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17

【狂夫之言】27.君莫笑(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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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湖邊。
 
  阿紫佇在湖邊,默看湖水澄明如鏡,默看湖畔垂柳依依。江水寒在三尺之外收住腳步收起摺扇,貌似想要出聲呼喚,最後仍是不發一語。
 
  那晚之後什麼也沒發生。江月白沒有說什麼,阿紫也沒有再說什麼;隔天早上,江水寒依舊不吭聲不應門,阿紫依舊大大咧咧的登堂入室;幾天之後,江月白就到京裡去了,說是約了人碰頭,要一塊兒往北疆去。於是偌大的宅子又只餘下江水寒和阿紫,以及幾個男僕女婢。
 
  送行的時候,江月白承諾會趕在江水寒的十五歲誕辰之前返家。因為大哥向來說話算話,所以江水寒這回不吵不鬧,僅僅安分的點了點頭,說了句路上小心。
 
  然後江月白笑著摸了摸江水寒的頭說,你真的長大了呢。
 
  然後江水寒覷見阿紫眼底掠過一道扎人的寒光。
 
  數月之後的現在,江水寒看著眼前的阿紫,想著遠方的大哥,想著他們仨興許就像一口鼎的三足:愛而不可及,憎而不可離,歉而不能言,惑而不能詢。即便鑄造之時出了岔子,即便鍛冶出的器皿仍能置立於地,實際上卻存在著一份唯獨三足知曉的微妙平衡;任何細小的刺激,哪怕一丁點的挪移抑或一抹蚊蚋般的重量都會讓這份平衡在轉眼之間土崩瓦解,繼而灰飛煙滅。
 
  無法預料崩解後的情形,無法斷言那樣的景況於己究竟是好是壞,──既然如此,安於現狀又何妨?
 
  來日方長,現下處境總有一天會改善。姑且就這麼過吧。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水寒!阿紫!」
 
  湖畔二人雙雙回頭,只見江月白漾著笑,風風火火的走近。
 
  「大少爺。」
 
  「大哥。」
 
  「來來來,過來看樣東西。」江月白邊笑邊說,人還沒站定,手已先往袖裡去。「噯,你們倆倒是再近些啊,離得那麼遠怎麼看呢?」
 
  江水寒聽話的向江月白近了幾步。阿紫遲疑了一會兒,終是離開湖邊,在江水寒身旁站定。
 
  江水寒在心裡發噱,笑意苦得不能再苦;阿紫從來不肯同他這麼親,倘若主動上前,也只會換來唯恐不及的走避。
 
  妳怎麼就喜歡大哥到這種地步呢?妳怎麼就是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江月白連著兩次從袖裡掏出什麼看了一看,後又將兩件物事抓在手心,再往袖裡掏去。跟前二人見他找得專注,多多少少被挑起了興致。「究竟在哪兒呢……啊!就是這個!阿紫,妳把手伸出來一下。」
 
  阿紫溫順的伸手,江月白興高采烈的將掌心之物交與過去,江水寒拉長脖頸想瞧個分明。
 
  那是一隻被人從右上落刀左下收刀,乾淨俐落一刀兩斷的玉環的偏右那一半。上頭讓極精極細的刀工雕出一隻唯妙唯肖的羽族,喙在落刀處,尾在收刀處。
 
  「同行的朋友認識北疆一位鬼斧神工的玉匠,我買了一環一玦央他打磨雕飾。如何?很漂亮對不?」江月白滿意而得意的笑著。「這是凰,鳳凰的凰。凰玦。鳳凰鳳凰,凰當然是雌的,所以凰玦是阿紫的。喏,水寒,你要哪一個?」
 
  江水寒與阿紫同時朝江月白的掌心望去,同時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隻同樣被人從右上落刀左下收刀,乾淨俐落一刀兩斷的玉環。偏左那半是鳳,喙在收刀處,尾在落刀處;偏右那半是龍,首在落刀處,末在收刀處。兩隻玉玦一左一右攤放在江月白的掌心,即便相距數寸,仍舊看得出二者隱約排成一道環形,仍舊看得出它們合該屬於彼此。
 
  「那位工匠真的很厲害,竟能將那塊玦打磨得和兩塊半環如出一轍,無論是龍玦還是凰玦都能同鳳玦湊成一對。選一個吧,水寒。你要龍玦,還是鳳玦?」
 
  江月白的聲音明明很溫暖,明明像是久雪嚴冬突然有了陽光,江水寒卻覺得好冷好冷;彷彿此刻並非置身自家後院,而是被囹圄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冰凍三尺之處。
 
  他要怎麼選?
 
  鳳凰鳳凰,鳳與凰理應成對。
 
  龍鳳龍鳳,龍與鳳可以匹配。
 
  龍玦,或者鳳玦。他該怎麼選?
 
  如果選了龍玦,大哥就會拿走鳳玦,就能和阿紫的凰玦配成一對。
 
  如果選了鳳玦,大哥就會拿走龍玦,和凰玦……和阿紫配成一對的就會是我。
 
  要怎麼選?該怎麼選?
 
  阿紫是希望我選龍玦的吧?好讓她至少可以在這種小玩意兒上同大哥雙棲雙宿。
 
  大哥是希望我選鳳玦的吧?就像替阿紫贖身那樣,大哥可以,也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情。
 
  可是阿紫,妳知不知道大哥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對象根本不是我?
 
  可是大哥,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阿紫只想你看她一眼?……就像我只想她看我一眼那般渴切。
 
  江水寒的手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阿紫緊握凰玦,儘管指縫滲血仍不肯放鬆力道。她看著江水寒的手,看著江月白掌中的龍玦與鳳玦,邊看邊在心底瘋也似的竭聲嘶吼。
 
  求你選龍!求你選龍!求你至少讓我同他有一瞬的比翼!就算這僅僅是樁再可笑不過的心願……求你選龍!求你選龍!求你讓我得償所望!
 
  江月白攤著掌心,看著江水寒僵在半空的手,眼底盈滿笑意,心底苦澀萬分。
 
  選鳳吧,水寒,我知道你想選鳳的。你對阿紫的心意,大哥都看在眼裡。哪怕這份感情不過是情竇初開的意亂情迷,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所以選鳳吧,水寒,用不著顧慮太多,大哥絕對不會跟你搶阿紫的。……所以求你選鳳吧,求你讓我同那人斷得乾乾淨淨。
 
  「選一個吧,水寒。你要什麼?龍玦,還是鳳玦?」
 
  江月白又問了一次。
 
  於是江水寒的手又低了幾寸。
 
  於是阿紫的手又緊了幾分。
 
  細細紅絲堂而皇之的鑽出指縫,在拳頭底部緩緩凝聚成一顆赤色小珠,而後離膚墜地,綻芳成華。
 
  血珠觸及草地的剎那,江水寒一把抓起攤放在江月白掌心的龍玦與鳳玦,再一把搶過被阿紫死死握住(瞥見被扎出紅痕的白皙掌心時,十來歲的少年心疼的蹙眉)的凰玦,接著猛地旋身,三步兩步的衝到湖邊,將三塊玉玦狠狠扔向湖心。
 
  制止不及的江月白與反應不及的阿紫只得眼睜睜看著一龍一鳳一凰同時破空墮水。
 
  撲通!
 
  撲通!
 
  撲通!
 
  然後誰也沒有開口,誰也沒有挪動腳步。三人靜靜看著漣漪由大而小,從有到無。
 
  垂柳依依,湖水再度澄明如鏡。
 
  半晌,江水寒這才慢悠悠的轉過頭來,先是淡淡看了阿紫一眼,後將視線停在江月白的臉上,與之四目相望。
 
  「……大哥,對不起,我沒把東西拿穩。」語氣由衷而誠摯,話裡卻毫無歉意。
 
  江月白怔了一怔,而後彎了彎眉眼,露出一貫無奈與寵溺摻半的笑。
 
  「你啊……」
 
  阿紫低頭不語;江水寒看不見她的表情,卻隱約覺得自己瞅見麗人眼眶微紅,脣瓣輕揚。
 
  姑且就這麼過吧。來日方長。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吶,阿紫,妳笑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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