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15

【狂夫之言】09.春眠

 
 
 
 
  男孩哭啞了嗓子、哭紅了眼睛,卻仍然不見母親的蹤影。
 
  這片無名的林子很大、很綠、很陌生,不辨方向的他只能抽噎著當一隻落單的無頭蒼蠅。
 
  泠泠水聲在無形間牽引著腳步。河畔的女人望著男孩駐足於樹與樹之間,眼神中沒有他看她的愕然與迷惑。
 
  良久,她衝著那張滿佈淚痕的稚顏伸出手,順道遞上一朵燦爛的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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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
 
  女嬰誕生於第一滴雷雨落下的時候。
 
  衣衫在將她撈離水面時已經溼透,是乎他肆無忌憚的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以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
 
  「季。」他輕輕呢喃著一個名。
 
  雨水順著垂下的髮絲滴在軟軟小小的臉上,女娃兒彎起眉眼,自喉間發出一串模糊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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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
 
  淺淺的皺紋在第一片由綠轉紅的楓葉掉落的時候浮上她的臉。
 
  他們相偕在林間散步;她被他溫柔的攙著,不似夏天時挽住他臂膀的主動。
 
  踏在落葉上的腳步,他沉穩依舊,她卻出現隱約的蹣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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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
 
  第一朵梅花在枝頭綻放的時候是她病得不成人形的時候。
 
  鎮日臥在榻上無法動彈。他守著足不出戶的她,表情沒有擔憂也沒有焦急。
 
  沉重但微弱的呼吸迴盪在窄小的空間,緊閉的眼有一種與世無爭的超然。
 
  注視著老嫗枯槁的面容,男人啟脣問道:「這一次,也是在同樣的地方嗎?」
 
  半晌,她以輕得不能再輕的動作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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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
 
  她在第一聲杜鵑啼叫的時候死去。
 
  他將她打橫抱起的舉動溫柔而仔細,彷彿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玻璃製品。
 
  男人站上河床,熟練的將漸趨冰冷的身軀置入潺潺水流。
 
  腳步連同沉默的凝睇一併收回;在那具乾癟的屍體消失在無窮遠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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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又是夏天。
 
  「瞬。」夏天的時候,她喚他的嗓音像嬰孩般稚嫩、像銀鈴般清脆、像蜂蜜般甜膩。
 
  然後又是秋天。
 
  「瞬。」秋天的時候,她喚他的嗓音像母親般溫柔。
 
  然後又是冬天。
 
  「瞬。」冬天的時候,她喚他的嗓音像祖母般慈祥。
 
  然後又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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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妳叫什麼名字?」男孩牽著女人的手,怯怯的問。
 
  他的第一個春夏秋冬過去,答案沒有出現。
 
  「哪,妳叫什麼名字?」
 
  他的第二個春夏秋冬過去,疑問仍然存在。
 
  「妳有名字嗎?」
 
  他的第三個春夏秋冬過去,情況依舊如初。
 
  「喂,我說妳啊……。」
 
  第四個春夏秋冬過去、第五個春夏秋冬過去、第六個春夏秋冬、第七個春夏秋冬、第八個、第九個、……。
 
  「……我叫妳『季』好不好?」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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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秋、冬、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春、……。
 
  生、老、病、死、生、老、病、死、生、老、病、死、……。
 
  她以這種異質的模式活過很多很多年;儘管如此,她的記憶卻不可思議的宛若淙淙流水,無所間斷的相互銜接。
 
  他看過很多很多個季。每一個都很雷同,卻又明顯的與眾不同。
 
  與季相遇後的第一個春天,她死掉的時候,瞬哭了很久很久。
 
  後來的每個春天,他連悲傷的神情都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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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季而言,瞬的一年就是她的一生;相較之下,她的生命短暫得讓他無比驚愕。
 
  當她年輕貌美,他正英姿勃發。
 
  當她髮禿齒搖,他正英姿勃發。
 
  當她病入膏肓,他正英姿勃發。
 
  但是換個角度想,季說不定可以活得和日月星辰一樣久;而瞬,只是用一種很緩慢的速度走向奈河而已。
 
  當她年輕貌美,他已尸居餘氣。
 
  當她髮禿齒搖,他已尸居餘氣。
 
  當她病入膏肓,他已尸居餘氣。
 
  瞬覺得,彼此的名字其實矛盾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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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跟她同樣認為,水是生命的源頭。
 
  她之所以深信不疑,是因為己身即由水而生,死後亦歸於水。
 
  而他的無庸置疑,只是因為她的堅信有憑有據。
 
  如果硬要找出瞬和季的共通點,大概就這麼個舉世無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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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我死掉以後,妳怎麼辦?」
 
  蟬鳴響起的時候,瞬坐在河畔大石上,若有所思的詢問正不亦樂乎的打水漂兒的季。
 
  少女嫻熟的將扁石子逐一拋出,姿勢優美得如詩如畫;石子們靈巧的彈著跳著,井然有序的躍向河對岸。
 
  「你出生之前,我怎麼辦,就怎麼辦。」
 
  離開河岸的時候,季溫柔的攙著老態龍鍾的瞬,施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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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初,季死去。
 
  春末,瞬靠著河畔巨岩沉沉睡去。
 
  夏初,女嬰呱呱墜地。
 
  夏末,季在瞬長眠的土丘前置上一枚正橢圓的扁石子。
 
  秋初,季在瞬長眠的土丘前置上第一片由綠轉紅的楓葉。
 
  秋末,季在瞬長眠的土丘前置上最後一隻僵死的蟬。
 
  冬初,季在瞬長眠的土丘前置上一段附有白梅花苞的枝條。
 
  冬末,踽踽獨行的老婦特地繞來瞬長眠的土丘前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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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又是春天。然後又是夏天。然後又是秋天。然後又是冬天。
 
  週而復始,年復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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