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15

【狂夫之言】16.蟬鳴(上)

 
 
 
 
  夏末。
 
  青年頂著甫睡醒的亂髮,懶洋洋的倚著面海陽臺的欄杆。劈面而來的海風挾有鹹味與澀味,白色扶桑大大咧咧的綻於群青襯衫,石製品的冷硬透過溫暖的肌膚緩緩滲入末梢神經,緩緩拉回迷離的神智。
 
  半晌,青年捨棄無機質的冰冷沁涼,慢悠悠的旋身走入室內。──身影即將與大敞的落地窗交錯的瞬間,忽遠忽近的浪濤聲隱隱透著翅翼破空的聲響,且益發壯大。
 
  青年回首的當下,恰巧望見一隻赤色大鳥化為一個紅眼少年,降自浩瀚蒼穹,棲於陽臺欄杆。
 
  然後,少年那雙鮮紅得過於妖異的眼對上青年漾著錯愕的、子夜泉水般漆黑深邃的瞳眸。
 
  「……在哪裡?」
 
  「……嗄?」
 
  「我問你在哪裡?」氣燄高張的少年躍下欄杆,逕自走向一頭霧水的青年;赤紅的眼沒有片刻挪離漆黑的眸。「交出來,那是我的。」
 
  青年搔了搔頭,困惑的看著明顯對自己抱持敵意的陌生少年。「你好像誤會了,我想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
 
  「還給我!」少年一把揪住青年的襯衫襟領,赤紅的眼陡地染上急迫與憤怒:「我知道牠在這裡!那合該是我的,像你這種卑賤的人類沒有資格將牠據為己有。聽見沒有?把我的伴侶還給我!」
 
  聞言,盈有不解的漆黑瞳眸平添幾許無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幢別墅一直以來都只有我一個人。不信的話,你自己進去搜到滿意為止吧。」
 
  眼看青年仍是一副不明所以,少年狠狠甩開群青的衣襟,疾步闖進屋內。青年也不尾隨,兀自留在原處整理儀容。
 
  「……那個傢伙,剛才在飛嗎?」
 
  大得異常的赤色羽族,氣急敗壞的清秀少年;青年絞盡腦汁,卻無法將兩個同樣鮮明的形象做出合理的混融。
 
  「……算了,說不定只是我的錯覺。」撓了撓被海風吹亂的髮,青年從屋內攜出一張摺疊躺椅,迎著一望無際的湛藍開展並且臥上。「與其作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還不如小憩片刻來得有意義。……晚安,這個世界。」
 
  意識褪去之前,一抹灼目的朱紅在眼瞼之間隱隱燒過天際。
 
 
 
 
  ■
 
 
 
 
  黃昏。
 
  浪濤聲依舊遠了又近近了又遠,橙紅的晚霞卻悄悄暖了整個世界。青年半睜著眼,軟綿綿的攤在躺椅上,愣愣望著天與海的分界在遙不可及的陽臺之外的彼端糊成和白晝時那份清冷截然不同的溫暖。
 
  再等一會兒,一切都會墮入無邊的黑。青年懷想著夜,身子怠惰得連一根指頭都不願挪移。然後再過幾個鐘頭,晨曦就會劃破那片鋪天蓋地的玄暗,世界便得以重返應有的顏彩,恢復該有的生機盎然。
 
  (……這樣的光景,我還能夠看上幾回?)
 
  「──果然是你。」
 
  一道裹著惱怒和悲傷的嗓音驟然響起,狠狠捏握住青年飄忽的思緒。後者吃力扭轉睡僵了的脖頸,視線緩緩聚於圈住陽臺的欄杆。
 
  赤眼少年蹲踞著,以一種即將翱翔的姿態。
 
  「……什麼東西果然是我?」許許多多的疑惑在青年腦中翻攪。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你找到你的伴侶了嗎?你的表情為什麼那麼悲傷?你真的是一隻鳥嗎?你的羽毛和眼睛為什麼比火還要紅?你為什麼有辦法化為人類的模樣?你所幻化的皮相是否就是你在尋找的對象?……難以盡數的疑慮在腦中翻攪,衝破牙關的卻只有這麼一句話。
 
  欄杆上的少年直勾勾的望進青年的惺忪睡眼,極其坦然的目光讓後者輕易看盡兩潭朱紅內漾著的情緒。
 
  一份靜謐而雋永的憂傷。
 
  「……要怎麼做?」
 
  「……嗄?」
 
  「我問你要怎麼做?」少年蹙眉,被夕陽染成木棉色的五官透著無奈與不耐。「你心中的悲傷應該有辦法消弭吧?告訴我,我來動手。」
 
  青年怔望著少年,好一會兒才道:「……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它妨礙到我。」貌似不願多談的少年擰著眉,信口拋出數個音節權充回覆。「廢話少說,你到底要不要告訴我?」
 
  夜晚搶在青年答腔之前降臨,無垠海面頓時染上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墨色。點點星光綴著同樣漆黑的天空,一明一滅彷彿誰正眨著眼,慵懶卻仔細的看顧人間。
 
  拂面的夜風溫柔而沁涼,徹底驅逐炎夏獨有的燠熱時一併喚回青年置於夢鄉的思緒。再三咀嚼少年的話語後,趕在沉著臉的不速之客啟脣之前,躺椅上的青年朝耐心盡失的少年揚起一抹笑。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的命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我的悲傷、我的存在妨礙到你,能否請你稍微忍耐一下,再等待一段時間?不需要太久,真的。夏天結束之前,我就會死去。」
 
  夜色緩緩加深,青年的笑容和群青的衣衫漸漸喪失輪廓;彷彿只要再來幾陣風就能使之散佚於空氣,那般朦朧。
 
  青年的臉依舊向著少年所在的方位;他已經看不見他了,在無月的黑暗中他只看得見星子紛雜和自己的未來。他看不見他,但是他知道那雙赤紅的眼仍然死死盯著他。
 
  「……好。」面前的黑暗響起一份不甚情願的妥協:「我留在這裡,等你死去。」
 
  「那麼,」青年笑語:「雖然我們不會認識太久,不過基於禮貌,還請容我介紹一下自己。
  「你好,敝姓葉,單名蟬。葉是葉子的葉,蟬……就是夏天時很吵的那個蟬。」
 
  面前的黑暗靜默了一會兒,突地被一團陡現於半空的火焰奪去一方寂然。無視任何定律任何原理,獨自舞竄於少年頰側的模樣像極了鬼燐森森,異樣的橘紅顏彩將清秀五官映成一片灼目的彤。火苗閃動著,少年的臉在黑暗中忽隱忽現,時大時小的陰影不住游移,襯著時近時遠的浪濤聲更顯虛幻。現在的你如果自稱為勾魂索命的鬼使神差,我絕對會深信不疑。青年怔怔望著火光下少年悠晃著的容顏,暗忖。
 
  「我是鸞。」少年壓低聲嗓,語帶優越;殊種異族的優越。「為了尋找此生唯一的伴侶而來,為了與此生唯一的伴侶邂逅而存在。」
 
  「……那麼,鸞。」青年從躺椅上起身,緩步走向和火光一同搖曳的少年,站定之後朝著那抹嬌小身影伸出右手,微笑。少年盯著青年的手,沉默片刻後困惑的伸出右手,卻是以一副「施與」的樣態。
 
  錯愕與不解在眼底一閃而過。青年就著彼此的手勢執起少年的手,原欲呈現的友好交握轉為不常見的西方禮數;帶著笑意烙上手背的,是一枚雲淡風輕的吻。
 
  「很高興可以認識你,晚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