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3

【狂夫之言】27.君莫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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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很忙,每年總要將大江南北走上個三五十趟。
 
  大哥也總是往京城跑。城裡人多店多東西多,適合交換各種有形無形的事物;像是貨儲,像是情報,像是利害關係。
 
  有一回,睽違數月的大哥才剛從江南還河北返家,一盞茶喝沒幾口,便又風塵僕僕的趕去城裡與生意夥伴碰頭。十來歲的江水寒逮著了機會,仗著江月白向來疼他寵他,硬是嚷著要跟著上京開開眼界。
 
  想當然耳,江月白怎麼可能拗得過他。
 
  到了京城之後,隨侍的家僕先行前往客棧安置行囊,江水寒則跟著大哥在馥郁閣前下了馬車。妖嬈嫵媚的絕色麗人很是熱情,令得初涉煙花的江水寒不甚自在,整個人縮蟄在大哥身邊,指尖緊緊掐著大哥的衣袖,一雙眼半是畏怯半是好奇的打量所有來人。
 
  京城真的好大好繁華啊……。
 
  門檻後方的視界更為富麗堂皇;江水寒還沒來得及細看,便和大哥一起讓人領著往牆隅走去。靠牆近隅的廳緣同樣擺著幾張桌,上頭淨是熱騰騰的酒菜,三、四位未曾謀面的叔叔伯伯圍坐在其中一張桌旁,明顯是在候著什麼。
 
  大哥是來談生意的,不是來玩的。你可別四處亂跑,知道嗎?入座之前,江月白附在江水寒耳邊,輕聲說道。
 
  酒很香醇,菜也很美味,江水寒忍不住多喝了幾杯多嚐了幾口,但是大哥除了在入座時讓叔叔伯伯們罰了三杯酒,之後再沒見他舉杯或舉箸。雖然有點兒擔心大哥的身體吃不消──先是舟車勞頓的回到家,接著又馬不停蹄的趕赴京上;打從返抵家門迄今,江月白總共只喝了半盞茶與三杯酒,其餘什麼也沒吃──,但是臨行前江水寒答應過絕對不會干擾大哥談正事,所以無論再怎麼擔心都只能摸摸鼻子,安安分分的吃菜喝酒。
 
  席間數度有美豔女子前來勸酒,最後都讓江月白笑著打發。她們好像對大哥很感興趣呢……。江水寒邊想邊舉杯,眼角餘光不自覺的往上飄,飄啊飄啊飄上了二樓,不意落在一張雍容明豔的臉上。徐娘半老的中年美婦居高臨下的俯瞰眾聲喧譁,眉宇間透著淡漠透著冷然,貌似與舞榭歌臺之儔毫無關聯;然而那份超然絕俗的強烈存在感卻又明著暗著昭示著,她與這棟樓閣不無關聯。
 
  ……好個閉月羞花的婦人。逐漸習慣鬧騰氛圍的江水寒恢復慣常自若,手上好整以暇的擱下酒杯,暗裡仍瞅著那張風韻猶存的容顏不放。這麼美麗的婦人會是誰呢?是這個地方的鴇母嗎?但是這兒要說是青樓,卻又與青樓有些不同哪……
 
  ──江公子,別來無恙?
 
  驟然響在近旁的女聲停頓了江水寒舉箸的手,同時牽去他覷著美婦的視線。一名揣著琵琶的緋衣女子不知何時走到大哥跟前欠身行禮,翠黛絳脣笑容可掬,滴溜溜的星眸很是多情。
 
  相較於這棟樓閣裡的其他女性,緋衣女子的相貌與聲嗓只能算是中上等級;然而江水寒不知怎的竟愣在當場,舉箸的手就這麼懸在半空不進不退,眼底心裡滿滿都是緋衣女子的巧笑倩兮。
 
  酒突然變得不香不醇,山珍海味此刻嚐來全如嚼蠟。
 
  大哥稍稍抬眼,對緋衣女子淺淺一笑算是回應,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便又給那些叔叔伯伯們拉回下半年的買賣話題裡。
 
  ──阿紫。
 
  很輕很輕的一聲呼喚自高處傳來。緋衣女子仰首,恰巧與中年美婦的視線對個正著。後者沒有蹙眉沒有啟脣,前者對著大哥再次矮身行禮,隨即輕移蓮步走到階前,頭也不回的揣著琵琶拾級而上。
 
  臨走之前,緋衣女子漫不經心的朝江水寒輕輕一瞥。
 
  那是全然無情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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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紫,我替妳贖身好不好?
 
  ──水寒他……水寒是我弟弟,就是前幾天跟著我來馥郁閣的那個少年。那孩子說是對妳一見傾心……話先說在前頭,阿紫,贖身這件事是我的主意,和水寒一點關係都沒有。
 
  ──爹娘過世得早,水寒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知道自己對他寵溺得緊,但是那孩子是我唯一的親人,更是江家綿延香火的唯一希望。時至今日,要我對他不疼不寵是決計辦不到的。
 
  ──所以阿紫,就當我拜託妳,跟我回鄉好不好?
 
  ──我不求妳委身水寒……別誤會,阿紫,我不是嫌棄妳的出身,真的。歌伎舞伶也是人,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沒什麼好瞧不起的。況且我娘在嫁給我爹之前也是一名歌伎哪。
 
  ──這些年來,我在外頭奔波的時間越來越長,沒辦法常常待在家裡陪著水寒。所以我希望妳能替我陪在他身邊,盯著他讀書練字什麼的,別讓他成天遊手好閒,像個沒事人似的。
 
  ──我知道妳對水寒毫無男女之情,但是那孩子不過十來歲,這個年紀說什麼戀慕啊鍾情啊,沒準兒只是情竇初開時的意亂情迷。再過幾年,水寒就該加冠了。等他成家之後,妳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江月白絕對不會吭聲半句。
 
  ──所以阿紫,妳願意等到那個時候嗎?
 
  ──江家的宅子離京城是有段距離,跟京裡比較起來可能稍嫌偏遠了些。但是那兒山好水好,鄉親們也很和善,是塊不可多得的清幽之地,也是我引以為傲的故鄉。阿紫,妳要是去了,包准會喜歡上的。
 
  ──鄉下地方不像京城這麼繁華,物資什麼的也不是很充裕……話雖如此,阿紫,我還是希望妳同我一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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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月白十三歲初次上京,同年住進學堂;隔年,那個少年在學堂外頭負手而立,讓人領到夫子跟前叩拜的時候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隔年的隔年,江月白只要得空就會反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隔年的隔年的隔年,那個少年微蹙著眉,笑得很安靜,轉身離去得很安靜。
 
  那一年,江月白十六歲。
 
  那一天,竇雪紅,那個少年的十五足歲還沒有滿月。
 
  於是江月白記憶中的竇雪紅始終是十五歲時的慘綠少年:風流倜儻,我行我素;比起四書五經更喜歡吟風弄月,比起飲酒更喜歡品茶;總是那樣不溫不火的笑著,總是那樣似笑非笑的笑著。竇雪紅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即便關係親密如江月白,知道的也比常人多不了多少。生母是妾,死於難產,七歲開始跟著養母生活,「竇」是生父的姓,「雪紅」是養母後來起的名。這些片段看似零落,卻是江月白掌握的全部。
 
  ──令堂似乎是一位相當風雅的人呢。
 
  ──我還沒見過比她更了不起的人!
 
  提起那位夫人的時候,江月白見著了結識三年以來,竇雪紅最是由衷的心花怒放。他笑的方式很特別,先是眉心輕輕攏起,接著才是嘴角緩緩上揚。無論是譏諷是輕蔑是無奈是落寞,抑或難得一見的喜上眉梢,竇雪紅都是這麼笑。
 
  與兒女情長兩相權衡,當年的江月白選擇不繼續愧對──身為長子卻無法克盡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還有什麼字眼能比「愧對」更適合形容自己──年邁雙親,於是他率先鬆開交握的手,於是竇雪紅的揚長而去再合理不過。太過痛苦所以不得不忘掉,太過美好所以捨不得忘掉;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無法善終的感情逐漸化為兩股相互糾裹彼此撕咬的力道,在江月白體內日復一日瘋也似的咆哮。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說記得就能記得,也不是說忘記就能忘記。即便如此,記憶仍舊隨著韶光荏苒悄悄褪色,變得灰暗斑駁,不復曾經。十多年來,儘管竇雪紅的身形輪廓一直都被江月白深深銘刻在腦海心湖,輪廓之內的線條與顏彩卻逐漸淡去,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原本以為就要忘盡了,卻又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斷被加深的內裡筆觸正逐漸同外部輪廓妥妥貼貼的合而為一,才正要替失而復得的記憶狂喜不禁,豈料那道剪影最後竟成了江水寒的模樣。
 
  江月白記憶中的竇雪紅始終是十五歲時的慘綠少年,而再過幾個月,江水寒即將成為十五歲的少年。這些年來,每當半大不小的江水寒跟前跟後的黏他纏他,江月白總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十六歲少年,每天每天,只要回頭,這輩子最愛的人就在身邊。
 
  意識到這一點的江月白開始感到害怕。
 
  一個是他甘願拋捨一切與之偕老的戀侶,是過去三十年來無出其右,而今僅供憑弔的美好;一個是他兄兼父職親手拉拔帶大的胞弟,是當下生活的重心,是未了的責任,也是往後最大的珍惜。素昧平生的兩者擁有截然不同的外貌,個性與嗜好卻相似得令人驚詫:風流倜儻,我行我素;比起四書五經更喜歡吟風弄月,比起飲酒更喜歡品茶;對於那些以自個兒的身家為評論主題的流言蜚語悉數置若罔聞,兀自踩著沉穩而堅決的腳步,半是執拗半是挑釁的走著想走的路。
 
  ……他們的個性是很像,但是笑容不一樣;沒有人可以笑得跟他一樣,所以他絕對不會是他。江月白一而再而三的自言自語自誡自警。因為他們都是……或者曾經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才會一時走神看偏了眼,把兩種「重要」混為一談。
 
  說是這麼說,江月白卻對自己的處境再清楚不過:現在的他就跟釜魚阱虎差不了多少,再多的外觀內省都是困獸猶鬥,強自鎮定的舉措終究是欺己欺人。從意識到江水寒的形象逐漸與記憶中的竇雪紅重疊的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再也無法冷靜分析仔細思考,自己用來定義江水寒的「重要」究竟仍是基於血濃於水的親情羈絆,或者業已摻雜了對「那個人」和「那個時候」的眷戀與追念。──假使江月白對江水寒的寵溺不啻是對至親的疼惜,那就表示他為了彌補這份懸宕多年的缺憾,從而將相依為命的小弟視作竇雪紅的替身,好讓自己得以一股腦兒傾注所有眷念,好讓自己能夠活得輕鬆一點。
 
  ……倘若真是如此。江月白五內俱焚的想。我就算是死透了,也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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