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16

【狂夫之言】27.君莫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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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榻上。
 
  江水寒倚躺這頭,一手支頤,一手百無聊賴的撩起阿紫過腰的髮捲著玩兒;阿紫端坐那頭,懷裡揣著一把箜篌,聽憑江水寒在她髮上耗了個把時辰也不言不動,如同一尊恬靜冰冷的石像。
 
  「為我唱一曲吧,阿紫。」似是終於玩膩了那頭如瀑青絲,江水寒懶懶的開口。
 
  「唱得好的話,二少爺會打賞嗎?」白皙指尖這裡撥撥那裡挑挑,目光從坐下開始就沒停在江水寒身上過。
 
  「妳想要什麼呢?」
 
  「還有什麼呢?也就想你放過我囉。」揣著箜篌,美麗家伎嫣然一笑。
 
  「噗……別逗我發笑了,阿紫。」啞然失笑的江水寒依舊是那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這樣吧,阿紫,妳要是唱得好,前些日子大哥從京上帶回的女兒紅就歸妳,如何?」
 
  「……兩甕都歸我。」
 
  「哈哈哈哈哈!看不出妳這麼好酒量啊,阿紫。好!一首歌換兩甕酒,再搭上我珍藏的碧螺春,這樁買賣還合算吧?」
 
  「誰要你的茶來著?又苦又澀,難喝死了。」女人挺直腰桿,纖纖玉指撥撥挑挑,指尖弦間繼而傳出樂聲悠悠。
 
  朱脣輕啟。
 
  公,無,渡,河。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當,奈,公,何。
 
  一曲方休。
 
  「〈箜篌引〉啊……阿紫,如果哪天我跳了河,妳會跟著跳嗎?」
 
  「如果跳河的是大少爺,我一定跟著跳。」
 
  「呵,連哄哄我都不肯嗎……再唱一次吧,阿紫。」
 
  於是阿紫又唱了一次。
 
  「再唱一次。」
 
  於是阿紫唱了第三次。
 
  「再唱一次。」
 
  「二少爺,事不過三,你別想耍賴。」
 
  「要不妳換首別的唱吧?兩甕女兒紅,兩甕竹葉青,碧螺春與鐵觀音各一,如何?」
 
  「說了我不要你的茶。兩甕女兒紅,四甕竹葉青。二少爺換是不換?」
 
  「為什麼不?」
 
  「那好。」
 
  纖纖玉指撥撥挑挑,指尖弦間再度傳出樂聲悠悠。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
 
  「──夠了!」
 
  江水寒猛地坐起身,一把按住阿紫撥挑琴弦的手,臉色瞬間凝上一層陰鬱。
 
  阿紫低著頭,視線停在弦上,停在自己撫著弦的手上,停在按住自己的手的江水寒的手上。
 
  「別唱了,阿紫。〈越人歌〉不是首好歌……它不適合妳唱,也不適合我聽。」
 
  阿紫沒吭聲,半晌後靜靜掙開江水寒的手,起身離榻,準備離去。
 
  瞅著女人緩慢但確實遠去的背影,一個疑問湧上江水寒的心頭,撓得喉間有些刺痛麻癢。然而他並不打算讓那個問句迸出牙關,因為最後的答案早已紮紮實實的烙在眼中。
 
  江水寒是很年輕,但是這個歲數已經足夠將一些東西看得很清。
 
  「……阿紫。」
 
  即將跨過門檻的女人停下腳步。
 
  「妳是不喝茶,還是不喝我的茶?」
 
  揣著箜篌的女人靜靜站了一會兒,便又邁開步子朝外頭走去。
 
  待得屋內徒留己身孑然,江水寒的笑由無聲轉為有聲。
 
  「心悅君兮君不知……君知啊,君怎麼會不知呢……君知之甚詳啊……」
 
  江水寒的笑聲零落而破碎,遠遠聽聞倒有幾分如泣如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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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紫揣著箜篌,信步踩著盪進簷廊的樹蔭和花影,嫻靜優雅的彎過間間廂房。
 
  箜篌是江月白送給阿紫的,阿紫是江月白送給江水寒的;箜篌與阿紫,兩者都是江月白從京城帶回的禮物。
 
  對於自己被江月白買下並轉贈江水寒一事,捫心而論,阿紫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忿懣;相反的,她其實有幾分喜出望外,慶幸自己能夠被帶出那幢美輪美奐的樓宇,慶幸自己能夠來到江家。
 
  伎啊倡啊俳啊伶啊優啊,馥郁閣裡多的是能歌善舞的妙齡女子,精通琴棋書畫的麗人一抓一大把,足以傾國傾城的尤物多如恆河沙。
 
  「──但是大少爺最後的選擇,是我。」
 
  阿紫摟緊箜篌,對著空無一人的簷廊與庭院,笑得很嬌很驕。
 
  容貌,音嗓,身姿,才情;阿紫心裡有數,她知道自己從來不是馥郁閣裡最錚錚佼佼的那朵花。──所以她是「紫」,不是蠟梅不是月季不是芙蓉不是桔梗不是牡丹不是罌粟,單單是一抹無芬無芳的顏彩,馥郁閣的次等貨色。
 
  「但是讓大少爺贖出那個是非之地的人,是我。」
 
  揣著箜篌的女人似已忘懷適才遭逢無禮罷歌的不快,怒放的笑花裡綴有溢於言表的得意,以及斑斑點點的羞赧嬌怯。
 
  江月白不是馥郁閣的熟客,卻也不是生客。江月白是商賈,而且是長袖善舞的那種;克紹箕裘的他是這一行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對貨殖之道的熟諳程度甚至遠遠超越作古多年的亡父。衣香鬢影和酒酣耳熱之於銀貨往來的分寸應當如何拿捏?倘若江月白謙稱第二,怕是沒有幾人膽敢自詡龍頭。
 
  即便昔日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成為精明幹練的江家當主,待人接物仍是那般溫文敦厚。阿紫永遠記得她與江月白邂逅的那個晚上,他對她笑得多麼和煦,他喚她的聲嗓多麼輕暖;就像春風一樣,就像冬陽一樣。
 
  從那個時候開始,江月白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深深刻印在阿紫的眼底心裡,即便擦肩而過的剎那都被她視作珍寶,妥加收藏。
 
  ──誰想待在馥郁閣,誰就不許動情。甭說我蠻橫;要知道,倘若因著一時的意亂情迷而讓心陷了進去,到頭來吃苦的還是妳們自己。
 
  ──鄉下地方不像京城這麼繁華,物資什麼的也不是很充裕……話雖如此,阿紫,我還是希望妳同我一道走。
 
  待在馥郁閣的最後一晚,阿紫失手彈斷了弦;斷弦狠狠擦過臉頰,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待在馥郁閣的最後一晚,阿紫在江月白的懷裡哭了很久很久。手足無措的後者以為是傷口太深太痛,語無倫次的試圖軟言安撫;哭成淚人兒的前者只覺得心臟跳得又急又快,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嬤嬤,對不起,妳明明告誡過百遍千遍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個人,喜歡得心都痛了。
 
  簷廊轉角,湖水澄明如鏡,湖畔垂柳依依。阿紫收住步子,任憑瓦蔭將脂粉略施的容顏遮去大半,黑若子泉的眼先是望著湖面後又望著天,最後再度拉回跟前的迴廊。
 
  「……夜裡哄睡了二少爺再來吧。」白皙腕臂揣擁著箜篌,絳脣低低喃著盤算。
 
  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心都痛了。
 
  所以只要能夠待在同一個屋簷下,就算必須貼身伴侍的對象不是你,我也可以試著勉強自己甘之如飴。
 
  待在馥郁閣的最後一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紫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也沒有辦法告訴江月白,她其實是喜極而泣。
 
  來到江家之後,阿紫原本以為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任何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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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份記憶被江月白悄悄收在心底;就像太過愛不釋手導致最後狠不下心裁剪成衣,只得小心翼翼收在箱籠底部的美麗布匹。
 
  那份記憶的主體是一個人,一個江月白曾經愛得很深很深,情願奮不顧身的捨棄一切,只求能夠與之白頭偕老的人。──但是如果可以,有生之年他都不想再度觸碰那份記憶,哪怕是一根指頭都不願意。
 
  十多年前,爹讓一場風寒帶了走,留下一筆未竟的買賣與待在家鄉安胎的娘。身為長子,江月白自認必須一肩挑起所有責任;於是他毅然決然的離開京城,離開恩師,離開同窗,離開他打定主意要白頭偕老的那個人。
 
  ──我不打算娶妻,但是我也不能讓江家的血脈就這麼斷在我的手上。等我將一切安頓妥當之後一定會回來,……你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同窗之一的少年微蹙著眉,笑得很安靜,轉身離去得很安靜。
 
  十多歲的年輕士人們並不清楚一個半路出家的商人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將亡父遺業勉強維持在原有的軌道上,但是他們知道,要讓一個尚未出世的生命成長到足以自理自顧,少說也得耗上十來年。
 
  於是那個少年用行動告訴江月白,他不能等。
 
  於是那個少年的存在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記憶全都成了江月白心底不得褻玩的,美麗布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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