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31

【狂夫之言】29.無所憶

 
 
 
 
【爹】
 
  爹比大娘溫柔很多很多。
 
  但是弟弟出生之後,爹就再也不讓自己坐在他膝上玩兒了。
 
  不僅如此,爹連自己的名字都變得鮮少叫喚;應該說,弟弟出生之後,他的名字彷彿成了一種莫大的忌諱,全家上下包括偶爾會偷偷塞銅錢給自己買糖吃的總管爺爺在內,大夥兒像是說好了似的,從此絕口不提他的名字。
 
  妾生子。他們改口得不約而同。
 
  那個時候的竇雪紅還不是「竇雪紅」,那個時候的竇雪紅還不明白「妻」和「妾」究竟什麼是什麼,但是他已經知道大娘不是自己的娘,而這個世界就像一隻裝滿水的碗。碗裡的水都滿到口子上了,要是再將些小石子(其實他偷偷藏著幾枚漂亮的小石子,沒人可以遊戲的時候,自己也能同那些石子玩得不亦樂乎)丟進碗中,原先在裡邊的水就會溢出碗外。
 
  這個世界就像一隻裝滿水的碗,有什麼進到碗裡,就會有什麼被擠出碗外;有誰出現,就得有誰消失。──他出生的時候,娘交替般的消失了;現在弟弟出生了,是不是該輪到他消失了?
 
  平平都是一天,大人眼裡的一次日落月升,對孩子而言卻彷彿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明明是個只懂得嚎啕大哭的奶娃娃,他卻覺得弟弟已經出生了很久很久;爹不喚他名字的日子,大家叫他「妾生子」的日子,也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名字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讓人呼喚。不再為人所用的名字,久而久之,即便持有者本身亦可能逐漸淡忘那個字眼的存在。舉例而言,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已經是「竇雪紅」的竇雪紅百無聊賴的回憶過往;馥郁閣主的養子毫不意外的發現,無論再怎麼左思右想明忖暗度,他依舊想不起來七歲之前的自己究竟叫什麼名字。
 
 
 
 
【養母】
 
  養母是替他取名「雪紅」的人,是教他琴棋書畫的人,是他這輩子見過最了不起的人。
 
  養母從轎上下來的時候,他正捧著石子坐在階前玩耍,只覺得來了個從沒見過的漂亮姐姐。陌生的漂亮姐姐下了轎,徑直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笑容堪比花嬌。他有些不解,有些詫異,卻也有些開心。弟弟出生之後,大家同他說話時都是直挺挺的站著,眼珠轉啊轉啊溜啊溜啊,誰的表情都是皮不笑肉不笑。
 
  姐姐,妳是誰?
 
  我是你娘的朋友。
 
  ……是妳帶走我娘的嗎?
 
  不是。
 
  ……那妳是來帶走我的嗎?
 
  你想跟我走嗎?
 
  話還說不上十句,他卻不知打哪來的勇氣,陡地下定決心站起身子,主動牽住這個陌生的漂亮姐姐的手,讓她頭也不回的領上了轎。心愛的石子全都擱在階上,在竇家門外閃閃發光。
 
  很多年以後,已經是「竇雪紅」的竇雪紅某天突然明白,養母當年的行為其實不可理喻得幾近瘋狂。一個家喻戶曉的青樓紅牌,大搖大擺的乘著轎子領著挑夫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搶眼得讓人想不注意都不行;一個纖纖弱質的女人家,卻以誰也不敢攔阻的赳赳雄風──看在稚童的眼裡,那道煙視媚行的身影與其說是鶴立雞群,不如說是頂天立地──之勢,當著滿街販夫走卒的面,將別人家的孩子從別人家的門口帶走,壓根兒不費吹灰之力。
 
  想想那個畫面,想想那個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拐帶孩童的人販子都沒您這般囂張啊。竇雪紅心想,並啞然失笑。
 
  事發之後,竇家一次也沒有差人前往馥郁閣。不知是不敢,還是不想。
 
  說得也是。竇雪紅心想,蹙著眉笑著想。到底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望族,比起庶出的長子,當然是正出的次子更該寶愛寵惜。
 
  十三歲那年,養母說要送他到京裡赫赫有名的學堂住上一住,讓他認認真真的讀個幾年書,好好琢磨琢磨。
 
  娘,您就不怕我在外頭遭人白眼,給您和姐姐們蒙羞嗎?
 
  竇雪紅膩在養母懷裡,用尚未變聲的嗓音甜甜的撒嬌,擺明了是張打死不肯離開馥郁閣的嘴臉。
 
  聞言,豔冠群芳的麗人低頭對上青澀少年的眼,驀地笑出聲來。──竇雪紅心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養母當時那抹笑,以及接在後頭的字字句句。
 
  要是有人奚落你,說你是勾欄出身的野種,你就讓那傢伙寫信回家問問他的伯叔父兄,問問他們誰沒進過馥郁閣,誰沒進過百花樓。更何況,就算我芙蓉養出來的孩子再怎麼不濟,總強過那些嬌生慣養的紈褲子弟幾百幾千倍。
 
 
 
 
【江月白】
 
  江月白說,他不得不走。
 
  那個時候的竇雪紅捧著新做的紙鳶,正打算邀江月白一塊兒去玩。
 
  江月白說,他不得不走。但是他一定會回來,等他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
 
  ……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現在想想,其實自己該是願意等的。十來年的歲月不過就是多眨幾次眼的時間,有什麼好不能等的?跟江月白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開心,要是他希望他們可以永遠在一起,說真格的,那也沒什麼不可以。
 
  那麼,那個時候的自己為什麼會安靜的笑著,安靜的轉身離去?
 
  江月白早自己一年住進學堂;這意味著關於他的風聞有許多管道可供打聽。於是竇雪紅輕而易舉便得知江月白的身家背景,以及他的人生順遂得令人咋舌的這件事。
 
  江月白什麼都有。
 
  與自己相比,他什麼都有。
 
  偶爾偶爾,竇雪紅會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之所以願意跟江月白在一起,究竟是因為真的喜歡他,抑或只是對他欣羨不已?
 
  ……較之前者,後者說不定要來得多吧。階梯之上,房門之內,竇雪紅靜靜聽著眾聲喧譁,手裡執著茶盞輕晃輕晃。這也沒辦法,誰讓得不到的東西總是無限美好呢。
 
  等我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那個時候,江月白的眼底話裡淨是赤裸裸的真摯懇切,以及顫巍巍的冀望希求。
 
  那個時候,捧著紙鳶的竇雪紅正要頷首,腦中突地浮現一個念頭,生生截斷幾欲脫口的允諾。
 
  緊接著,十五歲的少年揚起一抹不溫不火的笑,而後轉身離去。
 
  你已經擁有那麼多東西了,不是嗎?
 
  你明明什麼都有,你明明什麼都不缺。
 
  既然如此,怎麼可以什麼事都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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