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04

【狂夫之言】11.弒

 
 
 
 
  弒。
 
  地位低的人殺死地位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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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神對峙。
 
  女人現在的行為,是被族規列為絕對禁忌的大不敬之舉。
 
  但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她只是一味的瞪著,憤怒的瞪著,一言不發。
 
  很久很久以前,女人有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重要到即使必須犧牲生命去守護,她也在所不惜。
 
  很久很久以前,神當著全族人的面,造出一次空前絕後的奇蹟。
 
  從此以後,族人對這位神明更加尊崇,更加敬畏。
 
  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女人便不再相信神,不再相信任何神蹟。
 
  因為那一次的神蹟,是用她最重要的東西當作祭品所造就的永垂不朽。
 
  神奪走了她最在乎的東西。
 
  既然如此,她憎恨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注視著高高在上的神,女人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逐漸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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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人對峙。
 
  神覺得這個女人很有趣,因為她是第一個敢直視自己的人。
 
  所有來到自己面前的人類,無論王侯將相抑或販夫走卒,沒有誰不是戰戰兢兢的匍伏在地,噤若寒蟬。
 
  這個人類很特別。神暗自忖度。那些凡骨口中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形容的就是這種生物吧?
 
  神笑著。不帶任何感情,僅僅是脣部線條的弧度改變。
 
  女人以一種幾乎可以凍結靈魂的漠然與神對視,眼底卻蟄伏著一種遠較地獄業火還要熾熱、還要澎湃的情感。
 
  神從未見過這種感情;出現在神跟前的人類從來沒有對他表現過這種感情。
 
  可是神知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這種感情叫做憎恨。
 
  於是神,感到疑惑。
 
  他以為所有的人類都愛他,都敬畏他,都膜拜他;他以為每個人類都視自己為凌駕寰宇的存在。
 
  神沒有對人類降過任何災害;所以他不懂,為什麼眼前的女人會對自己產生如此濃烈的敵意。
 
  神知道自己在乎女人,卻不知道自己在乎的究竟是她人類的身分,還是她的憎恨。
 
  突然間,神察覺到一種他同樣沒有見過,卻同樣毫無理由的知道該如何名之的情感在體內醞釀。
 
  害怕。神感到害怕。
 
  更令神難以致信的是,他竟然因為害怕而不願承認自己害怕;儘管只是一瞬的光景。
 
  俯瞰著毫無懼色的女人,神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逐漸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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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恨我。」神說。
 
  「我應該恨你。」女人說。
 
  「為什麼?」神問。
 
  「很久很久以前,你奪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女人答,眼底是憤怒是怨恨是寂寞是悲痛欲絕。
 
  神沉默。他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他甚至不懂什麼叫做重要。
 
  「所以妳恨我。」半晌,神說。
 
  「我沒有理由不恨你。」女人說,表情是執著是不屈是堅持是據理力爭。
 
  「我可以把妳最重要的東西還給妳。」神說。語氣裡隱隱有著連神也聽不出的乞求。
 
  「不可能。」女人說。她聽不出神的讓步,她只看得見自己的仇恨。
 
  「我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足以實現所有的願望。」神說。
 
  「很久很久以前,當你對我族的冀求做出回應的同時,已經徹底摧毀我原有的虔誠信仰。」女人說。眼底閃過一絲掙扎。
 
  「我是神,我可以使荒漠翠綠,我可以讓日夜顛倒,我甚至可以令炎夏降雪。」神的嘴角,因自信而上揚,因高傲而上揚。
 
  「但是你無法修復破碎的心。」女人咧嘴;神在她的眼中看見明顯的嘲諷:「你是神。位高權重,但不是萬能。」
 
  神再度察覺到,有某種前所未有的情感正逐漸浮上心頭;洶湧而灼燙,比憤怒還要強烈,比害怕還要深邃。
 
  女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在在提醒著神,他在女人的眼中和心中有多麼無能,多麼不值一文。
 
  「妳要什麼?」片刻,神問。頹然坐臥在寶座上的他,看起來很累很累。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最重要的東西。」女人笑答。字字有力,句句鏗鏘。
 
  神錯愕。女人的笑容美麗而殘酷,殘酷得讓神幾乎就要認定,她其實來自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
 
  突然,比眨眼還要短暫的剎那之後,神縱聲大笑。
 
  神的笑聲很大很大;大得足以響徹雲霄,足以震得百鳥飛離枝頭,足以激得眾湖泛起漣漪。
 
  女人蹙眉。
 
  她不懂神為何而笑。
 
  「妳說,妳要我最重要的東西?」神問。勉強止住不斷湧上喉間的笑意。
 
  「對。」女人答。眼底是與瘋狂相去無幾的認真。
 
  「可是妳已經拿走了啊!」無法壓抑的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要從寶座跌下。
 
  「什麼?」女人錯愕。她與神對峙至今,雙方任誰都沒有移開腳步。
 
  「女人啊,妳已經拿走我最重要的東西了。」神微喘的說,眼底隱隱有著淚光。「回去吧。去向妳的族人炫耀,妳是如何奪走神最重要的東西。」
 
  「我懷抱著虛空。」女人張開雙臂,以便讓神能清楚看見她的一無所有。
 
  突然間,被怨怒矇蔽雙眼的女人清楚的看見,神此刻的神情竟是那麼悲傷,那麼絕望。
 
  絕望。全知全能的神感到絕望。
 
  這可能嗎?這可能嗎?
 
  女人覺得她那早已失去顏彩的世界正一點一滴的扭曲,變得陌生得令她手足無措。
 
  「妳已經取走了,女人。妳現在應該感到滿足。」神說,魁梧的身軀逐漸淡化,逐漸朦朧。
 
  「我的掌心和我初來乍到時一樣的空。」女人說,睜著難以置信的眼睛。
 
  神在消失。
 
  像衣裳褪色那樣;神,正在一點一滴的消失。
 
  「精靈鬼怪、魑魅魍魎,全部都是因為被相信,所以存在。」神說。語氣很疲倦,很飄邈,很空靈。
 
  「可是你是神,執掌山川草木與蟲魚鳥獸。」女人說。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憤怒是怨恨是錯愕是驚慌,或者什麼都不是。
 
  「所以我更需要被尊敬,更需要被信服。」猶如女人出現之前那樣,神無情的笑了:「而妳,女人,妳徹底的排斥……」
 
  神沒有把話說完。神消失在寶座之上。
 
  飛離枝頭的百鳥紛紛斂翅回巢,泛起漣漪的眾湖漸漸澄明如鏡。
 
  女人看了空盪盪的寶座最後一眼,轉身離去。
 
  就在蛇腰旋扭的瞬間,女人突然明白,神方才究竟為何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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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後,女人弒神的舉動已經成為這塊大陸上家喻戶曉的故事。
 
  有人認為女人的行為大逆不道,僭越得罄竹難書;卻也有人把她視為顛覆局勢的英雄,誠摯的頂禮膜拜。
 
  很久很久以後,女人之所以與神對峙的原因,她的名姓和她最在乎的東西,都擱淺在時間乾涸的河床。
 
  所有人都繪聲繪影的向另一對耳朵描述神消失的瞬間;儘管他們明明沒有親眼目睹,卻依然有辦法講得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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