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9

【狂夫之言】20.梅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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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馗驚醒的時候是憤怒的。
 
  九頭妖鳥倏地起身,十八隻眼睛迅雷一般掃向室外。時序入冬,天色迷濛,清晨慣有的寒氣盤旋在半掩的車庫門邊,颼颼冷風一陣接著一陣。
 
  馗離開被褥化為人形,卻在走出車庫的瞬間恢復鳥身開展翅翼,扶搖直上的龐然軀體滿載滔天怒焰。十頸九首的鬼車狠狠盯著前方,濃稠恨意寫盡眼底。
 
  為什麼你在這裡?馗怒忖。為什麼你還有那個臉回到這裡?
 
  氣溫逐漸降低,雪花尚未成形。廢棄大樓唯有骨架聳立,那根曾經貫體而過的鋼筋形單影隻頹倒在地,定睛細看仍能瞅見褐紅漬痕。
 
  鬼車在鋼筋這端斂羽,麒麟在鋼筋那端足不點地。
 
  「……感應到你的氣息,我還以為是我多心。」麒麟輕踱前蹄,半翕眸光微透殺意。「我還以為,你那醜惡的模樣業已灰飛煙滅得不留痕跡。」
 
  「看看你自己的眼神吧,四不像。」九口同聲,譏謾的音量震耳欲聾。「人類以『仁獸』之名尊你敬你,讚你的溫厚崇你的慈悲。讓他們瞧瞧此刻的你吧!麒麟!讓人類瞧瞧他們愛戴的『仁獸』可以出現多麼凶狠的表情!」
 
  「……人類如何看我待我,都不重要。」麒麟緩步向前,與鬼車的距離逐漸縮短。「萬物皆有靈,倘若我得一一諦聽所有意念,如何能夠維持廉正公平?──況且,與那些無足輕重的褒揚相較,此時此刻才是真正重要得難以名狀。」
 
  「……你想殺了我。」句末語氣極其肯定。讀懂麒麟視線的鬼車「笑」了開來,旋即展翅昂首傾身瞇眼,舉止在在輕蔑在在挑釁。「你行嗎?寶愛眾生的仁獸麒麟。」
 
  「我早該這麼做了。」麒麟冷道:「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心軟,如果那一天我堅持送你上路,今天這個局面壓根兒不會出現。解鈴還須繫鈴人;鬼車,你是我未了的責任。」
 
  「責任?哼,就怕你扛不起!」九頭妖鳥以流星趕月之勢,暴衝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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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驚醒的時候是畏懼的。
 
  不住流淌的淚水溼了鬢也溼了枕,斑駁的痕將眼角與耳際串為一線。那個惡夢太讓人心碎了,夢中的她一直哭一直哭,悲傷得幾欲昏厥,悲傷得即便已經脫離魘的掌控,夢醒的她依舊無法自持的涕泗縱橫。
 
  儘管她已經不記得適才究竟夢見了什麼。
 
  旭緩緩偏首(現在的她就連勾一勾手指都會膽顫心驚),惺忪睡眼悠悠瞟向身側,再轉往戶外。馗不在這裡。鐵捲門外泛著初冬晨光。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啊……。沒來由的,旭想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後,想起那聲足以穿透風吼直達鼓膜的轟然巨響。這種緯度根本不可能降雪,這個地區根本不可能出現那種聲音;她是活在現實的人類,牠是傳說中的妖物,她和牠根本不可能結識,根本不應該兜在一處談。
 
  可是雪就是下了,聲音就是響了,人與妖就是邂逅了;可是事情就是發生了,能怎麼辦呢?
 
  旭搖搖晃晃的起身,有些笨拙的將被褥收拾妥當,穿上外套裹好圍巾取過遙控器按開半掩的鐵捲門,拎起空籃走出車庫放下鐵捲門步往與廢棄工地反向的柑仔店。這個時代並不適合那種店舖:昏黃的空間,擁擠的擺設,不冰的飲品,在藤椅上搖著蒲扇打盹的老爺爺老奶奶;旭記憶中的童年有著舊時代的光景,同時亦是世界尚未崩潰的模樣。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救了。旭緊了緊圍巾,一邊走一邊想。她其實不怎麼怕冷,但是她現在必須時時刻刻為了另一個人著想。旭撫著大大的肚子,漾開一抹溫柔的微笑。雖然媽媽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還很美麗的時候將你生下,但是沒有關係,只要我們三個可以永遠在一起,世界就算已經糟得無以復加,也很美麗。
 
  時代在變。低矮屋牆躍升為高聳樓房,金黃稻浪碎縮成烏墨瀝青,森林還是森林只是成分由木材替換至水泥,童年和柑仔店都被迫留在無法觸及的過去,而滄海終究化作桑田接著被打入無數鋼筋充當地基。世界在變。當座落於盆地的質樸農村陷入熊熊火海,當學成返鄉的自己企圖奔下丘陵衝進家門卻被佇在身旁不遠處觀看祝融肆虐的桃花色頭髮的女人指使一個笑得痞痞的男人制止這種形同送死的舉動(「白澤,攔住她。」「喔。」),當旭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熟悉並深愛的人事物盡數付之一炬,當悲痛欲絕卻無能為力的她只能頹坐在地不住飲泣,當那個桃花色頭髮的女人偕同那個笑得痞痞的男人以及另外一個不知道何時從何處冒出來的風姿綽約千嬌百媚的女人憑空消失徒留語焉不詳(「我說妖容,妳為什麼不乾脆讓她去死?她的親朋好友幾乎全燒光了,留她一個活著也沒什麼意義。」「她是人類,所以不行。……蘇媚,妳走不走?」),那個時候的旭驀然驚覺並且深信,這個世界正在用一種前所未見的凌厲之勢奔向毀滅與虛無。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救了。」旭輕輕撫著渾圓的腹部,慢慢的走,悄悄的說。「但是沒有關係,親愛的,真的沒有關係。媽媽只要能夠跟你還有馗一直在一起,無論這個世界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還是可以笑得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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