無聲唱著無聲唸著,斜暉脈脈水悠悠。
 
  盼君早歸、盼君早歸。
  心心念念不過就這麼一個願。
 
  咱倆說好一日不見,一日不散。
  所以無論如何,我不能離開。
 
  千帆過盡。
  千帆何以無君?
 
 
 
 

2010-09-09

【彼岸狂華】02.waIT(棄犬)

 
 
 
 
  牠一直在等待。
 
  牠相信一定會有那麼一天,「把拔」的車會再次停在空地入口,「娜娜」會急急忙忙的打開車門,慌慌張張的朝這邊跑過來;當「娜娜」用她肥肥短短的手臂將牠緊緊抱住,「馬麻」就會稍稍尖起嗓子,要「娜娜」放輕動作,不要把牠弄痛。
 
  其實牠真的很想告訴「馬麻」還有「把拔」,雖然牠常常被「娜娜」摟得喘不過氣,但是「可以待在『娜娜』懷中」的這件事總是讓牠很開心很開心。
 
  所以牠一直在這裡,一直靜靜等在這塊空地。
 
 
 
 

2010-08-26

【彼岸狂華】01.C_own(國王小丑)

 
 
 
 
  【Crown】王冠;君主[the S]
 
  【Clown】丑角;(馬戲團等的)小丑
 
 
 
 
  ■
 
 
 
 
  這個國家的國王,基本上是個被詛咒的行當。
 
  誰當上國王戴上王冠坐上王位,詛咒便落到誰的頭上。
 
  詛咒的內容說嚴重也不嚴重,說可怕也不可怕,認真講起來貌似還有幾分可笑。
 
  「不能笑。」
 
  嗯,詛咒就這樣。
 
 
 
  小丑查理從來沒把詛咒放在心上,因為他根本不可能當上國王。
 
  況且這個城市這麼大,就算一個一個輪著當,憑他的身分地位想必會是最後一個被看上。
 
  再說,要是哪天整個王城裡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他一個活著,誰還管他笑不笑呢。
 
  不過自從理查王子成為理查國王之後,小丑查理開始對詛咒認真了起來。
 
  理查國王還是小小理查王子的時候就認識小丑查理了。那時候的小丑查理比他高上整整一個頭,儘管對話口吻無比恭敬,看向他的視線卻明顯有壓低。
 
  小小理查王子不喜歡恭敬的口吻,也不喜歡壓低的視線,於是小丑查理成為少數幾個得以直呼王子殿下名諱的人之一。這項殊榮直到小小理查王子成為理查王子之後依舊存在。
 
 
 
  喔對,有件事情忘了說。
 
  小丑查理是孤兒,瘦骨嶙峋的縮在道旁牆邊瑟瑟發抖,某個大雪天讓路過的劇團團長拎回去,從此留在劇團混飯兼打雜。
 
  小丑查理本來會成為演員的,如果小小理查王子七歲生日那一年,他沒有在劇團做為生日賀禮的戲劇裡臨時頂替吃壞肚子的前輩飾演小丑的話。
 
  那一天,還不是小丑的小丑查理戴著尖帽踩著大球,歪歪扭扭的來到擺放在廣場邊緣的那兩張鑲滿寶石的座椅之前,先是華麗麗的跌了個狗吃屎,而後極其萬幸的在老國王的默許下,以無比誇張的肢體動作向小小理查王子遞上一朵黃色鬱金香,笑嘻嘻的說了句生日快樂。
 
  隔天,小丑查理被傳喚進宮,就此成為王子殿下專屬的弄臣。
 
 
 
  真的成為小丑的小丑查理曾經問過小小理查王子,為什麼是我?我又沒有爸爸媽媽。
 
  小小理查王子睜著晶亮亮的大眼,反問小丑查理說,我只是想跟你玩,為什麼要在乎你有沒有爸爸媽媽?
 
  我也不知道。不過大人們總是把我沒有爸爸媽媽的這件事掛在嘴邊,然後用很討厭的視線睨著我。
 
  大人常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就好啦。反正我也沒有媽媽,輸你一個爸爸而已。
 
  小丑查理心想,輸贏好像不是應該用在這種事情上的字眼。不過算了,他現在的主人是理查王子,王子說不用放在心上那就不用放在心上。
 
 
 
  很多年過去了,現在足足矮了理查王子半個頭的小丑查理已經能將大球踩得穩穩當當,也能將高空繩索當作平地,在那上頭走得行雲流水。
 
  老國王在行雲流水的第三年蒙主寵召,身為老國王唯一子嗣的理查王子不費吹灰之力便繼承了王位,同時也繼承了詛咒。
 
  理查王子成為理查國王之後,小丑查理再也沒有看過他的笑容。
 
  於是小丑查理開始對詛咒認真了起來。
 
 
 
  玩伴當了這麼多年,摯友當了這麼多年,小丑查理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基本上他深交的對象也沒幾個)他其實很喜歡很喜歡理查王子的笑容。
 
  小丑查理沒有見過什麼很了不起的東西,所以他只能用自己見過的東西當作比擬的根據。他覺得理查王子的笑容就像森林裡的大湖那般澄澈,也像清晨的朝陽那樣璀璨。總之是讓人,至少是讓自己看了相當心曠神怡的東西。
 
  有時候小丑查理會試著回想,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那個笑容好生著迷。
 
  想著想著,小丑查理覺得自己大概是從小小理查王子睜著晶亮亮的大眼笑著對他說「我只是想跟你玩,為什麼要在乎你有沒有爸爸媽媽」的時候開始,就喜歡上那個笑得很溫柔的人。
 
 
 
  繼承詛咒之後的第一個生日,理查國王望著小丑查理踩著大球獻上的黃色鬱金香,若有所思的安靜了一會兒,接著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啊,就像王冠一樣。
 
  聽見這句話的人只有理查國王自己,以及踩著大球停在他跟前的小丑查理。
 
  於是小丑查理再也不在理查國王生日那天送上黃色鬱金香。
 
 
 
  繼承王位就得繼承詛咒,這是這個國家的國王的宿命;宿命這個字眼通常是用來形容那些就算反抗也徒勞無功的事物,或者是沒有人想要反抗的事物。
 
  老國王只有理查國王這個兒子,所以理查國王成為國王是他的宿命。
 
  繼承王位就得繼承詛咒,所以理查國王遭到詛咒是他的宿命。
 
  不能反抗,反抗不能。
 
  這就是宿命。
 
 
 
  小丑查理勉強可以不為理查國王不能笑的這件事悲痛欲絕,卻怎麼樣也無法忍受理查國王頂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用彷彿若有所思的眼,泫然欲泣的盯著他送他的黃色鬱金香。
 
  黃色鬱金香明明是他們最喜歡的花。
 
  小丑查理很高興理查王子能夠當上國王,他知道他一定會是一個萬民景仰的偉大領袖,但是小丑查理無法眼睜睜看著愛笑的王子變成不笑的國王。
 
  於是小丑查理決定去拜訪那個據說已經在森林深處活了幾千年的可怕女巫。
 
 
 
  王冠據說是女巫給的,詛咒據說是女巫下的;換句話說,這個國家的國王打從王城竣工以來就是一個被詛咒的行當。
 
  她的脾氣可能很差很差,打擾她午睡的人都會被她變成石像。
 
  她可能長得很醜很醜,駝背,瘸腿,獨眼,鼻子像乾掉的蒜頭。
 
  如果她的眼睛和耳朵因為年紀太大所以變得不好,我該怎麼跟她溝通?
 
  一路上,小丑查理試著設想各種可能性,但是直到他繞過湖泊鑽進樹叢爬上枝椏滑下土丘,總算來到蓋在森林深處的石頭房子的門前,心裡還是沒有一個底。
 
  就在小丑查理猶豫著應該光明正大的敲門還是應該溜到窗邊觀望情況的時候,石頭房子的門無預警的打開了。
 
 
 
  傳說中無惡不作的千歲女巫站在門與門框之間,站在小丑查理的面前。
 
  ……出乎意料的貌美婀娜。
 
  「廢話,要是連外表都保養不好,算什麼女人?還有,我只活了幾百年而已。」
 
  小丑查理心想,我剛才有開口說話嗎?
 
  「你不用開口我也知道你想幹什麼。這個國家的人想幹什麼我都知道,應該說,這個國家的人在想什麼我都知道。」
 
  小丑查理心想,感覺上是個相當厲害的角色啊。
 
  「不是相當厲害,是非常厲害。再說,都已經活了這麼多年,魔力什麼的總得有點長進吧。」女巫將門開得更大,示意訪客進屋。「不說那個了。進來幫我做件事,我就考慮不把你變成石頭。」
 
  小丑查理生平第一次被如此甜美的聲音威嚇,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乖乖進了屋。
 
  「來。」美麗女巫將一球很大很亂很多顏色的毛線團塞進小丑查理懷中。「幫我找出它們的線頭然後逐個捲成球。」
 
  小丑查理心想,我是不是應該慶幸自己小時候有跟團長夫人學過簡單的裁縫?
 
 
 
  好不容易釐出七種顏色的小毛線球的時候,小丑查理已經滿頭大汗口乾舌燥精疲力竭。
 
  美麗女巫突然端著一組茶具走到小丑查理面前,替他倒了杯茶並加了匙糖。
 
  「這個茶葉好像已經放了很久。難得有人來,你就把它喝掉吧。」
 
  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謝意頓時蕩然無存。
 
  杯子很漂亮,茶(疑似過期)聞起來很香,喉嚨渴得發疼的小丑查理決定硬著頭皮喝了再說。
 
  ……味道好像有點怪。
 
  「是喔?看樣子果然是放太久了。」
 
  不,應該不是受潮的關係……該怎麼說……喝起來不太像茶?
 
  「會嗎?」美麗女巫彎下腰,揭開壺蓋嗅了嗅。「……啊,我把毒草跟茶葉混在一起了。」
 
  小丑查理非常希望自己能在斷氣之前晤見理查國王最後一面。
 
  「放心啦,這個毒草也已經放了很久,效力早就所剩無幾,就算大把大把吃下去也不會死人的。……大概。」
 
  小丑查理隱約聽見自己腦內的某條線顫出一聲巨響。
 
  「好嘛好嘛,不然我答應你兩件事情做為補償總可以吧。」
 
  小丑查理心想,一般來說願望不是應該要有三個嗎?
 
  「想得美,肯答應你就該偷笑了。況且隨隨便便就喝別人給的東西的你也有錯吧。」
 
  小丑查理想起一個字眼,叫做蠻不講理。
 
  「話說回來,要是真的有非實現不可的願望就該馬上要求,哪有人等到最後才說。」
 
  小丑查理想起另外一個字眼,叫做理直氣壯。……嗯?好像用錯地方了?
 
  「說吧。你想要什麼?」
 
  我想知道解除詛咒的方法。
 
  「很簡單,只要讓國王看見紅色的花就可以了。」
 
  ……這個國家根本沒有紅色的花。
 
  「廢話,如果輕而易舉就能把解藥弄到手,我下這個詛咒幹什麼?」
 
  ……。
 
 
 
  這個國家沒有紅色的花。
 
  玫瑰,百合,罌粟,雛菊;這個國家的花絕大多數是白色的,偶有粉色橙色黃色紫色,卻獨獨沒有紅之芬芳。
 
  據說國家創建之初,王城竣工之後,這塊土地再也長不出紅色的花。
 
  「給你。」女巫將一本破破舊舊貌似日記的書遞給小丑查理。「由後往前翻十九頁。」
 
  倒數第十九頁記載著這個國家的第一個國王與美麗女巫的邂逅經過。
 
  並不是什麼纏綿悱惻的浪漫愛情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美麗女巫的石頭房子其實蓋在王城現在的位置上。
 
  某天,一個陌生青年風風火火的找上女巫,說什麼都希望女巫把這塊土地讓給他。
 
  女巫問,你要幹嘛?
 
  青年說,我要當國王。
 
  後來後來,接連數天的死纏爛打徹底惹毛了女巫。
 
  女巫說,地可以給你,但是你得讓我詛咒你。
 
  青年問,只要我的願望能夠實現,隨便妳下什麼詛咒都可以。
 
  女巫說,那好,你給我跪下。
 
  怒氣沖沖的女巫走到屋後花園隨手摘起一朵黃色鬱金香,轉身進屋的時候掌中則抓握著一頂王冠。纖手一甩,金光閃閃的王冠在盛怒氛圍中安安穩穩的落在青年的頭頂。
 
  女巫說,戴著這個你就能如願以償,而詛咒會和王位一起跟著你,直到死去。
 
  青年問,妳詛咒我什麼?
 
  女巫說,我讓你再也笑不出來。
 
  由於真的火大到一個不行,致使女巫在下咒的時候根本不想拿捏分寸,於是被詛咒的對象從青年個人無限延伸為之後的每個國王。
 
 
 
  「要怪只能怪那些人運氣不好,有事沒事當什麼國王。」
 
  ……為什麼詛咒是不能笑?
 
  「因為那傢伙總是嘻皮笑臉的,看了就有氣。」
 
  ……為什麼解咒的方法是看到紅花?
 
  「因為那傢伙說他最討厭的顏色是紅色。」
 
  ……所以妳讓紅花成為解咒的唯一方法,卻又施法讓這塊土地的植物開不出紅花。
 
  「對。」
 
  ……妳很幼稚。
 
  「你知道連著五天被人三更半夜吵醒的感覺是什麼嗎?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敵啊臭小鬼!」
 
  小丑查理想起的第三個字眼,叫做唯我獨尊。
 
  「我想睡了。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被推出屋外的小丑查理看著被重重關上的石頭房子的門,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他知道了解咒的方法,卻也明白這個詛咒基本上是不可能被解除的。
 
  回程的路上,小丑查理一邊爬上土丘跳下枝椏鑽出樹叢繞過湖泊,一邊在心裡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小丑查理決定相信人定勝天,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可以解除詛咒。等到詛咒解除之後,不笑的理查國王就能開懷大笑,就像記憶中的理查王子一樣。
 
  遇到有趣的事情卻不能開心的笑,吃到美味的食物卻不能滿足的笑,收到最喜歡的花卻連笑都不能笑;這樣的生活太痛苦了,無論是王子還是國王,小丑查理認識的「理查」都不是可以長久忍受這種痛苦的人,也不該忍受。
 
  笑容才是最適合你的表情,親愛的國王陛下。
 
  王城,寢室,被褥。意識墜入夢鄉的前一刻,小丑查理仍舊對詛咒和被詛咒的對象念念不忘。
 
 
 
  之後的每一天,小丑查理都在努力開發新的花招。
 
  小小理查王子和理查王子都很喜歡小丑查理的表演,上回看過的把戲這次還是能夠笑得很開心。
 
  小丑查理心想,既然如此,理查國王應該也會看得很開心,當他開心得無以復加,說不定就會笑了。
 
  於是小丑查理每天每天都絞盡腦汁,想要設計更多更厲害更不一樣的把戲來取悅理查國王。
 
  太簡單的把戲了無新意,太危險的招式像是吞劍馴獸跳火圈,新王早在登基之前的十多年就已經明令禁止小丑查理付諸行動。
 
  到底要怎麼做才好?
 
  想要解除詛咒,就得讓國王笑;想讓國王笑,就得取悅他;想要取悅國王,勢必得用上別出心裁的花樣。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小丑查理一點頭緒也沒有。
 
  每當他興高采烈的邀請理查國王坐上廣場邊緣那張鑲滿寶石的座椅,並於眾目睽睽之下賣力表演好不容易想到的新把戲直至汗流浹背,最後見到的依舊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以及那雙憂傷鬱結的眼。
 
  每次表演結束,襲捲小丑查理的除了圍觀群眾的歡聲雷動,還有深深深深的挫敗。
 
  所以在廣場中央朝著鑲滿寶石的座椅屈身行禮的時候,小丑查理總是很乾脆的低下頭,好讓理查國王看不見自己的眼睛。
 
  不能讓他看見我哭,因為他會難過。
 
  不能讓他看見我笑,因為他會想哭。
 
  當著理查國王的面仰起的臉總是塗滿白色油彩,誇張的紅脣永遠是一彎輕輕淺淺的勾。
 
  你不能笑,所以我不笑。
 
  你不該哭,所以我不哭。至少不在你的面前哭。
 
 
 
  很多很多次表演失敗(佳評如潮對小丑查理而言沒有意義,能讓理查國王開懷大笑的表演才算成功)之後,很多很多個淚溼衾枕的夜晚之後,小丑查理想到一個未曾試過的花樣。
 
  駕輕就熟的踩大球與行雲流水的高空索都是「理查」最喜歡看的把戲,小丑查理打算把二者合而為一,他打算在廣場上空架設很高很高的繩索,再在繩上踩大球,從這邊這一頭走到那邊那一頭。
 
  小丑查理自信滿滿的想,這次一定會成功。
 
 
 
  因為都是看慣了的把戲,所以理查國王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得勉強同意小丑查理放手去做。
 
  這邊跑跑那邊跑跑,藍圖繩索服裝大球,小丑查理連著好幾個晝夜都為了表演忙進忙出。
 
  偌大王城中屢屢不見玩伴兼摯友,理查國王覺得越來越寂寞。
 
 
 
  表演開幕的前一晚,黑著眼圈的小丑查理煞有其事的敲響理查國王的寢室房門,畢恭畢敬的邀請理查國王務必出席明日上午的表演。
 
  親愛的國王陛下,你一定會喜歡的。
 
  小丑查理正準備退出寢室,手才搭上門把,卻被理查國王叫了回去。
 
  查理,你為什麼不送我黃色鬱金香了?
 
  小丑查理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慢慢慢慢的轉身,讓視線從厚實的門板移向理查國王瘦削的肩頭。
 
  銀藍月光穿透分隔寢室與陽臺的玻璃格門,微微染涼了地與床,無時無刻不戴在國王頭頂的王冠(其實是根本拿不下來)被月光照得閃閃發亮。
 
  小丑查理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跟小小理查王子面對面的同床共枕,看著月光將彼此的臉照得熠熠生輝,笑著鬧著直到倦極而眠。
 
  嬌貴矮小的王子如今已是萬人之上,過往歲月就此淪為再也回不去的從前。
 
  小丑,我在問你話。
 
  理查國王沉著臉冷著嗓。小丑查理愣了一下,他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啊啊,原來已經變成這樣了嗎?
 
  詛咒讓你痛苦,寂寞使你瘋狂。
 
  看懂理查國王眼中藏著的其實是逐漸扭曲的悲傷的小丑查理先是站直身子,而後以無比誇張的肢體動作屈身行禮,素淨的臉上掛著一彎輕輕淺淺的笑。
 
  對不起,我以為你有了王冠之後就不想繼續收到黃色鬱金香。但是我答應你,親愛的國王陛下,等明天的表演結束,無論你想要什麼花,我都會為你送上。
 
  我不要其他的花,我只要你戴著尖帽踩著大球,笑嘻嘻的獻上一朵黃色鬱金香。
 
  我答應你,……親愛的理查。
 
 
 
  走出寢室關上房門的小丑查理將額頭抵著門板,眨了眨痠澀的眼,試圖不讓淚水流經臉頰。
 
  ……就算你已經變得不像你,我還是會繼續尋找解咒的方法。
 
 
 
  粗大繩索高高懸掛,一端是鐘樓一端是教堂,廣場外圍擠滿興奮的群眾,鑲滿寶石的座椅坐著面無表情的國王。
 
  小丑查理頂著塗滿白色油彩的臉,將橘色大球從鐘樓這端滾上繩索,接著小心翼翼的踩上大球,小心翼翼的朝教堂推進。
 
  沒事的。振作一點。我已經練習過很多次了,這次的表演一定會成功,理查一定會露出笑容。等到表演結束,我就可以笑著獻上他最喜歡的黃色鬱金香,就和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小丑查理專心的走著,開心的想著。
 
 
 
  一隻鳥疾疾飛過頭頂,一片羽毛輕輕落在鼻尖。
 
  全神貫注的表演者皺了皺鼻頭想將羽毛抖落,卻一個不留神踩滑了腳步。
 
  小丑腳下是大球,大球之下是繩索,繩索下方是廣場。
 
  繩索下方沒有安全網。
 
 
 
  指甲狠狠刮過繩索的剎那,小丑查理陡地想起住在森林深處的百歲女巫還欠自己一個願望。
 
  美麗女巫說過,這個國家的人在想什麼她都知道。
 
  於是小丑查理開始試著在心裡呼喚那個幼稚蠻橫的厲害角色。
 
 
 
  女巫女巫,妳聽得見嗎?
 
  「聽得見啊。怎樣?」
 
  我快死了對不對?
 
  「對啊,再過幾秒鐘你就會摔得頭破血流。」
 
  我還可以向妳要求一件事情對不對?
 
  「……女巫跟魔女不一樣,復活死者什麼的,瀆神的事情我辦不到。」
 
  妳可不可以讓我的血流成一朵花?
 
  「……好啊,反正我差不多也該玩膩了。」
 
  我想要一朵很大很大的花,恰好開滿整個廣場那麼大。
 
  「什麼花?」
 
  唔……玫瑰好了,紅色的玫瑰應該很漂亮。
 
  「好啊。」
 
 
 
  小丑查理的指甲狠狠刮過繩索的剎那,下方的廣場傳出此起彼落的驚呼與尖叫。
 
  小丑查理的身體即將頭下腳上的撞到地面之前,慌忙起身的理查國王清清楚楚的看見他對自己扯開一抹大大的笑。
 
  於此同時,倍感錯愕的理查國王的大腿撞上鑲滿寶石的座椅扶手,整個人不由自主踉蹌了一下。
 
  於此同時,正前方的廣場驀然迸出一朵很大很大的紅色玫瑰花。
 
  於此同時,理查國王的重心不穩導致頭頂的王冠晃了幾晃。
 
  國王向前傾離,王冠往後墜落。
 
  觸擊地面的瞬間,金光閃閃的王冠業已變回原本開在石屋後院的那朵黃色鬱金香。
 
  瞥見落花的理查國王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每件事情都是一個畫面,每個畫面都有他的聲音。
 
 
 
  ──生日快樂。
 
  ──為什麼是我?我又沒有爸爸媽媽。
 
  ──親愛的國王陛下,你一定會喜歡的。
 
  ──對不起,我以為你有了王冠之後就不想繼續收到黃色鬱金香。
 
  ──等明天的表演結束,無論你想要什麼花,我都會為你送上。
 
  ──我答應你。
 
  ──親愛的理查。
 
 
 
  小丑查理最後的表演在一片驚慌失措的哭喊聲中堂堂閉幕。
 
  理查國王收到的紅色玫瑰讓他終於得以擺脫詛咒。
 
  於是國王笑了。
 
  而理查哭了。
 
 
 
 

2010-08-20

【彼岸狂華】00.WalsⅢ(水妖)

 
 
 
 
  女孩尖起耳朵,想將舉世無雙的動人嗓音聽個仔細。
  水妖輕輕抿緊脣瓣。半晌,只聞一聲嘆息幽幽飄進風裡。
 
  男孩伸長手臂,意圖觸碰那份絕無僅有的剔透晶瑩。
  水妖緩緩潛下海面。良久,僅見一雙瞳眸遠遠瞅著自己。
 
  人魚的軀總是那麼青春洋溢,人魚的尾捲起的浪花始終可望不可及。
  水妖不是人魚;生於海水長於海水,拍擊岸邊礁石的是牠們澄澈的軀。
 
  銀眸黑貓佇在潮間帶的此端,靜靜看著水妖乘著鹹澀來到跟前。
  一道聲線隨著此起彼落的波濤劇烈搖曳,卻依舊擁有足夠的力量蠱惑人心。
  海悲傷的說,不具實體不具姣形,人類口耳相傳的我們甚至邪惡無比。
 
  貓兀自撥弄潔白碎浪,貌似輕浮的舉措隱隱挾著澎湃的溫柔。
 
 
 
 

【彼岸狂華】00.WalsⅡ(鳳凰)

 
 
 
 
  女孩問鳳凰牠到底是鳳還是凰。
  鳳凰虛弱的閉上眼睛,不願答腔。
 
  男孩湊到鳳凰跟前,想要仔細觀察火翼上的熠熠光芒。
  鳳凰疲倦的別過腦袋,沒有理他。
 
  鳳凰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鳳凰,人們對於牠真的存在感到非常驚訝。
  坊間傳說的鳳凰擇梧桐而棲,食竹實而生,且終將擁有紅蓮之吻。
  鳳凰被關進巨籠的時候,已經承載著人們一睹華焰的期望。
 
  貓盯著奄奄一息的鳳凰,眸底漾著對將死之物的憐憫。
  鳳凰氣若游絲的低語,即將浴火重生的我不需要一頭走獸的低賤同情。
 
  銀瞳黑貓淡淡的說,被囚禁的神祇壓根兒不比自由的凡骨來得有意義。
 
 
 
 

【彼岸狂華】00.WalsⅠ(獨角獸)

 
 
 
 
  女孩問獨角獸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但是獨角獸沒有耳朵,聽不見女孩體貼的邀請。
 
  男孩想從獨角獸的眼睛看出牠在思念誰。
  但是獨角獸沒有眼睛,男孩看見的是牠斂眸後狀如羽扇的睫毛。
 
  獨角獸沒有在思念誰,獨角獸沒有在等誰。
  獨角獸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任由川流不息的人潮來來去去而不覺得寂寞。
 
  貓用爪子撕開獨角獸的胸膛,想知道裡面有沒有心,想知道獨角獸會不會痛。
  殷紅的血頓時瘋狂染緋雪白的胸膛,還有貓的鬍鬚貓的爪。
  貓用無比認真的神情注視著獨角獸的角,靜靜目睹其中流轉的光華逐漸黯淡。
 
  獨角獸用僅存的聲音對貓說,謝謝妳溫暖的觸碰。
 
 
 
 

【彼岸狂華】

 
 
 
 
  彼岸。
    對岸,那一邊。
    佛教用語。指解脫後的境界,為涅槃的異稱。
    比喻所嚮往的境界。
 
  狂華。
    開花期短暫,旋即枯萎的花。
    或作「狂花」。
 
 
 
 

2010-08-13

【狂夫之言】27.君莫笑(三)

 
 
 
 
  ■
 
 
 
 
  大哥很忙,每年總要將大江南北走上個三五十趟。
 
  大哥也總是往京城跑。城裡人多店多東西多,適合交換各種有形無形的事物;像是貨儲,像是情報,像是利害關係。
 
  有一回,睽違數月的大哥才剛從江南還河北返家,一盞茶喝沒幾口,便又風塵僕僕的趕去城裡與生意夥伴碰頭。十來歲的江水寒逮著了機會,仗著江月白向來疼他寵他,硬是嚷著要跟著上京開開眼界。
 
  想當然耳,江月白怎麼可能拗得過他。
 
  到了京城之後,隨侍的家僕先行前往客棧安置行囊,江水寒則跟著大哥在馥郁閣前下了馬車。妖嬈嫵媚的絕色麗人很是熱情,令得初涉煙花的江水寒不甚自在,整個人縮蟄在大哥身邊,指尖緊緊掐著大哥的衣袖,一雙眼半是畏怯半是好奇的打量所有來人。
 
  京城真的好大好繁華啊……。
 
  門檻後方的視界更為富麗堂皇;江水寒還沒來得及細看,便和大哥一起讓人領著往牆隅走去。靠牆近隅的廳緣同樣擺著幾張桌,上頭淨是熱騰騰的酒菜,三、四位未曾謀面的叔叔伯伯圍坐在其中一張桌旁,明顯是在候著什麼。
 
  大哥是來談生意的,不是來玩的。你可別四處亂跑,知道嗎?入座之前,江月白附在江水寒耳邊,輕聲說道。
 
  酒很香醇,菜也很美味,江水寒忍不住多喝了幾杯多嚐了幾口,但是大哥除了在入座時讓叔叔伯伯們罰了三杯酒,之後再沒見他舉杯或舉箸。雖然有點兒擔心大哥的身體吃不消──先是舟車勞頓的回到家,接著又馬不停蹄的趕赴京上;打從返抵家門迄今,江月白總共只喝了半盞茶與三杯酒,其餘什麼也沒吃──,但是臨行前江水寒答應過絕對不會干擾大哥談正事,所以無論再怎麼擔心都只能摸摸鼻子,安安分分的吃菜喝酒。
 
  席間數度有美豔女子前來勸酒,最後都讓江月白笑著打發。她們好像對大哥很感興趣呢……。江水寒邊想邊舉杯,眼角餘光不自覺的往上飄,飄啊飄啊飄上了二樓,不意落在一張雍容明豔的臉上。徐娘半老的中年美婦居高臨下的俯瞰眾聲喧譁,眉宇間透著淡漠透著冷然,貌似與舞榭歌臺之儔毫無關聯;然而那份超然絕俗的強烈存在感卻又明著暗著昭示著,她與這棟樓閣不無關聯。
 
  ……好個閉月羞花的婦人。逐漸習慣鬧騰氛圍的江水寒恢復慣常自若,手上好整以暇的擱下酒杯,暗裡仍瞅著那張風韻猶存的容顏不放。這麼美麗的婦人會是誰呢?是這個地方的鴇母嗎?但是這兒要說是青樓,卻又與青樓有些不同哪……
 
  ──江公子,別來無恙?
 
  驟然響在近旁的女聲停頓了江水寒舉箸的手,同時牽去他覷著美婦的視線。一名揣著琵琶的緋衣女子不知何時走到大哥跟前欠身行禮,翠黛絳脣笑容可掬,滴溜溜的星眸很是多情。
 
  相較於這棟樓閣裡的其他女性,緋衣女子的相貌與聲嗓只能算是中上等級;然而江水寒不知怎的竟愣在當場,舉箸的手就這麼懸在半空不進不退,眼底心裡滿滿都是緋衣女子的巧笑倩兮。
 
  酒突然變得不香不醇,山珍海味此刻嚐來全如嚼蠟。
 
  大哥稍稍抬眼,對緋衣女子淺淺一笑算是回應,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便又給那些叔叔伯伯們拉回下半年的買賣話題裡。
 
  ──阿紫。
 
  很輕很輕的一聲呼喚自高處傳來。緋衣女子仰首,恰巧與中年美婦的視線對個正著。後者沒有蹙眉沒有啟脣,前者對著大哥再次矮身行禮,隨即輕移蓮步走到階前,頭也不回的揣著琵琶拾級而上。
 
  臨走之前,緋衣女子漫不經心的朝江水寒輕輕一瞥。
 
  那是全然無情的一眼。
 
 
 
 
  ■
 
 
 
 
  ──阿紫,我替妳贖身好不好?
 
  ──水寒他……水寒是我弟弟,就是前幾天跟著我來馥郁閣的那個少年。那孩子說是對妳一見傾心……話先說在前頭,阿紫,贖身這件事是我的主意,和水寒一點關係都沒有。
 
  ──爹娘過世得早,水寒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知道自己對他寵溺得緊,但是那孩子是我唯一的親人,更是江家綿延香火的唯一希望。時至今日,要我對他不疼不寵是決計辦不到的。
 
  ──所以阿紫,就當我拜託妳,跟我回鄉好不好?
 
  ──我不求妳委身水寒……別誤會,阿紫,我不是嫌棄妳的出身,真的。歌伎舞伶也是人,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沒什麼好瞧不起的。況且我娘在嫁給我爹之前也是一名歌伎哪。
 
  ──這些年來,我在外頭奔波的時間越來越長,沒辦法常常待在家裡陪著水寒。所以我希望妳能替我陪在他身邊,盯著他讀書練字什麼的,別讓他成天遊手好閒,像個沒事人似的。
 
  ──我知道妳對水寒毫無男女之情,但是那孩子不過十來歲,這個年紀說什麼戀慕啊鍾情啊,沒準兒只是情竇初開時的意亂情迷。再過幾年,水寒就該加冠了。等他成家之後,妳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江月白絕對不會吭聲半句。
 
  ──所以阿紫,妳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江家的宅子離京城是有段距離,跟京裡比較起來可能稍嫌偏遠了些。但是那兒山好水好,鄉親們也很和善,是塊不可多得的清幽之地,也是我引以為傲的故鄉。阿紫,妳要是去了,包准會喜歡上的。
 
  ──鄉下地方不像京城這麼繁華,物資什麼的也不是很充裕……話雖如此,阿紫,我還是希望妳同我一道走。
 
 
 
 
  ■
 
 
 
 
  江月白十三歲初次上京,同年住進學堂;隔年,那個少年在學堂外頭負手而立,讓人領到夫子跟前叩拜的時候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隔年的隔年,江月白只要得空就會反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隔年的隔年的隔年,那個少年微蹙著眉,笑得很安靜,轉身離去得很安靜。
 
  那一年,江月白十六歲。
 
  那一天,竇雪紅,那個少年的十五足歲還沒有滿月。
 
  於是江月白記憶中的竇雪紅始終是十五歲時的慘綠少年:風流倜儻,我行我素;比起四書五經更喜歡吟風弄月,比起飲酒更喜歡品茶;總是那樣不溫不火的笑著,總是那樣似笑非笑的笑著。竇雪紅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即便關係親密如江月白,知道的也比常人多不了多少。生母是妾,死於難產,七歲開始跟著養母生活,「竇」是生父的姓,「雪紅」是養母後來起的名。這些片段看似零落,卻是江月白掌握的全部。
 
  ──令堂似乎是一位相當風雅的人呢。
 
  ──我還沒見過比她更了不起的人!
 
  提起那位夫人的時候,江月白見著了結識三年以來,竇雪紅最是由衷的心花怒放。他笑的方式很特別,先是眉心輕輕攏起,接著才是嘴角緩緩上揚。無論是譏諷是輕蔑是無奈是落寞,抑或難得一見的喜上眉梢,竇雪紅都是這麼笑。
 
  與兒女情長兩相權衡,當年的江月白選擇不繼續愧對──身為長子卻無法克盡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還有什麼字眼能比「愧對」更適合形容自己──年邁雙親,於是他率先鬆開交握的手,於是竇雪紅的揚長而去再合理不過。太過痛苦所以不得不忘掉,太過美好所以捨不得忘掉;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無法善終的感情逐漸化為兩股相互糾裹彼此撕咬的力道,在江月白體內日復一日瘋也似的咆哮。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說記得就能記得,也不是說忘記就能忘記。即便如此,記憶仍舊隨著韶光荏苒悄悄褪色,變得灰暗斑駁,不復曾經。十多年來,儘管竇雪紅的身形輪廓一直都被江月白深深銘刻在腦海心湖,輪廓之內的線條與顏彩卻逐漸淡去,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原本以為就要忘盡了,卻又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斷被加深的內裡筆觸正逐漸同外部輪廓妥妥貼貼的合而為一,才正要替失而復得的記憶狂喜不禁,豈料那道剪影最後竟成了江水寒的模樣。
 
  江月白記憶中的竇雪紅始終是十五歲時的慘綠少年,而再過幾個月,江水寒即將成為十五歲的少年。這些年來,每當半大不小的江水寒跟前跟後的黏他纏他,江月白總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十六歲少年,每天每天,只要回頭,這輩子最愛的人就在身邊。
 
  意識到這一點的江月白開始感到害怕。
 
  一個是他甘願拋捨一切與之偕老的戀侶,是過去三十年來無出其右,而今僅供憑弔的美好;一個是他兄兼父職親手拉拔帶大的胞弟,是當下生活的重心,是未了的責任,也是往後最大的珍惜。素昧平生的兩者擁有截然不同的外貌,個性與嗜好卻相似得令人驚詫:風流倜儻,我行我素;比起四書五經更喜歡吟風弄月,比起飲酒更喜歡品茶;對於那些以自個兒的身家為評論主題的流言蜚語悉數置若罔聞,兀自踩著沉穩而堅決的腳步,半是執拗半是挑釁的走著想走的路。
 
  ……他們的個性是很像,但是笑容不一樣;沒有人可以笑得跟他一樣,所以他絕對不會是他。江月白一而再而三的自言自語自誡自警。因為他們都是……或者曾經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才會一時走神看偏了眼,把兩種「重要」混為一談。
 
  說是這麼說,江月白卻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現在的他就跟釜魚阱虎差不了多少,再多的外觀內省都是困獸猶鬥,強自鎮定的舉措終究是欺己欺人。從意識到江水寒的形象逐漸與記憶中的竇雪紅重疊的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再也無法冷靜分析仔細思考,自己用來定義江水寒的「重要」究竟仍是基於血濃於水的親情羈絆,或者業已摻雜了對「那個人」和「那個時候」的眷戀與追念。──假使江月白對江水寒的寵溺不啻是對至親的疼惜,那就表示他為了彌補這份懸宕多年的缺憾,從而將相依為命的小弟視作竇雪紅的替身,好讓自己得以一股腦兒傾注所有眷念,好讓自己能夠活得輕鬆一點。
 
  ……倘若真是如此。江月白五內俱焚的想。我就算是死透了,也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2010-07-19

【信手拈來】29.甜

 
 
 
 
  「不是只有吃糖才會覺得甜。」
 
  個頭嬌小的她驀然挨到你身邊,水靈靈的眼黑若子泉。
 
  薄而綠的檸檬切片映著絳脣映著貝齒,你覺得心搏突地快了起來。
 
  「有你在身邊,吃什麼都甜。」
 
 
 
 

2010-07-17

【狂夫之言】27.君莫笑(二點五)

 
 
 
 
  西晉‧崔豹《古今注》:「〈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髮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聲甚悽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語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
 
 
 
 

2010-07-16

【狂夫之言】27.君莫笑(二)

 
 
 
 
  ■
 
 
 
 
  午後。榻上。
 
  江水寒倚躺這頭,一手支頤,一手百無聊賴的撩起阿紫過腰的髮捲著玩兒;阿紫端坐那頭,懷裡揣著一把箜篌,聽憑江水寒在她髮上耗了個把時辰也不言不動,如同一尊恬靜冰冷的石像。
 
  「為我唱一曲吧,阿紫。」似是終於玩膩了那頭如瀑青絲,江水寒懶懶的開口。
 
  「唱得好的話,二少爺會打賞嗎?」白皙指尖這裡撥撥那裡挑挑,目光從坐下開始就沒停在江水寒身上過。
 
  「妳想要什麼呢?」
 
  「還有什麼呢?也就想你放過我囉。」揣著箜篌,美麗家伎嫣然一笑。
 
  「噗……別逗我發笑了,阿紫。」啞然失笑的江水寒依舊是那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這樣吧,阿紫,妳要是唱得好,前些日子大哥從京上帶回的女兒紅就歸妳,如何?」
 
  「……兩甕都歸我。」
 
  「哈哈哈哈哈!看不出妳這麼好酒量啊,阿紫。好!一首歌換兩甕酒,再搭上我珍藏的碧螺春,這樁買賣還合算吧?」
 
  「誰要你的茶來著?又苦又澀,難喝死了。」女人挺直腰桿,纖纖玉指撥撥挑挑,指尖弦間繼而傳出樂聲悠悠。
 
  朱脣輕啟。
 
  公,無,渡,河。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當,奈,公,何。
 
  一曲方休。
 
  「〈箜篌引〉啊……阿紫,如果哪天我跳了河,妳會跟著跳嗎?」
 
  「如果跳河的是大少爺,我一定跟著跳。」
 
  「呵,連哄哄我都不肯嗎……再唱一次吧,阿紫。」
 
  於是阿紫又唱了一次。
 
  「再唱一次。」
 
  於是阿紫唱了第三次。
 
  「再唱一次。」
 
  「二少爺,事不過三,你別想耍賴。」
 
  「要不妳換首別的唱吧?兩甕女兒紅,兩甕竹葉青,碧螺春與鐵觀音各一,如何?」
 
  「說了我不要你的茶。兩甕女兒紅,四甕竹葉青。二少爺換是不換?」
 
  「為什麼不?」
 
  「那好。」
 
  纖纖玉指撥撥挑挑,指尖弦間再度傳出樂聲悠悠。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
 
  「──夠了!」
 
  江水寒猛地坐起身,一把按住阿紫撥挑琴弦的手,臉色瞬間凝上一層陰鬱。
 
  阿紫低著頭,視線停在弦上,停在自己撫著弦的手上,停在按住自己的手的江水寒的手上。
 
  「別唱了,阿紫。〈越人歌〉不是首好歌……它不適合妳唱,也不適合我聽。」
 
  阿紫沒吭聲,半晌後靜靜掙開江水寒的手,起身離榻,準備離去。
 
  瞅著女人緩慢但確實遠去的背影,一個疑問湧上江水寒的心頭,撓得喉間有些刺痛麻癢。然而他並不打算讓那個問句迸出牙關,因為最後的答案早已紮紮實實的烙在眼中。
 
  江水寒是很年輕,但是這個歲數已經足夠將一些東西看得很清。
 
  「……阿紫。」
 
  即將跨過門檻的女人停下腳步。
 
  「妳是不喝茶,還是不喝我的茶?」
 
  揣著箜篌的女人靜靜站了一會兒,便又邁開步子朝外頭走去。
 
  待得屋內徒留己身孑然,江水寒的笑由無聲轉為有聲。
 
  「心悅君兮君不知……君知啊,君怎麼會不知呢……君知之甚詳啊……」
 
  江水寒的笑聲零落而破碎,遠遠聽聞倒有幾分如泣如訴。
 
 
 
 
  ■
 
 
 
 
  阿紫揣著箜篌,信步踩著盪進簷廊的樹蔭和花影,嫻靜優雅的彎過間間廂房。
 
  箜篌是江月白送給阿紫的,阿紫是江月白送給江水寒的;箜篌與阿紫,兩者都是江月白從京城帶回的禮物。
 
  對於自己被江月白買下並轉贈江水寒一事,捫心而論,阿紫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忿懣;相反的,她其實有幾分喜出望外,慶幸自己能夠被帶出那幢美輪美奐的樓宇,慶幸自己能夠來到江家。
 
  伎啊倡啊俳啊伶啊優啊,馥郁閣裡多的是能歌善舞的妙齡女子,精通琴棋書畫的麗人一抓一大把,足以傾國傾城的尤物多如恆河沙。
 
  「──但是大少爺最後的選擇,是我。」
 
  阿紫摟緊箜篌,對著空無一人的簷廊與庭院,笑得很嬌很驕。
 
  容貌,音嗓,身姿,才情;阿紫心裡有數,她知道自己從來不是馥郁閣裡最錚錚佼佼的那朵花。──所以她是「紫」,不是蠟梅不是月季不是芙蓉不是桔梗不是牡丹不是罌粟,單單是一抹無芬無芳的顏彩,馥郁閣的次等貨色。
 
  「但是讓大少爺贖出那個是非之地的人,是我。」
 
  揣著箜篌的女人似已忘懷適才遭逢無禮罷歌的不快,怒放的笑花裡綴有溢於言表的得意,以及斑斑點點的羞赧嬌怯。
 
  江月白不是馥郁閣的熟客,卻也不是生客。江月白是商賈,而且是長袖善舞的那種;克紹箕裘的他是這一行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對貨殖之道的熟諳程度甚至遠遠超越作古多年的亡父。衣香鬢影和酒酣耳熱之於銀貨往來的分寸應當如何拿捏?倘若江月白謙稱第二,怕是沒有幾人膽敢自詡龍頭。
 
  即便昔日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成為精明幹練的江家當主,待人接物仍是那般溫文敦厚。阿紫永遠記得她與江月白邂逅的那個晚上,他對她笑得多麼和煦,他喚她的聲嗓多麼輕暖;就像春風一樣,就像冬陽一樣。
 
  從那個時候開始,江月白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深深刻印在阿紫的眼底心裡,即便擦肩而過的剎那都被她視作珍寶,妥加收藏。
 
  ──誰想待在馥郁閣,誰就不許動情。甭說我蠻橫;要知道,倘若因著一時的意亂情迷而讓心陷了進去,到頭來吃苦的還是妳們自己。
 
  ──鄉下地方不像京城這麼繁華,物資什麼的也不是很充裕……話雖如此,阿紫,我還是希望妳同我一道走。
 
  待在馥郁閣的最後一晚,阿紫失手彈斷了弦;斷弦狠狠擦過臉頰,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待在馥郁閣的最後一晚,阿紫在江月白的懷裡哭了很久很久。手足無措的後者以為是傷口太深太痛,語無倫次的試圖軟言安撫;哭成淚人兒的前者只覺得心臟跳得又急又快,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嬤嬤,對不起,妳明明告誡過百遍千遍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個人,喜歡得心都痛了。
 
  簷廊轉角,湖水澄明如鏡,湖畔垂柳依依。阿紫收住步子,任憑瓦蔭將脂粉略施的容顏遮去大半,黑若子泉的眼先是望著湖面後又望著天,最後再度拉回跟前的迴廊。
 
  「……夜裡哄睡了二少爺再來吧。」白皙腕臂揣擁著箜篌,絳脣低低喃著盤算。
 
  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心都痛了。
 
  所以只要能夠待在同一個屋簷下,就算必須貼身伴侍的對象不是你,我也可以試著勉強自己甘之如飴。
 
  待在馥郁閣的最後一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紫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也沒有辦法告訴江月白,她其實是喜極而泣。
 
  來到江家之後,阿紫原本以為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任何遺憾。
 
 
 
 
  ■
 
 
 
 
  有一份記憶被江月白悄悄收在心底;就像太過愛不釋手導致最後狠不下心裁剪成衣,只得小心翼翼收在箱籠底部的美麗布匹。
 
  那份記憶的主體是一個人,一個江月白曾經愛得很深很深,情願奮不顧身的捨棄一切,只求能夠與之白頭偕老的人。──但是如果可以,有生之年他都不想再度觸碰那份記憶,哪怕是一根指頭都不願意。
 
  十多年前,爹讓一場風寒帶了走,留下一筆未竟的買賣與待在家鄉安胎的娘。身為長子,江月白自認必須一肩挑起所有責任;於是他毅然決然的離開京城,離開恩師,離開同窗,離開他打定主意要白頭偕老的那個人。
 
  ──我不打算娶妻,但是我也不能讓江家的血脈就這麼斷在我的手上。等我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同窗之一的少年微蹙著眉,笑得很安靜,轉身離去得很安靜。
 
  十多歲的年輕士人們並不清楚一個半路出家的商人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將亡父遺業勉強維持在原有的軌道上,但是他們知道,要讓一個尚未出世的生命成長到足以自理自顧,少說也得耗上十來年。
 
  於是那個少年用行動告訴江月白,他不能等。
 
  於是那個少年的存在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記憶全都成了江月白心底不得褻玩的,美麗布匹。
 
 
 
 

2010-07-09

【狂夫之言】27.君莫笑(一)

 
 
 
 
  「阿紫,妳笑什麼呢?」
 
  被喚作「阿紫」的女人佇在湖邊,笑看湖水澄明如鏡,笑看湖畔垂柳依依。微勾的脣角看在江水寒的眼裡,堪稱世上最美的線條。
 
  「阿紫,妳笑什麼呢?」眼見對方不願答腔,江水寒便又問了一次,同時搖著扇子走到阿紫身邊,同她張望鏡裡鏡外柳絮翻飛。
 
  「沒什麼。」阿紫在江水寒站定的剎那驀然旋身,乾淨俐落的躲開他的接近。
 
  江水寒沒有回頭,卻是兀自搖著扇,聽著踏草之聲漸行漸遠,苦笑著斂起了眉眼。
 
  總有那麼幾件事的發生與存續宛若命中註定。輸他服他,興許就是其中一樁。
 
 
 
 
  ■
 
 
 
 
  「阿紫。」簷廊轉角,江月白的身與聲同時進入視聽。
 
  「大少爺。」阿紫笑盈盈的迎上,駐足之後身形稍稍一矮,算是請了個安。
 
  「妳在這兒做什麼?水寒人呢?怎麼沒跟妳在一塊兒?」
 
  笑意凝了碎了。心抽筋一般陡地疼了起來。
 
  「阿紫?」
 
  「……二少爺在湖邊看柳呢。」暗地咬了咬下脣,女人勉強穩住心緒,二度暈開了笑。
 
  「看柳?看來看去也就那麼幾棵樹,有什麼好看的?」江月白微微蹙眉,眼底嘴裡淨是不解淨是埋怨:「真是的,這孩子學什麼都意興闌珊,獨獨鍾情吟風弄月那一套,將來可怎麼辦哪……」
 
  江月白無奈的笑著,笑裡的寵溺彷彿絹綾綢緞般柔軟綿密,看在阿紫眼裡卻像千針萬針,狠狠扎了眼,深深痛了心。
 
  總有那麼幾件事的發生與存續宛若命中註定。妒他恨他,興許就是其中一樁。
 
 
 
 
  ■
 
 
 
 
  「水寒。」江月白的聲音很溫暖,像是久雪嚴冬突然有了陽光。
 
  「……大哥。」江水寒收起摺扇,大大咧咧的挨著柳樹蹲下,無神雙目瞅著湖水直發愣。聽見江月白喚他,也只是慢悠悠的回首輕瞥,下一秒便又將視線移回波光粼粼。
 
  「瞧你這副模樣,活像個要飯的,當心教人見了笑話。」江月白走近江水寒,臉上帶著無奈與寵溺摻半的笑。
 
  「怕什麼?這可是江姓的宅子,外人要是闖了進來,攆他出去不就得了!」江水寒噘著嘴,言行舉止與其說是紈褲子弟,不如說是地痞無賴要來得貼切許多。
 
  「你啊……」江月白的笑愈發無奈,卻也愈發寵溺。這就是他弟弟,即便年屆志學仍像初生之犢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水寒,他唯一的親人,他最愛的人。
 
  「大哥,你喜歡阿紫嗎?」沒來由的,江水寒冒出這麼一句。
 
  「……你呢?你喜歡阿紫嗎?」
 
  「喜歡。喜歡得心都痛了。」江水寒的眼裡隱隱閃著光,很亮很亮。
 
  江月白無法分辨江水寒眼裡的光是不是陽光透過水面的反射;他只覺得自己的肺瞬間變得空空洞洞,又乾又痛。
 
  「可是阿紫喜歡你。」光芒突然暗了下去,江水寒噘著的嘴似乎少了點跋扈,多了點失落。
 
  江月白躊躇半晌,最後遲疑而緩慢的挨著江水寒蹲下,厚實的掌輕輕搭上他的背,安撫似的拍了幾下。
 
  「……放心吧,大哥絕對不會跟你搶阿紫的。別難過了,嗯?」
 
  瞅著江水寒鬱鬱寡歡的側臉,江家家主的眼底笑裡是無奈是寵溺,還有深深深深的遺憾。
 
  總有那麼幾件事的發生與存續宛若命中註定。辜她負她,興許就是其中一樁。
 
 
 
 

2010-06-11

【信手拈來】28.溺

 
 
 
 
  當她的腳邊堆滿屍骸,他就得走到她面前,抱起她,帶走她。
 
  她不喜歡踐踏屍骸,無論有沒有穿鞋都不喜歡。
 
  所以她走不出來。屍骸太多,她的腿長不足以跨越全部。
 
  起初她會呼喚,呼喚他來帶走她。
 
  慢慢的她什麼也不說,就只是站在被屍骸圈出的彈丸之地,低頭看腳尖,等他來找她。
 
  往後的日子,他只得自動自發去接她。
 
  她不喜歡踐踏屍骸,無論有沒有穿鞋都不喜歡。
 
  即便是被他抱起帶走的時候,她也不准他踐踏任何渣滓。一根指頭都不准。
 
  有一次他終於苦笑著說,親愛的,我的腿是很長沒錯,但還沒長到那種地步啊。
 
  然後她說,路不穩,一顛一顛,我不喜歡。
 
 
 
 

2010-05-25

【信手拈來】27.救命

 
 
 
 
  「如果我喊『救命』,真的會有人聽見嗎?」
 
  「會啊。至少我會。」
 
  「如果我喊『救命』,真的會有人過來救我嗎?」
 
  「會啊。至少我會。」
 
  「真的嗎?」
 
  「真的啊。但是你得先喊出來啊。」
 
 
 
 

2010-05-20

【狂夫之言】26.九泉之下

 
 
 
 
  「是不是非得等到九泉之下,我們才能光明正大的牽住彼此的手?」
 
  他蹲著、蜷縮著,悶在膝頭的困惑帶著哽咽與哭腔。
 
  你先是面無表情的站著,隨後面無表情的蹲在他的跟前。你們的膝抵著彼此,你們的額抵著彼此;你的面無表情是因為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做出什麼表情,──你能做出什麼表情呢?遭逢母喪的人是他不是你,失去相依為命的母親的人是他不是你。
 
  他的母親為了這段關係,做出最沉默卻也最決絕的抗拒。
 
  於是他說,他不知道你們還能不能繼續走下去。
 
  早逝的父親望子成龍,年輕的母親含辛茹苦。你知道他的家世背景,你好奇他的家世背景;逐漸逐漸你們越走越近。……啊啊、或許這就是報應吧。你蹲著,食指勾起他的一綹髮絲輕轉緩繞,眉間眼底淨是憐惜與嘆息。之所以走到這步田地,都是因為上天要懲罰我最初的不懷好意。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個願望,今生今世怕是無法得償。」
 
  「……我知道了。」
 
  他說,感情只是兩個人的事,不能再犧牲任何人了。
 
  你想,感情只是兩個人的事,舉足輕重的卻不是其中的兩個人。
 
 
 
 
  ■
 
 
 
 
  他是你這輩子最上心的人。
 
  「這個世界沒有『最』,這個世界只有『更』。」
 
  不同的脣齒說著相同的話語,此起彼落不絕如縷;你不禁開始懷疑,是否所有親友早已悄悄達成共識,男女老幼皆於一夕之間決定連袂攜手,企圖明的暗的說服你將他忘得一乾二淨?
 
  沒有用的。你在心中冷冷冷冷的笑。你太瞭解你了,你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惦著記著想著念著,他是你這輩子最上心的人。
 
 
 
 
  ■
 
 
 
 
  貴妃椅上坐了個嬌滴滴的女人。
 
  這個女人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你不確定她的眼裡有沒有你的身分,有沒有你所背負的家族的名聲,但是至少,你知道至少她是真心愛著你。
 
  「妳進了我的眼,不代表入了我的心。」
 
  「起碼我進了你的眼。」
 
  你想你身邊的確需要一個人,好讓你得以應付社會輿論和道德責任。於是你選擇了她,順便將你的選擇昭告天下。
 
  貴妃椅上,嬌滴滴的女人輕輕撫著你的髮,絮絮喃著婚事的瑣項。
 
  你枕著她的膝,思及年少輕狂的過往,包括你對他高談闊論時的意氣風發。
 
  ──我想當一個能夠「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人!
 
  他笑了笑,隨即抬手掐去飛上你肩頭的草屑。自始至終一語不發。
 
  「……有點兒像呢。」
 
  「嗯?」
 
  「妳笑起來的樣子跟他有點兒像。」
 
  「……所以你選擇了我嗎?」
 
  她還是衝著你笑。你當著她的面將眼閉上。
 
  你想,天下還是同一個天下,美人卻不是同一個美人。
 
  你想,這輩子難遂的願望又多了一樁。
 
 
 
 
  ■
 
 
 
 
  「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
   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空留兩手撿憂愁。
   連就連,我倆結交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連就連,我倆結交定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齊氏姊弟的這首歌是他教你唱會的;用著既不清亮亦不厚實但卻十分溫暖的嗓。
 
  好不容易將歌詞記得滾瓜爛熟的那一天,你攫住他掐著草屑的手,語重心長的問他願不願意同你約定百年?就像歌詞那樣。
 
  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個願望,今生今世怕是無法得償。」
 
  「……我知道了。但是我一定會遵守約定的。」
 
  約定就是約定,說了百年就是百年。只要能在過橋之前光明正大的牽住彼此的手,只要能在飲湯之前與這輩子最上心的他緊緊緊緊十指相扣,你想你應該可以揣著足夠的勇氣不去計算不去在乎,那些無法相伴相隨的日子將會有幾個十年。
 
  「我一定會遵守約定的。」
 
  你們約定好了。就像歌詞那樣。
 
 
 
 
  ■
 
 
 
 
  他停止啜泣。你起身離去。
 
  這段感情尚未告終,你們只是姑且選擇擦身而過。
 
  他說,你們錯的只有身,你們錯的不是生。
 
  你想,你們絕對不會因為這麼一個錯身,就此錯過一生。
 
 
 
 

2010-05-12

【信手拈來】26.弄髒

 
 
 
 
  A:「弄髒一個人要花多少力氣?」
 
  B:「看你是要弄髒誰吧。」
 
  A:「如果是C的話?」
 
  B:「九分力吧。他太乾淨了,沒那麼容易受到蠱惑。」
 
  A:「D?」
 
  B:「他跟我們很像,所以三分……喔不,一分力應該就夠了。」
 
  A:「那E呢?」
 
  B:「……那你就得當心點,別讓自己被他弄髒。」
 
 
 
 

2010-05-09

【狂夫之言】25.母親(下)

 
 
 
 
  兩個女人(實則同為妖鳥)與其說是凝視著彼此不如說是瞪視著彼此,以及對方眼中的自己的倒影;姑獲深深望進的那雙眼瞳裝著滿滿的執著,馗深深望進的那雙睛眸裝著「母親」對「孩子」的保護欲,以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被旭稱作「馗」的自己。
 
  旭說,「旭」是我對自己的期許,「馗」是我記憶妳的方式。
 
  旭說,妳可以不開口呼喚我的名,妳可以不承認我給妳的名。
 
  旭說,我只是想用自己揀選的字眼將妳收在心底。
 
  旭說,馗,這個孩子,我要生。
 
  旭說,馗,我要叫這個孩子「昶」。無論男孩或女孩,我都要這麼叫他。
 
  旭說,馗,妳看,我們三個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呢!
 
  二十好幾的女人溫柔得像海。二十好幾的女人笑靨如花。二十好幾的女人對於「活著」的執著讓她的存在近似於妖。二十好幾的女人是真心誠意的希望她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這個孩子是昶,左邊一個『永』右邊一個『日』的『昶』。她的母親是旭,左邊一個『九』右邊一個『日』的『旭』。我是馗,左邊一個『九』右邊一個『首』的『馗』。這三個名字都是旭取的。旭說她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結果她死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一聲不響的死了。」
 
  馗。旭。昶。活著的妖。死去的人。瀕死之際被妖救活的人。
 
  「人類真的很奇怪,姑獲。明明最多只能活個幾十年,卻總是期盼著永遠;明明覺得很痛很難受,卻總是只笑不哭;明明渺小得可以,明明脆弱得一塌糊塗,卻總是拚了命的掙扎拚了命的抵抗,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認輸。」
 
  那四個逐一被叼著啄著拖著扔到客廳中央,彷彿垃圾般的男人。那一個逆光徐行,宛若一道鑲著金邊的剪影的女人。這一個被迫提前離開母體,心搏微弱鼻息緩慢卻還是為了「活著」而奮力啼哭的初生嬰孩。
 
  「我跟妳不一樣,姑獲。我不是人類,我知道什麼是驚惶什麼是絕望,卻始終不明白什麼是孤獨什麼是寂寞;我不是『母親』,我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的死活。旭希望昶活,所以我將她刨出子宮帶來找妳;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所以我要把昶帶在身邊,誰都不給。我一定會想辦法讓昶活,姑獲。但是如果她死了,我會吃了她。因為我已經吃了旭。」
 
  因為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我壓根兒沒想過要成為昶的母親。她從來不是我在乎的東西。如果妳想要成為昶的母親,姑獲,如果妳覺得像這樣摟著乳著就能夠稱為『母親』的話,那就隨妳高興,看妳打算用什麼名義自居都可以。──但是無論如何,這個孩子都不能給妳。」
 
  因為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因為旭對「馗」很溫柔,因為旭是真心對「馗」好,因為旭已經沒有辦法「活著」了,所以至少、至少讓「馗」完好無缺的實現旭最後的願望。
 
  ……妳真的變了,鬼車。姑獲三度心忖。妳變了,變得越來越像過去的「我」……一個人類。
 
  所謂的「欲」,意指對特定事物根深柢固且與日俱增的渴想;所謂的「執」,意指足以讓主體意識捨生棄命的強烈偏頗。既然妖為「執」成妖,那麼人,也可能因「執」而化妖。──對「孩子」的愛太深太沉太濃太重,死不瞑目的產婦鬼就此化作異質妖物,成為「衣毛為鳥,脫毛為女人」的姑獲一族。
 
  「……人類是一種很奇特的生物,鬼車。」姑獲三度垂首,蜷窩在臂彎裡的昶睡得很熟很熟。「人類的男性要等到看見嬰孩才會成為『父親』,但是人類的女性從她們的身體確定懷上新生命的那個瞬間開始就已經成為『母親』。人類很複雜,人類的『母親』同樣不是能夠用文字或語言說清道明的存在。就拿這個孩子來說好了,妳說她叫做昶,懷她生她的人叫做旭。那麼鬼車,我問妳,昶的『母親』是誰?是含辛茹苦懷胎十月但是已經死去的旭?還是替她哺乳把她救活的我?或者,是決心對她不離不棄,將她撫養長大的──」
 
  問句戛然而止。
 
  姑獲驀然憶起一個名字,和一個人。前者是她化妖之前的身分,是懷她生她乳她養她,為她哼唱那首搖籃曲的「那個人」替她取的名字;後者是自己來不及看見來不及擁抱,甚至連性別都來不及知道就已經陰陽兩隔的,她唯一的骨肉。
 
  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人類,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某個(或者多個)人類生身的母親。
 
  ──我沒有辦法成為昶的母親。
 
  「……抱歉哪,鬼車,我剛才不應該說妳對這個孩子不安好心。」橫長而秀氣的眼緩緩閉上,半裸女人將額輕輕抵上昶的印堂;致歉的聲量很小,但是姑獲知道對方沒有漏聽任何音節:「說什麼『妳是因為妄圖成為這個孩子的母親所以才會吃了她的母親』,搞了半天我根本沒有資格責備妳……我為我的失言向妳道歉。對不起,……馗。」
 
  我沒有辦法成為昶的母親。我沒有資格質問馗。姑獲曾經是人類又怎樣?我曾經是母親又怎樣?──我真的是「母親」嗎?親生骨肉我一眼都沒見著,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這樣的我是誰的母親?這樣的我算什麼母親!肌膚相觸,懷中的昶不住傳來偏高的溫度。稚嫩赤子的體溫被冷冽寒冬襯得相當溫暖,暖得姑獲的眼睛有一點痠。……這麼說來,那個叫做昶的人跟「咱們」倒是有幾分相似呢。先是懷子然後產子,然後就這麼死了,就這樣就完了。……小娃娃,或許這才是我看妳順眼的真正原因也說不定。
 
  「在這個孩子斷奶之前,先讓她待在我身邊吧。」睜眼,抬頭,開口;沒了咄咄逼人的狠戾乖張,姑獲的微笑真誠而溫柔。「放心吧,這個孩子我一定會還妳的。妳要是擔心的話,乾脆一起留下來怎麼樣?孩子什麼時候斷奶,妳就什麼時候帶她走,如何?」
 
  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的馗避開姑獲的視線,兀自睞向熟睡的昶,對半裸女人的提議貌似無睹又若思索。見狀,姑獲不以為意的聳了聳肩,正欲轉移目光落點,卻又被馗的驟發之聲攫去注意:「……名字。」
 
  「……什麼?」始料未及的辭彙讓姑獲頓時毫無頭緒。
 
  「妳的名字。」馗瞅著昶,對姑獲重申。「每個人類都有名字。妳應該也有吧?」
 
  雖然妳現在是妖,但是妳曾經為人。
 
  「……妳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妳如果不想說,那就算了。」九頭妖鳥似是站得累了看得膩了,竟無預警的化為原形仆伏在地;十八隻眼睛眨呀眨,十八隻眼睛同時闔上。「我只是覺得,既然妳都已經改口叫我『馗』,那麼我也不能繼續用妳的族名稱呼妳,如此而已。」
 
  緊接著,整個空間宛若陷入一場永不醒轉的悠悠大寐那般,萬籟俱寂。
 
  「……嬋娟。」
 
  很久很久以後,在馗的意識徹底墜進夢鄉之前,姑獲用一種彷彿哭腔的顫抖嗓音,字字輕細卻又字字清晰的,對馗說了那麼一句。
 
  「意思是,美好的事物……」
 
  她說,對我而言,妳就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美好。
 
  她說,沒有人呼喚的名字形同僅供裝飾的乾燥花,徒有軀殼再無芬芳。
 
  她說,馗,妳真的變了。
 
  她說,嬋娟,謝謝妳把昶救活。
 
 
 
 

2010-05-08

【狂夫之言】25.母親(上)

 
 
 
 
  女人的眼睛橫長而秀氣,隨著綻開的笑花輕輕彎成兩道細細的月牙。
 
  女人摟抱著的嬰孩將眼閉得死緊死緊,紅撲撲的臉蛋貼靠著豐滿的乳房,巴吮著乳頭的嘴一噘一噘,小小身軀因著大大貪婪於焉竭盡所有氣力。面對這份極其露骨的需索,半裸女人笑得心滿意足。
 
  「這個女娃娃很討人喜歡呢,妳從哪兒弄來的?」女人慵慵懶懶的拍撫著嬰孩,脣角眼底淨是和煦笑意;對於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嬰,己身沒來由的寵溺著實讓她頗為詫異。「啊啊、真的越看越中意呢。不如這樣吧,鬼車,這孩子乾脆交給我來……」
 
  未盡的話語凝在喉間。女人的視線依舊定在女嬰的臉上,然而眼角餘光所瞥見的腳爪和落羽,耳際聽聞的振翅之聲,以及頭頂傳來的陣陣壓迫感,在在讓她即便保持低首哺乳的姿勢亦能清楚知曉那隻相識多年的九頭妖鳥,此時此刻正以多麼凶狠的表情瞪視著自己,其中一喙甚至對準了她的髮旋。
 
  哎呀呀,沒想到是個不容小覷的娃兒呢。女人的視線依舊定在女嬰的臉上,目光卻渲入幾許意味深長。區區一個人類娃娃,竟然有本事迷惑一個妖哪。
 
  「兩件事情,姑獲。」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九張鳥嘴異口同聲:「第一,這個孩子歸我,誰都別想把她帶走。第二,從今以後不要再用族名叫我。我有名字,我是馗。」
 
  半裸女人,姑獲聞言終於揚首,細長鳳眼直勾勾的望進離她最近的那顆腦袋的雙眸。……妳變了,鬼車。姑獲心想。妳不是被這個孩子迷惑,而是被她馴服了嗎?
 
  面對姑獲毫無懼色──她怎麼可能怕她?都認識了幾十年,彼此是什麼貨色能不心知肚明嗎?──的回望,此刻的馗正揣懷著一份難以名狀的複雜心緒。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那種話,那些字句在她意識過來之前業已脫口而出,將原本平穩的空氣撞出圈圈波紋,將自己的思維震得凌亂駁雜。馗知道自己對昶並未抱持殺意或食欲(論及前者,她才結束與麒麟的搏命死鬥沒有多久;論及後者,稍早之前她才吃了旭),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姑獲的索討感到怒火中燒。馗對昶既無佔有欲亦無執著心;馗在乎的對象,數百年來只有那麼一個。
 
  那是一個溫柔得像海的人類,那是被她吞食得徒留骸骨的旭。
 
  旭說,馗,妳知道嗎?雪融化之後就會變成春天喔!
 
  旭說,馗,我們回家吧。
 
  旭說,馗,妳看,我們三個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呢!
 
  姑獲沉默的看著九頭妖鳥驀然斂消氣焰化為人形,化為一個從頭到腳無不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人類女性。週遭空氣不再緊繃凝重,劍拔弩張的對立態勢盡數煙消雲散。姑獲有些錯愕;眼前這個「人」不是她唯一認識的鬼車,卻是她認識最久、交往最深的鬼車,──但是現在,這個「人」卻不再像是她所認識的「那個」鬼車,反而與「那些」人類越來越像。
 
  雖然同樣屬於鳥形妖怪,姑獲和鬼車實則有著根本上的差異。姑獲曾經是人類,牠們是死於難產的女性鬼魂因著對親生骨肉(無論是否順利產下)的不捨而化為妖物的存在;對「孩子」的愛即是姑獲一族的「執」,是牠們與人世的連繫,也是牠們存在的意義。鬼車與姑獲不同,牠們是如假包換的純種妖怪,天生命帶禍殃且性嗜人肉;妖因「執」而成妖,絕大多數的鬼車所憑依的、強烈得足以讓主體意識捨生棄命的「執」,往往是和食欲相去不遠的獵食想望。
 
  妖與人同樣有情有欲,不代表妖物同樣具有人性。
 
  妳真的變了,鬼車。姑獲暗忖,同時再度將視線移向懷中。小女嬰的眼依舊閉得死緊死緊,吸吮著乳頭的嘴一噘一噘很是用力。
 
  「……這個娃娃叫什麼名字?」
 
  馗在姑獲提問之前業已拖著疲累身軀緩緩趨近,在姑獲啟脣的當下於後者跟前站定,目光生根似的附上昶的容顏。當耳畔響起姑獲的嗓音,馗靜默半晌,方才輕顫聲帶:「……昶。」
 
  昶。這是旭給妳的名字。
 
  「怎麼寫?……左邊一個『永』右邊一個『日』的那個嗎?」
 
  「……嗯。」
 
  昶。這是旭定義妳的方式。
 
  「妳幫她取的?」
 
  「……她母親取的。」
 
  昶。妳是旭的孩子,是旭無緣擁吻的光芒。
 
  「漫漫白晝啊……果然是人類慣有的樂觀積極呢。」指尖輕輕摩挲赤子特有的柔嫩臉頰;姑獲衝著襁褓中的昶漾開一抹笑,繼而就著餘韻徐徐揚首,並於瞅見馗的同時笑盈盈的拋出疑惑:「那麼,她的母親在哪裡?」
 
  她的母親在哪裡?
 
  她是誰?她是昶。昶的母親是誰?昶的母親是旭。旭在哪裡?旭死了,然後被馗吃了。馗是誰?馗是旭說過想要永遠在一起的「人」。
 
  旭說,馗,我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雪還沒融化,春天還沒來。棲身年餘的車庫已經沒有生氣,說過要一起看花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棵梅樹還沒開花,總是主動牽起馗的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被我吃了。」馗凝視著昶,回話的口吻毫無情緒。
 
  貌似饜足的昶陡地鬆口,胸前一涼的姑獲旋即低頭;溫柔拭去溢流到纖細脖頸的奶水,半裸女人先是替初生稚孩攏緊權充巾被的衣與布(衣是姑獲的上衣;馗隨手抓了幾條布纏裹在昶的身上,以便九頭妖鳥在展翼疾飛之際能夠叼帶著啼哭的娃娃。巨型妖物並不稀奇,況且己身亦屬非人;然而當一隻傷痕累累的鬼車在眼前驟化為人,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示弱意味濃厚的「幫我!」甚至隱隱摻有哭腔,當一個血跡斑斑的布團在九頭妖鳥化作人形的同時由銜掛在嘴轉為圈揣在懷,其中不時傳出微乎其微的啼哭,姑獲不得不承認,那個瞬間她真的倍感怔愣並且言語不能),接著輕聲哼唱出那首習自母親的搖籃曲。──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人類,每一個人類都有生身的母親。
 
  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一個身懷六甲的母親。
 
  「……妳知道嗎?鬼車。」姑獲摟抱著昶,雙臂在後者發出細細飽嗝後,由輕輕拍撫改為輕輕搖晃。半裸女人斷了歌聲,喉間是過分平和恬淡的嗓音:「在我見來,妳是因為妄圖成為這個孩子的母親,所以才會吃了她的母親。」
 
  語音方落,馗投射於昶的視線旋即移至姑獲的眉眼。「……那樣很蠢。」
 
  「既然知道很蠢,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沒有……」
 
  「妳就是有。」姑獲猛地抬頭,不分由說的截斷馗意欲辯解的話頭:「別當我是傻子,鬼車。難道我還不夠瞭解妳嗎?食人妖鳥不可能拒絕送到嘴邊的佳餚,妳不可能吃了母親卻放過孩子;妳既然放過這個孩子,必是對她另有圖求。──鬼車,妳要什麼?如果妳將這個孩子留在身邊不是為了成為她的母親,那麼,妳究竟在執著什麼?」
 
  我究竟在執著什麼?
 
  我執著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與妳無關,少管閒事。」
 
  「與我無關?妳確定?」姑獲冷笑,細長鳳眼頓露凶光。「鬼車,妳別忘了這個孩子是因為誰的奶水才能活到現在,也別忘了這個孩子正被誰抱在懷裡,更別忘了造就姑獲一族的『執』是什麼。」
 
  鬼車一族的「執」大抵雷同。但是姑獲一族的悲願,千百年來的千百個個體都只有那麼一樁。
 
  每一隻姑獲都是難產而死的母親,每一個母親都想保護自己的孩子。被摟著被乳著,昶的存在喚醒了姑獲的母性;昶不是姑獲的孩子,但是姑獲曾經是人類,曾經是母親。對「母親」而言,保護「孩子」誠屬天經地義。
 
  「妳可以不說。但是妳如果不說,就別想把她帶走。」女人的身體是暖的,聲音卻是冰的:「倘若妳只是想把這個孩子養胖了吃掉,倘若妳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就把她給我。」
 
 
 
 

2010-05-07

【狂夫之言】25.母親(序)

 
 
 
 
  這篇〈母親〉是〈梅妝〉的番外篇,時間與情境皆延續〈梅妝〉而來。
  此文並沒有刻意迎合(今年的)母親節的意圖,但是張貼時間毋庸置疑有。XD
 
  我不太喜歡重覆書寫相同題材;拿「七世夫妻」來說,雖然惦記了很久不過寫了就是寫了,寫好寫壞都是這樣了。
  然而我卻莫名放不下馗與旭和昶,總想著一定要讓她們再度露面,……至少要讓馗跟昶再度露面。OAQ
  之前提過打算寫一個專講神仙鬼怪之儔的新系列,裡面會有在〈梅妝〉出現過的妖容、白澤、蘇媚,以及馗跟昶。
  結果因為幕後設定太過龐大,致使我在第一章卡稿很久了喔耶!(遭到痛毆)
  於是決定先行產出這篇〈母親〉讓自己解解饞這樣。 :)
 
  雖然有人認為鬼車與姑獲誠屬同種妖怪,但是就我見來,牠們該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嘛、這種涉及主觀認定層面的事情讓咱姑且按下吧,因為那並非本文意欲探討的重點所在。
  捫心而論,其實這篇〈母親〉我寫得還蠻……呃、開心的。囧
  大家如果也能看得愉快那就太好了*
 
  〈梅妝〉番外〈母親〉僅一個場景。
  所以今天貼序,明天貼上篇,後天貼下篇。
  我知道自己處理議題的手腕並不高明,甚至有些偏頗拙劣。orz
  儘管如此,還是希望諸位能在看完〈母親〉之後,真心誠意的對令堂說上一句:「謝謝。」
 
 
 
 
  ■
 
 
 
 
  《玄中記》:「姑獲鳥夜飛晝藏,蓋鬼神類。衣毛為鳥,脫毛為女人。名為天帝少女,一名夜行遊女,一名釣星,一名隱飛鳥。無子,喜取人子養之以為子。今時小兒之衣不欲夜露者,為此物愛以血點其衣為誌,即取小兒也。故世人名為鬼鳥,荊州為多。」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羽篇》:「夜行遊女,一曰天帝女,一曰釣星。夜飛晝隱如鬼神。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婦人。無子,喜取人子,胸前有乳。凡人飴小兒不可露處,小兒衣亦不可露曬,毛落衣中,當為鳥祟,或以血點其衣為誌。或言產死者所化。」
 
 
 
 

2010-04-14

【狂夫之言】24.繡球花

 
 
 
 
  雨中庭院,一簇一簇的繡球花在牆隅靜靜綻放。
 
  孿生的小女孩赤著腳相互追逐,銀鈴般清脆的嬉笑聲一陣接著一陣。雨水浸溼了土壤,粉紅色的和服與鵝黃色的和服卻未因著急促而凌亂的腳步染上分毫泥濘,顏色依舊可愛,小小臉蛋依舊笑得天真無邪。
 
  簷下的女人優雅的笑著,簷下的女人沉默的睇著粉紅與鵝黃互為前後的由庭院這端跑到庭院那端;來來回回不下十數次,小小身影卻始終樂此不疲。簷下的女人優雅的走出屋廊,茜草色的和服隨著一屈一伸的肢體一緊一鬆,以金線繡織的鶴立之勢欲飛欲翔。
 
  茜草色和服的女人緩緩步向繡球花叢。小女孩的身影追逐著彼此,粉紅尾隨鵝黃,連同嬉笑一併穿透優雅的走向繡球花叢的女人。綿綿細雨溼了和服深了嫣紅,金鶴的色澤被洗得光采奪目。
 
  女人在繡球花叢前停下腳步。女人揚手,先是以指尖輕點瓣片,隨後改以掌心托住整個花球。數以百計的淡藍與淺紫各自團圓成球,數十個花球襯著翠綠的葉片,將院隅牆角的灰澀染出一抹溫柔。
 
  「風花姊姊真的很喜歡繡球花呢。」
 
  女人稍稍傾身,脂粉未施的面容於焉湊近掌中花球。
 
  「蝶子嬸嬸昨天也說了,說咱家的繡球花和別處栽的就是不一樣,先不論顏色和香味,光是那個大小就沒有幾戶人家能出其右哪。」
 
  女人笑了笑,托花的手稍稍施力,朝胸口收攏的掌心便乘載了一球氤氳的重量。
 
  「洋介說我跟繡球花很相配唷。姊姊覺得呢?」
 
  女人稍稍低首,將繡球花別上腦後髮髻的動作極其小心翼翼。
 
  「花的事情也好,洋介的事情也好,真的都得感謝風花姊姊哪。因為姊姊如果還活著的話,就沒有辦法埋骨在妳最喜歡的繡球花下,和洋介訂婚的人也就不會是雪月我了呢。」
 
  離了莖萼的繡球花穩穩踞上烏黑的髻,白蔥般的纖手在身前輕輕交疊。自稱為「雪月」的女人噙著由衷笑意;女人的笑靨很優雅,女人的站姿很優雅,女人微瞇著眼,眼底是無比尖銳的歡欣。
 
  「風花姊姊能夠死掉,真的是太好了呢。」
 
  「──風花?」
 
  呼喚響起的瞬間,孿生女孩的身影驀然化為兩道輕煙;茜草色和服的女人循聲旋首,目光掃向室內的剎那陡地沒了形跡。圍牆、庭院、簷廊、和室、走道,雪貂色和服的女人挺直了腰桿,優雅的跪坐在茜草色和服的女人方才站立的位置,悠悠秋波穿透粉紅與鵝黃,穿透深朱與燦金,最後穩穩落在完好無缺的繡球花叢上。群青和暗紫在潔白的布料上聚出團團花球,銀黑絲線逐一勾勒,精細輪廓和雨後露珠同樣熠熠生輝。
 
  「風花?」
 
  雪貂色和服的女人循聲旋首,動作和相貌皆與茜草色和服的女人如出一轍。被稱為「風花」的女人稍稍側身,輕輕漾開一抹笑:「母親。」
 
  佇於走道的婦人先是看了看相距一間和室的女兒,再看了看窩倚著牆隅的繡球花叢。「……妳在陪雪月談心嗎?」
 
  女人稍稍加深了笑意。「沒什麼,不過是幾件瑣事罷了。倒是母親,您找我有什麼事呢?」
 
  「啊、對了,洋介來接妳了。沒什麼事的話就快點過來,別讓人家等著,知道嗎?」
 
  「好的,我一會兒就過去。勞煩母親先替我招呼一下。」
 
  等到婦人完全走出視線範圍,耳邊再也聽不見第二者的呼吸與足音,雪貂色和服的女人這才好整以暇的支起身子,有條不紊的撫平襟袖端正髮髻,繼而深深看了繡球花叢最後一眼。
 
  緊接著,雪貂色和服的女人,深深深深的,笑了。
 
  「妳能夠死掉,真的是太好了呢。」
 
 
 
 
  ■
 
 
 
 
  「親愛的,怎麼辦?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那孩子卻好像還沒走出來啊!」
 
  「……她又跑去對著繡球花說話了?唉,這也不能怪她,自小一塊兒玩耍一塊兒長大的雙胞胎姊姊某一天突然再也見不到面,任誰都會感到傷心難過的吧。」
 
  「說什麼呢,親愛的,你是老糊塗了不成?雪月是雙胞胎裡的妹妹呀。」
 
  「老糊塗的是妳吧?咱倆當年親手埋葬在花叢底下的骸骨是風花啊。那孩子最喜歡繡球花了,不是嗎?」
 
 
 
 

2010-03-26

【信手拈來】25.繭妃

 
 
 
 
  我。是。繭。妃。
 
  少女取過紙筆,輕輕寫下四個端正秀麗的字。
 
  「……繭妃?妳說妳是繭妃?──別逗我發笑了!哈!」
 
  突地放聲大笑的女人一把奪過紙筆,龍飛鳳舞的寫上兩個斗大的字。
 
  戩。緋。
 
  「看!這才是妳的名字!妳是戩緋,不是什麼見鬼的繭妃!」
 
  紙張被逼湊至喑啞少女的鼻尖,被當著那張錯愕的臉晃了幾晃,接著被狠狠撕成漫天飛雪。
 
  「戩緋,既是福祿之紅亦是破滅之紅。──妳是戩緋!令人聞風喪膽的『戰鬼』戩緋!」
 
 
 
 

2010-03-21

【狂夫之言】23.七世夫妻

 
 
 
 
  七月初七,天庭仙宴。
  他一個失手,於焉摔出生生牽扯;她一聲嘔笑,就此暈開世世糾纏。
 
  第一世,孟姜女與萬杞梁。
  築城的他身骨化土,尋夫的她哭倒長龍。
  洞房花燭夜,臨行前的相擁竟成了永訣的溫度。
 
  第二世,祝英台與梁山伯。
  錯過、錯過、錯過。
  於是她穿著豔紅的嫁衣躍入他的墳塚,雙雙化為後世熟聽的蝶夢。
 
  第三世,王月英與郭華郎。
  誤約之過並非他的本意,可她沒有時間接受澄清。
  土地廟前的臺階,半擱半棄的繡鞋輕偎低傍得好生委屈。
 
  第四世,錢玉蓮與王十朋。
  鞭傷烙痕,婚書絕筆;天子門生,狀元及第。
  前者是他指腹為婚的妻,後者是她陰陽兩隔的夫。
 
  第五世,秦雪梅與商琳。
  滿朝文武睽睽歷歷,他仍舊不敵暗槍冷箭的算計。
  駟馬難追的不僅僅是約定,還有她義無反顧的一片真心。
 
  第六世,賈玉珍與韋燕春。
  水渰藍橋,滔滔漫出尾生柱信。
  是執嗎?還是傻呢?──為了見她一面,他竟然可以不要命。
 
  第七世,劉瑞蓮與李奎元。
  她的繡球招親但憑運氣,他的雀屏中選誠屬命定。
  祝融輕拈長鬚,笑看歷時兩個千年的情劫,好不容易花開並蒂。
 
 
 
 
  ■
 
 
 
 
  你替我撥開瀏海勾至耳後,動作極其溫柔極其仔細極其小心翼翼。
 
  我想蜷在你的懷裡瞇盹,我想枕著你的肩窩呢喃;我想環抱你的腰身凝視你的眼,我想磨蹭你的鼻尖親吻你的臉。──這樣的我,卻在蒼白醫院的死寂病房深深沉眠。
 
  你守在我的床邊,一等就是兩個十年。我看不見你的容顏,卻知道你的髮旋業已由黑轉斑。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鉅細靡遺的向我陳述七世情緣,一遍又一遍。
 
  你說,親愛的,雖然我們只有這一世,至少我們還有這一世。
 
  你說,妻啊,妳就好好的睡吧,天塌下來有我給妳頂著。
 
  你說,放心吧,我還很年輕,還有時間再等二十年。
 
 
 
 

2010-03-18

【信手拈來】24.水梨

 
 
 
 
  削皮。切片。
 
  剩餘的部分長得就像動漫中的蘋果核;他們跟著大人,稱之為「心」。
 
  「欸我切好了,你要不要吃?」
 
  「……我現在很飽。」
 
  「是喔?那我留一半給你。──欸那你要不要吃心?我把心留給你。」
 
 
 
 

【信手拈來】23.落花

 
 
 
 
  「落花。」
 
  「……。」
 
  「落,花。」
 
  「……。」
 
  「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落花……」
 
  「說了是『ㄖ』不是『ㄌ』!是二聲不是一聲!我是『若華』不是『落花』!」
 
  「落~花~*」
 
  「落你媽!」
 
  「有什麼關係嘛,我是流水你是落花,這樣很搭咩~」
 
  「搭你媽的大頭鬼啦搭!」
 
 
 
 

【信手拈來】22.妒

 
 
 
 
  「謝謝你,把他讓給我……」
 
  「妳不要搞錯了。」
 
  你以冷若凝雪的口吻,狠狠截斷她的話頭。
 
  「我讓他娶妳,不是因為我怕妳,而是因為我可憐妳。」
 
  你是神,年壽無盡;她是人,終將化土。
 
  你跟她同樣將心繫給了他,那隻千年雙尾的貓妖。
 
  「他之所以選擇妳,也是因為同情妳的短命。若非如此,他怎麼可能離我而去?」
 
  你恨她。恨她命短,恨她女軀,恨她奪走他的注意他的憐憫,乃至他的心。
 
  「單憑妳這區區凡骨,是決計無法長久伴著他的。」
 
  居高臨下的你瞪視著她,怨懟繚繞胸膛,滾燙濃炙宛若幽冥業火。
 
  「所以妳快點去死吧。等妳死了,他就永遠都是我的了。」
 
 
 
 

【信手拈來】21.長廊

 
 
 
 
  他愣了幾秒,旋即飛也似的跑過連接兩棟校舍的長廊。
 
  風將雨水吹得斜斜飄、斜斜飄,他匆匆跑過只有柱與簷的長廊,無可避免的招來一身溼淋。
 
  就他的方位而言,她佇在長廊盡頭那幢校舍,的窗邊。雨水沖刷著玻璃模糊了視線;他看不清楚她的容顏,她看見他突然跑過長廊。
 
  他氣喘吁吁的停在她的跟前。長廊其實沒有很長,晴天的時候,只要站在這棟校舍的入口,就能看見站在那棟校舍的窗邊的人,的臉。
 
  但是現在是雨天。大雨天。
 
  她一臉狐疑的盯著他的髮旋,一語不發的等他順過氣,等他直起身,等他主動說明來意。片刻之後,他勉強克制住紊亂的呼吸,仰首對上她的視線。
 
  「……妳在哭嗎?」
 
  「……什麼?」
 
  「……沒有啦……雨太大了,妳的表情我看不太清楚……遠遠看過來,還以為妳在哭。」
 
 
 
 

2010-03-14

【狂夫之言】22.五陵年少

 
 
 
 
  一時燕語鶯聲,盡都是吳儂嬌語。
 
  姐姐們穿得像隻蝴蝶,笑得像朵花;花的溫度卻是冰的溫度。
 
  百花樓不是應該認真的場合。嬤嬤知道,姐姐們知道,眾家公子知道,縱使少不經事的丫鬟小婢也該知道。
 
  然而該知道是一回事兒,真知道又是另外一回事兒。
 
 
 
 
  ■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不知數的紅綃相繼堆在芙蓉姐姐的腳邊,多如恆沙的紅綃只求芙蓉姐姐一個回眸。
 
  一親花魁娘子的芳澤。這是所有造訪百花樓的公子哥兒,唯一的念想。──那個人也是這麼想的吧?那個人的眼睛總是凝在芙蓉姐姐的臉上,因著芙蓉姐姐的笑而笑,卻也因著芙蓉姐姐的笑而悲。
 
  姐姐們特別喜歡伺候那個人,因為那個人悲傷的時候會叫上更多酒菜,並於觥籌交錯之際從懷中掏出無數碎銀,以傲視群倫的豪邁往桌上灑去。
 
  瞅見姐姐們的手在杯盤狼藉間穿梭爭奪,那個人便會笑得很大聲很大聲。
 
  唯有這個時候,唯有當那個人撩發眾聲喧譁的時候,唯有當那個人的恣情大笑引起全場注意的時候,芙蓉姐姐,百花樓的花魁娘子才會輕輕的、淡淡的,朝那個人所在的方位睞上一眼。
 
  芙蓉笑,百花凋。
 
  芙蓉姐姐望向那個人的時候,從來不笑。
 
 
 
 
  ■
 
 
 
 
  相貌,氣質,才華,家世;與其他紈褲子弟相較,那個人所擁有的,其實都只是一般的程度。
 
  我記得他。他總是親自攜禮而來,他的禮從來都是頂好頂好。
 
  先是兢兢業業的交託給我,再低聲下氣的央求我千萬千萬記得在芙蓉姐姐面前,提及贈者之名。──這樣的人,芙蓉姐姐見得多了,貼身女婢的我同樣見得多了。
 
  可我就是記得他。他的眼神是熱的、燙的,指尖卻是涼的、冰的。
 
  刻意提報過千次百次的名姓,僅僅於不經意間擦觸須臾的指尖;我因為後者而記得他,我因為他的眼神而記得他。
 
 
 
 
  ■
 
 
 
 
  很多年以前,爹娘跟姥姥都還沒被回祿帶走;我的家不在百花樓。
 
  很多年以前的一個午後,一個豔陽毒辣得嚇人的午後,庭院裡、樹蔭下,姥姥和我帶著蒲扇與涼茶,有一搭沒一搭的閒磕牙。
 
  姥姥說,爹是大房獨子,是身為三姨太的她把屎把尿帶大的;雖非親生骨肉,可爹著實孝順得緊。唯有給羅家下聘那一次,爹寧願同所有長輩反目,寧願得罪世交的秦家,也要將娘用八抬大轎迎進呂家大門。
 
  妳爹那一回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明明知道妳娘的心裡沒有他,卻說什麼也要將妳娘從秦家少爺的身邊搶過來。
 
  姥姥,爹怎麼知道娘的心裡沒有他?
 
  因為妳爹一直都在看著妳娘啊。
 
  我也常常看著娘,怎麼就從沒看出娘的心裡有著誰?
 
  傻丫頭,妳又不是妳爹,怎麼可能看得出來呢。
 
  我又沒少爹一個眼睛,為什麼看不出來?我噘起嘴,很是不服。要不您跟我說說,爹究竟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有什麼難的。姥姥莞爾。妳知道一個人的眼裡有了誰,是因為妳的眼裡已經有了那個人。
 
  妳看著妳的心上人,於是妳知道妳的心上人已經有了心上人。
 
 
 
 

2010-03-08

【通靈童子】16.語焉不詳

 
 
 
 
  Hao是黑,埋葬所有歡欣事物的絕對深邃。

  永遠陰鷙永遠冷峻,沒有人可以輕易碰觸他的靈魂。

  而Yoh是白,離Hao最近卻也離Hao最遠。

  雙方僅僅相隔一條線。黑在那端凝著臉,白在這端沉默觀望黑吞噬一切。
 
 
 
 
  ■
 
 
 
 
  Yoh是白,隱藏一切負向情緒的至極寬容。

  向來燦爛向來溫暖,任何人都能輕易撫摸他的容顏。

  而Hao是黑,離Yoh最遠卻也離Yoh最近。

  雙方僅僅相隔一條線。白在彼岸漾著笑,黑在此岸安靜睇視白抹消所有。
 
 
 
 
  ■
 
 
 
 
  油水不相容,黑白不相混。

  疊合的脣瓣不揚也不垂,擁摟的臂膀不冷也不熱。

  灼熾的黑與沁涼的白,無論再怎麼貼近,終究成不了陰天的顏色。

  Hao笑著掠奪寶貴生命,取代無法苟活的死靈眺看明日朝陽。

  Yoh笑著剝離美好記憶,協助得以前行的生魂保留昨夜月華。

  誰都已經習慣承接旁人指尖,誰都已經遺忘如何遞出掌心之物。

  哭嚷著搜尋乳汁與懷抱;或許已經是最後最後的,對於特定人物的強烈執著。
 
 
 
 
  ■
 
 
 
 
  獨佔欲,排他性。於是愛情。

  可你狀若無冀,而我貌似無求。
 
 
 
 

2010-02-22

【狂夫之言】21.三生有幸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那麼,究竟得用多少時間,才能結出一朵並蒂蓮?
 
  妳輕輕拈著一朵杜鵑,粉嫩粉嫩的顏彩隨著指尖一轉再轉。
 
  我取過杜鵑,小心翼翼插在妳的鬢邊;晚霞的彤色於焉上了妳的臉。
 
  妳笑得很輕,我笑得很輕。
 
  那時的我們無不深信,這段相視而笑的歲月可以永永遠遠。
 
 
 
 
  ■
 
 
 
 
  茫茫人海潮起潮落,茫茫人海風起雲湧。
 
  誰是誰失之交臂的過客?誰是誰至死無法摸觸的夢?
 
  妳說,三生有幸,咱倆得以相遇。
 
  午後暖陽柔和得不可思議;昏昏欲睡的我枕著妳的膝,笑得漫不經心。
 
  妳說,妳會等我……
 
  會等我什麼呢?我在心中小小小小聲的問。會等我什麼呢?妳會等我什麼呢?
 
 
 
 
  ■
 
 
 
 
  鳳冠霞帔的女子低垂螓首,嬌滴滴的喚了聲,夫君。
 
  洞房花燭夜,我的結髮不是妳。
 
  連娘都說不清輩分的某個遠親外戚的么女,成了我的妻。
 
  對不起,我無兄也無弟。
 
  對不起,我無法拒絕瘦骨嶙峋的,病榻纏綿的,行將就木的爹。
 
 
 
 
  ■
 
 
 
 
  白蔥般的手替我披上天青的褂,為我整攏棗紅的襟領,最後溫柔的接過酣睡的娃娃。
 
  我看見妳了。我看著妳靜靜出現在圍籬之外,我看著妳默默消失在圍籬之外。
 
  妳不笑了。妳為什麼不笑了?妳不總是笑吟吟的哼著小曲嗎?
 
  我枕著妳的膝淺淺的寐,妳在我耳邊輕輕的唱。
 
  唱什麼呢?妳的小曲唱了些什麼呢?
 
  娃娃突然醒了。娃娃抽噎了幾聲,竟嚎啕起來。
 
 
 
 
  ■
 
 
 
 
  隔壁人家要嫁女兒了。
 
  牙牙學語的娃兒嚷著要看鐃鈸嗩吶,妻要我別讓娃兒出了籬笆。
 
  茫茫人海中妳的瞳對上我的眼,茫茫人海中我伸長了臂仍搆不到妳的肩。
 
  我怔忪望著花轎漸行漸遠。回神之時,雙膝已被小小的臂摟了個結結實實。
 
  娃兒笑著喊爹,娃兒獻寶似的高高舉起一朵杜鵑。
 
  香氣撲鼻的瞬間,我想起妳的臉。
 
 
 
 
  ■
 
 
 
 
  三生有幸,換得今生相遇。
 
  與妳邂逅一事,怕是罄竭我畢生福氣。
 
  三生有幸;這份氣息奄奄的幸運應是無力牽湊咱倆,花開並蒂。
 
 
 
 

2010-02-05

【信手拈來】20.絆

 
 
 
 
  我們拉著彼此的衣袖,飛馳著朝終點跑去。
 
  雙方的腳踝都還被過去用鐵鍊鎮鎖在起點的事實,誰都忘得一乾二淨。
 
  我們無法前進,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到曾經。
 
  世界依循著動態平衡的軌跡悄然運轉,我們只能隨著克羅諾斯的呼息載沉載浮。
 
  倦了的你緩緩闔眼。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厭倦?你選擇逃避這一切。
 
  我在你耳邊低聲吟唱來自異邦的安魂曲,一遍又一遍。
 
  你還記得嗎?那首盤繞在母親喉間的葬歌。
 
  他像人魚公主一樣化作泡沫之後,我們成為彼此最重要的歸宿。
 
  誰也離不開誰,誰也少不了誰;沒有影子,光無以為光。
 
  你會覺得寂寞嗎?
 
  我總是對著彩虹想他。
 
 
 
 

2010-01-04

【狂夫之言】20.梅妝(跋)

 
 
 
 
  一萬七千零六十六字。
 
  ……要笑的人到角落去笑,然後不要被我看到。="=#
 
 
 
  這篇〈梅妝〉是【狂夫之言‧四季篇】的最後一篇,同時也是我創下許多個人記錄的一篇;像是歷時,像是字數,像是主角遭遇的悲慘程度。口味較重的人或許會覺得旭的身世連塞牙縫都不夠,但是身為作者,旭對我而言已經是截至目前為止最衰的角色。單拿【四季篇】來說,八個主角死了三個,另外兩個(瞬、葉蟬)與旭相較,我覺得他們其實活得蠻開心的。(咦)
 
  悲觀與樂觀,我傾向前者。一再使用「巧笑倩兮」形容旭的時候,或許我和她心裡想的都是:「哭完之後,也只能笑了吧。」
 
  ……旭,俺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妳。(掩面)
 
 
 
  「梅妝」一詞典出《太平御覽‧卷九七○‧果部七‧梅》:「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之華,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後有梅花粧,後人多效之。」此一字眼原是用以形容女子美豔的面額裝飾或比喻梅花豔麗,但是我之所以取它為題,是著重於「落於額上拂之不去」的意象。
 
  馗是妖鳥鬼車,在遇到旭之前已經活了很久很久。沒有不會褪去的妝,沒有不會死去的生命;更何況,人類之於妖物本就渺小得可以。旭死了,而世界繼續運轉。如此輕若鴻毛的逝去,卻在馗的心上狠狠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
 
  旭是馗心上那一丁點兒怎麼也抹不消的殘妝。
 
 
 
  我喜歡神話,喜歡妖怪,喜歡諸如此類的「怪力亂神」議題。日後我想寫一個叫做【离未罔兩】的新系列,專門載述神仙鬼怪之儔;在這篇〈梅妝〉出現過的妖容(桃花色頭髮的女人)、白澤(笑得痞痞的男人)、蘇媚(風姿綽約千嬌百媚的女人),以及馗、昶、麒麟,都會寫進那個系列當中。
 
  ……嘛、希望我不會食言。(靠)
 
 
 
  喔對了。
 
  馗跟旭的互動,越到後面越讓我覺得有點類似小王子馴養狐狸的過程。XD
 
 
 
  最後,感謝支持,感謝留言。……雖然無名與鮮網兩處的來客同樣少得可憐。(萎)
 
  只要還有一個人在看,我就可以繼續寫下去。 :)
 
 
 
 

【狂夫之言】20.梅妝(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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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後,每當馗憶及那一天的所作所為,總是會為自己的行徑感到不可思議。
 
  九頭妖鳥第四度飛經社區邊陲(不是廢棄工地的那端)的時候,總算嗅得一抹微乎其微的腥甜自狹暗店舖似有若無的飄出。首先是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同時探進扉檻,接著是龐碩體軀熊熊撐破門框;十八隻眼睛睇見商物山腳滲出血流的瞬間,寬大翅翼正掃潰櫃檯掀翻藤椅擊倒鐵架震落瓦礫。九頭妖鳥一個箭步衝至「山」前,一舉打散所有「土石」,並在「草木」紛飛的剎那化為人形蹲低身子湊近女屍。──對,女屍。
 
  旭已經斷氣。馗還摸得到餘溫隱隱。
 
  接下來的一切,盡數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三十來歲的女人暴歸原貌,一喙翻過孕婦扯開衣物,四喙各自固定住屍骸的手足,其餘四喙夥同率先行動的那一喙戳破肚皮撐大創口露出肌理與筋骨。末了,九張鳥嘴此起彼落,輪番啄食微溫的血肉。
 
  心,肝,脾,肺,腎,胃,胰,膽,腸,腦。當人類的肢骸成為鬼車的盤飧,當懷胎八月的旭徒留附有血跡肉屑的骨架一具,九頭妖鳥以「馗」的姿影跪在遺骸跟前,伸手探進僅存的子宮,用前所未見的輕柔小心翼翼的取出溼潤滑溜的胎兒,小心翼翼的緊緊扣摟在懷中。
 
  這是旭的孩子。小小的,溼溼的,冰冰的,滑滑的,心搏微弱得宛若錯覺,鼻息緩慢得彷彿隨時都會歸返冥界。狀若冷靜甚至近乎漠然的馗實則無所適從坐立難安;旭已經嚥氣,懷中嬰孩貌似即將尾隨母親而去,留不住旭的馗想要留住旭的孩子,卻對「挽留」之舉毫無概念。馗未曾想過要留住些什麼,鬼車有「執」有心也有欲,鬼車的「執」是鬼車自己的事情,鬼車的心既非眷念之心亦非依戀之心,鬼車的欲是原始的澎湃的與生俱來的無法遏止的口腹之欲。鬼車不需要保存任何東西,鬼車只需要在乎自個兒的胃袋是否飽足滿盈。──馗吞食旭的屍體有兩個目的,上述所言只是其中之一。
 
  搏命戰後的生者不可能不會飢腸轆轆,更何況死鬥的對手是眾家妖物避之唯恐不及的神獸麒麟。鬼車很累,鬼車很餓,食人的欲望因著鮮血的氣味不斷茁壯不斷膨脹,馗幾乎就要捨棄理智,馗幾乎就要遺忘眼前的死屍是旭的亡骸。
 
  旭。
 
  九頭妖鳥在意識到眼前的人類是那個像海一樣溫柔的女人的瞬間,硬是壓下正欲付諸實現的衝動。於此同時,牠想起一句話,一句她業已叨唸了數個月的話。
 
  旭說,馗,我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這句話這個願望形同發條,從憶及的剎那開始旋緊,繼而引發接連不斷的後續動作:翻正屍骸,開膛剖腹,大快朵頤,擁摟稚胎。……如果你死了,我就吃了你。馗蜷著跪著,眼閉著心想著。雖然和旭渴求的形式不同,至少我可以讓你陪著她,兩人雙雙化為我的血肉,咱仨就能如旭所願,永不分離。
 
  生命很脆弱,但是人類可以很堅強。
 
  懷中嬰孩開始啼哭,遲來的哭聲很虛很小,馗卻聽得一清二楚;因為室內很安靜,因為她的腦袋垂在胸前,因為這個小傢伙的母親曾經執拗得近似於妖。馗暗忖,所謂「遺傳」就是這麼回事嗎?旭對於「活著」這件事揣懷有超乎一切的執著,而你就和你的母親一樣執著。
 
  三度意識到某件事(第一次是想通麒麟口中的「她/它」意指何人,第二次是想起眼前的死屍是旭的亡骸,第三次是想到某段過往某個字眼的現在)的馗睜開眼睛,將發出細碎哭啼的早產嬰孩由胸口挪至鼻尖。……是「妳」。
 
  「……昌……唱……場、長……常……」馗嚥下一口唾液;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使用人類的模樣開口說話,最近一次使用聲帶的時候,在場群眾正戒慎恐懼的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馗嚥下一口唾液,接著用旭從未聽聞過的聲嗓(「昌」音脫口的那一秒,馗發現自己從未同旭說過話)對懷中女娃兒緩緩道出方才憶及的那個字眼:「昶。」
 
  昶。這是旭給妳的名字。
 
  「一,個,『永』,一,個,『日』。『永』在……左,邊,『日』在右,邊。」馗單以左手將女娃兒鎖回胸前,生疏而笨拙的拍著撫著;右手蘸了蘸旭的殘血,一筆一劃徐徐寫下「昶」這個字。
 
  昶。這是旭定義妳的方式。
 
  「意,思是,太陽,不,落,山,白天,痕、很,長。」
 
  昶。妳是旭的孩子,是旭無緣擁吻的光芒。
 
  「我,是,馗。妳的,母親是,旭。匿,是、是,……妳。是。」
 
  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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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妳睡了嗎?」
 
  最靠近旭的那顆腦袋枕著翅翼,慢條斯理的揚起眼蓋。
 
  「這個孩子的名字,我已經想好囉。」
 
  馗睜全半翕的眸,慵懶很多淡漠很少的與旭對望。
 
  「我要叫這個孩子『昶』,左邊一個『永』右邊一個『日』的『昶』。無論男孩或女孩,我都要這麼叫他。」
 
  旭的巧笑倩兮,馗已經很熟悉。
 
  「妳看,妳的『馗』是一個『九』一個『首』,我的『旭』是一個『九』一個『日』,他的『昶』是一個『永』一個『日』。馗、旭、昶,咱仨的名字有著……該怎麼說呢……層遞關係?連帶關係?……反正這三個字可以『串』在一起看就對了!」
 
  九頭妖鳥輕描淡寫的瞥了人類女性書空的手一眼。
 
  「馗、旭、昶,妳看,我們三個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呢!」
 
  二十好幾的女人看著鬼車,二十好幾的女人撫著肚皮,二十好幾的女人笑靨如花。
 
 
 
 

2010-01-02

【狂夫之言】20.梅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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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置物架倒塌的時候,旭用雙手緊緊護著腹部。
 
  旭拎著螢光橘的購物籃走進座落在社區邊陲(與廢棄工地分據兩頭)的柑仔店,籃中空空蕩蕩,店內也空空蕩蕩。狹小晦暗的柑仔店距離車庫頗為遙遠,大腹便便的旭走得很慢很吃力。她想吃硬糖,想吃魷魚絲,想吃無花果乾;儘管這段路程耗掉許多體力,旭為了解饞情願不辭辛勞踽踽獨行。
 
  旭並不餓,她只是饞。
 
  昏黃擁擠的柑仔店冷清且幽靜,彷彿能將塵埃翻飛聲聽得一清二楚;踏進店門的剎那,旭覺得自己宛若投身於這個時空的平行世界,景物沒有任何改變,氛圍卻已明顯不同。旭說不上來究竟有什麼不同,因此她選擇繼續往前走。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旭扶著門框扶著櫃檯扶著置物架,一邊走一邊想。八成是因為這個地方太過偏遠太過寧寂,才會讓我產生那種錯覺。人的想像力是很豐富的;要不然那些鬼片的過場橋段,怎麼可能只憑音樂與畫面就讓人毛骨悚然。
 
  這一秒的旭還在為己身的自言自語發噱,下一秒的旭忽然一陣暈眩,兩目昏花雙腳虛浮,沉甸甸的身子往邊上一歪,整個人結結實實的撞上堆得半滿的鐵架。鐵架不算高,僅僅多上旭五、六十公分左右;旭撞上鐵架,歲壽稍長鏽斑略生的後者禁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重量,晃了幾晃卻是朝旭倒下,傾頹之勢被與之平行而立的另一個滿載商貨的鐵架成功攔阻,豈料歷年相同的對方竟在數秒之後隨著被旭撞倒的鐵架一齊向她撲蓋過去。當摔跌在地的旭恢復神智釐清處境,她只來得及蜷起身子護住肚皮。
 
  我的孩子!
 
  叮叮咚咚叮叮咚,大珠小珠落玉盤。──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該死的閒情逸致!但是沒有辦法啊,人的想像力是很豐富的,就算性命交關又怎樣?架上貨物掉下來的時候,或大或小的商品砸在身上摔在地上的時候,大大小小的破聲碎聲裂聲讓她沒來由的憶及孩提時代背誦過的白居易的詩句,大大小小的血滴落墜濺綻的模樣讓旭驀然想起自己最喜歡的梅花。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午後,有一位公主隻身在梅樹下假寐,一朵梅花輕輕落在她的眉心,形成豔冠群芳的美麗妝容,全國婦女競相仿效,一時蔚為風行。……兒時的床邊故事,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浮上心頭呢?旭有些困惑,逐漸模糊的意識卻不允許她分神太久;事實上,旭的身體現下唯一能做的只有兩件事:動彈不得,逐漸失溫。
 
  原先在兩個鐵架上堆積如山的物品轉而在旭的身上堆積如山;此情此景旭無法看見,旭只能感覺到一股揮之不去的沁涼附著在後頸,她想要提手抹去那份溼黏麻癢,卻連彎曲一個指節都無能為力。……原來生命這麼脆弱。旭有些訝異,她的雙眼已經目睫相交,後頸的沁涼業已漫至四肢百骸並蛻為一種砭膚刺骨的寒。旭開始覺得冷,儘管她穿著外套裹著圍巾蜷在多如恆沙的貨儲底部,她還是覺得好冷好冷。可能是地板太冰。旭暗忖。也可能是我太累,一直以來我總是覺得累。
 
  旭無法釐清那個「一直以來」究竟是多久以來。旭現在很想很想睡。
 
  ……對不起。旭滿懷歉疚的想。媽媽不但無法帶你去看花,可能還得連累你陪我走這麼一趟。
 
  旭穿著外套裹著圍巾閉著眼瞳瑟縮在堆積如山的貨儲底部,很想很想睡,很想很想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