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27

【狂夫之言】18.翼祭(空房間)

 
 
 
 
  鵓鴣:鳥名。會在欲雨或初晴時「咕咕」的叫。
 
  鵬:見載於古書的大鳥,傳說一飛數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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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雨或初晴的時候,恢復原形的鵓鴣會離開權充棲所的空房間,仰天引領而鳴。
 
  此時的天空陰鬱黯淡,理應引吭的鳴鳥卻兀自對著浩瀚的灰黑色怔忪失神。──鵬鼓動著極其寬大的雙翅,以無比從容的氣度呼嘯天際;其翼寬闊遼遠宛若垂天之雲,幾乎將所有光華從視界抹去。
 
  鵓鴣愣愣看著鵬展翅的姿態,不動不鳴。
 
  ……鯤。垂天之翼即將離開視線範圍的時候,鵓鴣突然想起一個字眼,一個許久未被呼喚的名諱。鯤,居於北冥的水之眷屬,……鵬的前身。
 
  很久很久以前,覆於巨鳥體膚的並非蓬鬆毛羽,掠過巨鳥背脊的實為沁涼流波。很久很久以後,當鵬氣勢萬鈞的離水破空,誰也不記得那隻一度在北冥載沉載浮的大魚。
 
  翱翔的羽族與泅泳的水族同樣龐然得令人瞠目結舌,於是誰都自然而然的忽略那抹漫游於汪洋的身影。
 
  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擁有那麼大的翅膀,無論要去什麼地方都很輕鬆吧?鵓鴣目不轉睛的瞅著頂上那片不自然的晦暗,默忖。既然能夠絕雲氣、負青天,那麼鵬是不是曾經去過很多地方呢?如果是的話,那麼牠還記得北冥的模樣嗎?──無論鵬記得與否,之於我都無關痛癢哪。
 
  鵬是否仍對故鄉存有回憶?這個念頭在那個瞬間陡然化為一株月下美人,倏忽而逝。
 
  對鵓鴣而言,溯源一直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為總是要等到指爪觸及腦海激起漣漪,牠才會知道自己記得什麼,忘記什麼;儘管如此,牠依舊無從知悉己身尚且記得的事物究竟需不需要,業已忘記的物事到底重不重要。
 
  連切身的要務都懵懵懂懂,哪裡還有閒情逸致去在乎旁的其他?
 
  在欲雨或初晴的時候仰天引領而鳴,這般舉措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抑或逐日積累的習慣?縱使揣度過成千上萬次,此番疑慮每每無疾而終。久而久之,鵓鴣選擇將一切困惑擱置在內心深處,再不撫碰。
 
  先天稟賦也好,後天習性也罷,如果答案並未對今後的生活構成阻礙,就讓它繼續以寧靜的樣貌滯留原處不也挺好?
 
  垂天之翼從視線範圍內完全消失。鵓鴣看了看無垠無際的蒼穹,將伸長了的脖頸與目光拉回地面。牠不知道為什麼鯤鱗可以化為鵬羽,牠只知道自己會在欲雨或初晴的時候恢復原形並離開權充棲所的空房間,仰天引領而鳴。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而牠是鵓鴣,僅僅鳴於欲雨或初晴。
 
 
 
 

2009-07-20

【狂夫之言】18.翼祭(無色)

 
 
 
 
  鶼鶼:雌雄並翅雙飛的比翼鳥。青赤色,一目一翼,相得乃飛。
 
  鴆:紫綠色的毒鳥。雄者稱「運日」,雌者稱「陰諧」。羽有劇毒,浸酒可以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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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鶼鶼,住手,拜託。」
 
  紫綠色衣裳的女人按住青赤色衣裳的女人執持酒盅的白皙手腕,稍稍制止了一飲而盡的意圖。她的死活之於她其實無足輕重,出聲勸阻僅僅是基於同族情分而做的最後慰留。
 
  酒盅懸止在脣邊,青赤色衣裳的女人將目光由杯內晶瑩剔透的液體轉往紫綠色衣裳的女人的容顏;然後,悲痛欲絕的笑了。
 
  「鴆,我跟妳,咱們是不同的。」
 
  比翼鳥是,一目一翼,相得乃飛的奇特存在。彼此的呼息是己身誕生於世的最大理由與意義,沒有誰縱使缺少伴侶亦能隻身苟存。
 
  鶼鶼是,無法勝任空白中的獨舞的生物。
 
  「妳是知道的,鴆。……所以妳才會應允我的請託,不是嗎?」
 
  普天之下,誰都知曉置入鴆羽的甘醴形同引領所有活體生物邁向黃泉的熒熒燈燭。鶼鶼目睹過鴆酒奪命,所以她對鴆提出要求;鴆知道比翼鳥的習性,所以她答應鶼鶼的要求。
 
  請給我妳的羽,入酒。鶼鶼說,肝腸寸斷的笑著說。
 
  於是鴆默默走進喧囂的市集,歸時的她拎提著一個酒壺與兩個酒杯。
 
  ……賣酒的說,獨酌太過寂寞,堅持給我一對盅。鴆說,有些侷促有些囁嚅。
 
  聞言,鶼鶼的笑意扭曲得更深更沉。
 
  「妳看,連人類都知道形影相弔有多麼寂寞……鴆,我是鶼鶼,是無法忍受形單影隻的比翼鳥啊!」青赤色衣裳的女人笑著推開紫綠色衣裳的女人的手,繼而毅然決然的飲盡杯中所有。
 
  於是鴆靜靜瞅著面露痛苦神色的鶼鶼倒地不起,抽搐半晌後褪回原形再無動靜。殘酒在杯盞墜地時濺溼了青赤的翼與褐黃的地;躺臥酒漬的鶼鶼屍身染有濃濃氤氳,失焦的眼半睜半翕,隱隱透著狀擬為人時所揣懷的那份泫然欲泣。
 
  人類說,樂極生悲。鴆彎腰捧起被杜康浸得微涼的鳥軀,腦中輪轉著鶼鶼赴死的決心與悲愴的笑靨。那麼悲極,是否就無淚了呢?
 
  「──陰諧。」
 
  紫綠色衣裳的男人緩步行至紫綠色衣裳的女人身側,掌心憩著的鶼鶼業已僵硬冰冷。
 
  「……運日。」鴆徐徐回眸。來者是她的夫。「找到了嗎?」
 
  「嗯。」男人的視線掠過女人的臉,溜經遍地溼潤,最後定格於那隻甫嚥氣的鶼鶼。「……有說過想要安睡在什麼地方嗎?」
 
  「我沒有問。」接過男人手中的鶼鶼,兩具亡骸在女人指間以比翼的姿態與塵世永訣。「對牠們而言,有沒有可供憑弔的窀穸根本無關緊要,不是嗎?」
 
  比翼鳥的世界與視界極其單純,因為那裡永遠只有兩種顏色:旋首就能看見的伴侶毛羽的青赤色,渲滿通往冥府之路的無色。
 
  鶼鶼是,寧死也不願獨活的異質羽族。
 
 
 
 

2009-07-19

【狂夫之言】18.翼祭(序)

 
 
 
 
  寐於無色空房間的毒花靜候著深白色空音蛻為十六夜的化妖警鐘。
 
  十四位羽族以原形翱翔卻在斂翅的剎那化作人的樣貌。
 
 
 
 

2009-07-11

【狂夫之言】17.一簾幽夢

 
 
 
 
  雕花大門後,妳的側臉若隱若現。
 
  風帶起滿園落葉旋著上飛,陡地掀起一片淒涼。妳微微啟脣──豐潤的朱紅豔過珊瑚──,貝齒輕輕齧著一份欲語還休;半晌,淚珠伴隨幽幽長嘆,滾落腮頰的姿態迫我屏氣。
 
  定心凝神,血色羅裙已不見蹤影。
 
  萎黃的草木腐朽了曾經,衰頹的宅第荒蕪了回憶。解衣卸甲的我怔忡望著門扉半掩,怎樣都記不起究竟妳先辭世,抑或我先離鄉。──但是我記得妳,我真的記得妳。記得妳慣用的水粉氤氳,記得妳偏好的布料顏彩;記得妳羞赧的容顏,記得妳擔憂的模樣。我記得妳,那份即便哭紅鼻頭仍不肯吐露丁點兒挽留的執拗刻得尤其深沉。
 
  我記得妳,卻憶不起當年的自己如何能夠把心一橫,頭也不回的跟上出師征伐的軍旅,離開了妳。離鄉背井的歲月遠較度日如年還要漫長還要難熬,一聲又一聲經過壓抑的抽噎總在午夜響起,一次又一次驚醒我未曾安穩的夢。
 
  雕花大門前,我眺著遠山蓊鬱,忖著數著妳隻身凝睇這幅光景的次數與情緒。彤霞無聲灼燒天際,裊裊炊煙摻雜盈盈笑語,形影相弔的悲傷與骨肉團圓的喜悅形成極其諷刺的對比。
 
  班師得勝的那晚,我養成捲簾而眠的習慣。
 
  窗牖大敞,月華高掛,蛙鳴紛起,雨打芭蕉的聲響尤其仔細。側臥床榻的我凝望樹影搖曳,想著溫潤如玉的指尖劃過櫺檻的模樣,緩緩入睡。
 
  鬼屬陰,見不得晝。──故我再不垂簾,讓妳得以踩著蓮步,走進我的夢。
 
  一簾幽夢,夢的永遠都是妳,卻永遠夢不到妳。人們只道雕花大門後再無望夫的妻,卻不知殘破籬笆囹圄了一個盼妻的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