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4

【狂夫之言】30.蒼藍玫瑰

 
 
 
 
  十三歲少女站在玫瑰花叢前,想起聖艾修伯里的小王子深深愛著他的玫瑰。
 
  只有四根刺的玫瑰驕傲而虛榮,嫵媚而天真,謹慎而冷靜;他被她馴養,他對她忠誠,他為她哭泣。他有一頭金黃色的捲髮,他的頭髮是麥子的顏色。
 
  於是十三歲少女摘下花叢中最為紅豔的那朵玫瑰,揚手別在自己深棕色的髮上。疏於照料的花叢蔓生雜草,野化的家花依舊芬芳。
 
  十三歲少女眨了眨眼,她的眼睛比女王賜給父親的祖母綠胸針還要剔透晶瑩;十三歲少女眨了眨眼,踩著小跳步走近陽刻著巨碩玫瑰的洋房大門。白皙無瑕的雙臂輕輕推開金漆斑駁的門扇,家徽的玫瑰一分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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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歲少女們分站兩頭,一個急著縛手一個趕著綑腳。黑色連帽斗篷滑落在地,年輕肉體在銀色月光的照耀下顯得迷幻朦朧,卻青澀得誘人。
 
  深金的髮與碧綠的瞳,孿生的十七歲少女們擁有和母親高度相似的美貌。然而她們的么妹,十三歲少女擁有父親的髮和母親的眼,生來便是她們望塵莫及的甜美可人。
 
  十三歲少女的嘴裡塞著被揉成球團的緞帶,安安靜靜的躺在無枕無被的單人床上,安安靜靜的看著姊姊們手忙腳亂的綁住她,手忙腳亂的翻閱一本殘破不堪的厚重黑書,神色緊張的壓低聲音交頭接耳。單人鐵床擺在閣樓中央,棄置多年的閣樓塵灰漫揚。十三歲少女知道姊姊們在想什麼,也知道自己身上即將發生什麼,儘管如此她依舊不掙扎不嚎啕,依舊安安靜靜的看著十七歲少女們眼裡的決絕逐漸點亮。
 
  十七歲少女闔上黑書,十七歲少女拿出匕首。十三歲少女安安靜靜的看著姊姊們一左一右站在床邊,亮晃晃的匕首高高停在胸口上方,四隻手緊緊握著匕首,緊緊握著彼此。
 
  她和她和她,誰也別想逃。
 
  十三歲少女安安靜靜的聽著十七歲少女們低聲吟誦自己似曾相識的語言,安安靜靜的看著十七歲少女們的臉上浮現焦慮浮現害怕浮現期待浮現瘋狂。
 
  銀光降下的時候,口不能言的十三歲少女安安靜靜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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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扇之後是一片蕭瑟。
 
  厚重塵埃掩覆傾倒傢俱,支離破碎的水晶吊燈大範圍點綴了黯淡殘破的地毯。十三歲少女眨了眨眼,十三歲少女踩著影子邁步向前。
 
  繞過碎片,穿過大廳,熟門熟路的踏上大理石階梯。每往上一階,深棕的髮就金了一分,翠綠的眼就藍了一點。
 
  走完正中間的階梯之後,走上左手邊的階梯之前,站在褪色的家族畫像下方的十三歲少女依舊穩穩別著紅色玫瑰,玫瑰下方的微捲髮絲閃著深金的光芒。
 
  十三歲少女眨了眨眼。她的眼睛是海的深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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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帶回一個黑髮藍眼的東方臉孔的少年,他的眼睛像極了她們父親的眼睛。
 
  無法諒解父親的母親從不吝於表達自己對十五歲少年的憎惡之情。十七歲少女們對新來僮僕的所作所為,母親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即便讓父親為難,即便挨母親責罵,姊姊們的冷嘲熱諷始終無法阻止十三歲少女私下親近十五歲少年。對她而言,他的容貌他的種族他的身分他的血統都是無足輕重的議題,他只是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會聽她說話對她微笑的人。
 
  真要說起來,十三歲少女最喜歡的其實是十五歲少年的聲音。無論在舌尖彈跳的是他的母語抑或她的母語,十五歲少年的聲音永遠和十五歲少年一樣溫柔。
 
  十七歲少女們自豪於己身的美貌,她們甚至願意無所不用其極,只求讓這份驕傲維持到天荒地老。十七歲少女們聽聞遙遠的東方存有長生不老的妙方,極力慫恿十三歲少女向十五歲少年打探箇中詳情的她們全然遺忘自己一直都看不起只有一半東方血統的他。
 
  黑髮藍眼的少年還不能很流利的使用這個國家的語言,致使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慢很輕很小心。
 
  十五歲少年對十三歲少女說,因為她是這個國家裡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所以他願意告訴她任何她想知道而他知道的一切。
 
  十五歲少年對十三歲少女說,在他母親的祖國,長生(ageless)和不老(always young)其實是兩件看似對等卻截然不同的事。
 
  十五歲少年對十三歲少女說,在遙遠的東方,長生不老的妙方不過是一則又一則古老得無法分辨真偽的傳說與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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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歲少女走完左邊的大理石階梯,十三歲少女抵達二樓。
 
  拐彎,直走,拐彎,直走,推門入內,走向壁爐。白皙無瑕的手輕輕按凹壁爐最右邊的那塊磚,耳際旋即響起機關運作的不和諧音。一道暗門出現在壁爐右方,一條上旋的樓梯在晦暗的通道裡若隱若現。
 
  十三歲少女看著滑開的暗門,看著上半截隱沒在黑暗中的螺旋梯,開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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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歲少女們匆匆換下染血的洋裝,連同黑書連同匕首連同斗篷連同十三歲少女的屍體一起搬上推車。推車墜下懸崖的時候,她們有一種將罪行成功掩埋在無盡深處的快感。
 
  遠行歸來的父親和母親用盡千方百計仍遍尋不著失蹤的么女,心灰意冷之際只得接受孿生女兒們「妹妹趁著夜深人靜偷溜出門,卻再也沒有回來」的悖理說辭。十七歲少女們再度成為父母悉心呵護的唯一寶貝,芳華正盛的Vivian和Barbara仗著年輕貌美而恣意揮霍追求者眾的噓寒問暖,眼界甚高的她們從未對誰表露絲毫真心。
 
  Vivian十九歲的時候,Barbara依舊是十七歲的模樣。
 
  Vivian廿三歲的時候,Barbara依舊是十七歲的模樣。
 
  Vivian廿七歲的時候,依舊是十七歲模樣的Barbara尖叫著被關進閣樓。
 
  以玫瑰為家徽的家族的二女兒不會變老。沒有人不會變老。以玫瑰為家徽的家族的二女兒如果不是魔女,就是怪物。
 
  奴僕竊竊私語,貴族議論紛紛,追求者眾的眼底無不寫滿驚懼。心高氣傲的母親無法承受流言蜚語的打擊,失足墜下二樓陽臺的時候不幸頭先著地。
 
  喪子。喪女。喪妻。餘下的兩個女兒,其中一個若非不老怪物即是惡魔使徒;另外一個貌似尋常,然而孿生的她會不會有朝一日也變成怪物,沒有人知道。
 
  位高權重的父親抑鬱而終之後,偌大的洋房人去樓空。無處可去的Vivian隻身守著宅邸,卻說什麼也不肯將Barbara放出閣樓。──尋獲黑書的是她,擬定計劃的是她,氣喘吁吁的將推車推落懸崖的也是她,為什麼越變越老的人不是Barbara?
 
  她只是想要美得不可方物。為了這個願望,她甘願窩進閣樓變成怪物。
 
  廿九歲的時候,Vivian發狠砸爛洋房裡所有能夠映出容貌的杯與盤與窗與鏡。
 
  很久很久以後,已經老得連呼吸都很辛苦的Vivian走進閣樓,走進當年她們攜手殺了么妹獻祭,而今囚禁著Barbara的閣樓。
 
  孿生胞妹瞠著碧綠的眼,散著深金的髮,直挺挺的躺在無枕無被的單人床上。沒有鼻息,沒有心搏。
 
  年邁老婦顫抖著摸上十七歲少女的臉。美麗容顏的觸感竟全然等同自己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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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歲少女在黑暗中拾級而上。
 
  每往上一階,深金的髮與海藍的眼就淡了一點,纖瘦身形就大了一分。
 
  在閣樓門前站定的時候,伸手推開閣樓門板的時候,別著紅色玫瑰的十七歲少女有著和上等絲綢一樣柔軟的淡金色捲髮,以及和無雲天空一樣蔚藍澄澈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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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喜歡珍珠的渾圓潔白。母親最喜歡的珍珠項鍊消失無蹤。
 
  恃寵而驕的雙子昧著良心作出偽證,遭到刑求的十五歲少年屈打成招。
 
  十三歲少女趁著夜色溜進地窖。地窖瀰漫酒香,傷痕累累的十五歲少年倚牆而坐,鮮血流了滿頭滿臉。他什麼都看不見。他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停在身邊。
 
  黑髮藍眼的少年竭盡全力咳出喉間積血,奄奄一息的他勉強把話說得斷斷續續。
 
  十五歲少年說,其實我知道妳是誰,從我來到這個家的那一天開始,光聽妳的名字,我就知道妳是誰。
 
  十五歲少年問,如果我用我的靈魂向妳承諾永遠的忠誠,妳可以幫我實現一個願望嗎?
 
  十三歲少女沒有說話。十三歲少女蹲下身子,在他額上輕輕一吻。他的血瞬間紅了她的脣。他什麼都看不見。
 
  十五歲少年開心的笑了。十五歲少年知道她答應了。
 
  這個世界有兩種悲劇,一是願望難遂,一是願望得遂……請答應我,無論如何都會實現她們的願望……無論如何都請讓那兩個賤貨均分她們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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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人床上直挺挺的躺著瘦骨嶙峋的Barbara,狀若乾屍的她依舊維持著十七歲的美貌。Vivian趴伏在床沿,五官埋進臂彎,髮旋正對門口;閃閃發亮的深金長髮變得蒼白稀疏,頭皮上的斑點清晰可見。
 
  十七歲少女站在閣樓門口,淡金捲髮宛若絲絨,天藍眼瞳宛若蒼穹。穩穩別著豔紅玫瑰的十七歲少女走進閣樓走向床邊,安安靜靜的看著數百年前的血親,居高臨下的看著Vivian的頭皮與Barbara的臉。
 
  良久,乾癟老婦緩緩抬頭;碧綠雙眼黯淡而渾濁。
 
  「...Who are you?」
 
  老婦顫抖著聲線顫抖著脣,氣若游絲的開口。
 
  「I'm Lilith, sister. I'm YOUR sacrifice.」
 
  十七歲少女,Lilith開心的笑了。
 
  「Lilith...Lilith...」
 
  老婦以幾不可聞的聲量反覆喃唸著同一個字眼,渾濁的眼渙散空洞。然而就在某次的音節收尾,老婦突地露出恍然的神情,似是終於記起「Lilith」究竟是誰。
 
  就像填字遊戲那樣,只要起了一個端倪,所有東西都會接二連三的浮上檯面。
 
  「...The feathers are as dark as night...」
 
  老婦想起自己為了取得黑書,曾經趁著黃昏,隻身溜進荒蕪的墓園揮汗掘墳。群鴉盤據枝頭,沙啞啼鳴猶在耳際。
 
  「...The bones are as white as snow...」
 
  老婦想起自己為了一夜好眠,曾經壯著膽子,硬拉著共犯走到崖邊往下張望。木板破布碎紙骸骨,么妹的骷髏雪亮得刺眼。
 
  「...The roses are as red as blood...」
 
  老婦想起陽刻在洋房大門上的家徽,想起屋裡屋外栽種的無數玫瑰。紅色的花朵綠色的葉。燦金的麥穗蔚藍的天。
 
  「...How about you, my beloved Lilith?」
 
  老婦仰首。少女垂眸。
 
  「Which FUCKING color do you belong to?」
 
  老婦瞠大碧綠的眼,兩潭渾濁淨是灼熾的恨;少女笑彎天藍的瞳,綽約婀娜的肉體微微前傾,鼻尖即將觸及鼻尖。
 
  「I'm blue, dear Vivian.」
 
  十七歲少女的聲音宛若銀鈴清脆。
 
  「Not the blue of ocean, not the blue of sky.」
 
  十七歲少女的笑靨宛若美酒甘醇。
 
  「I'm the blue of THE rose, and the color of your nightmare, too.」
 
  十七歲少女謹慎而冷靜。
 
  「You both want to be ageless and always young, don't you?」
 
  十七歲少女嫵媚而天真。
 
  「Congratulations. For dreams come true...FOREVER.」
 
  透明淚珠摻著泥黃眼屎滾落粗糙臉頰的時候,豐潤脣瓣勾起的弧度動人且凍人。
 
  「You deserv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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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髮藍眼的少女步出洋房。黑髮藍眼的青年安安靜靜的佇在花叢與花叢之間。
 
  她奔向他。他張開雙臂笑著等她。
 
  她撲向他。他收攏雙臂緊摟著她。
 
  白皙無瑕的手撒嬌似的環上他的頸,細瘦強健的臂膀順勢將她打橫抱起。
 
  「Let's go to find my Adam.」
 
  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用聽不出情緒的嗓音含糊的說。
 
  「As you wish, my Lady.」
 
  他嫻熟的回以這個國家的語言,聲音懇切溫柔一如數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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