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08

【狂夫之言】25.母親(上)

 
 
 
 
  女人的眼睛橫長而秀氣,隨著綻開的笑花輕輕彎成兩道細細的月牙。
 
  女人摟抱著的嬰孩將眼閉得死緊死緊,紅撲撲的臉蛋貼靠著豐滿的乳房,巴吮著乳頭的嘴一噘一噘,小小身軀因著大大貪婪於焉竭盡所有氣力。面對這份極其露骨的需索,半裸女人笑得心滿意足。
 
  「這個女娃娃很討人喜歡呢,妳從哪兒弄來的?」女人慵慵懶懶的拍撫著嬰孩,脣角眼底淨是和煦笑意;對於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嬰,己身沒來由的寵溺著實讓她頗為詫異。「啊啊、真的越看越中意呢。不如這樣吧,鬼車,這孩子乾脆交給我來……」
 
  未盡的話語凝在喉間。女人的視線依舊定在女嬰的臉上,然而眼角餘光所瞥見的腳爪和落羽,耳際聽聞的振翅之聲,以及頭頂傳來的陣陣壓迫感,在在讓她即便保持低首哺乳的姿勢亦能清楚知曉那隻相識多年的九頭妖鳥,此時此刻正以多麼凶狠的表情瞪視著自己,其中一喙甚至對準了她的髮旋。
 
  哎呀呀,沒想到是個不容小覷的娃兒呢。女人的視線依舊定在女嬰的臉上,目光卻渲入幾許意味深長。區區一個人類娃娃,竟然有本事迷惑一個妖哪。
 
  「兩件事情,姑獲。」十個頸項九顆腦袋十八隻眼睛,九張鳥嘴異口同聲:「第一,這個孩子歸我,誰都別想把她帶走。第二,從今以後不要再用族名叫我。我有名字,我是馗。」
 
  半裸女人,姑獲聞言終於揚首,細長鳳眼直勾勾的望進離她最近的那顆腦袋的雙眸。……妳變了,鬼車。姑獲心想。妳不是被這個孩子迷惑,而是被她馴服了嗎?
 
  面對姑獲毫無懼色──她怎麼可能怕她?都認識了幾十年,彼此是什麼貨色能不心知肚明嗎?──的回望,此刻的馗正揣懷著一份難以名狀的複雜心緒。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那種話,那些字句在她意識過來之前業已脫口而出,將原本平穩的空氣撞出圈圈波紋,將自己的思維震得凌亂駁雜。馗知道自己對昶並未抱持殺意或食欲(論及前者,她才結束與麒麟的搏命死鬥沒有多久;論及後者,稍早之前她才吃了旭),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姑獲的索討感到怒火中燒。馗對昶既無佔有欲亦無執著心;馗在乎的對象,數百年來只有那麼一個。
 
  那是一個溫柔得像海的人類,那是被她吞食得徒留骸骨的旭。
 
  旭說,馗,妳知道嗎?雪融化之後就會變成春天喔!
 
  旭說,馗,我們回家吧。
 
  旭說,馗,妳看,我們三個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呢!
 
  姑獲沉默的看著九頭妖鳥驀然斂消氣焰化為人形,化為一個從頭到腳無不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人類女性。週遭空氣不再緊繃凝重,劍拔弩張的對立態勢盡數煙消雲散。姑獲有些錯愕;眼前這個「人」不是她唯一認識的鬼車,卻是她認識最久、交往最深的鬼車,──但是現在,這個「人」卻不再像是她所認識的「那個」鬼車,反而與「那些」人類越來越像。
 
  雖然同樣屬於鳥形妖怪,姑獲和鬼車實則有著根本上的差異。姑獲曾經是人類,牠們是死於難產的女性鬼魂因著對親生骨肉(無論是否順利產下)的不捨而化為妖物的存在;對「孩子」的愛即是姑獲一族的「執」,是牠們與人世的連繫,也是牠們存在的意義。鬼車與姑獲不同,牠們是如假包換的純種妖怪,天生命帶禍殃且性嗜人肉;妖因「執」而成妖,絕大多數的鬼車所憑依的、強烈得足以讓主體意識捨生棄命的「執」,往往是和食欲相去不遠的獵食想望。
 
  妖與人同樣有情有欲,不代表妖物同樣具有人性。
 
  妳真的變了,鬼車。姑獲暗忖,同時再度將視線移向懷中。小女嬰的眼依舊閉得死緊死緊,吸吮著乳頭的嘴一噘一噘很是用力。
 
  「……這個娃娃叫什麼名字?」
 
  馗在姑獲提問之前業已拖著疲累身軀緩緩趨近,在姑獲啟脣的當下於後者跟前站定,目光生根似的附上昶的容顏。當耳畔響起姑獲的嗓音,馗靜默半晌,方才輕顫聲帶:「……昶。」
 
  昶。這是旭給妳的名字。
 
  「怎麼寫?……左邊一個『永』右邊一個『日』的那個嗎?」
 
  「……嗯。」
 
  昶。這是旭定義妳的方式。
 
  「妳幫她取的?」
 
  「……她母親取的。」
 
  昶。妳是旭的孩子,是旭無緣擁吻的光芒。
 
  「漫漫白晝啊……果然是人類慣有的樂觀積極呢。」指尖輕輕摩挲赤子特有的柔嫩臉頰;姑獲衝著襁褓中的昶漾開一抹笑,繼而就著餘韻徐徐揚首,並於瞅見馗的同時笑盈盈的拋出疑惑:「那麼,她的母親在哪裡?」
 
  她的母親在哪裡?
 
  她是誰?她是昶。昶的母親是誰?昶的母親是旭。旭在哪裡?旭死了,然後被馗吃了。馗是誰?馗是旭說過想要永遠在一起的「人」。
 
  旭說,馗,我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雪還沒融化,春天還沒來。棲身年餘的車庫已經沒有生氣,說過要一起看花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棵梅樹還沒開花,總是主動牽起馗的手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被我吃了。」馗凝視著昶,回話的口吻毫無情緒。
 
  貌似饜足的昶陡地鬆口,胸前一涼的姑獲旋即低頭;溫柔拭去溢流到纖細脖頸的奶水,半裸女人先是替初生稚孩攏緊權充巾被的衣與布(衣是姑獲的上衣;馗隨手抓了幾條布纏裹在昶的身上,以便九頭妖鳥在展翼疾飛之際能夠叼帶著啼哭的娃娃。巨型妖物並不稀奇,況且己身亦屬非人;然而當一隻傷痕累累的鬼車在眼前驟化為人,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示弱意味濃厚的「幫我!」甚至隱隱摻有哭腔,當一個血跡斑斑的布團在九頭妖鳥化作人形的同時由銜掛在嘴轉為圈揣在懷,其中不時傳出微乎其微的啼哭,姑獲不得不承認,那個瞬間她真的倍感怔愣並且言語不能),接著輕聲哼唱出那首習自母親的搖籃曲。──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人類,每一個人類都有生身的母親。
 
  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一個身懷六甲的母親。
 
  「……妳知道嗎?鬼車。」姑獲摟抱著昶,雙臂在後者發出細細飽嗝後,由輕輕拍撫改為輕輕搖晃。半裸女人斷了歌聲,喉間是過分平和恬淡的嗓音:「在我見來,妳是因為妄圖成為這個孩子的母親,所以才會吃了她的母親。」
 
  語音方落,馗投射於昶的視線旋即移至姑獲的眉眼。「……那樣很蠢。」
 
  「既然知道很蠢,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沒有……」
 
  「妳就是有。」姑獲猛地抬頭,不分由說的截斷馗意欲辯解的話頭:「別當我是傻子,鬼車。難道我還不夠瞭解妳嗎?食人妖鳥不可能拒絕送到嘴邊的佳餚,妳不可能吃了母親卻放過孩子;妳既然放過這個孩子,必是對她另有圖求。──鬼車,妳要什麼?如果妳將這個孩子留在身邊不是為了成為她的母親,那麼,妳究竟在執著什麼?」
 
  我究竟在執著什麼?
 
  我執著的東西已經不在了。
 
  「……與妳無關,少管閒事。」
 
  「與我無關?妳確定?」姑獲冷笑,細長鳳眼頓露凶光。「鬼車,妳別忘了這個孩子是因為誰的奶水才能活到現在,也別忘了這個孩子正被誰抱在懷裡,更別忘了造就姑獲一族的『執』是什麼。」
 
  鬼車一族的「執」大抵雷同。但是姑獲一族的悲願,千百年來的千百個個體都只有那麼一樁。
 
  每一隻姑獲都是難產而死的母親,每一個母親都想保護自己的孩子。被摟著被乳著,昶的存在喚醒了姑獲的母性;昶不是姑獲的孩子,但是姑獲曾經是人類,曾經是母親。對「母親」而言,保護「孩子」誠屬天經地義。
 
  「妳可以不說。但是妳如果不說,就別想把她帶走。」女人的身體是暖的,聲音卻是冰的:「倘若妳只是想把這個孩子養胖了吃掉,倘若妳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就把她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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