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09

【狂夫之言】25.母親(下)

 
 
 
 
  兩個女人(實則同為妖鳥)與其說是凝視著彼此不如說是瞪視著彼此,以及對方眼中的自己的倒影;姑獲深深望進的那雙眼瞳裝著滿滿的執著,馗深深望進的那雙睛眸裝著「母親」對「孩子」的保護欲,以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被旭稱作「馗」的自己。
 
  旭說,「旭」是我對自己的期許,「馗」是我記憶妳的方式。
 
  旭說,妳可以不開口呼喚我的名,妳可以不承認我給妳的名。
 
  旭說,我只是想用自己揀選的字眼將妳收在心底。
 
  旭說,馗,這個孩子,我要生。
 
  旭說,馗,我要叫這個孩子「昶」。無論男孩或女孩,我都要這麼叫他。
 
  旭說,馗,妳看,我們三個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呢!
 
  二十好幾的女人溫柔得像海。二十好幾的女人笑靨如花。二十好幾的女人對於「活著」的執著讓她的存在近似於妖。二十好幾的女人是真心誠意的希望她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這個孩子是昶,左邊一個『永』右邊一個『日』的『昶』。她的母親是旭,左邊一個『九』右邊一個『日』的『旭』。我是馗,左邊一個『九』右邊一個『首』的『馗』。這三個名字都是旭取的。旭說她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連名字都可以永遠在一起。──結果她死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一聲不響的死了。」
 
  馗。旭。昶。活著的妖。死去的人。瀕死之際被妖救活的人。
 
  「人類真的很奇怪,姑獲。明明最多只能活個幾十年,卻總是期盼著永遠;明明覺得很痛很難受,卻總是只笑不哭;明明渺小得可以,明明脆弱得一塌糊塗,卻總是拚了命的掙扎拚了命的抵抗,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認輸。」
 
  那四個逐一被叼著啄著拖著扔到客廳中央,彷彿垃圾般的男人。那一個逆光徐行,宛若一道鑲著金邊的剪影的女人。這一個被迫提前離開母體,心搏微弱鼻息緩慢卻還是為了「活著」而奮力啼哭的初生嬰孩。
 
  「我跟妳不一樣,姑獲。我不是人類,我知道什麼是驚惶什麼是絕望,卻始終不明白什麼是孤獨什麼是寂寞;我不是『母親』,我根本不在乎這個『孩子』的死活。旭希望昶活,所以我將她刨出子宮帶來找妳;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所以我要把昶帶在身邊,誰都不給。我一定會想辦法讓昶活,姑獲。但是如果她死了,我會吃了她。因為我已經吃了旭。」
 
  因為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我壓根兒沒想過要成為昶的母親。她從來不是我在乎的東西。如果妳想要成為昶的母親,姑獲,如果妳覺得像這樣摟著乳著就能夠稱為『母親』的話,那就隨妳高興,看妳打算用什麼名義自居都可以。──但是無論如何,這個孩子都不能給妳。」
 
  因為旭希望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
 
  因為旭對「馗」很溫柔,因為旭是真心對「馗」好,因為旭已經沒有辦法「活著」了,所以至少、至少讓「馗」完好無缺的實現旭最後的願望。
 
  ……妳真的變了,鬼車。姑獲三度心忖。妳變了,變得越來越像過去的「我」……一個人類。
 
  所謂的「欲」,意指對特定事物根深柢固且與日俱增的渴想;所謂的「執」,意指足以讓主體意識捨生棄命的強烈偏頗。既然妖為「執」成妖,那麼人,也可能因「執」而化妖。──對「孩子」的愛太深太沉太濃太重,死不瞑目的產婦鬼就此化作異質妖物,成為「衣毛為鳥,脫毛為女人」的姑獲一族。
 
  「……人類是一種很奇特的生物,鬼車。」姑獲三度垂首,蜷窩在臂彎裡的昶睡得很熟很熟。「人類的男性要等到看見嬰孩才會成為『父親』,但是人類的女性從她們的身體確定懷上新生命的那個瞬間開始就已經成為『母親』。人類很複雜,人類的『母親』同樣不是能夠用文字或語言說清道明的存在。就拿這個孩子來說好了,妳說她叫做昶,懷她生她的人叫做旭。那麼鬼車,我問妳,昶的『母親』是誰?是含辛茹苦懷胎十月但是已經死去的旭?還是替她哺乳把她救活的我?或者,是決心對她不離不棄,將她撫養長大的──」
 
  問句戛然而止。
 
  姑獲驀然憶起一個名字,和一個人。前者是她化妖之前的身分,是懷她生她乳她養她,為她哼唱那首搖籃曲的「那個人」替她取的名字;後者是自己來不及看見來不及擁抱,甚至連性別都來不及知道就已經陰陽兩隔的,她唯一的骨肉。
 
  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人類,每一隻姑獲都曾經是某個(或者多個)人類生身的母親。
 
  ──我沒有辦法成為昶的母親。
 
  「……抱歉哪,鬼車,我剛才不應該說妳對這個孩子不安好心。」橫長而秀氣的眼緩緩閉上,半裸女人將額輕輕抵上昶的印堂;致歉的聲量很小,但是姑獲知道對方沒有漏聽任何音節:「說什麼『妳是因為妄圖成為這個孩子的母親所以才會吃了她的母親』,搞了半天我根本沒有資格責備妳……我為我的失言向妳道歉。對不起,……馗。」
 
  我沒有辦法成為昶的母親。我沒有資格質問馗。姑獲曾經是人類又怎樣?我曾經是母親又怎樣?──我真的是「母親」嗎?親生骨肉我一眼都沒見著,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這樣的我是誰的母親?這樣的我算什麼母親!肌膚相觸,懷中的昶不住傳來偏高的溫度。稚嫩赤子的體溫被冷冽寒冬襯得相當溫暖,暖得姑獲的眼睛有一點痠。……這麼說來,那個叫做昶的人跟「咱們」倒是有幾分相似呢。先是懷子然後產子,然後就這麼死了,就這樣就完了。……小娃娃,或許這才是我看妳順眼的真正原因也說不定。
 
  「在這個孩子斷奶之前,先讓她待在我身邊吧。」睜眼,抬頭,開口;沒了咄咄逼人的狠戾乖張,姑獲的微笑真誠而溫柔。「放心吧,這個孩子我一定會還妳的。妳要是擔心的話,乾脆一起留下來怎麼樣?孩子什麼時候斷奶,妳就什麼時候帶她走,如何?」
 
  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的馗避開姑獲的視線,兀自睞向熟睡的昶,對半裸女人的提議貌似無睹又若思索。見狀,姑獲不以為意的聳了聳肩,正欲轉移目光落點,卻又被馗的驟發之聲攫去注意:「……名字。」
 
  「……什麼?」始料未及的辭彙讓姑獲頓時毫無頭緒。
 
  「妳的名字。」馗瞅著昶,對姑獲重申。「每個人類都有名字。妳應該也有吧?」
 
  雖然妳現在是妖,但是妳曾經為人。
 
  「……妳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妳如果不想說,那就算了。」九頭妖鳥似是站得累了看得膩了,竟無預警的化為原形仆伏在地;十八隻眼睛眨呀眨,十八隻眼睛同時闔上。「我只是覺得,既然妳都已經改口叫我『馗』,那麼我也不能繼續用妳的族名稱呼妳,如此而已。」
 
  緊接著,整個空間宛若陷入一場永不醒轉的悠悠大寐那般,萬籟俱寂。
 
  「……嬋娟。」
 
  很久很久以後,在馗的意識徹底墜進夢鄉之前,姑獲用一種彷彿哭腔的顫抖嗓音,字字輕細卻又字字清晰的,對馗說了那麼一句。
 
  「意思是,美好的事物……」
 
  她說,對我而言,妳就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美好。
 
  她說,沒有人呼喚的名字形同僅供裝飾的乾燥花,徒有軀殼再無芬芳。
 
  她說,馗,妳真的變了。
 
  她說,嬋娟,謝謝妳把昶救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