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10

【狂夫之言】18.翼祭(深白色)

 
 
 
 
  鶺鴒:黑首黑背,白額白腹,長翼長尾。性喜食雪,鳴聲可使天降雪,亦稱「雪姑」。
 
  鴉:嘴大,翼長,腳有力。純黑者稱「烏」,背灰者稱「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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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屍山血海。
 
  將軍的髑髏即便身首異處也不願解下頭盔。
 
  鶺鴒驀然現身於戰地邊陲,凝睇遍地狼藉的眼寫著波瀾不驚。半晌,早已看慣血流漂杵的雪姑開始鳴叫,翳入天聽的啼聲一響一響,覆上地表的皓白一片一片。
 
  當鶺鴒緘默,沙場沒有腐肉,沒有朽骨,沒有斷矛,沒有殘盾,沒有破旌,沒有碎甲,僅有一層極其厚重的深白色在牠跟前安靜的展延天際。
 
  扯開步子的時候,鶺鴒化為一個黑衣白裳的女人。女人踏上霜雪的動作很輕,身後唯有淺淺足印隱約記錄行徑;行徑歪歪扭扭,時而偏左時而拐右,狀若毫無章法狀若茫無頭緒。
 
  女人踩著積雪緩步而行,偶爾停下前進的勢子,彎腰抓取一把砭肌刺骨的冰冷放入口中。雪水甫經咽喉,耳際譁囂驟響。
 
  「精疲力竭。」
 
  「肚子好餓啊。」
 
  「現在什麼時辰?」
 
  「離鄉幾個年頭了?」
 
  「爹的腿傷還會疼不?」
 
  「娘的風寒該痊癒了吧?」
 
  「妻釀的酒什麼時候能喝?」
 
  「孩子們是否已經高過籬笆?」
 
  「院子那棵桂花今年開得香嗎?」
 
  「老子的揚名立萬就靠這一仗啦!」
 
  「返鄉後央嬸婆向陳家提親唄。」
 
  「妹的嫁妝還是豐盛些的好。」
 
  「嬤嬤還在等俺回家吃飯。」
 
  「我答應要教囝仔騎馬。」
 
  「我得去替恩師掃墓。」
 
  「我不能死在這裡。」
 
  「我必須活下去。」
 
  「我覺得好累。」
 
  「我想回家。」
 
  喜怒哀懼愛惡欲;諸般情感相繼融在雪中、嚥進鶺鴒腹中。鶺鴒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夠憑藉吞食沙場積雪體會死靈殘念,她只知道自己看過的生魂廝殺遠勝恆河沙數。
 
  鶺鴒一步一步的走著,一口一口的吃著,一點一點的感受著。人類的遺憾很燙,首度吞吃時她幾乎被那份熾烈傷了咽喉,痛出的淚水滴落雪地,形成深過足印的窟窿。
 
  摻雜七情六欲的雪其實沒有比較可口;鶺鴒只是對那些澎湃洶湧的靈魂波動感到好奇,進而為此一再現身戰地一再竭聲鳴啼,一再吃食積雪一再感受人情。
 
  為什麼呢?四度飽餐終了,困惑難當的鶺鴒找上結識多年的鴉尋求解答。為什麼人類總嚷著事不過三、事不過三,卻又不斷掀起戰爭,不斷留下遺憾?
 
  高踞枝頭的鴉好整以暇的梳理泛有灰彩的背部毛羽,貌似對鶺鴒的提問充耳不聞。鶺鴒並未重申;浸溺忖度的鴉向來沉默如斯。
 
  ……妳的雪是足以覆蓋真相的雪,妳的嗓音足以讓萬事萬物褪為過往雲煙。片刻之後,鴉的目光終於對上鶺鴒的視線。但是欲壑難填,好勝與貪婪是人類難以消弭的沉痾,亦是替他們喚來痛苦與死亡的病根。過分濃烈的遺憾定會蛻為死而不已的執拗;縱然妳的雪能夠掩埋一切,面對淒厲至極的殘念同樣無能為力。
 
  饜足的女人伸了個懶腰,咂了咂嘴就要離去。翱翔之前,業已恢復鳥身的雪姑再度旋首,淡淡睞了寬曠遼闊的雪地最後一眼。
 
  「……明明擁有無法盡數的眷戀,為什麼還要以命相搏呢?」空無一物的雪地將翅翼破空的聲響襯得益發壯大,被擱置於地表的呢喃顯得幾不可聞:「人類,為什麼總是這麼傻呢……」
 
  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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