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31

【狂夫之言】40.和親


 
 
 
【警告】因為是寫來自嗨的所以不建議敲碗,更不建議考證任何名物器制。
 
 
 
 
  上官琉璃簡直氣炸了。
 
  蒼色衣袍隨著疾步的動作飄著顫著,旋過每個轉角的姿態都是那般乾淨俐落,完美得令人嘆為觀止。
 
  若是尋常時候,那些個內侍宮娥們定會佇在自個兒的工作崗位上,遮遮掩掩的覷著上官琉璃直瞅,讚嘆他的言行舉止,讚嘆他的身段風範,將上官琉璃從頭到腳由裡至外好好頌揚了一番之後,方才對著那道蒼色剪影竊竊私語。當然,字裡行間淨是尊崇。
 
  此時此刻,內侍宮娥依舊退得遠遠遠遠,眉眼卻透著膽怯與畏懼,一個個無不垮肩垂首,噤若寒蟬。迂迴曲折的長廊只見上官琉璃黑著臉,唯聞昔日優雅的腳步聲正風風火火的朝金鑾殿而去。
 
  蒼色是王族的顏色。上官琉璃是當今聖上同父異母的胞弟,年方十九的雲朝二王爺。
 
  上官琉璃並不是會讓人望而生懼敬而遠之的存在;平時的他溫文爾雅、謙恭有禮、玉樹臨風、氣宇軒昂、足智多謀、仁民愛物,與當今聖上同樣允文允武,同樣是整個雲朝的驕傲。內侍宮娥文官武將幾乎都是看著兄弟倆長大的,雖然彼此恪守君臣分際,應對進退永遠是那套官腔官調,實際上卻有著家人般的深厚情誼。
 
  感情好歸感情好,總不能大大咧咧的攔下上官琉璃,劈頭就說什麼「早啊,王爺。您今兒個依舊是那麼光彩奪目哪」之類的話吧?一般的豪門世族也就算了,然而身為主子的上官氏既是皇室之家,有些話自然難登大雅。
 
  總而言之,尋常時候的上官琉璃著實相當敦厚親民。
 
  只要你不把話題扯到他的么妹身上。
 
 
 
 
  ■
 
 
 
 
  不過就是隔了幾座沙漠,文化……不,語言差異真的有嚴重到這種程度嗎?
 
  滿朝文武連同當今聖上,此刻正各自在心中吶喊著相同的疑惑。……帶點惱怒的。
 
  金鑾殿央堆著滿坑滿谷的貢物,奇珍異寶應有盡有。金髮碧眼的西域某國的第十三皇子不卑不亢的立在階前,身後是堆積如山的貢物,以及兩個欲哭無淚的隨從。
 
  請將公主許配給我。兩刻鐘之前,西域皇子以安置妥當的貢物為背景,朗聲說道。
 
  公主未屆適婚之齡,這樁婚事朕無法應允。兩刻鐘之前,青年皇帝如此答覆。
 
  兩刻鐘之後的現在,這個議題還在檯面上打轉。
 
  現在是怎樣?青年皇帝覺得太陽穴很痛很難受,然而礙於滿朝文武和西域使者在場,他沒有辦法伸手去揉。國家讓沙漠給阻了,難道連溝通能力都教滾滾黃沙給埋了嗎?朕都把話說到這個分上了,不能嫁就是不能嫁,這傢伙到底有沒有長耳朵啊?
 
  「請將公主許配給我。」西域皇子第……可能是第廿三或廿四次重申。
 
  「不成。」青年皇帝的決絕變得有些虛弱。
 
  「莫非陛下嫌這些聘禮太過單薄?」西域皇子煞有其事的擰眉思索。
 
  「問題不在聘禮。」青年皇帝覺得整顆頭都在隱隱作痛。
 
  「那麼,請將公主許配給我。」
 
  「公主只有九歲。」
 
  「她總會長大。」
 
  「……朕替你另謀婚事如何?高官權貴,豪門世族,總有誰家的閨女同你年紀相仿。」
 
  「陛下此言差矣。雖說排行十三,可我好歹是位皇子,怎能同王族以外的人成親?」
 
  「雲朝只有一位公主。」
 
  「是了,雲朝有一位公主。陛下,請將公主許配給我。」
 
  西域皇子的兩個隨從哭喪著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其中一個正萬分懊惱,自己為什麼會在十三皇子臨行前起了見鬼的好奇心,竟然懇求皇子把自己帶上,為的是增廣什麼該死的見聞;另外一個正忙著回顧自己的人生,過往種種紛紛跑過眼前,他甚至見著了自個兒青梅竹馬的那個姑娘。
 
  「朕說了,公主不能嫁。」我說殿下,你沒有發現雲朝皇帝和諸位大臣都在瞪你嗎?
 
  「可我此行前來,就只為了迎娶公主。」我說殿下,人家根本沒答應要把公主嫁你,是要迎娶什麼東西?還有,拜託你以後在啟程之前就把目的挑明了講好不好?你是皇子,是主子,君要臣死臣只能去死,但你好歹讓我們這些做部下的有個心理準備,別等刀子捅進肚子裡才告訴咱兄弟究竟為何而死可以嗎?……不對,這種事千萬不可再來第二次啊!
 
  「……換個請求吧,異邦的皇子,朕會盡力……朕會傾全國之力為你實現那個請求。」我說殿下,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對方老大都已經退到千里之外了,拜託你也跟著偃旗息鼓好不好?
 
  「我的請求只有一個,請將公主許配給我。」我說殿下,你可以去死嗎?
 
  「放……」
 
  「放肆!」
 
  再也壓抑不住怒氣的青年皇帝正待發作,一聲石破天驚的怒吼驟然炸開。滿朝文武和西域二使一齊轉頭,眾人的目光同時聚焦在金鑾殿口。
 
  西域皇子隨眾旋首,恰巧對上一雙黑若子泉的眼眸。
 
  蒼色是王族的顏色,蒼色朝服唯有接見重臣與舉行大典方會著上。青年皇帝端坐龍椅,身著蒼衣頭戴金冠;鮮少參與朝會的二王爺黑著一張俊臉,跨過門檻的腳步很優雅很得體,伴隨蒼色衣袍踏進金鑾殿的氣場卻明顯挾有山雨欲來之勢。
 
  青年皇帝與文官武將在二王爺現身的同時,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不,並不是說上官琉璃的口才頂好話術一流,能夠成功勸退這個滿不講理的異邦人的機率高過九成九;金鑾殿上一干人等如釋重負的理由,其實是因為……嗯,我們這麼說吧。
 
  上自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整個雲朝只有兩種人不知道二王爺對同父同母的胞妹,上官琉璃對上官瓔珞的呵護與其說是無微不至不如稱之病入膏肓。
 
  其中一種還沒出生。
 
  另外一種已經死了。
 
  換言之,上官琉璃出聲的瞬間即已註定上官瓔珞這輩子斷斷不會成為西域某國的十三皇妃。
 
  青年皇帝,上官琥珀不動聲色的往後靠去,身後龍椅的堅冷稍稍緩解了繃得過緊的神經與情緒。登基以來從沒遇過哪次朝會這麼累人……雖然對上官琉璃有些過意不去,但他現在真的很需要一些空間來放鬆自己,要不那句「來人啊!把這無禮之徒拖出去斬了!」恐怕會乘著攻心怒氣衝破牙關。
 
  皇弟啊,這傢伙就勞煩你……能擋多久是多久唄。
 
  然而被殿上眾人視為莫大麻煩(眾:什麼視為?本來就是!)的西域皇子並未由於那聲明顯是衝著自己來的疾聲斥責變了臉色。一雙碧眼始終盈溢著波瀾不驚的淡漠,有那麼丁點兒像是三尺之上的蒼穹,──遼闊得足以裝進萬事萬物,卻又從未將芸芸眾生放在眼中。
 
  相較之下,與其四目相對的那雙黑眸就顯得有人味多了:熊熊怒焰在深邃的瞳底翻攪,腳下踏出的每個步子都在裡邊激起一瞬火光。火光不疾不徐的逼近跟前,最後滯留在一臂之外。
 
  「公主不能嫁。」火的聲音平靜和緩,一字一字音韻鏗鏘。但是誰都聽出來了;上官琥珀聽出來了,文武百官聽出來了,兩名隨從也聽出來了,離得最近的西域皇子沒道理聽不出上官琉璃話裡的咬牙切齒。
 
  火的聲音是冰的溫度。
 
  西域皇子滿不在乎的挑了挑眉。他可不是被嚇大的。
 
  「怎麼不能嫁?論禮數,我做得盡善盡美;論身分,我同她門當戶對。」
 
  「她只有九歲。」
 
  「在我的國家,九歲已經足夠大得替自己的行為擔起全責了。」
 
  「那是你的國家。」此語脫口之時,一聲不以為意的哼笑於焉繞梁。
 
  雲朝君臣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兩名隨從同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不是吧?不過就是樁談不攏的婚事罷了,沒必要用這麼挾槍帶棍的態度說話吧?對方好歹是一國之主的嫡系子胤,皇弟你/王爺您臉上擺明了寫著「區區蠻夷不足掛齒快點滾吧」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拜託你/您再忍忍,態度再好上一些啊……保住公主固然是件天大的喜事沒錯,可被迫離棄安穩生活轉而同異族干戈以對這絕非百姓所樂見啊!
 
  毀了毀了毀了,這下真的毀了!殿下的自尊心一直都高到一種很誇張的境界,現在被個素昧平生的傢伙當面嘲諷自己的出身他不大發雷霆才奇怪!雲朝人不知道很正常,但打小和殿下一塊長大的咱倆可清楚得很!完了完了……若是就此和雲朝徹底撕破臉,聯姻不成反倒引發戰爭那就算了,問題是我們現在還待在別人的地盤上啊!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我們最初可是抱著求親的打算而來,武力準備什麼的僅能防身罷了;倘若現下當真落得兵戎相向的局面,我們這邊何止毫無勝算!根本連逃出生天的希望都很渺茫好不好!……殿下啊殿下,拜託你現在無論再怎麼生氣都千萬得忍住啊!咱倆還想看到明天的太陽故鄉的月亮啊殿下!……話說回來,剛才虎吼的就是這個傢、這個人嗎?如此單薄的身板竟能發出雷霆般的音量,真教人意想不到……即便在一國之君面前依舊不墜威風,雖不見有誰朝他跪拜卻也不見有誰出聲攔阻他的不請自來和兀自發言……這般說來,此人極有可能是皇室成員,沒準還是那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高權重……殿下,求你了,求你務必要給這個人好臉色看,因為他搞不好是我們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啊!
 
  相較於雲朝君臣的坐立難安和自家隨從的芒刺在背,西域皇子竟表現得像個沒事人似的,依舊是無禮無儀的(雲朝視角)站在那兒,不冷不熱的(隨從視角)睨著近在咫尺的上官琉璃,彷彿他們不曾對話,彷彿他不曾挾怒帶怨的蔑笑他的國家。
 
  然而五感俱存的西域皇子怎麼可能當真未見未聞。沒錯,尋常時候的自己定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扼住那個膽敢對他和他的故鄉出言不遜的傢伙的咽喉,或者先將那人揍得半死再問罪;但是現在,即便是已將此人話語聽得仔仔細細並消化得乾乾淨淨的現在,西域皇子仍舊直勾勾的瞅著那雙絕黑的瞳,再無其他動作。
 
  西域女子特有的健碩身軀頓時遮蔽了陽光卻也阻擋了危險,精實有力的臂膀緊緊圈護稚弱孩童,背上血痕雖然激出幾聲悶哼,然而將己身化為盾牌的她自始至終不曾懼怕,沒有退縮。
 
  母王的體溫,母王的呼息,母王的心跳,母王當機立斷的撲抱。
 
  視線交會的瞬間,他看見了明滅在母王眼底的濃情烈欲。
 
  那個年紀的十三皇子已經會主動攻擊那些譏嘲他的國家他的血統和他的父汗的傢伙。那天之後的十三皇子會殺了那些說他母王壞話的混帳,或者,明的暗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想方設法讓他們生不如死。
 
  濃得化不開的親情。烈如業火的保護欲。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寧可同窒礙於前的一切人事物同歸於盡的,誓不妥協的義無反顧。
 
  當年在母王眸底瞥見的東西,如今悉數烙在這名少年的眼中。
 
  西域皇子突然笑了。上官琉璃看著這個金髮碧眼的外鄉人莫名露出雀躍神色,心裡的不快益發高漲。
 
  開什麼玩笑!單憑這幾十樣奇珍異寶就想讓自己從小疼到大的寶貝么妹遠嫁異邦!還是嫁給這個吊兒郎當的蠻夷!這輩子別想下輩子沒門下下輩子也不可能!
 
  他在母后靈前發過誓的。在自己有生之年裡絕對不會讓瓔珞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和委屈。母后靈前父皇跟前皇兄面前,他的賭咒在啟脣之時即已成為畢生圭臬。
 
  天下蒼生是貴為天子的上官琥珀不可推卸的責任。
 
  上官琉璃的生存意義唯有上官瓔珞一人一生。
 
  「你們,你真不願將公主許配給我?」
 
  「對。」
 
  「即便我千里迢迢,不辭辛勞的帶著無數奇珍異寶前來迎娶?」
 
  「對。」
 
  「你就這麼狠心,執意見我鎩羽而歸?」
 
  「那是你的問題。」
 
  上官琉璃的口吻相當平靜──堂堂雲朝二王爺總不好當著百官和來使的面失了應有的儀態──,言辭卻是聾子才聽不出的鋒利。面對如此劍拔弩張的東道主,西域皇子聳了聳肩,轉而走向小山般的聘禮。
 
  金鑾殿上所有視線都聚焦在西域皇子身上。只見禮山前的他左看看右瞧瞧,來回逡巡的眼神像在端詳又若盤算;最後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便又走回上官琉璃面前,站定在一臂之外。
 
  雲朝君臣無人知曉西域皇子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同樣一頭霧水的兩名隨從不知怎的,或許是多年相處下來所(被迫)培育出的直覺使然吧?
 
  總覺得……殿下剛才好像決定了某件相當不妙的事情囧
 
  「不娶公主,可以。」
 
  西域皇子的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能夠清清楚楚的傳進眾人耳裡。
 
  此話一出,不僅君王欣慰百官竊喜兩名隨從差點喜極而泣,就連原先怒不可遏的上官琉璃都稍稍低了低高懸的心。
 
  無論如何,只要最後保得住瓔珞就好。如斯暗忖的上官琉璃本欲略盡地主之誼,開口說些息事寧人的客套話藉以替這齣鬧劇降下終幕,卻見西域皇子旋又笑開,甚至較方才更加燦爛。
 
  由於自家主子(千載難逢)的退讓而喜出望外的抬起頭來與同伴相視而笑因而從眼角餘光瞥見西域皇子臉上那抹歡快的兩名隨從瞬間煞白了臉。
 
  那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表情之一。
 
  那是他在昭告眾人自己決心去做某件事之前會出現的表情。──天知道他身邊的人已經為了這個笑容及其招致的後果吃了多少苦頭!
 
  「只不過……」
 
  殿下不要!
 
  殿下不管你要說什麼都拜託你住口啊啊啊啊啊!
 
  在兩名隨從準備衝上前去摀住主子的嘴甚或冒死將他打暈之前,西域皇子業已將手湊近上官琉璃的鬢頰,指尖慢悠悠的劃過後者因為情緒過激而透著薄紅的耳廓。
 
  「你必須答應,嫁我為妻。」
 
  摩娑著上官琉璃的耳垂,西域皇子笑容可掬的說。
 
 
 
 

2011-12-21

【浮生狂想】30.花前月下


 
 
 
  你的眼裡有光,你的脣上有糖。
 
  他們說你眼裡的光叫做希望,脣上的糖名為夢想。
 
  說什麼呢那些傢伙。吻你的時候我可沒瞧見驚惶以外的其他。
 
  歡愉之後將你連骨帶肉剁碎了摻進樁的泥壤。
 
  希望一覺醒來就能開出美麗的花。
 
 
 
 

2011-12-04

【浮生狂想】29.怎麼可能


 
 
 
  Lilith信奉禁慾主義。
 
  Cain實為弟控末期。
 
  Judas把錢財看得很淡。
 
  Icarus極其懼高。
 
  Pygmalion誠乃當代抽象藝術第一把交椅。
 
  Snow White的古銅色肌膚眾人稱羨。
 
  Sleeping Beauty嚴重失眠。
 
  Mermaid最後回歸大海,並未化身泡沫七彩。
 
  Cinderella在上馬車前扭傷腳,整整一週腳踝腫得像麵龜。
 
  Pandora終究戰勝蠢蠢欲動的好奇。
 
  Siren之聲嘔啞嘲哳難為聽。
 
  Mephistopheles認為舉凡交易皆應公正透明。
 
  Turandot抵制冤冤相報。
 
  Prometheus畏光怕燙。
 
  Medusa厭惡爬蟲的程度無人能敵。
 
  Cyclops擁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Narcissus說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
 
  Cerberus溫馴貼心。
 
  Banshee專職報喜。
 
  Dullahan對頸飾扣環甚感苦手。
 
  Orpheus續弦一位酒神信徒。
 
  Centaur連蝸牛都跑不贏。
 
  Quasimodo能將腰桿挺得比誰都直。
 
  Salome不會跳舞。
 
 
 
 

2011-11-29

【浮生狂想】28.卿卿我我


 
 
 
  「美人啊……」
 
  妳的掌輕輕貼上她的鬢頰,拇指緩緩摩娑淺淺瞇揚的眼尾。
 
  那雙黑玉般的瞳眸靜靜澎湃著最溫柔的海洋,數十年來一如既往。
 
  「都幾歲的人了,還談什麼美不美……妳是我的魔鏡嗎?」
 
  「親愛的母后,您打算先提煉毒藥還是先買蘋果呢?」
 
  午後。暖陽。窗邊。搖椅。妳將臂收回,懶懶枕上她蓋著毛毯的膝頭。
 
  一下一下又一下;她的手老了皺了起斑了,替妳順髮的力道暖和得一如既往。
 
  「累了就睡吧。一會兒咱倆到外頭走走,嗯?」
 
 
 
 

2011-11-27

【浮生狂想】27.驀然回首


 
 
 
  終於你回頭。
 
  那人遠遠的沉默。
 
  誰都明白那人和他交握的手究竟意味著什麼。
 
  但是先離開的一方無權寂寞不能喊痛沒有資格哭。
 
 
 
 

2011-11-22

【屍鬼】01.徹夏


 
 
 
【Ⅻ】
 
  外場村的夏天真的很夏天。
 
  火傘高張,蟬聲擾攘,彷彿要將所有生命烘燒成乾的炎熱就算是土生土長的你偶爾也有吃不消的時候。
 
  你知道夏野討厭外場村的夏天。
 
  你知道夏野討厭外場村。
 
 
 
 
【Ⅺ】
 
  去年夏天,結城家搬來外場村時曾在村民間造成不小的騷動。
 
  開設工坊的男主人,未冠夫姓的女主人,總是臭著一張臉的彆扭少年;都市來的年輕夫妻和他們的獨子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村裡的叔伯阿姨們茶餘飯後的嗑牙對象。
 
  在不經意的聽聞諸多關於結城家的小道消息後,你開始有些好奇外來者中歲數最小的那個究竟是怎樣的人。
 
 
 
 
【Ⅹ】
 
  「嗯?你是工坊家的兒子吧?」
 
  那天是你第一次見到他;這是你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結城家的兒子牽著爆胎的腳踏車隻身走著,眉間蹙有滿滿不耐。
 
  「爆胎了嗎?鄉下的路和都市不一樣,很容易爆胎的,要注意啊。我幫你修吧,來這邊!」
 
  「不用,謝謝。」
 
  毅然決然的將臉別開,明快俐落的截斷善意;你看著拒人千里的他,沒來由的有些好笑。
 
  這個人真的就和你聽說的一模一樣哪。
 
 
 
 
【Ⅸ】
 
  「我叫武藤徹。你呢?」
 
  「結城、小出、愛叫哪個隨便你。」
 
  「對了,我也有聽說你媽沒冠夫姓。那名字呢?」
 
  「唔!」
 
  「名字!只稱呼姓氏會容易混淆,我想直接叫你的名字。」
 
  「名字什麼的,怎樣都無所謂吧!」
 
 
 
 
【Ⅷ】
 
  當他牽著你來不及打氣的腳踏車氣急敗壞的離開,你以為下次見面會是很久很久以後。
 
  數天後,同一個人牽著同一輛腳踏車,用同一種表情出現在你家門口。
 
  「……輪胎又爆胎了。」
 
  狀似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的你其實正在思考這種時候應該如何回覆才恰當。
 
  最後,你笑著對他說了一句話。
 
  「我從你爸媽那邊聽說了喔,夏野。」
 
 
 
 
【Ⅶ】
 
  那個人不喜歡別人叫他的名字。
 
  聽說他的名字是他父親取的,聽說那個名字是古代貴族的名字。
 
  夏野不喜歡被外場村的人叫名字;不只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名字很像女人,你想,最主要的原因大概還是因為夏野打從心底討厭這個地方。
 
  這個三面環山地形狹長,聯外道路只有一條掠過村子邊緣的國道,連電車也沒有的超級鄉下地方。
 
  對你而言,外場村裡住的幾乎都是從小就熟識的人們;對夏野而言,這座村子是他亟欲逃離的囚籠,國道盡頭的繁華則是截至目前為止最迫切的想望。
 
  所以他總是傲然立於柏油路上,專注而決絕的看著南方。
 
  你偶爾會想,待在外場村和被人直呼名字相比,夏野到底比較討厭哪一種?
 
 
 
 
【Ⅵ】
 
  其實你並沒有刻意接近他的打算。
 
  你會和他慢慢熟起來,僅僅是因為你們在同一個站牌搭公車去學校所以常常見面,就這麼簡單。
 
  然而這個原因卻成為日後他逐漸親近你的契機;說老實話,你真的始料未及。
 
  一開始,你真的只是抱著敦親睦鄰的心態向他攀談。
 
  絕無二心。
 
 
 
 
【Ⅴ】
 
  很偶然的,你有了一個祕密。
 
  真要講起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純粹是因緣際會的小小發現。
 
  夏野討厭自己的名字。
 
  夏野討厭被人呼喚自己的名字。
 
  而你無論被怒斥多少次,仍舊不曾改口叫他結城或小出。
 
  很偶然的,你發現夏野有時候不會反駁你對他的稱呼;宛若默許。
 
 
 
 
【Ⅳ】
 
  你想,結城叔叔和小出阿姨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二能夠喚他「夏野」而不必看他臭臉的人。
 
  你想,那絕對是因為他們是他的父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兩個人。
 
  那麼你呢?
 
  為什麼最近你叫他「夏野」的時候他都不太會生氣了呢?
 
  ……這是不是表示你對他而言已經變得比其他人都要特別了呢?
 
 
 
 
【Ⅲ】
 
  夏野說他最近有些睡眠不足,你想那應該是他為了準備考試而太過拚命的緣故。
 
  他真的是全心全意的想要離開外場村哪。比信仰任何神佛都要來得虔誠。
 
  你可以理解夏野無論如何都想離開村子的心情;畢竟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裡。
 
  但你光是想像他離開村子的那天可能會是什麼情景,就覺得好寂寞。
 
 
 
 
【Ⅱ】
 
  目送正雄負氣離去的你一回頭就看見夏野瞌睡的臉,不假思索便攤倒床榻的模樣看起來真的累得夠嗆。
 
  「在家我睡不太著,你幫我打電話回家說一聲……」
 
  你盯著兀自說完便沉沉睡去的夏野好一會兒,末了無可奈何的苦笑。
 
  「……真是的。至少要把被子蓋好吧,最近夏季流感的疫情很嚴重的。」
 
  幫他拉上被子的時候你驀地給那張極其放鬆的平靜睡顏撩勾得心猿意馬。
 
  「──總覺得口好渴喔,去買點喝的回來。」
 
  你沒發現自己的行徑與落荒而逃相去不遠,你只知道自己的臉頰與耳根燙得讓你難以招架。
 
 
 
 
【Ⅰ】
 
  販賣機前你故意喝得很慢很慢,直到你覺得自己已經冷靜下來才將所剩無幾的果汁一飲而盡。
 
  你躡手躡腳的上樓回房;夏野睡得很熟很香很安穩,捨不得吵醒他的你選擇小心翼翼的熄燈躺下。
 
  普通的單人床位對兩名少年而言稍嫌擁擠。不完全的黑暗裡你們的肩頭微微碰抵,你的手在片刻遲疑後輕輕撫上夏野的臉,悄悄撥開那幾綹睡得凌亂的瀏海。
 
  清醒時的武裝和警戒已然卸除。淡薄月光下的俊逸五官沒了彆扭沒了孤僻,靜靜透著與年齡相當的青澀,以及全然的心安。
 
  和夏野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出超齡的成熟。
 
  和夏野在一起的時候你常常會突然想不起來去年夏天之前曾經發生過哪些事情。──相遇之後,你最鮮明的記憶淨是那些與他共有的點點滴滴。
 
  聽著平穩的呼吸聲你緩緩闔眼。這是你們第一次共枕而眠,卻不是你第一次覺得身邊的夏野美好得足以抵過一切。
 
 
 
 
【∞】
 
  那天夜裡你作了一個夢,你夢見夏野最後決定不走。
 
  你夢見夏野在你呼喚他的名字的時候坦率而開心的笑。
 
  你們一直都在彼此身邊,你們兩個一起度過了無數夏天。
 
 
 
 

2011-11-11

【浮生狂想】26.百思不解

 
 
 
 
  你相信盤古開天闢地女媧摶土造人,你相信精衛填海杜鵑啼血后羿射日嫦娥奔月。
 
  你相信天有九重地獄有十八層,相信臟器能比羽毛輕,相信冥河流速因人而異。
 
  你相信神佛仙靈精怪妖魔與人共存,你相信每顆星星都是天的眼睛。
 
  你相信亞當二度婚娶,相信夏娃的孕育和蛇的腹行確實罪有應得。
 
  諸方神話傳說你都深信不疑。
 
  為什麼獨獨不信我說愛你。
 
 
 
 

2011-10-31

【浮生狂想】25.借題發揮

 
 
 
 
  「Trick or Treat?」
 
  「Honey, could you please...just say something new?」
 
  「Okay. S or L?」
 
  「Excuse me?」
 
  「S or L? KISS me or KILL me?」
 
 
 
 

2011-10-27

【狂夫之言】39.他他(謹)

 
 
 
 
  以此文祝賀摯友enran誕辰**~\(〞▽〝)/~**
 
 
 
  認識彼此竟已超過十五年。
 
  十年要腐敗一個人綽綽有餘,十五年生個孩子都能長成腦熱中二了。
 
  是呢中二……咱倆協力創造出「史君時」與「柳司辰」這兩個名字的時候約莫就是中二的年紀呢。
 
  ──哎呀隨便啦,本名怎樣都無所謂,反正我只是想叫他「阿時」而已。
 
  ──嗄那另一個的綽號就叫「辰哥」好了。
 
  啊啊,光是試圖喚醒模糊的記憶就教人耳根發燙……該說幸好咱倆當初沒設定讓他們拯救世界嗎!?orz
 
  雖說「不良少年翹課狂x品學兼優乖班長」這種設定現在想想好像也沒有比較好……放心吧我這輩子都會努力不讓第三者看到書櫃裡的筆記本裡的人設圖的!!囧
 
 
 
  吶,妳會覺得這個故事沒頭沒尾嗎?
 
  高中校園,武林俠義,獵奇玄幻,大學校園,架空古風;雖說從國中至今真是好不容易才排除萬難的將時空背景定在樸素(?)的現代,不過這樣的寫法果然很跳tone,進展果然稍嫌神速了吧?
 
  其實我真的有想過要把告白場面寫出來唷。(懇切)
 
  只不過辰哥會變得有些腹黑,阿時則會讓人有點想為他掬一把同情淚。(小小表示:這樣很好。)
 
  終究作罷了最後。媽媽們的回合也砍了不少。
 
  因為實在是太片段了所以之後應該會有番外吧我想。
 
  應該*
 
 
 
  其實這個故事裡有很多橋段都是真的。
 
  但是因為太多了所以請讓我在這裡略過吧~XD
 
  如果有興趣的話,之後聚餐時我會滴水不漏的告訴妳的。
 
  我保證ˇ
 
 
 
  總而言之,生日快樂。 :)
 
 
 
 

2011-10-26

【狂夫之言】39.他他(Umbrella)

 
 
 
 
  公車轉過街角不到十秒,柳司辰遠遠就瞥見史君時撐著傘候在站牌底下。
 
  嚴格說來他其實沒有看見那個人的臉,不過那個明顯是在等著什麼的人應該也不是很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臉……。柳司辰瞅著那片無論誰看了都會傻眼的傘面,下意識的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嗤。
 
  到了站開了門,果真見著史君時撐著傘迎上前;投了錢下了車,柳司辰若無其事的走進候在短梯盡頭的傘底。
 
  ……司機大叔一定在偷笑。
 
  明黃數字在小綠人停止奔馳的同時閃定成直挺挺的小紅人。空無一人的末班車頂著傾盆大雨揚長而去,斑馬線這端默默綻著一朵邊緣綴有蕾絲的正粉紅色大型傘花。
 
  「……你的傘?」
 
  「……小小的。」
 
  「我怎麼不知道她有這把傘?」
 
  「你是她哥,你都不知道了我怎麼會知道。」
 
  「你跟她借的?」
 
  「人都殺進我家玄關了,東西不收她不肯走啊……是說這把傘還真夠大的。」
 
  「……也夠丟臉的。」
 
  「……小小說反正這個時間點路上沒什麼人。」
 
  「……也是。」
 
  橋樑下的紅燈倒數至第卅七秒。雨勢狀似轉小。
 
  「欸。」
 
  「嗯?」
 
  「你怎麼知道我沒帶傘?」
 
  「小小說你的摺傘掛在房間門把上,要我來……英雄救美。」
 
  「什麼跟什麼……」
 
  小綠人邁開輕快的腳步。粉紅傘花默默移往馬路彼端。
 
  「報告討論完了?」
 
  「還沒。不過架構定得差不多了。」
 
  「從下午討論到現在才定了架構而已?你的組員真的知道『效率』這兩個字怎麼寫嗎?」
 
  「沒辦法,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球隊的球隊,社團的社團,系學會的系學會,今天這點時間還是勉強湊出來的。」
 
  「沒時間跟沒效率是兩碼事,好好一個假日就這樣沒了也太冤。」
 
  「好啦算了,往者已矣。……明天一整天我都會在家,你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喔。」
 
  最近才改成廿四小時營業的超市明亮如晝;斜對角的豆花店與沿途住戶一片黑燈瞎火。
 
  「好暗啊。」
 
  「已經很晚了嘛。」
 
  「阿時。」
 
  「嗯?」
 
  「謝謝你來接我。」
 
  「客氣什麼。……套句小小的話,這是我應該做的。」
 
  「呵……那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把握機會牽個手什麼的?」
 
  「……辰哥,你認真的嗎?」
 
  「套句小小的話,反正這個時間點路上沒什麼人。」
 
 
 
 

2011-10-25

【狂夫之言】39.他他(Owner)

 
 
 
 
  和室內矮桌前,盤腿席地的史君時丟下未完成的PowerPoint,轉而拿起水性奇異筆書寫自己的名姓。
 
  小時候曾被老媽逼著上了一陣子的書法課,漸漸的連平日裡的運筆都顯有搦管時的轉折。你的字寫得很好看;從小到大總是被人這麼讚美著,就連辰哥都曾經誇過他。
 
  啊啊,辰哥。
 
  老媽和柳阿姨的交情深厚是自己打小就知道的事:國小國中合計同校九年,高中和大學雖然分別考進不同的學校卻沒斷了聯絡,各自成家後竟讓她們倆逮著機運成了鄰居。
 
  讓柳阿姨牽著走出自家大門的史君時無比雀躍,滿心期待著見到那個大他兩歲的鄰居葛格。雖然另一個小他兩歲的女生貌似不怎麼喜歡自己,但是至少,但是幸好,柳阿姨的兒子感覺起來是個溫柔的人。
 
  太好了,他終於可以不用再自己一個人玩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辰哥和他與小小,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小時候的史君時簡直把柳司辰當作偶像在崇拜;總是跟前跟後的到處跑,總是辰辰葛格長、辰辰葛格短的扯著嗓,見不到面的時候若是拿到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只要能帶出家門就一定惦著替柳司辰帶上一份。
 
  有時做得過火,難免招來老媽一頓笑罵。問他為什麼只對柳司辰這麼好,史君時的回答永遠是「因為辰辰葛格很厲害」。
 
  很強很聰明很了不起,什麼都會什麼都知道什麼都難不倒;對年幼的史君時而言,柳司辰既是他的目標他的驕傲,更是自己矢志追隨的對象。
 
  後來後來,在他明白原來是彼此的歲數差距造就了孩提的盲目信服(早生了幾年所以多讀了幾年書,如此而已)的同時,仍舊是偶像的那人業已在自個兒心上深深扎了根。以始料未及的方式。
 
  ──好吧阿時,你為什麼喜歡我哥?
 
  小小的問句言猶在耳;妙齡少女讓吊兒郎當的答覆激怒的嗔惱神色歷歷在目。
 
  為什麼喜歡辰哥?
 
  什麼為什麼?哪有為什麼。
 
  他對辰哥的喜歡是沒有理由的。
 
  倘若硬要說出個所以然……那大概是因為他們總是在一起。
 
  一開始只是很單純的追逐著背影,漸漸的卻越來越想知道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縮短彼此的距離,最好最好可以並肩而行。以前的自己總是跟在他的身後,只要回頭就能看見;現在的史君時只想待在柳司辰的身邊,尤有甚者,成為就算對方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的存在。
 
  重要,並且足以安心的存在。
 
  他還是很喜歡他,應該說他一直都很喜歡他。
 
  只不過現在的喜歡已經和最初的喜歡有了很大的不一樣。
 
  辰哥,我並不打算超越你,也不打算干涉你的人生。
 
  但是可不可以,真的,只要一點點時間就好。
 
  你可不可以就只看著我,就只屬於我?
 
  「……所以說,你到底在幹嘛?」
 
  對面而坐的柳司辰好整以暇的謄整前幾天的筆記,抄寫到一個段落的此時此刻終於抬了抬眼,不甚在意的詢問。
 
  拇指稍稍施力。筆帽「喀」了一聲。
 
  「沒幹嘛,寫名字而已。」
 
  「寫在我手上?」
 
  從發問者的方向看過去,被拉直了擱在桌面的左臂內側自肘至腕寫著三個端端正正的倒字。
 
  始作俑者伸了伸懶腰,心滿意足的表情隱隱有著大功告成的炫耀。
 
  「自己的東西本來就該好好寫上名字才不會弄丟。」
 
 
 
 

2011-10-24

【狂夫之言】39.他他(Inroad)

 
 
 
 
【Ⅰ】
 
  欸哥,如果有人向你告白,你會怎麼辦?
 
  柳司命問這話時柳司辰的腦中不知怎的竟突然浮現史君時的臉。
 
 
 
 
【Ⅱ】
 
  ──你們三個要好好相處唷。
 
  媽媽牽著隔壁史阿姨家的阿時,笑咪咪的說。
 
  怕生的妹妹緊緊捏著自己的衣角;眼前的男孩看上去儘管有些不安,眼中仍然閃動著零星的期待。
 
  那個時候的柳司辰只當家裡多了個弟弟,並無所謂敵意或好感。
 
 
 
 
【Ⅲ】
 
  柳家兄妹就此與史家獨子結下不解之緣。
 
  媽媽說沒有玩伴的小孩子就跟寂寞的兔子一樣;既然兩家人住得這麼近,那讓阿時三天兩頭往這兒跑,彼此有個照應也沒什麼不好。
 
  柳司辰點了點頭,繼而接過托盤端著點心走出廚房。
 
  雖然他沒有養過兔子,不知道兔子寂寞會怎樣。
 
 
 
 
【Ⅳ】
 
  辰辰葛格辰辰葛格,你看我有挖土機!把拔昨天買給我的唷!
 
  辰辰葛格辰辰葛格,你看我會摺飛鏢!還有青蛙!還有紙鶴!
 
  辰葛格辰葛格,今天體育課我跑步第一名喔!
 
  辰葛格辰葛格,今天的聽寫我考了一百分耶!
 
  辰哥辰哥,你看你看,英文老師說我的草寫很漂亮。
 
  辰哥辰哥,這裡這裡,這種題型除了這個公式以外還能用別的去解嗎?
 
 
 
 
【Ⅴ】
 
  逐漸改變的聲嗓逐漸改變的語調逐漸改變的稱謂;被呼喚的對象早就知道自己在他心中不同凡響。
 
  畢竟,不是每段關係都能從小好到大。
 
  阿時很黏你哪。是媽媽還是史阿姨呢?那個時候笑著揶揄自己的長輩。
 
  會嗎?可是那是因為我們總是玩在一起,而且又都是男生吧?早熟的孩子旦旦而語。
 
  對於年長玩伴的尊敬與仰慕。──他們三個認識了多少年,這個註腳柳司辰就下了多少年。
 
 
 
 
【Ⅵ】
 
  柳家客廳一隅擺著柳司命的鋼琴,鋼琴旁邊的空間原是為了待客而裝潢的架高和室,豈料最後卻成了孩子們的地盤。
 
  小一點的時候裡面堆滿各式各樣的玩具;等到柳司命也上了國小,逐漸褪去娛樂性質的和室成為他們的書房,無數光陰淨在其中流轉遞嬗,歲歲年年。
 
  刻烙在海馬回的景象總是不乏自己與阿時還有小小的形影不離。過往如此,至今依舊。
 
  未來想必亦然。
 
 
 
 
【Ⅶ】
 
  高一的史君時在運動會上狠狠跌了一跤。
 
  高三的柳司辰在自家客廳裡一邊幫著消毒傷口一邊苦笑著說,都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連路都走不好。
 
  覆上紗布裹緊繃帶之後他就著半蹲半跪的姿勢抬頭,赫然驚覺對方的俯首讓彼此近得有些誇張。
 
  史君時率先移開視線的時候柳司辰隱約瞥見他的耳廓泛著薄紅。
 
 
 
 
【Ⅷ】
 
  煮蛙效應。
 
  被放進沸水裡的青蛙會奮力一躍逃出鍋中;被放進冷水裡的青蛙會在鍋內泅泳,即便將水加熱仍舊無動於衷。
 
  當冷水滾成沸水,蛙肉已熟。
 
  教授說,如果你們想要親手試試看,最後千萬千萬不要忘記……加入大蒜與鹽巴。
 
  哄堂大笑裡轉著筆的柳司辰勾了勾嘴角,壓根兒沒打算將課間漫談逐字抄下。
 
 
 
 
【Ⅸ】
 
  ──我能仰仗的人只有妳了。
 
  捧著筆電走向和室的柳司辰在行經鋼琴的時候聽見這句話。
 
  數以千計的相處時日告訴自己,此時此刻的史君時認真得前所未見,並且無以復加。
 
  於是柳司辰不動聲色的掉頭。再度踏出房門已是晚餐時分。
 
  史君時婉拒了柳家主母的留飯,臨走前笑著說了掰掰。
 
  柳司命勉為其難的揮了揮手,自己則是安安靜靜的點了點頭。
 
  他不敢開口。
 
  他怕自己一旦開口,率先衝破牙關的便是太過尖銳的提問。
 
  ……倘若她是你唯一的依靠,那麼,我又算什麼?
 
 
 
 
【Ⅹ】
 
  泛紅的耳根與被煮熟的青蛙與盤據胸臆的煩悶,柳司命的問句喚醒多少曾經。
 
  僅僅是剎那的光景,柳司辰卻突然懂了很多東西。
 
  原來如此。難怪阿時會臉紅,難怪自己會那麼不爽。
 
  原來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和那隻青蛙其實沒什麼兩樣。
 
  慢慢的提高漫漫的灼燙;慢慢的加深漫漫的喜歡。
 
  習以為常,然後,萬劫不復。
 
 
 
 

2011-10-23

【狂夫之言】39.他他(Enmity)

 
 
 
 
【壹】
 
  兩戶人家的女主人交情深厚不代表她們的孩子相處愉快,就算兩家人比鄰而居也一樣。
 
  柳司命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願意和自己的青梅竹馬交往。兩個結識十數年甚或數十年,對彼此的瑣事糗事缺德事無不瞭若指掌的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情趣可言?跳過乾柴烈火模式直接進入老夫老妻檔次的戀愛光是想像就讓人不勝唏噓。
 
  史君時說,小小,妳這算哪門子花樣年華?壓根兒沒有少女情懷啊怎麼回事。
 
  柳司命說,誰教我的青梅竹馬是你這個傢伙。
 
 
 
 
【貳】
 
  欸小小,我喜歡辰哥。
 
  我哥人那──麼好,喜歡他是應該的。
 
  我說的喜歡是……想對他這樣那樣的喜歡。
 
  ……幹!
 
 
 
 
【參】
 
  他們三個認識了多少年,柳司命就看史君時不順眼了多少年。
 
  馬麻牽著不認識的小孩的手對她和葛格說,你們三個要好好相處唷。
 
  她不確定那個時候的自己是否產生了與珠貝相去不遠的感覺,而今卻也只能嘗試揣摩斑駁在記憶底層的戰戰兢兢。
 
  下意識的繃緊神經;貓一般的弓起背脊。
 
  記憶中的小小孩使勁揪抓著大小孩的衣角,在明白何謂敵意之前業已懂得藉由肢體語言表達自己對生人的不滿。
 
 
 
 
【肆】
 
  好吧阿時,你為什麼喜歡我哥?
 
  呃……妳真的想知道?
 
  如果那不是需要隱瞞的事。
 
  可是我怕妳聽了以後也會喜歡上辰哥,這樣對我很不利。
 
  史君時,你他媽是不是真以為我打不過你?
 
 
 
 
【伍】
 
  柳司命知道自己在史君時的面前毫無形象可言。
 
  大哭大鬧大吼大叫小裡小氣小鼻子小眼睛,她從未對他隱藏過任何負向情緒,語到激動處甚至會有幾句氣勢洶洶的粗話劈頭蓋臉的飆過去。
 
  然而勸阻也好責備也好,柳司命始終沒有聽史君時嫌過這樣的自己。
 
  他依舊衝她笑得欠打,不時說些挑人青筋的嗆。
 
  柳司命說,你的脾氣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我怎麼不知道。
 
  史君時說,我只是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對妳說教,更何況我並不討厭妳直率的模樣。
 
 
 
 
【陸】
 
  話說回來,你喜歡我哥為什麼要告訴我?
 
  就覺得應該告訴妳。最好還能得到妳的認同與協助。
 
  哼,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也不是說一定要得到妳的支持什麼的……只是覺得妳應該會懂。獨自一人埋頭瞎想的感覺不但很糟還很痛苦,而且毫無屁用。
 
  ……所以?
 
  所以當我的軍師吧,小小。我能仰仗的人只有妳了。
 
 
 
 
【柒】
 
  鬧哄哄的放學時間。
 
  被同班男生從背後用力掀起裙子的時候,柳司命並未想過那傢伙的作弄可能源自說不出口的喜歡。
 
  小學四年級的她只是死死壓回裙襬,無所適從的怨懟頓時逼紅了眼眶。
 
  小學六年級的史君時一如既往的奉命等在走廊,準備和柳司命一塊兒回家。猛地衝進中年級教室的他不由分說就是一記右拳直直揍向那個小鬼的左頰,而後一手抓起柳司命的書包肩帶一手拉住柳司命,大步流星的離開現場。
 
  臨走前還不忘扔下威嚇的目光。
 
  那天的歸途異常安靜;史君時一直拎著不屬於自己的書包,柳司命難得沒有拒絕掌心的溫度。
 
  踏進電梯後她終於鬆手。踏出電梯前他一本正經的說,小小,妳穿裙子很好看。
 
  那天點心的布丁,柳司命只吃了一半。
 
 
 
 
【捌】
 
  那你去告白吧。
 
  ……妳認真的嗎?
 
  不是有句話叫「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嗎?戀愛應該也是這麼回事吧。畢竟失敗得越早,就能有越多的時間療傷不是嗎。
 
  妳確定那句話可以這樣用嗎?還有為什麼是以我的失敗為前提啊!
 
  因為我不覺得你會成功。
 
 
 
 
【玖】
 
  然而基於某種連自己都不太能說清道明的感情,柳司命由衷希望史君時可以成功。
 
  她的確對他沒什麼好感,但那並不代表她樂於看見他受傷。
 
  於身於心都一樣。
 
 
 
 

2011-10-22

【狂夫之言】39.他他(Andante)

 
 
 
 
  眉梢挑著嘴角揚著二郎腿翹著,客廳一隅柳司命不甚認真的練琴;全音半音高音低音,少女柔荑時快時慢時重時輕。
 
  忽大忽小的樂聲裡柳司辰握著杯耳彎下腰肢,逐一撿起教風吹落的琴譜時目光順勢在黑白分明的紙面溜了幾溜。
 
  「……小小。」
 
  「嗯?」
 
  「『Andante』是什麼?」
 
  「行板。也就是行走的速度。」
 
  「妳都用這麼……隨興奔放的節奏在走路嗎?」
 
  「又沒人規定走路的速度只能有一種。」
 
  「唔,說得也是。」
 
  忽強忽弱的樂聲裡柳司辰就著杯緣淺啜花茗。透著燙的氤氳濁了鏡片淡了視界,卻擋不住柳司命在那雙眼裡瞥見即漸轉濃的思念。
 
  「……放心吧,哥。」
 
  「嗯?」
 
  「無論你用什麼節奏行走,就算是用跑米的速度在奔馳,阿時那個蠢蛋都會追上你的。」
 
  執杯的手顫了顫。
 
  彈琴的人細了眼尾深了笑;因著對方一瞬的赧然。
 
 
 
 

2011-10-17

【信手拈來】33.云云眾聲

 
 
 
 
  枯骨舞顫,神自蓮臺跌落。
  魚尾紋波起,腦漿如熱稀般緩流。
  殺字縱橫四方,爆出的笑雷宛若高亢的詠嘆調。
  一朵燈光跳入眼眶,渾身是傷的野薔薇仍舊不動聲色的美麗著。
 
  花煞死念的戀情,海妖無愛的葬歌;君不見,單向的關係多麼容易消失。
  千千萬萬個回首無一不是務實的溫柔,擰麻花似的交頸榕溫馨得驚心動魄。
  深入脖頸的尖牙顛覆了依存與臣服,插在鬢邊的帶枝櫻花是無從擁有的期待。
  不生死,不繁衍;絆住我的從來不是墜落的重量。
  揉成索,織為結;該出清的是你心裡無故的欲求。
 
  追高重威的哥德式建築被整座城市悶殺,遍地輝煌宛若整片銀河摔落地上。
  暴著蒼筋突骨的手慵懶凌厲,被姓氏束縛之人模糊得像剝落的油畫。
  獵殺所有思考空間的劇痛讓外頭的時辰在這裡就和失序一樣。
  抹去玻璃上的水霧時豈知最後會留下斑駁的自滅性格。
 
  漫天星光點破寂寥河淵,每一片雪花都與眾不同。
  單憑傳聞就讓人毛骨悚然的存在,穿著看似規矩邊角總是勾引。
  鞦韆之上正背冉晃的女孩死得太快,王者之名從此墮為亡者之名。
  潤物無聲的細雨靜靜掩埋摸爬滾打在社會底層的慟哭。
  悲劇到喜劇的程度肇端於你冠冕堂皇的自立為王。
 
  儘管囿於美色,足落動山河時我們依舊陰狠毒辣。
  通過心底盈溢的泥沼相連,彼此都將對方視為自己的偶像。
  所為即是所願,太濃太沉因而無瑕。
  在被奪走之前要先搶回來,人總得為自己選擇。
 
  時間與生命是神的領域,身為活人卻迷戀死亡未免太過自大。
  得到之後予以破壞,我學不會除此之外的生存方法。
  他說,認為值得就值得,只要別墜了咱家的威風。
  不要被沒有實體的恐懼迷惑了,自己的選擇自己要負責。
  為了從別人的死中確認這條命還在,傷還是伴著疼痛比較好。
 
  在落葉滿階的清晨踏歌而來,在血洗荊冠的黃昏踏雪而去。
  殷豔濺滿聖母像,彷彿被濃墨浸染的淨麗臉龐始終透著和煦。
  墓碑鮮紅的哭著說,請不要忘記死亡。
  誰都不該讓自己消失,請記得有人在等你回家。
 
 
 
 

2011-09-23

【狂夫之言】38.曼珠沙華(秋分應景文)

 
 
 
 
  有人在笑。
 
  羊腸小徑上墨香施施而行;眼部繃帶一匝繞過一匝。
 
  有人在笑。細細的小小的促狹的淘氣的天真爛漫的男女揉雜的,童稚笑聲不絕如縷。
 
  爾雅面容噙著一貫的雲淡風輕。他已經習慣了,對於那些非人的存在。
 
  更何況,這裡是她的地盤。
 
 
 
 
  ■
 
 
 
 
  瀑布底下水花飛濺,淵潭上空薄虹若隱若現。
 
  錯落磐岩間淨是妖豔紅花張牙舞爪;少女踞著最為巨碩且多稜的那塊石,手裡抓了把殘枝敗葉。
 
  ……人類的氣味。
 
  心不甘情不願的抬眼,淡漠睛眸於焉渲滿墨香的笑。
 
  「妳好。時花。」
 
  「……我說過很多次了,別用那個字眼喚我。」
 
  「但是妳也說過,妳不討厭這個名字。」
 
  「但是我也說過,那個名字不屬於我。」
 
  瞅著自己唯三接觸過的人類之一,少女的告誡無論怎麼聽都像漫不經心。
 
  「不要再用那個名字叫我了。否則你真的會忘了她。」
 
 
 
 
  ■
 
 
 
 
  在她的地盤上,除了那一朵又一朵的彼岸花,其餘都是幻象。
 
  知之甚詳的墨香熟門熟路的趨近瀑布穿透水簾,繼而置身山壁岩洞。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渾然天成的方厚碑石鎮據盡頭,滿滿滿滿的曼珠沙華左右簇擁。
 
  聽著嘩啦聞著芬芳;欺前而後席地,抿脣而後微笑。
 
  「時花,爸爸來看妳囉。」
 
 
 
 
  ■
 
 
 
 
  水面之上是眉眼鼻脣胸腿膝,水面之下依舊抓著那束瓣墜刺脫的乾燥花。
 
  以淵潭為床笫的少女衝著清朗天色緩緩闔眼,試圖對那抹益發濃重的人類氣味視若無睹。
 
  「時花,我哥……」
 
  話音弭散前千尺飛流化為蜿蜒長蟲撲擊言者;風馳電掣佐以狠戾毒辣,足見術者惱意何其高張。
 
  墨紋笑了笑。猙獰黑火憑空龍形格於跟前,生生截斷凌厲攻勢乃至頎然身姿。
 
  碎蟒後方少女翻身坐起,從頭到腳無不乾爽得令人咋舌。
 
  「……我以為人類有種東西叫做腦。」
 
  「是沒錯。」
 
  「那你們怎就記不住我說我不是時花。」
 
  「我跟著我哥叫妳,如此而已。」
 
  「你對他再好,他也不會回頭看你。」
 
  「那妳倒是說說,我哥那雙瞎了十年的眼還能看見誰。」
 
  「你要想繼續裝瘋賣傻,就給我滾。」
 
  直瀉而下的飛流旋又騰騰蠢蠢。獨臂男人挑了下眉,嗤之以鼻的。
 
  悠然邁向岩壁的時候少女業已枕回水面;那束凋零了好些年的玫瑰始終牢牢揪在掌中。
 
  他和他和它們全都再清楚不過,它是他最後的贈禮。
 
  「……要不,咱這麼辦吧。」
 
  瀑布之前墨紋回首,靨得極其懇摯極其人畜無害。
 
  「妳什麼時候將那撮雜草扔得老遠,我什麼時候發誓再也不寵……」
 
  言未訖,凶煞白蛇壓天蓋地。
 
 
 
 
  ■
 
 
 
 
  「吶吶。」細細男聲。
 
  「嗯?」
 
  「她不是你的時花。」小小女聲。
 
  「我知道。」
 
  「你的時花已經死了。」低低男聲。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那樣叫她?」輕輕女聲。
 
  「因為我不想忘記我的時花。」
 
  「我們、我們可以當你的時花。」怯怯男聲。
 
  「喔?」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你想要多少都可以。」甜甜女聲。
 
  「真的嗎。」
 
  「只要你開口,只要你希望。」軟軟男聲。
 
  「可是你們已經是時花啦。你們全都是應時而開的花,不是嗎?」
 
  「那麼,你的心裡容得下我們嗎?」嫩嫩女聲。
 
  「或許可以唷。如果我的心胸不是這麼狹隘的話。」
 
 
 
 
  ■
 
 
 
 
  窟穴盡處,萬紅襯得深灰倍顯寂寞。
 
  此起彼落的軟嫩兒語在獨臂男人穿透水簾的瞬間戛然而止。盲者啞然失笑。
 
  「噯,你們就這麼怕他啊?」
 
  「很可怕!」
 
  「不喜歡!」
 
  「總是瞪著我們!」
 
  「我們又沒怎麼樣!」
 
  「每次都欺負她!」
 
  「那又不是她的錯!」
 
  「討厭!」
 
  「走開!」
 
  貌似對迭起怨聲置若罔聞的墨紋兀自徐行,直到盤腿席地的墨香映入視界。
 
  ──河堤嗎?抑或田埂呢?
 
  五歲的墨紋抽抽搭搭,道旁景物全都成了色塊斑斕,唯有身前背影堪稱清晰;十歲的墨香不重不輕的牽握胞弟右手,不快不慢的領著哭得亂七八糟的小蘿蔔頭走在長長長長的路上,偶爾喁噥幾句溫言的哄。
 
  好了別哭。我們回家。
 
  那個時候的墨紋已缺了條胳膊,左肩以下總是袖管在風裡狼狽的飛。
 
  那個時候的他們已沒了爹媽,遑論有家。
 
  漫漫長路上墨香未曾鬆手,那句「我們回家」始終講得毅然決然,逕往墨紋心裡錚錚鏦鏦的扎。打那個瞬間開始,胞兄的存在旋即重要得無與倫比。
 
  而今即便是坐著,那人的背影在自個兒眼中依舊這般頂天立地。
 
  十歲的墨香是他的信仰。
 
  廿歲的墨香讓妖毀了雙眼。
 
  卅歲的墨香仍是廿歲的模樣。
 
  「你來啦。」
 
  「嗯。」
 
  「又跟她打架了?」
 
  「嗯。」
 
  「這些孩子們很不高興哪。」
 
  「那是他們的問題。」
 
  某年秋分他問他,欸,你怎就這麼恨妖?
 
  那年秋分他回他,妖吃了我的手,燒了你的眼,還把你變成這副德行,教我怎能不恨妖。
 
  瞥了眼墓碑瞥了眼花,獨臂男人的目光終又凝在「注視」著「時花」的盲者身上。
 
  ……看樣子,人也好妖也好,……說不定連神也一樣。墨紋陰哂,莫可奈何的。無論歷經多少年歲,放不下的東西就是放不下。
 
  「嘿──咻、唔喔!」
 
  起身的時候墨香有些失衡,整個人踉蹌著朝右側倒去。墨紋一個箭步上前攙扶;臂彎裡,找回重心的盲者稍稍偏首,衝著相依多年的手足咧出慣常暖意。
 
  「走吧墨紋。我們回家。」
 
 
 
 

2011-09-11

【浮生狂想】24.到此為止

 
 
 
 
  女人撐著紙傘走在前頭,男人拄著藜杖跟在後頭。
 
  通往廢棄伽藍的石階苔痕滿布,拾級而上的窄道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斑駁寺門前女人止步回眸,傘下薄脣先抿後勾。
 
  「……這條路,妾身只能陪您走到這兒了。」
 
 
 
 

2011-08-26

【浮生狂想】23.平行宇宙

 
 
 
 
  國王在王座上睡著了。
 
  小丑將食指輕輕豎抵脣前,意味深長的笑了。
 
 
 
 

【浮生狂想】22.沒齒難忘

 
 
 
 
  理查國王永遠記得自己七歲生日那一天。
 
  黃色鬱金香後方,小丑查理流著鼻血的笑臉。
 
 
 
 

2011-08-15

【狂夫之言】37.5

 
 
 
 
  約莫國一之前,我覺得「天使」是世界上最值得憧憬之物。
 
  約莫國三之後,我認為「惡魔」的存在著實再美好不過。
 
  這麼多年過去了,好惡之物有些遷異有些一如既往;變的是我卻也不是我。
 
 
 
  身邊的朋友無論信教與否,知道Lilith來頭的貌似不多。
 
  據說神從泥裡造出Adam之後,以相同手法從泥裡造出Lilith許給Adam。幾次房事下來,認為彼此身分對等(同為泥裡所出)的Lilith要求採用女上男下體位,Adam基於男性尊嚴,以「女人(妻)生來就該服從男人(夫)」為由堅決不肯,被Adam的自大惹毛的Lilith憤而出走到紅海中央,並在那裡與各種獸類魔物交媾(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氣Adam)。Adam向神哭訴,神派遣Snvi、Snsvi、Smnglof三名天使將Lilith追回,否則「以後每天就會有她的一百個子孫死掉」。
 
  然而Lilith終究沒有回到Adam身邊。於是神用Adam的肋骨創造了Eve並將她許給他,而每天都有一百隻惡魔死去。
 
  後來後來,據說某大天使墮天入魔的時候「順手」將Lilith帶進地獄。
 
  Adam的前妻,「撒旦」的情婦,統領夜晚的女王,所有鬼魔的母親。
 
  這是我所認知的Lilith。
 
 
 
  〈蒼藍玫瑰〉、〈Indigo〉、〈血親〉、〈Hi〉所屬的次分類「她」指的即是Lilith。
 
  劇情發展大致如此:
 
  Lilith心血來潮想去人界逛逛,順便看看Adam過得如何。(回不了樂園,又沒在地獄,大概還在人界跟Eve一起輪迴)
    ↓
  挑了個富貴人家,轉世為他們的三女,上頭有對雙胞胎姊姊(十七歲少女們),以及一個父親逢場作戲的異母哥哥(十五歲少年)。(投胎時沒把記憶封住)
    ↓
  少年雖然有些語言不通但對女孩(Lilith)很溫柔,所以後者喜歡親近他;父親不管事,母親坐任雙胞胎對待少年宛若使役奴僕,久而久之少年只對女孩好。
    ↓
  少女們利用女孩去探聽東方的長生不老祕聞,少年表示那些只是傳說。
    ↓
  少女們不信但又不想親自溝通,認為少年藏私所以更憎惡他,最後還誣賴他偷走母親的珍珠項鍊,並將之屈打成招。
    ↓
  被扔在地窖「反省」的少年(半試探性的)對女孩說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誰,問她能否幫自己實現一個願望。(友:哪家的單親媽媽會對小孩講述鬼魔女王的故事啊欸!?)
    ↓
  Lilith看到少年變成這樣超火大。大概猜到他的願望是什麼,很乾脆的答應了,並藉由額上一吻在他的靈魂上留下記號。
    ↓
  新死靈魂引來眾魔覬覦,甚至連魔王都(因為日子過得太無聊所以)想出手,千鈞一髮之際女王大人的烙印發功了。
    ↓
  魔王乾脆的放棄,反正他只是閒著沒事想找點樂子。
    ↓
  女孩在少年死後沒多久就被少女們當成求取長生不老的祭品獻牲還被棄屍。
    ↓
  回到地獄之前,Lilith開心的實現了少年和少女們的願望。──Vivian長生(ageless)Barbara不老(always young),一人一半很公平。
    ↓
  回到地獄的Lilith姑且盡了一下情婦的義務(?)才去叫醒少年。
    ↓
  人界時間的很久以後,Lilith帶著擁有青年肉體的少年靈魂重返人界,回到正題(find Adam)前還特地繞路去嘲笑Vivian。(僅能長生讓Vivian的生理機能幾乎壞光兼心智混亂,因而只當Lilith的出現是顯靈之類的)
    ↓
  (Indigo)邊找(Lilith)邊玩。中途Lilith因為好奇(?)而跑去找在獵巫審判時(強迫對方讓自己)救下的美麗女巫,問她身為一個長生不老的人類是什麼感覺。(不知道美麗女巫是誰的人,請洽理查國王的竹馬故友小丑查理)
    ↓
  Indigo好不容易查到Adam的下落(區區亡靈竟能掌握人類始祖的行蹤真是辛苦了),Lilith卻因為興盡而不想見了,反正本來就只是順便。
 
  這個小系列的時間軸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起初只是想寫「Lilith」和「長生不老」,無法取捨動筆先後的情況下乾脆混在一起寫。於是有了〈蒼藍玫瑰〉。
 
  寫完之後越想越覺得沒有名字的十五歲少年很可憐……最後屈服於愧疚感的我決定負起責任(=給他一個名字)。於是有了〈Indigo〉。
 
  總覺得還能再寫點什麼所以又多思索了一陣子。於是有了〈血親〉。
 
  某位女巫的呼聲(?)好像很高,加之想讓她再次出場的私心(絕非因為害怕被灌毒草茶),加之貌似應該為系列收尾(絕非因為我比Lilith還早興盡)。於是有了〈Hi〉。
 
  然後我開始構想這篇後記。就算無人對水面下的部分感興,至少對我而言是篇記錄,徵示著實踐了的念頭,踽行過的土。
 
  畢竟我的記性向來不怎麼靠譜囧
 
 
 
  人也好非人也罷,美麗而強大的女性總是令我著迷;「唄」的芙蓉如此,「她」的Lilith亦然,【离未罔兩】的蘇媚想必也會是這種存在。
 
  「Indigo」是靛藍色,靛藍色是海的顏色,海的顏色是十五歲少年眼睛的顏色。──於是她以此名他。
 
  「Vivian」和「Barbara」僅僅是因為唸起來的感覺(?)和「Lilith」一樣有三段(?)所以就用了。順帶一提,其實我很喜歡《OH! Mikey》和《小柴豆》這樣*
 
  長生不老這檔事,大概也只有那些過得還不錯或者活得很爽的傢伙才會肖想吧。
 
  「飽暖思淫慾,饑寒起盜心。」倘若連最基本的生計都解決不了,誰還會有餘力期待未來呢。
 
 
 
  嘛、大概就這些話好說了唄。
 
  要是沒什麼問題,我就繼續摸索著前進囉。(〞▽〝)
 
 
 
 

【狂夫之言】37.Hi

 
 
 
 
  「Hi.」
 
  火葬柴堆上她聞聲睜眼。黑髮黑眼的女人近在咫尺。
 
  柴火劈啪間依稀可聞群情激憤眾聲喧譁,想來自己猶在人界。
 
  我知道妳不是冒牌貨,所以妳應該知道這點火死不了吧?女人笑,女人說。但是燒久了還是會痛……如何?要我救妳嗎?
 
  被緊縛在木樁上的女人目不轉睛的凝睇黑髮黑眼的女人。前者相當確定彼此素昧平生,然而憑藉後者的舉止與氣度,她想她或許猜得到這名置身熊熊烈火卻如入無人之境的女性的真身。
 
  ……不用了。垂首低眉望向裙襬,足尖已讓火舌舐得斑斑。雖然本質相去不遠,但我並不想真的和妳們扯上關係。
 
  黑髮黑眼的女人開心的笑了。她喜歡聰明的孩子。
 
  可是我想救妳。翻掌下壓,攀上腰間的火蛇驟然遁形。別擔心,妳不必奉獻靈魂或者發誓效忠,眷屬與奴僕我都不缺。
 
  麻繩鬆散於一個彈指。重獲自由的女人轉了轉腕;指尖撫過之處,衣裳皮肉完好如初。
 
  火葬柴堆熾熱依舊,圍觀群眾仍在興高采烈的扯嗓叫罵。
 
  自始至終都沒將這場獵巫審判放在眼裡的被獵者靜默片刻,最後還是啟了脣。
 
  那妳為什麼要救我?
 
  所有鬼魔的母親,夜之女王的笑靨再純粹不過。
 
  「I am bored.」
 
 
 
 
  ■
 
 
 
 
  「Hi.」
 
  十五歲少年侷促不安的囁嚅。
 
  基於罪惡感,父親從母親身邊帶走自己;因為母親希望,所以他鼓起勇氣遠渡重洋。
 
  雍容美婦候在陽刻著巨碩玫瑰的洋房大門後方,臉上寫著昭然若揭的憎惡。
 
  十五歲少年知道那是父親真正的妻。
 
  十五歲少年聽見勇氣連同希望一併毀敗的聲音。
 
  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名少女佇於女人左側,眼底是倨傲是侮慢是不屑一顧。女人右側的女孩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目光是打量是好奇;沒有成見。
 
  於是他淺淺一笑,帶點慶幸帶點感激。──誰也不曾料想到十三歲少女會因此鬆開揪抓母親裙裳的手,喜孜孜的奔向十五歲少年,甚至極其親暱的勾摟那細瘦的臂。
 
  女人錯愕,少女擰眉;女孩連珠炮般說著少年無法理解的語言,字裡行間似是招呼又若探詢。
 
  稚嫩而清脆的抑揚頓挫裡,黑髮藍眼的少年勉強聽清一句。
 
  「Lilith. My name is Lilith.」
 
 
 
 
  ■
 
 
 
 
  「Hi.」
 
  收回仰天的臉,金髮藍眼的少女徐徐旋首,而後笑瞇了眼。
 
  素來伶牙俐齒的百歲女巫難得無言。
 
  怎麼?不記得我了?依舊笑著,卻噘起了嘴。也是啦……畢竟我現在是這副模樣。
 
  聞者不語,兀自步出房舍,輕輕拿起牆邊噴壺,盈盈走向鬱金香花叢。趨近,審視,賞玩,澆灌;一如推開通往後院的門扉前,她在屋內的盤算。
 
  ……妳後悔了?半晌,屋主淡淡開口。
 
  後悔什麼?不速之客微微垂首,狀似專注的望著瓣上水珠。
 
  後悔沒逼我奉獻靈魂,發誓效忠。
 
  金髮少女驀地衝著美麗女巫的背影笑得無比歡欣。
 
  她記得她。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竟然還記得她。
 
  放心吧。甜美聲線愉悅得連言者自身都感到不可思議。眷屬與奴僕我從來不缺。
 
  那麼,妳來做什麼?蹲低身體,擱下噴壺,目光在花間來回逡巡。
 
  雖然活了百餘年,可妳到底是個人類,對吧。
 
  意欲攀折的手凝在半空。
 
  就著蹲姿旋首,對上的瞳眸遠勝天藍海深。
 
  ……妳想說什麼?
 
  金髮藍眼的少女依舊笑著,眉梢脣角卻少了些謔浪,多了點虛心。
 
  「How do you feel about ageless and always young?」
 
 
 
 
  ■
 
 
 
 
  「Hi.」
 
  黑髮黑眼的女人因著熟悉的溫柔嗓音緩緩睜眼。
 
  黑髮藍眼的青年單膝跪於跟前,粼粼波光襯得爾雅面容沁涼一片。
 
  ……什麼事?揉著眼坐起身,Lilith朝Indigo伸出雙臂;後者理所當然的趨近,聽憑那雙白皙的臂環住脖頸,繼而左手摟腰右手托腿,不費吹灰之力便將自家主子打橫抱起。
 
  我查到那一位的下落了。忠僕低語。您準備何時動身?
 
  湖畔樹蔭懷抱裡,女人很慢很慢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算了。
 
  ……算了?青年訝然。您的意思是……您不打算去見他了?
 
  嗯。我不想見了。
 
  收回雙臂擱在腹上,姣好容顏往Indigo胸口埋了半張。
 
  眼瞼微翕,脣瓣輕啟。
 
  「Let's go home.」
 
 
 
 

2011-08-04

【狂夫之言】36.血親

 
 
 
 
  In process of time it came to pass, that Cain brought of the fruit of the ground an offering unto the LORD. And Abel, he also brought of the firstlings of his flock and of the fat thereof. And the LORD had respect unto Abel and to his offering. But unto Cain and to his offering he had not respect. And Cain was very wroth, and his countenance fell.
 
  Cain talked with Abel his brother; and it came to pass, when they were in the field, that Cain rose up against Abel his brother, and slew him.
 
 
 
 
  ■
 
 
 
 
  個頭嬌小的婦人佇在十五歲少年跟前,百般珍重千般仔細的替他正襟整襬;粗糙的掌末了輕輕貼上凍得通紅的兩頰。
 
  「……出門在外,自個兒多加小心,知道嗎?」
 
  少年本欲乖順的頷首。
 
  「怎了?」
 
  「……真的不能一起走嗎?」他真的得隻身跟著那個棕髮藍眼的男人飄洋過海嗎?
 
  婦人怔了怔。
 
  婦人苦笑著將少年圈進臂彎。
 
  身為母親,她不可能捨得讓他遠離自己。
 
  身為母親,她也只能狠心將他推到千山萬水之外;即便寄人籬下,那裡的生活條件更加優渥仍是不爭的事實。
 
  「放心吧。」個頭嬌小的婦人必須稍稍踮腳才能結結實實的摟住十五歲少年。「再怎麼說,他都是你的親生父親……有他陪著,你會沒事的。」
 
  婦人的安撫摻進鼻音。少年揉了揉發紅的鼻頭;他知道她的話其實是說給彼此聽,更明白那些語句實際上形同永訣。
 
  「乖,沒什麼好擔心的……畢竟,血緣總是親。」
 
 
 
 
  ■
 
 
 
 
  身為妻子,她憎恨那個素昧平生的東方女人;身為母親,她仇視這個黑髮藍眼的十五歲少年。
 
  ──憑什麼?憑什麼你的眼睛可以這麼像他?
 
  見者無不驚豔的孿生姊妹擁有和母親高度相似的美貌;年幼的第三千金擁有父親的髮和母親的眼。
 
  同父同母的三姊妹竟無一雙眼睛與生父共享同一片海洋。
 
  十五歲少年無措的立在男人身旁,十七歲少女們和十三歲少女分佇女人左右。雍容神態業已耗去泰半體力,嘴角的牽動哪怕僅只毫釐都是天方夜譚。
 
  ──我不能對不起她第二次。
 
  啟程之前,男人曾將此番東行目的對女人挑明了講。
 
  她知道這幢洋房就要住進男人與其他女人的孩子。
 
  在對上那雙海般湛藍的瞳眸之前,她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試著將那名少年視如己出。
 
 
 
 
  ■
 
 
 
 
  十七歲少女們知道母親對她們的行徑心知肚明卻不予說破遑論勸阻。
 
  十七歲少女們知道母親厭惡十五歲少年的程度比她們還多。
 
  十七歲少女們知道十五歲少年對遙遠東方的長生不老妙方耳熟能詳。
 
  十七歲少女們知道十五歲少年其實真的沒有偷走母親的珍珠項鍊。
 
  十七歲少女們知道十三歲少女總是偷偷親近十五歲少年。
 
  十七歲少女們知道十三歲少女下落不明的真相永遠不會水落石出;除非她們開口。
 
  十五歲少年是她們同父異母的弟弟,十三歲少女是她們同父同母的妹妹。
 
  十七歲少女們,Vivian和Barbara在基因上是同卵雙生的姊妹,在道德上是狼狽為奸的共犯。
 
  為了長生不老,她們可以不擇手段。
 
 
 
 
  ■
 
 
 
 
  為什麼是Vivian!為什麼是她!為什麼長生的人是她不是我!
 
  閣樓內Barbara跪倚門前,碧綠眼瞳血絲充盈;木製扉扇的內側淨是深淺不一的凌亂長痕,摳抓門板的十指早已皮開肉綻。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變成怪物的人是我不是妳!
 
  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越變越老的人是我不是妳!
 
  大廳裡Vivian將所有能夠映出容貌的杯盤窗鏡砸得稀爛。偌大宅邸人去樓空,滿地破片無不倒映著一張猙獰而扭曲的臉。
 
  為什麼是Barbara!為什麼是她!為什麼不老的人是她不是我!
 
 
 
 
  ■
 
 
 
 
  「欸。」
 
  「是?」
 
  「或許我會這麼喜歡你,是因為我們沒有關係。」
 
  黑髮黑眼的女人單手支頤,躺臥貴妃椅的曼妙軀骸穠纖合度,白皙腿根在高衩旗袍之下若隱若現。西方容顏東方裝束,凹凸有致的身形上自髮梢下至足尖無處不是透著誘引。
 
  Lilith手執煙管吞雲吐霧,好整以暇的將Indigo的母語說得字正腔圓。
 
  輕煙裊裊間,泡茶的手頓了一頓。
 
  「……沒有關係?」
 
  黑髮女人先是因著話裡隱隱泛著的傷怔愣須臾,而後衝著藍眼青年勾起一抹漾著寵溺的笑。
 
  「沒有血緣關係。」
 
 
 
 

2011-07-27

【浮生狂想】21.文不對題

 
 
 
 
  「你記不記得The Red Queen對Alice說過的話?」
 
  舞池中央淨是儷影雙雙。
 
  「『It takes all the running you can do, to keep in the same place.』……這就是所謂的動態平衡吧?不覺得很像現在的我們嗎?」
 
  悠揚曲調與優雅步伐;他扶著她的腰,她搭著他的肩,交握的雙手偶高偶低。
 
  從人群外圍舞回中央的時候,始終作壁上觀的局外人偷偷翻了個白眼。
 
  不過是支舞。托盤、酒杯、葡萄紅,侍者繃著臉腹誹方才不經意聽聞的嬌聲細語。哪一種雙人舞毋須輪流腳前腳後。
 
  樂聲轉弱舞步漸緩;曲終之後合該人散。
 
  他稍稍拉開彼此間距,而後輕輕執起她的柔荑。
 
  「親愛的,我想妳誤會了。」
 
  有禮的淺吻落在白皙的手背。
 
  「我的退縮全是因為,妳太跋扈。」
 
 
 
 

2011-07-23

【浮生狂想】20.以物易物

 
 
 
 
  娘的身手妹妹承繼了九成九,而你僅只習得其中六成六。
 
  足夠潛進鄰國皇城的六成六,卻防不住遮顏黑布讓樹枝勾走。
 
  月色浸染琉璃瓦。你想柱廊那人見你定遠較你見他來得清晰仔細。
 
  宮娥欲嚷賊將逃;那人一聲且慢不知怎的竟連你也留住。
 
  「你對母儀天下有沒有興趣?」
 
  柱廊那人業已收起了訝,堂堂國君笑得促狹。
 
  「……娶妻娶賢,封后封德。我無賢無德,更不是女人。」
 
  誤判雌雄的愚者堪擬恆沙;先妣技壓群雄豔冠群芳,你的面容輸她半分不到。
 
  「那麼,你想要什麼?」
 
  琉璃瓦上一襲夜裝的你絞緊了眉。怪哉,怎沒聽聞鄰國君王性喜慷慨解囊?
 
  漫不經心的瞥向驚惶宮娥。──驀地銀光閃過,盛妝顱首血濺三步。
 
  「……喏,就剩咱倆了。」
 
  天之驕子笑得謔浪,劍鋒在他腳邊暈出點點紅華。
 
  你瞠目你結舌你為著她的不瞑猛然憶起第一個因己而死之人的模樣。
 
  「好了,說吧。你想要什麼?」
 
  你看著他,你在他的眼裡同時看見清明與瘋狂。
 
  「……我想要這個國家。」
 
  「沒問題,明日早朝寡人下詔退位便是。」
 
  「……我不稀罕成為九五。」
 
  你想這人真是瘋了。
 
  「不要鳳冠也不要龍椅,你要這個國家做什麼?」
 
  「……我想親眼目睹這個國家為我淪亡。」
 
  你想這人真是瘋了而你連帶跟著失常。
 
  她的願不是拿來說嘴的,她的怨是你們兄妹倆誓言竭生以踐的願。
 
  「好啊。」
 
  夜涼如水,那人吐露的字字句句無不在你心底激出圈圈漣漪。
 
  「只要你肯應允一件事,甭說這個國家,哪怕你要的是整片天下,寡人都能將其奉上。」
 
  ──絕對不要盡信善待你們的人。
 
  你看著他的眼,想著娘的話。
 
  ──要知道畫虎畫皮,最難畫的到底是那副骨啊。
 
  你看著他的眼,想著娘的話,想著娘倍珍倍寶的摟著你們倆;旁側屍首萬死不足。
 
  ……啊啊、那個傢伙嗎。
 
  不速之客陡地破顏微笑。深宮靜夜因著那份尤態更冷更寂。
 
  「那麼,你想要什麼?」
 
  話音消散前你看見濃濁的欲滉漾在笑裡,熾燒的慾燎灼在眼底。
 
  果不其然。
 
 
 
 

2011-07-07

【浮生狂想】19.相見恨早

 
 
 
 
  「娃娃,妳什麼時候才會長大?」
 
  西裝筆挺的男人在女孩跟前單膝跪下,右手拈著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花。
 
  女孩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花,再看了看他。
 
  男人笑得很甜很甜,饜得像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此時此刻近在眼前。
 
  後來後來,女孩好不容易長成了少女,長成了天地間最傲然的那朵曼珠沙華。
 
  少女依稀記得當年的情話當年的花;當年的男人今已寐在骨塚之下。
 
  意圖撈起乾燥花束的手卻教瓣墜刺脫,連莖帶葉碎散在風中。
 
  「百年根,百年芽,百年苞,百年花……所以我才要你別等了嘛。」
 
 
 
 

2011-07-04

【浮生狂想】18.踽踽煢煢

 
 
 
 
  這座墓園長眠著老者所有親朋。
 
  玩伴,同窗,袍澤;兒啊妻啊父啊母啊,這塊土地永寐著的先祖即便罄竭十指十趾亦難盡數。
 
  這個城鎮的人口越來越少。生者的鬚髮越長越白。碑上誌銘越刻越短。
 
  老者依舊能夠侃侃而談亡者生平,甚或細細陳述故人面目。
 
  么女改嫁之後,孑然老者自願擔任墓園唯一的看守;遷居園內的他偶爾協助掘墳與埋骨。
 
  每一鏟慢悠悠的覆土棺槨,都帶有一則關乎亡者的往事,靜悄悄的浮現腦中。
 
  說也奇怪,老者竟記得每個離開的人。
 
  無論搬進都市的,抑或徙入天國的。
 
  鎮上住民無不避談生死;對於守墓老者的坦然,他們認為若非早年久經槍林彈雨,即是自覺行將就木。
 
  流言的主角每每皺起老臉,瞇眼勾脣,而後壓低帽緣。
 
  為父涕泗縱橫的時候,為母肝腸寸斷的時候,為友脫帽致意的時候,為妻屈身獻花的時候,乃至顫巍巍的替長子平整墓土的時候。
 
  這麼多年以來,老者以各種至親至疏的身分出席過無數葬禮。
 
  打從首次默聆禱詞開始,老者的世界業已緩緩褪去顏彩。
 
  彷彿不啻親朋鄰陌,每回主召都有自己。
 
 
 
 

2011-06-23

【浮生狂想】17.說話算話

 
 
 
 
  牛皮紙袋掏出五爪蘋果。蠟裹的豔紅凝固了最鮮甜的時空。
 
  絨毯端頭捧著聖經的神父再虔誠不過,年邁臉孔笑著由衷祝福。
 
  紗裳的白是處子的淨。啃噬蘋果的妳開始回想伊甸的傳說。
 
  世人皆云夏娃是摧毀無知樂園的毒;即便如此亞當依舊愛她如故。
 
  牛皮紙袋沉沉壓著腕部生疼。推開教堂門扇以肩臂和體重。
 
  絨毯端頭新人欲吻;妳毫不意外揀她為骨的他眼底驚愕比誰都多。
 
  紗裳的白是處子的淨。方棕傾覆諸紅滾落小小花童手足無措。
 
  雙方親友蹙眉靜候一句抱歉,踏果為泥的不速之客始終言笑晏晏。
 
  牛皮紙袋掏出左輪手槍。妳曾應許此生最愛的她定會親手獻賀世上最紅的花。
 
 
 
 

2011-06-12

【狂夫之言】35.You are my Sunshine

 
 
 
 
  咖啡廳裡女人笑吟吟的把玩兩隻手機。圓桌彼端男人沉默的執杯啜飲,愛戀之情盡染眼底。
 
  女人昨晚下載的音檔經由藍芽傳進男人的手機,大功告成後她朝他遞出左手意欲歸還。
 
  黑中帶藍的機殼襯得銀亮指環熠熠生輝。
 
 
 
  「You are my sunshine」
 
 
 
  驟響的旋律凝滯了男孩偶經的腳步。
 
  辦公桌上白裡透紅的手機壓著文件零散。男孩佇在書房門口,有些無措。
 
  匆匆走進書房的女人與男孩擦身而過,緊擰的眉在接聽來電的瞬間鬆揚了許多。
 
  ……果然是爸爸打來的。男孩看著母親手中那隻和父親同款異色的手機,想起雙親與彼此對話時的表情。
 
 
 
  「My only sunshine」
 
 
 
  初為兄長的少年戰戰兢兢的抱著哭鬧不休的女嬰。
 
  奶也餵了嗝也打了……尿布又沒溼……欸妳到底在哭什麼呢?
 
  一籌莫展的少年被女嬰漲紅的臉逼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邊走走那邊停停,拍撫的手與搖擺的臂痠痛不已。
 
  樂樂乖喔……乖喔……不哭不哭,不怕不怕,哥哥在這裡陪妳唷……
 
  猜測妹妹說不定是想睡卻睡不著的少年,只聽過古典樂沒聽過搖籃曲的少年,在想起隨便一首童謠之前率先想起父母共有的手機鈴聲的少年。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ay」
 
 
 
  穆──冬──陽──
 
  籃球場邊榕樹蔭底,百無聊賴的少年塞著耳機,手中漫畫一頁翻過一頁。
 
  穆──冬──陽──
 
  立領制服的鈕扣開了兩顆。MP3的音量蓋過蟬鳴。
 
  穆──冬──陽──幹你耳背喔!是不會應一下喔?
 
  漫畫被抽走耳機被拔掉,眼前冒出一張黑著眼圈的汗溼的臉,蟬噪鳥鳴鐘聲人語一股腦兒的撞擊鼓膜。
 
  吵死了。東西還來。
 
  明天要模擬考你現在看什麼漫畫?來打球啦,胖子他們在湊咖。
 
  明天要模擬考你現在打什麼籃球?到底有沒有在念書啊?你這樣真的能考上M大嗎?
 
  安啦安啦,我平常都有在念啦。欸你快點好不好?很熱耶!
 
  很熱還打什麼球……
 
  闔上漫畫關掉隨身聽,烈日之下制服少年們並肩而行。
 
  欸,考上M大以後你要參加什麼社團?
 
  沒有你在耳邊鬼吼鬼叫的社團,要有冷氣的那種。
 
  幹你很機耶……
 
  不甚認真的笑罵驀然散在薰風裡。
 
 
 
  「You'll never know dear」
 
 
 
  冷氣房內女孩窩在沙發一角好夢正酣。
 
  母親跪坐在大敞的行李箱前,三人份的衣物和日常用品堆疊在旁,茶几上頭擺著護照機票和飯店簡介。
 
  父親捧著包裝精美的小小禮盒踏進客廳,行經電視時順手扭開音響。
 
  旅行被期待,生日被期待,女孩的笑臉更被雙親由衷的期待。
 
 
 
  「How much I love you」
 
 
 
  第一次用聽慣了的那首搖籃曲哄她入睡,她唱得七零八落。
 
  第二次以後,她沒有哪次不是唱得一字不漏。
 
  被褥之下的十指相扣,自始至終都緊得有些隱隱作痛。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傾盆大雨打溼了後院的每一根草和每一寸土。
 
  落地窗前少女端坐藤椅,膝上攤放著一本詩集,腳邊散落著諸如報紙雜誌小說散文語錄繪本等各式各樣,揉雜古今中外的讀物。
 
  視焦穿透滿布水痕的窗玻璃,投注在遠方的天空。
 
  厚重的雲層是深深的灰。
 
 
 
 

2011-06-09

【浮生狂想】16.重利薄情

 
 
 
 
  連同附有皮鞘的匕首一併交到他手中的除了她的下半輩子,還有兩個部族的欲願。
 
  他母的家族企求強而有力的後盾,她父的部落渴望叱吒草原的未來;前者需要她的勇猛剽悍和能騎善戰,後者覬覦他的沉著冷靜與多謀善斷。
 
  既不在乎孰買孰賣亦不排斥共存共榮,聯姻結盟的選擇理所當然。
 
  「我不愛妳。但是我有義務保護所有親眷。」
 
  新夫新婦並肩席地。夜色混融了太多的歡快太多的期待,致使彼此無從分辨究竟是誰的臉上縈繞著奶酒的香,誰的眼底閃映著篝火的光。
 
  「我也不愛你。但是父汗說什麼都想贏。」
 
 
 
 

2011-06-06

【浮生狂想】15.情溢乎辭

 
 
 
 
  王者端坐王座,猩紅披風曳地千里。
 
  聖艾修伯里的小王子興許業已邂逅如此丰姿。
 
  權杖之前你單膝跪地,被臺階邊緣壓陷的鈍痛據鎖膝肉。
 
  不描而朱的脣隨著前趨的上身逐漸接近王者引以為傲的冠冕。
 
  燦金冠冕。天藍寶石。深金髮絲以稻的弧度擺盪。淡藍眼瞳滉漾著海的溫度。
 
  嗨我回來了。輕輕淺淺的吻裡你的聲音似風似水怎地就是不像自己。欸我要走了。
 
 
 
 

2011-06-03

【浮生狂想】14.念茲在茲

 
 
 
 
  舊都的廢墟上新城高聳入雲。
 
  地縛靈泣順著塔尖翳沒天聽。
 
  「我要為你蓋間房,朱紅欄杆琉璃瓦。」
 
  百年前桃樹蔭底你漲紅了臉。
 
  百年後桃枝葉間我還在等你。
 
 
 
 

2011-05-31

【浮生狂想】13.菐月米隹

 
 
 
 
  憑欄麗人豔冠群芳,瓊樓玉宇之下的遍野哀鴻彷彿尖喊「妖姬」之名。
 
  為了母親也為了疼愛的她,華服男寵誓言傾覆這個國家。
 
  再看一眼就好,再看一眼就好。屍山血海前他低低呢喃。只要再觀望一陣子,我就能替您目睹您來不及目睹的……
 
  驀然一道銀涼浮掠,生生割開他的視界。
 
  背風俯瞰的麗人先是衝著那身銀甲抿了抿脣,而後一個旋腰步進密道。
 
  是了,也只有妳夠格穿披那身戰甲。無分南北的玄黑裡,倍感榮耀的他淡淡一粲。不愧是娘的女兒……強悍如妳,萬夫莫敵。
 
 
 
 

2011-05-30

【浮生狂想】12.扌屰辶离

 
 
 
 
  策馬武者技壓群雄,飛沙走石之後的滿地髑髏宛若高堆「戰鬼」之姿。
 
  為了君王更為了敬重的她,戎裝女將承諾攻佔這個國家。
 
  再撐一下就好,再撐一下就好。刀光劍影中她頻頻念想。只要再堅持一會兒,我就能替您掌握您來不及掌握的……
 
  突地一抹金燦翩舞,狠狠攫住她的目光。
 
  迎風瞻仰的武者先是對著那根金簪眨了眨眼,而後一個反手砍落敵顱。
 
  是了,也只有你夠格佩戴那根髮簪。未辨東西的朱紅間,倍感驕傲的她輕輕一哂。不愧是娘的兒子……美豔如你,千姝難匹。
 
 
 
 

2011-05-27

【浮生狂想】11.風姿花傳

 
 
 
 
  Pandorella試探性的走近簷廊,試探性的在銀眸黑貓身旁坐下。
 
  後者兀自呼嚕呼嚕的蜷成球打著盹,自始至終沒有理她。
 
  黑髮黑眼的女人笑得慶幸;移往庭院的目光漾有落寞。
 
  庭院一隅栽滿武竹,正值花期的它們靜靜飄溢濃重甜膩。
 
  那個人對這份氤氳的鍾愛,是他們之間公開的祕密。
 
  思及此,深於子泉的眼旋又邃了幾分。
 
  妳為什麼就是不肯用喜歡武竹的百分之一喜歡我呢?
 
  拂經院隅的清風摻著花香吹向簷廊。淺寐的小獸抽了抽耳。
 
  Pandorella怔怔看著雲走葉落,愣愣聞著撲鼻馥郁一陣接著一陣。
 
  驀然她仰臥走道;色比鴉羽的長髮化作蛇影蜿蜒。
 
  讓白皙雙臂遮擋的視界於焉褪為一片闃闇。
 
  就連無形的風的姿容都能藉由花香傳遞。
 
  為什麼他們的心意……為什麼唯獨我的存在不見容於妳?
 
 
 
 

2011-05-24

【狂夫之言】34.頭七

 
 
 
 
  「好溫暖。」
 
  「嗯。」
 
  「春天到了。」
 
  「是啊。」
 
  「我真希望還能見到下個春天。」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
 
  「那就好。」
 
  「你還記得那一場櫻吹雪嗎?」
 
  「記得。」
 
  「真難得。」
 
  「不記得可以嗎?那是我們都回不去的從前。」
 
  「那又如何呢?就算沒有昨天,我們還有明天。」
 
  「你的明天有我?」
 
  「你的明天沒有我嗎?」
 
  「沒有。」
 
  「好傷心。」
 
  「我已經厭倦了。」
 
  「我嗎?」
 
  「嗯。」
 
  「真無情。」
 
  「是你先離開我的。」
 
  「我沒有。」
 
  「你有。你明明答應過我絕對不會比我先死。」
 
  「人無心便死。我整顆心都讓她拿走了,能不死嗎?」
 
  「你根本就不應該讓她接近你。」
 
  「我要是不讓她接近,被拿走心的就是你。」
 
  「我不在乎。」
 
  「我在乎。」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在乎?」
 
  「你不希望我在乎嗎?」
 
  「不希望。」
 
  「為什麼?你不愛我嗎?」
 
  「你沒聽過那句話嗎?」
 
  「哪句話?」
 
  「『我愛你,關你什麼事?』」
 
  「沒聽過。但這話說得還真好。」
 
  「對吧。」
 
  「嗯。……喔呀,下雨了。」
 
  「也該下了。清明都過了多久。」
 
  「說到清明,那天你為什麼沒哭?」
 
  「我哭不哭關你屁事。」
 
  「你要是哭了,我就可以出聲安慰你了。」
 
  「不需要。也不想想自己的立場,開口說話是想嚇死誰。」
 
  「真把你嚇死也不錯,我們就能再在一起了。」
 
  「她什麼時候要來帶走你?」
 
  「怎?捨不得我了?」
 
  「我想你快滾。」
 
  「真無情。」
 
  「你對我就有情?」
 
  「當然有。你感覺不到嗎?」
 
  「我要是感覺到了,還會問你嗎。」
 
  「這倒是。……話說回來,你真的記得那一場櫻吹雪嗎?」
 
  「真的。」
 
  「為什麼?你明明討厭櫻花。」
 
  「但是你喜歡櫻花。也喜歡春天。」
 
  「其實我最喜歡的是你。」
 
  「別說了。」
 
  「哎呀?害羞了?」
 
  「並沒有。」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要是不說,你怎麼知道呢。」
 
  「你現在說這個還有意義嗎?」
 
  「好像沒有。」
 
  「那就閉嘴。我聽得很累。」
 
  「你不高興見到我嗎?」
 
  「我見到你了,你見到我了。然後呢?」
 
  「我們還能有什麼然後嗎?」
 
  「不能。所以拜託,別再說了。」
 
  「你很難過嗎?」
 
  「廢話。」
 
  「對不起。」
 
  「來不及了。」
 
  「我知道。但是不親口告訴你,我過意不去。」
 
  「但是你說了之後就換我過意不去。」
 
  「你覺得忘了我比較好嗎?」
 
  「不覺得。」
 
  「那就請你絕對不要忘記我。」
 
  「你太自私了。」
 
  「既然你不覺得遺忘比較好,那就記得我。」
 
  「記得你,我也不會活得比較開心。」
 
  「真的嗎?」
 
  「你覺得一人份的記性能夠負載兩人份的回憶,多久?」
 
  「嗯……不久。」
 
  「所以不要勉強我。」
 
  「我喜歡你。」
 
  「嗯。」
 
  「我喜歡你。」
 
  「我知道。」
 
  「現在才知道嗎?」
 
  「一開始就知道了。」
 
  「真的嗎?」
 
  「真的。」
 
  「太好了。」
 
  「是嗎?」
 
  「嗯。」
 
  「嗯。」
 
  「我喜歡你。」
 
  「我知道。」
 
  「我喜歡你。比喜歡櫻花還要喜歡你,比喜歡春天還要喜歡你。」
 
  「你剛剛說過了。」
 
  「我知道,可是我想要多說幾遍。」
 
  「無論說了多少遍,現在的你都已經無法成就,或者彌補任何事情。」
 
  「橫豎都是徒勞,你就讓我說吧。」
 
  「就算你說了幾千幾萬遍,我也不會原諒你。」
 
  「沒關係,你只要記得我最喜歡的是你,我就滿足了。」
 
  「……隨你便吧。」
 
  「謝謝。你真的好溫柔。」
 
  「不敢當。」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我知……她來了。」
 
  「嗯。我得走了。」
 
  「嗯。」
 
  「連聲『再見』都不肯給嗎?」
 
  「你還會再來嗎?」
 
  「不會。」
 
  「對吧。」
 
  「好吧。我走了。別太想我。」
 
  「走快點。……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2011-05-21

【浮生狂想】10.冬蟲夏草

 
 
 
 
  「好溫暖,春天到了。」
 
  「是啊,我真希望還能見到下個春天。」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那又如何呢?……你還記得那一場櫻吹雪嗎?」
 
  牠當然不記得。
 
  應該說,牠怎麼可能記得。
 
  牠連「溫暖」是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形容詞充其量只是牠從別的生物那裡聽來的字眼,牠只是突然想起,突然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出。
 
  牠不知道「溫暖」是什麼,也不知道「櫻吹雪」是什麼。但是牠看過雪,也曾經從別的生物那裡聽說過「櫻」的事情:那是一種植物,深淺不一的褐色構成根幹枝椏,葉是草的顏色,花是淡淡的粉色。
 
  「我真的好想好想再看一場櫻吹雪。」
 
  「……你說謊。你根本沒有看過任何一場櫻吹雪。」
 
  因為我沒有看過櫻吹雪。
 
  而你出生之後沒多久,我們就一直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你哪裡都不能去。
 
  而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你先死去。
 
  「……我都已經在走最後一程了,你就不能溫柔點嗎?」
 
  「溫柔是什麼?」
 
  「……算了,當我沒說。」
 
  逐漸轉小的埋怨終究隱沒在自己體內。
 
  牠沒再吭聲。兀自小心翼翼的運氣出力抽長身軀,期能破土而出。
 
  雪融了。
 
  春天到了。
 
  你就要死了。
 
 
 
 

2011-05-18

【浮生狂想】09.骸骨白紗

 
 
 
 
  男人無限愛憐的替少年穿戴從女骨身上剝下的花冠與婚紗。
 
  「With this hand, I will lift your sorrows.」
 
  男人極其溫柔的將松脂一點一滴灌滿少年的耳鼻,用紅絲一針一線縫死少年的眼瞼與脣瓣。
 
  「Your cup will never be empty, for I will be your wine.」
 
  男人割開雙腕湊近杯緣,屏氣凝神的等待兩隻高腳杯注入一人一口的赤彤。
 
  「With this candle, I will light your way in darkness.」
 
  男人取過燭臺點燃蠟燭置於墓碑之上。銀製燭臺是姊姊珍愛的收藏,粉色蠟燭是他幫著姊姊攪拌均勻的姊夫。
 
  「With this ring, I ask you to be mine.」
 
  男人執起少年肉爛骨現的左手,璀璨鑽戒被緩緩推向無名指根。誓約之吻綿密而黏稠,隱隱挾有土味與屍臭。
 
 
 
 

2011-05-15

【浮生狂想】08.拒於千里

 
 
 
 
  汝以荊棘纏身,默聽血珠墜地成華。
 
  吾欲觸撫,卻為荊棘所傷。
 
 
 
 

2011-05-05

【浮生狂想】07.同歸於盡

 
 
 
 
  自一場千年大寐中悠悠醒轉的她試圖伸展痠軟難耐的四肢百骸。
 
  於是天地傾頹,日月並出,山川易位,鳥獸奔散。
 
  神的世界在她旋身的同時開始解體。
 
  魔的視界在她微笑的同時開始褪色。
 
  她醒了。
 
  於是誰都得死了。
 
 
 
 

2011-05-04

【浮生狂想】06.困獸猶鬥

 
 
 
 
  你將紅玫瑰別在胸前以便記得他。
 
  馨香裊裊我搖扇輕笑,茗色氤氳成奔舞天下的狂草。
 
  我們都知道相片終究會變黃,我們都知道人心終究會變卦。
 
  你將紅玫瑰別在胸前以便記得他。我們都知道這是你徒勞無功的最後掙扎。
 
 
 
 

2011-05-03

【浮生狂想】05.相思成災

 
 
 
 
  屋內囍字當頭,屋外殺聲震天。
 
  任憑她的身姿恬靜美好堪擬菩薩,依舊保不住一個完整的他。
 
  新婚之夜蠻夷進犯,駐關士卒傾力護城。
 
  臨走之前他滿腔熱血,返家之後他通體冰涼。
 
  她的蓋頭是她自個兒取下的。──彷彿揭開一連串悲劇的序幕那樣。
 
  認屍收屍認屍收屍,每一世每一世總是他死了又死。
 
  總是她等了又等,哭了又哭。
 
  「天既然允咱拜堂,為什麼就是不肯讓咱合巹?」
 
  第九次在奈何橋頭憶起前世種種的時候,她瘋也似的厲聲嘶喊。
 
  「都說事不過三……金童玉女都能在第七世修成正果,為什麼就咱沒得白頭到老?」
 
  第九次她想著他接過碗,第一次她當著孟嫗的面砸了那湯。
 
  「上一世的願都成了下一世的怨……我不求和他結髮了!我不求了!同他的緣我自個兒想辦法結!」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懷著累世記憶墮入輪迴。
 
  後來後來,她與他第十次相遇,相戀,相許。
 
  彩色玻璃與年邁神父與雙方親友;新郎的承諾話音方落,新娘的捧花頓閃銀光。
 
  她揣著諸般情緒衝進他的懷中,退開之時業已沾染滿身殷紅。
 
  半攏的掌心掬著臟器貼在胸口,斑駁紗裳宛若當年嫁衣似火。
 
 
 
 

2011-05-02

【浮生狂想】04.道聽塗說

 
 
 
 
  「啊啊,妳就像我聽說的那麼優雅。」
 
  他側坐床沿,她仰臥軟榻。
 
  他的左手壓凹了她腰際的薄被,他的右手將她的左手執至脣邊細細親吻。
 
  終於見到妳了!他勉力按下喜極而泣的衝動。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終於見到妳了!
 
  他們是聽著她的故事長大的。
 
  她的存在並非這個世界最古老的神話,她的名字卻是方圓百里的城鎮間最美麗的傳說。
 
  有人說她是戰敗的天使,抑或墮落的神明。
 
  有人說她是尋歡的惡魔,甚乎蟄待的鬼王。
 
  成年禮之後,他和十數名友伴相偕遠行。他們不在乎她的真身為何,他們只想成為第一批見證傳說的人。
 
  然而抵達她跟前的僅他一人。
 
  翻越層巒疊嶂,掀開深幔重幃;床柱之間她的睡顏安詳,不神不魔。
 
  他的感動無以名狀。他的脣吻繾綣萬千。
 
  她衝他睜著惺忪睡眼,愣愣瞌瞌了好一會兒,驀地嫣然。
 
  垂擱身側的右手緩緩舉起,先是掌心貼上左頰,而後指尖劃過下頷,末了虎口歇在喉結。
 
  「那你有沒有聽說過,打擾我午睡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2011-04-28

【浮生狂想】03.酷暑三伏

 
 
 
 
  杳無人跡的紅磚道彷彿沒有盡頭。
 
  一隻帶點藍彩的黑色鳳蝶歪歪扭扭的撲撞小腿,隨後歪歪扭扭的飛開。
 
  她低頭查看褲管是否染上花香;持續緩行的步伐刻意繞過忙著搬運破碎蟲屍的蟻群。
 
  「……是熱暈了吧。」
 
 
 
 

2011-04-01

【銀魂】03.指尖

 
 
 
 
  簷廊。
 
  他趴伏案頭,眼尾淡淡描出臂彎之外的一道細縫,雙肩隨著呼吸緩緩起落。
 
  你愣愣望著這樣的他,意外感到有些手足無措。
 
  一見面就吵,吵過頭就打,最後在被同儕拉來勸架的恩師軟語中心不甘情不願的握手言和;你一直都很討厭他,而他同樣對你沒有好感,於是誰都看得出來兩隻交握的手總在暗裡試圖不動聲色的絞緊彼此。
 
  金燦暮色輕輕流轉,你在廊下天人交戰:尋常時候,只要能夠遠離你絕對不會趨近;然而若是放任他繼續眠寐,深秋涼意難保不會招致風寒。
 
  啊啊,人性本善真的很麻煩。
 
  咬了咬牙,你以壯士斷腕之姿跨過門溝,抬手的速度淨是遲疑與彆扭。
 
  他突然醒了。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接著發現了你。
 
  你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是你光用想的就知道僵在原處的自己多麼滑稽。
 
  素不對盤的雙方一時無語。
 
  他陡地起身,一把抽走剛才讓手臂壓住的線裝書,頭也不回的走向和室彼端的紙門,逕自離去。
 
  室內室外各有你的前身與後身。無可狀擬的尷尬排山倒海的襲來。
 
  你第一次想要朝他伸手,善意之舉尚未開始業已結束。
 
 
 
 
  ■
 
 
 
 
  堤岸。
 
  松陽老師的首級孤孤單單。
 
  待過村塾的孩童無一不是遠遠站著遠遠看著,小小的臉蛋無一不是安安靜靜的涕泗縱橫。
 
  你清楚得很,如此靜謐的悲傷其實最為喧囂擾攘,最是震耳欲聾。
 
  眼角餘光是他咬緊牙關的模樣。盈眶熱淚在眸底不住打轉,終究執拗如昔,誓不潰堤。
 
  你突然很想開口要他別哭。
 
  但你不敢開口。
 
  你怕你才稍稍啟脣,便會頭一個泣不成聲。
 
  你第二次想要朝他伸手,卻鬆不開自己滲血的拳頭。
 
 
 
 
  ■
 
 
 
 
  沙場。
 
  揣著松陽老師傳授的武士道的你們決心透過自己的方式追悼再也回不來的松陽老師。
 
  攘夷之戰愈演愈烈。
 
  你和他和銀時,誰都是用彷彿沒有明天的氣勢活過每天每天。
 
  你和他一次又一次的擦身而過,你們的手中同樣緊緊握著最重要的人教與的刀。
 
  冰涼的鋒刃火燙的血,新鮮的屍骸陳腐的臭。
 
  這樣的反差不只一次讓你覺得噁心想吐。
 
  但是無論如何你都不能鬆手。
 
  逝者已矣。
 
  你怕你在鬆手的瞬間旋即遺忘自己這麼拚命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樣的恐懼遠遠超過你想要拉他一把的念頭。
 
  你第三次想要朝他伸手,然而誰的手都沒有空。
 
 
 
 
  ■
 
 
 
 
  戰艦。
 
  你看著他,他看著戰艦頂端的刀光劍影,眼底滉漾著你無法理解的感情。
 
  從以前到現在,你一直都無法理解他,你一直都無法接近他。
 
  明明距離如此相近,明明只要踏出一步就能觸及;明明是從同一個地方起步的你們,選擇的進路卻是背道而馳的水火不容。
 
  同一條線的兩個端頭。這樣的立場遠比兩條平行的線還要寂寞。
 
  你第四次想要朝他伸手,竟已沒有力氣伸手。
 
  於是你的指尖終究無處著落。
 
 
 
 

2011-03-29

【浮生狂想】02.功高震主

 
 
 
 
  「……您說,那句俗諺是什麼來著?」
 
  一隻瓷瓶雪亮雪亮。二丈白綾風晃風晃。三尺青鋒冰涼冰涼。
 
  「回將軍,『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三名宦官恭恭敬敬的立在跟前。妳壓根兒不願去想妳有多少袍澤業已遭遇這般景況。
 
  可妳竟有一條生路,與眾不同的第四個選項。
 
  一頂鳳冠鑲珠滿翠,一件霞帔軟絲薄絹,一枚后印映彩流光。
 
  第四名宦官悄悄將手抬高了些;與之相對,另外三位悄悄將手放低了些。
 
  呵,如斯簡單的上下其手,妳怎能不懂。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妳和妳的戰友連選擇解甲歸田的機會都沒有。
 
  妳要活,就得易弁而釵,曲意承歡。
 
  震古鑠今的名將一時語塞,跛進內室的背影宛若鸚鵡敗翎。
 
  四名宦官也不攔阻,兀自安安分分候在前廳,掌中物事或而托高或而壓低。
 
  那人定會選擇著回舊裳的吧。
 
  戰前姿色平庸,拙於女紅;戰後身有殘疾,芳華不再。
 
  如今不啻承蒙陛下網開一面,甚至有幸躋身王室,母儀天下。
 
  成為皇的凰。──此等隆恩盛德,怎容得下一字推辭。
 
  擐甲披袍的巾幗重返廳堂,衝著眾目睽睽接過勢劍,抵住頸項。
 
  「有勞四位公公替我轉告聖上。」
 
  叱吒風雲的妳笑瞇了獨眼,自斷生機的舉措剛毅果決。
 
  「就說微臣已將此生獻與國家社稷,再無心力應對兒女情長。」
 
 
 
 

2011-03-14

【浮生狂想】01.江山美人

 
 
 
 
  制霸四方的他興高采烈,凱旋之姿宛若孔雀。
 
  青梅竹馬的她緊緊惦著封后宿諾,噙笑的嘴角讓白布輕輕蓋過。
 
  很多很多年以後,兵敗如山倒的君王以身殉守最後一寸國土。
 
  屍骸倒臥之處,是一抔以冠帔為碑石的小小的墓。
 
 
 
 

2011-03-03

【狂夫之言】33.姑妄言之

 
 
 
 
  「太白,太歲呢?」紅髮少年隨手扯過一張石凳,就著石桌重重坐下。
 
  「好幾天前就去了凡間不是嗎。」白衣老者眼不抬眉不挑,兀自不動聲色的將桌上竹簡往己靠攏。熒惑的性子又躁又烈,他的寶貝書簡可禁不起砸。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你無聊了?」
 
  「嗯,我無聊了。」
 
  白衣老者淡淡掃去一眼,只見紅髮少年趴伏案頭,一臉百無聊賴。
 
  所以說,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就是這點費解。碰在一塊兒時總愛拚個你死我活,分了開去卻又惦著對方。到底感情好是不好?白衣老者壓根兒沒興趣知道。
 
  「等他睡醒就會回來了吧。」
 
  「這樣啊……」紅髮少年信手撓了撓後腦,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動作一滯。「……可他要是醒了,凡間不就麻煩了?」
 
 
 
 
  ■
 
 
 
 
  很遠很遠的地方。很高很高的山巔。很深很深的洞穴。很大很大的朱漆門扇。
 
  駐足門前的女人先是騰出手來整了整毛茸茸的雪白披風,而後看似隨性的輕揮嬌臂。──上了層鍊重鎖的朱漆大門頓時消失無形。
 
  「晚安──」女人對著幽昧晦暗的洞穴大著嗓門問候,狂風暴雪在她身後肆無忌憚的獵獵蕭蕭。
 
  半晌,一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自伸手不見五指的深處緩緩走出。
 
  女人仰頭,笑。
 
  男人垂首,默。
 
  「寅,好久不見。」
 
  「……不要隨便把別人家的大門變不見。」
 
  「再過兩個時辰,這裡就是我家了。」
 
  「那也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妳來早了。」
 
  「我來找你吃年夜飯。」女人笑得更開,「一個人吃飯太寂寞了。」
 
  一個人孤零零的守歲太寂寞了。
 
  「……都已經過了三百多天,不差這一時半刻。」軟了聲的男人退了幾步。一張石桌兩把石凳憑空出現在二人之間。
 
  「就是因為已經過了三百多天,才要在這最後一刻好好聚聚不是嗎。」女人笑著將臂上竹籃往桌面一放,溫潤如玉的黑眸閃過一絲落寞。
 
  再過兩個時辰,就是凡間的「卯」年了。
 
  再過兩個時辰,就換她隻身蜷窩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穴之中了。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人類為了數算時日而發明天干地支,並將十二種動物分配給十二地支,輪番計年。
 
  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牠們在被人類冠以「十二生肖」之稱的同時,於焉接下守歲的義務。
 
  守歲。這個字眼之於凡人僅僅是於年末當夜通宵不眠之舉,之於十二生肖卻是必須捨身賭命的重責大任。
 
  遠在年獸的傳說尚未家喻戶曉之前,太歲業已降臨凡間。沒有人,應該說沒有哪隻生肖知道太歲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當牠們察覺到的時候,太歲已經在這個很遠很遠地方的很高很高山巔的很深很深洞穴裡,靜靜沉眠。
 
  太歲什麼時候下凡的?不知道。
 
  太歲什麼時候睡著的?不知道。
 
  太歲什麼時候會醒?不知道。
 
  太歲什麼時候要走?不知道。
 
  十二生肖唯一知道的是,太歲睡醒的那一瞬,天下蒼生必定在劫難逃。
 
  原本星就只是星,神佛就只是神佛,動物靈就只是動物靈;然而人類經年累月的信仰太過虔誠,祈願太過真摯,致使星不再只是天邊閃爍不定的存在,神佛不再清心寡慾不再至高無上。──星會墜隕,神會降禍,佛會濟世,十二生肖則會鞠躬盡瘁的護持眾生。
 
  只要有越多的人相信,就會成為一股力量。
 
  人類由衷深信太歲是凶星,於是太歲真的有了危亂凡間的力量,於是被尊為「十二生肖」的十二隻動物靈必須輪番靜守不知何時會甦醒的太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太歲亦星亦神,有朝一日終將返回天庭。牠們必須確保這尊凶神醒來的時候,離去的時候,都不會對凡間造成無可彌補的巨大損傷。
 
  讓一個動物靈背負「犯歲」罪名,總好過置天下蒼生於水深火熱。
 
  這是牠們的共識,十二等分的決定與決心。
 
  太歲已經在凡間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十二生肖早已忘卻自己輪過幾回守。牠們唯一記得的是,化身雌性人類的卯唯一記得的是,與太歲獨處時的孤單寂寞。
 
  很遠很遠的地方。很高很高的山巔。很深很深的洞穴。很黑很黑的空間。
 
  形影相弔。沒有能夠交談的對象。身邊是隨時都可能甦醒的太歲。
 
  那樣的孤單寂寞不是把洞穴布置得美輪美奐富麗堂皇就能稍事填補的。
 
  牠們只能守,只能等。等著總會到來的那一天,等著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那一天。
 
  矛盾的是,明明誰都不希望太歲醒來,卻又不得不等待太歲醒來。
 
  再過兩個時辰,「寅」年就要結束了。
 
  再過兩個時辰,就輪到她「等」了。
 
  「──總之先來吃飯吧!」女人的聲音突地歡快起來,柳眉杏眼一併笑成月牙。「為了準備這一頓,我可是煞費苦心呢!」
 
  方才的黯然神傷與如今的巧笑倩兮,化身雄性人類的寅無不盡收眼底。然而女人的一顰一笑僅僅入了男人的眼;他不打算說些什麼,也沒有立場說些什麼。
 
  較之星宿神祇,十二生肖到底是與人類相去不遠的凡骨。位階較高的動物靈依舊是動物靈,牠們能夠定奪的事物其實少得可以。
 
  男人深深嘆了口氣,而後拉過自己用術法變出的石凳,與女人相對而坐。狂風暴雪在女人身後張牙舞爪,卻怎麼也吹不到洞穴前方這塊渾然天成的平臺;男人身後是一片幽昧晦暗,洞穴深處隱隱有著青光明滅,規律平緩宛若呼吸吐納。
 
  既來之,則安之。
 
  都已經過了幾百幾千年,往後的歲月就繼續見招拆招唄。
 
  這個節骨眼上唯有拜祭五臟廟是真。
 
  「妳帶了什麼?」
 
  「雪人鼻子上的紅蘿蔔,雪人鼻子上的紅蘿蔔,雪人鼻子上的紅蘿蔔。」
 
  「……」
 
 
 
 

2011-02-28

【狂夫之言】32.她她(附錄)

 
 
 
 
  A:Ambivalence
    矛盾情緒,矛盾心態。指既要拒絕,又想接受;或者既愛又恨;或者時而支持,時而反對;或對得失、利弊難以判斷的心態,即對同一對象同時具有相互矛盾的兩種感情。
 
  B:Birthmark
    胎記;痣。
 
  C:Conversation
    談話,交談。
 
  D:Dogtag
    狗牌;身分識別證。
 
  E:Evening
    傍晚,黃昏。
    ※逢魔時刻
 
  F:Fall
    秋天;落下。
 
  G:Girls
    女孩們。
 
  H:Hushabye
    乖乖睡。
    ※聞一多〈也許 ~葬歌~〉
 
  I:Insider
    內側的人。
 
  J:Joker
    鬼牌,皇牌,替牌,百搭牌。
 
  K:Knotter
    打結者;解結者。
 
  L:Ladybug
    瓢蟲。
 
  M:Meaning
    含義;重要性。
 
  N:Nail
    指甲。
 
  O:Ouroboros
    銜尾蛇。
    ※Plato《Timaeus》
 
  P:Phototaxis
    趨光性。
    ※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
 
  Q:Quicksand
    流沙;隱伏的危險狀態或事物。
 
  R:Rhododendron
    杜鵑花。
    ※李商隱〈錦瑟〉、白居易〈琵琶行〉
 
  S:Sparkle
    火花,閃光。
 
  T:Tranquilizer
    鎮定劑,精神安定劑。
 
  U:Understudy
    替角,替補者。
 
  V:Violence
    暴力行為。
 
  W:Wing
    單翼。
    ※《山海經‧西山經》
 
  X:Xanadu
    世外桃源。
    ※陶潛〈桃花源記〉
 
  Y:Yell
    吼叫,叫喊。
 
  Z:Zoar
    瑣珥。
    ※《創世記》第19章第23-26節
 
 
 
 

2011-02-27

【狂夫之言】32.她她(Zoar)

 
 
 
 
  The sun was risen upon the earth when Lot entered into Zoar. Then the LORD rained upon Sodom and upon Gomorrah brimstone and fire from the LORD out of heaven; and he overthrew those cities, and all the plain, and all the inhabitants of the cities, and that which grew upon the ground. But his wife looked back from behind him, and she became a pillar of salt.
 
 
 
 
  ■
 
 
 
 
  「會回頭嗎?」
 
  「嗯?」
 
  「Zoar的故事。」夏安樂輕聲重申:「哥哥,如果是你,你會回頭嗎?」
 
  夏安樂面向後院盤腿席地;落地窗外雷雨剛停,水氣與草香雙雙乘風入室,替寬曠冷清的空間增添幾許生機。夏安居跪坐在夏安樂身後,溫柔而仔細的替她梳髮,就像從前對待夏凝雪那樣。
 
  「應該……會吧。」夏安居想了想,不甚確定的回答。「樂……那妳呢?如果是妳,妳會回頭嗎?」
 
  暱稱脫口之前,夏安居硬生生的轉了話頭。
 
  好險、好險……就差那麼一點。
 
  無論經過多久,這種事情果然是怎麼樣都無法習慣的吧。
 
  眼前的少女髮長過胸,胸前沒有狗牌,眼角沒有淚痣。明明是她的臉孔她的身體,言行舉止音容笑貌卻無一不是她的模樣。
 
  這樣的「夏凝雪」明明不是夏凝雪,這樣的夏安樂卻也不是「夏安樂」。
 
  「我啊,」嘶啞聲嗓笑意濃厚:「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會走。」
 
  「留下來的話,會和Sodom一起化為灰燼唷。」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復何恨。」
 
  為什麼要回頭?因為身後還有無法割捨的留戀。
 
  而我的留戀一直都是妳。
 
  妳不能走。我不會走。
 
  既然無法割捨,雖然無法共生,至少我們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既然最後都會走到最後,我想牽著妳的手,和妳一起走。
 
  透過窗玻璃的反射,夏安居將夏安樂的笑靨如花看得一清二楚。
 
  於是結辮的手頓了一頓。
 
  在夏安居的認知裡,她們倆的羈絆其實扎根於夏安樂單方面的死不放手;在夏安居的眼裡,夏安樂喜歡夏凝雪的程度遠遠勝過自愛的程度,然而夏凝雪卻壓根兒不如夏安樂對待自己那般情深意重。
 
  現在的「夏凝雪」不是夏安居認識的夏凝雪。
 
  現在的「夏凝雪」是夏安樂圖求的夏凝雪。
 
  為什麼不戳破?因為戳破也沒用。夏安樂既然決定以如此誇張的規模逃離現狀,就不可能會輕易回歸真實。更何況,夏安居認為他完全可以理解夏凝雪的死傷她有多痛。
 
  夏安樂將夏凝雪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一如夏安居將夏安樂看得比自己還重要。
 
  夏凝雪是夏安樂內側的人,一如夏安樂是夏安居內側的人。
 
  ──對於內側的人,我的耐心與愛可以無限延伸,我甚至可以推翻所有規矩,廢除所有法律,不擇手段的索求討取搶奪攻伐。
 
  然而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不求回報的愛。
 
  沒有誰可以真正無償的喜歡一個人;之所以罄知盡能的對那個人好,掏心挖肺的為那個人傾注付出,無非是希望那個人可以多看自己一眼,多在乎自己一點。
 
  最好最好,可以多喜歡自己一點。
 
  一定會想要得到回報的啊。
 
  哪怕僅只一句謝,哪怕僅只一抹笑。
 
  結辮的手恢復動作。
 
  對於那十二個字的信誓旦旦,男人表面上笑而不答,實際上卻宛若遭受千刀萬剮那般苦不堪言。
 
  夏安樂是夏安居身邊唯一的血親。倘若不疼她不寵她不慣她不依她,不把最好的通通給了她,夏安居還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愛,還有誰能愛。
 
  血濃於水;夏安樂一直都是夏安居最特別的人,最重要的人,最喜歡的人。
 
  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不求回報的遷就忍讓愛護珍惜。
 
  而夏安居一直都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妳不用多看我一眼沒關係,妳不用多愛我一點沒關係。
 
  就算只有一分鐘也好,就算只有一秒鐘也好。
 
  親愛的寶貝,請妳在我身邊待久一點。
 
  思緒千迴百轉的同時,美麗緞帶悄然化為彩蝶翩翩。夏安樂還來不及回頭,還來不及笑著道謝,夏安居業已伸長雙臂將她摟了個結結實實,額際枕著肩窩。
 
  「哥哥?」夏安樂稍稍旋首,眼底話裡淨是困惑。「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夏安居不聲不響。夏安居心亂如麻。
 
  夏安樂的臉,夏凝雪的笑;夏安樂的肢體,夏凝雪的動靜;夏安樂的聲音,夏凝雪的語氣。
 
  樂樂,妳為什麼可以為她做到這種地步?妳為什麼可以這麼像她?
 
  樂樂,妳難道不知道妳越是仿她仿得唯妙唯肖,就越是顯得愚蠢和悲哀嗎?
 
  「哥哥?」有些擔憂的低喚。
 
  「……今天起得太早,現在有點想睡。……借靠一下沒關係吧?」
 
  「嗯。沒關係。」十七歲少女小心翼翼的伸手,狀若安撫的拍了拍卅歲男人的頭。「辛苦你了。」
 
  這個姿勢讓她看不見他的臉。
 
  於是夏安居肆無忌憚的用痛徹心腑的表情在自己眉間擰出深深的「川」字。
 
  如果這是妳想要的世界,如果這是妳想待的世界,我不會多說什麼,我沒有任何怨言。
 
  妳因為太喜歡她所以不肯放手,我可以因為愛妳所以繼續沉默。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我會替妳圓謊,我會陪妳瘋狂。
 
  只要妳活得開心過得順遂,只要妳還待在我的身邊。
 
 
 
 
  ■
 
 
 
 
  天火就天火,神罰就神罰。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走。
 
  所以,拜託。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我。
 
 
 
 

2011-02-26

【狂夫之言】32.她她(Yell)

 
 
 
 
  一口氣跑下廿層樓的夏安樂硬是拖著虛軟的雙腿走出高樓,整個人不住顫抖。
 
  穆冬陽早她一步出現在人群之外。在只差一步就能和他並肩的距離,夏安樂看見穆冬陽看見的景象。
 
  殷紅的血泊。慘白的手。螢光橘的指甲油。
 
  「樂、別……」眼角餘光瞥見夏安樂毫無停步的打算,穆冬陽在顫抖不已的少女蹣跚行經身側的時候一把抓住她的上臂。這一下抓得不重,卻宛若火星點燃引信那般,瞬間迸斷最後的理智。──夏安樂在被碰觸的剎那突地嚎叫起來,同時以前所未見的蠻力企圖擺脫穆冬陽的掌握;後者反射性的抓得更緊,前者的身軀掙扭得極其誇張。倘若沒有被從廿層樓狂奔而下的瘋狂舉措耗去大半體力,現在的他根本抓她不住。
 
  夏安樂拚命的嚎叫,像是要把肺裡的空氣一滴不剩的擠盡,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都嘔出體外那般竭力喊叫。她的吼聲沒有任何意義,語言無法狀擬,文字無法摹寫;她的吼聲巨大而尖銳,圍著血泊的群眾之中有不少人被她的嚎叫引開注意。他們側目,他們掩耳,他們離去。有些手機的攝像鏡頭從血泊轉往男人和少女,有些車輛刻意減速,甚或乾脆停在路肩,降下車窗一探究竟。
 
  穆冬陽沒有多餘心力注意旁的其他,穆冬陽唯一能做的是不斷進行徒勞無功的口頭安撫。她的嘶吼讓他耳鳴讓他頭痛,穆冬陽幾度想要伸手捂住夏安樂的眼和嘴;如果可以,他甚至打算仿效武俠小說的劇情,一記手刀劈向後頸使其暈厥。想歸想,面對少女的掙扎,男人連一根指頭都不敢鬆懈。
 
  夏安樂拚命的嚎叫,目眥盡裂的嚎叫。然而卻也只是嘶吼,然而她竟沒有哭。
 
  姍姍來遲的夏安居氣喘吁吁的從穆冬陽的壓制當中一把摟過首如飛蓬的夏安樂,任憑她的雙手穿過自己的腋下,竭力伸往血泊。夏安居背對馬路背對群眾背對屍首,一手緊緊圈錮夏安樂的腰,另一手按壓著夏安樂的後腦杓,讓她的嘶吼多半埋進自己胸口。
 
  救護車來了又走。穆冬陽跟著上了車。夏安居摟著夏安樂跪坐在紅磚道上。魚貫離去的行人刻意繞開他和她。
 
  尖銳的嚎叫逐漸轉小逐漸沙啞,轉而抓扒上衣的手越揪越凶。
 
  後來後來,夏安樂對紅色的憎惡變本加厲。
 
  她的嗓子則徹底毀在那年秋天。
 
 
 
 

2011-02-25

【狂夫之言】32.她她(Xanadu)

 
 
 
 
  「……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
 
  欸,不覺得那樣的生活很美好嗎?
 
  沒有外人,沒有壞人;只有自己親近的人,只有自己心愛的人。
 
  「……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噓……不要告訴別人喔。
 
  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們去了哪裡。
 
  「……聞之,欣然親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請不要來找我們,請不要來打擾我們。
 
  就讓我們在這片桃花林蔭靜靜腐朽,無人問津。
 
 
 
 
  ■
 
 
 
 
  夏凝雪坐在梳妝臺前,顫巍巍的換下被扯斷的項鍊。
 
  為了找到一模一樣的嶄新銀鍊,夏安樂費了很大一番工夫。
 
  夏凝雪坐在梳妝臺前,顫巍巍的戴上換了鍊的項鍊。
 
  鏡裡的狗牌刻著左右顛倒的名字,鏡裡的她眼眶微紅嘴脣泛白,一臉倦容。
 
  她好累,真的好累。
 
  明明已經睡了很久很久,她還是覺得好累好累。
 
  夏凝雪揉了揉眼,起身整了整衣,順了順髮,正了正狗牌。銀亮扁平的長方體安安靜靜的貼伏胸膛,一如既往。
 
  髮長過胸的少女不聲不響的步出寢室,走向玄關。途中有著水聲傾洩,嘩啦嘩啦。
 
  夏安樂在幫鬥魚換水。
 
  夏凝雪徐徐走著,悄悄聽著,默默在腦中鉅細靡遺的描繪深藍魚體的形貌姿影,一畫一筆。
 
  夏家養女討厭海水,獨獨對水族頗有好感;夏家長女討厭所有活體生物,夏家長女喜歡藍色。
 
  而她最喜歡的始終是她。
 
  夏凝雪在玄關好整以暇的換上涼鞋,而後躡手躡腳的開門,關門。
 
  夏凝雪在等待的時間裡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
 
  沒事的。別擔心。不要緊。
 
  電梯門開。
 
  ──小雪?妳要出去?
 
  穆冬陽走出電梯,夏凝雪走進電梯。
 
  塗有螢光橘指甲油的指尖輕輕按亮第卅層樓的鈕。
 
  十七歲少女衝著卅歲男人淡淡一哂。
 
  ──嗯。我要到上面去。
 
  電梯門關。
 
  挺拔站姿突地散架;夏凝雪頹軟無力的倚著身後鏡牆,脖頸低垂,黯淡目光落在塗有螢光橘指甲油的腳尖。
 
  ──聽說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在埋葬自殺者的時候,會砍斷頭部,將木樁打入心臟,再將屍體焚燒殆盡,最後把骨灰埋在十字路口,藉以防止死者回魂,亡靈作惡。
 
  ──聽說除了被吸血鬼襲擊的人之外,魔女、自殺者、受詛咒者、下葬前被貓跳過的屍體都會變成吸血鬼。
 
  ──聽說自殺者死後無法上天堂。
 
  「……真要我說的話,我還比較相信死後有孟婆和酆都。」
 
  夏凝雪笑得很壓抑很壓抑,很虛弱很虛弱。
 
  我不想上天堂。
 
  我只想遠離人群,遠離這個地方。
 
  ──小雪,我喜歡妳。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夏安樂氣勢磅礡音韻鏗鏘,黑白分明的眼睛彷彿若有光。
 
  ──我喜歡妳。很喜歡很喜歡妳。比任何人都喜歡妳,比喜歡任何人都要來得喜歡妳。
 
  夏凝雪緩緩仰首,有些恍惚的望向裝置在角落的監視器。
 
  ……欸,樂樂。
 
  妳為什麼這麼喜歡我呢?
 
  妳為什麼可以這麼喜歡我呢?
 
  「……當妳發現我離開妳的時候,當妳看見我的屍體的時候,妳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夏凝雪微瞇著眼,衝著監視器笑得極其真摯,極其歡欣,極其歇斯底里。
 
  電梯門開。
 
  十七歲少女徐緩優雅的步出電梯。
 
  樂樂,我喜歡妳。
 
  真的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妳。
 
  「但那畢竟只是……很喜歡而已。」
 
 
 
 

2011-02-24

【狂夫之言】32.她她(Wing)

 
 
 
 
  「……比翼鳥,『不比不能飛』。」
 
  蜷窩在藤椅上的夏安樂雙臂環膝,雙眼死死盯著落地窗外,視焦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穆冬陽收步在起居室門口。十七歲少女的背影讓椅背切割成無以計數的細碎菱形;每一格都是她,每一格都不像她。
 
  他認識的她不曾失意不曾沮喪,總是驕矜狂妄趾高氣揚,彷彿天地萬物合該遭她睥睨,合該跪伏裙下。──然而王者,終究是會哭會笑會寂寞的血肉之軀。
 
  「比翼鳥『一翼一目,相得乃飛』……無論缺了誰,剩下的那隻都不能飛。」
 
  夏安樂說什麼都不肯出席,夏安居只得囑託穆冬陽替他守著她。
 
  ──帶樂樂到別墅去。替我守著她。……不要讓她做傻事。
 
  ──穆,我能拜託的只有你了。
 
  憶及夏安居的正經八百,穆冬陽驀然百感交集的笑了。
 
  ……如果你知道我對樂樂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還會用那種宛若託孤的表情和語氣將她交給我嗎?
 
  卅歲的男人笑得很安靜,脣角的勾揚卻刻有無比濃烈的譏嘲與酸楚。卅歲的男人緩步趨近藤椅,行經沙發時順道撈起方才隨手扔置的連帽外套。
 
  蜷窩在藤椅上的夏安樂雙臂環膝,雙眼死死盯著落地窗外,視焦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能飛的比翼鳥……連雞都不如。」
 
  雞至少保有一對翅膀。
 
  比翼鳥只有一隻翅膀和一隻眼睛。
 
  別說是要飛,失去伴侶的比翼鳥就連視界都不完全。
 
  不能飛的翅膀留著幹什麼?不能看的眼睛留著幹什麼?
 
  「沒有妳的世界,留著幹什麼?」
 
  夏安樂將臉埋進臂彎,聲音既啞且糊。
 
  夏安樂沒有哭。
 
  目睹夏凝雪飛身而墜的時候,目睹夏凝雪躺在血泊裡的時候,目睹夏凝雪被救護車載走的時候,夏安樂都沒有哭。
 
  穆冬陽知道她沒有哭。但是他和夏安居都寧願她狠狠大哭一場。
 
  樂極生悲。
 
  悲極,據說無淚。
 
  隔著藤椅扶手,穆冬陽輕手輕腳的將外套披在夏安樂的背上。
 
  夏安樂兀自沉默。
 
  本欲以兄長的姿態摸摸她的頭;穆冬陽遲疑了一會兒,懸在半空的手最後帶些忐忑的棲上肩頭。
 
  夏安樂不動如山。
 
  原先還很擔心自己的手被狠狠拍開的穆冬陽暗地鬆了一口氣。然而幾秒之後,透過掌心傳來的觸感與溫度卻又讓他寧願被拒於千里之外。
 
  就算他和她的距離間不容髮,他依舊無法接近她的心一絲一毫。
 
  這樣的接觸算什麼接觸。
 
  這樣的接觸不如不要接觸。
 
  「……比翼鳥只有一隻翅膀是飛不起來的。」
 
  說完這句話之後,夏安樂再不言語。
 
  穆冬陽隔著藤椅扶手站在她身側,大掌穩穩貼附瘦削的肩,同樣不言不語。
 
  有一句話,卅歲男人打從十七歲少女啞聲提及比翼鳥時一直很想說。那句話並不具有溫柔良善的成分,並非出自關懷體貼的心態,於是穆冬陽選擇緘默,僅僅在心底忖著揣著喃唸著;挾以譏嘲與酸楚。
 
  比翼鳥是雌雄不離的夫妻鳥。
 
  打從一開始,妳們倆就不可能飛。
 
 
 
 

2011-02-23

【狂夫之言】32.她她(Violence)

 
 
 
 
  夏安居降下副駕駛座的車窗,對著夏凝雪溫柔一笑。
 
  ──哥哥把車停好就過來。自己一個人沒問題吧?
 
  夏凝雪輕輕頷首。
 
  銀白房車揚長而去。
 
  片刻之後,重回校門的夏安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夏凝雪跌坐在地瑟瑟發抖,驚懼神色溢於言表,拳在胸前的雙手指節泛著死白,垂露在外的銀鍊末梢有著斷痕突兀;夏安樂跨坐在一個身著與己同款制服的少年腰間,左手揪抓著對方的襟領,右拳暴雨般的毆擊少年的上身,間或殃及一旁意欲攔阻的兩個少年。
 
  夏安居急奔上前,由後使勁架開夏安樂的同時不忘催促兩個餘悸猶存的少年喚來師長與校醫。亟欲擺脫箝制的夏安樂拚了命的掙扎、拚了命的扭動,血絲爬滿眼白,口中謾罵從被架開的剎那就沒停過。
 
  癱倒在地的少年滿臉鮮血,氣若游絲。
 
 
 
 
  ■
 
 
 
 
  隨著年齡增長,夏凝雪懼怕人群的程度有增無減。
 
  待在孤兒院的時候,她總是躲在罕有人跡的角落,邂逅夏安樂的花叢即是一處;成為養女之後,拜夏家財產之賜,食衣育樂毋須出門即可滿足。夏凝雪去過最遠的地方唯有兩處,其一是座落郊區的獨棟別墅,其二是夏安樂即將就讀的貴族高中。
 
  正式上課是明天的事。今天的開學典禮尚未過午業已告終。夏安居出門接人之前,夏凝雪猶疑半晌,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拉住他的衣襬。
 
  ──我、我想看樂樂的學校……
 
  家門之外的夏安樂,夏凝雪一點印象也沒有。正因如此,儘管夏安樂每次提到「學校」的時候總是擰著眉,儘管夏安樂總是沒好氣的陳述自己在那個「無聊透頂的鬼地方」的種種見聞,夏凝雪還是想看,還是想知道。
 
  從出門上學到放學回家,夏安樂每天約莫有十個小時不在夏凝雪的身邊。十個小時,六百分鐘,三萬六千秒;那是無論夏凝雪再怎麼努力也無法說服自己趨近咫尺的空白。但是如果可以,她還是想看,她還是想知道。
 
  夏安樂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卻總是安安靜靜的、認認真真的聆聽夏凝雪訴說關乎己身的一切。所以如果可以,夏凝雪也想試著融入夏安樂的生命。
 
  因為喜歡,所以在乎;因為在乎,所以想要瞭解很多很多。
 
 
 
 
  ■
 
 
 
 
  夏安樂不經意的眺看窗外。
 
  夏凝雪下了夏安居的車,隻身佇在校門口。
 
  夏安樂的心搏激烈得像是隨時都可能破體而出。
 
  夏安樂衝出教室,一屁股坐上純白大理石梯的扶手,一溜煙的滑離三樓。
 
  三個穿著與己同款制服的少年結夥走近形單影隻的夏凝雪,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夏安樂的心花在抵達樓梯口的同時急凍瞬萎。
 
  面有懼色的夏凝雪意欲逃開。
 
  為首的少年伸手攔阻。兩個跟班涎著臉分站左右,時不時隨聲附和。
 
  夏安樂衝出校舍,跑過噴水池。腳步越來越快。
 
  夏安樂逐漸聽清他們口中的奚落與輕蔑。
 
  ──妳是誰?
 
  ──好拙的衣服。
 
  ──妳不是這裡的學生吧?
 
  ──一臉窮酸樣,看了就討厭。
 
  ──別走啊。我有說妳可以離開嗎?
 
  ──妳脖子上掛的是什麼?看起來挺高級的嘛。
 
  領頭的紈褲子弟先是輕慢拈弄夏凝雪從未離身的狗牌,而後一把扯斷細長銀鍊。
 
  飛奔而至的夏安樂一把扳過少年的肩膀,對準鼻梁狠狠揮拳。
 
 
 
 

2011-02-22

【狂夫之言】32.她她(Understudy)

 
 
 
 
  回來。別走。不要離開我。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我只要妳活。
 
 
 
 
  ■
 
 
 
 
  夏安居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她剛才說了什麼?
 
  他以指節輕叩門扇,而後推門步入。
 
  她屈膝坐在雙人床的正中央,五官深埋臂彎。
 
  他走近她。
 
  她抬頭看他。
 
  然後她說了什麼?
 
  流著淚啞著聲,她說了什麼?
 
  「……哥哥,為什麼樂樂要尋死呢?」
 
  夏安樂躬身嘶嗓淚眼汪汪。悲慟與困惑完美的混融,極其認真的口吻沒有絲毫虛假。
 
 
 
 
  ■
 
 
 
 
  穆冬陽頓時覺得頭暈目眩。
 
  他剛才說了什麼?
 
  他剛才說,醫生對他說了什麼?
 
  「……樂樂不接受小雪已死的事實……」
 
  然後呢?
 
  「……樂樂堅信小雪還活著……」
 
  然後呢?
 
  「……躺在血泊裡的,被救護車載走的,都不是小雪……」
 
  那是誰?
 
  死去的是誰?
 
  「……樂樂說,死去的是……」
 
 
 
 
  ■
 
 
 
 
  有一個人飛身而墜。那個人是誰?
 
  有一個人躺在血泊裡。那個人是誰?
 
  有一個人被救護車載走。那個人是誰?
 
  是誰?
 
  是誰?
 
  是誰?
 
  那個人是誰?
 
  ──妳要不要跟我回家?
 
  ──如果妳想當頭,我可以當尾巴。
 
  有一個人飛身而墜。那個人是誰?
 
  有一個人躺在血泊裡。那個人是誰?
 
  有一個人被救護車載走。那個人是誰?
 
  是誰?
 
  是誰?
 
  是誰?
 
  死去的是誰?
 
  誰還活著?
 
  「……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
 
  「我」是誰?
 
  「我」失去了誰?
 
  ──我在乎的只有妳。
 
  ──我喜歡妳。
 
  有一個人被救護車載走。
 
  有一個人躺在血泊裡。
 
  有一個人飛身而墜。
 
  那個人是誰?
 
  「我」失去了誰?
 
  「……夏安樂。」
 
 
 
 

2011-02-21

【狂夫之言】32.她她(Tranquilizer)

 
 
 
 
  夏凝雪被魘醒的時候,害怕的時候,難過的時候,不安的時候,只要夏安樂握住她的手,緊緊摟著她,輕聲安撫她,不消多久,夏凝雪就會停止哭泣。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這裡唷。」
 
  夏安樂生氣的時候,沮喪的時候,不舒服的時候,手足無措的時候,只要夏凝雪握住她的手,輕輕偎著她,軟言安撫她,不消多久,夏安樂就會逐漸平靜。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這裡唷。」
 
  夏安樂始終認為自己是夏凝雪最特別的人,最重要的人,最喜歡的人。──對夏安樂而言,夏凝雪正是那個無與倫比的存在。
 
  只要一句哄,只要一抹笑,只要夏凝雪陪在身邊,夏安樂什麼都可以不要。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這裡唷。」
 
  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
 
  不要緊。有我陪妳。
 
 
 
 
  ■
 
 
 
 
  夏安樂不經意的往窗外看去,恰巧與夏凝雪四目相對。
 
  夏凝雪正在下墜。
 
  夏凝雪笑著下墜。
 
  剛換水的魚缸離手落地。銳音驟響,近似球體的玻璃製品應聲碎裂。
 
  深藍鬥魚瞠著狀若無機的眼,就著遺留在破片上的餘水不住殘喘。
 
  對上視線的剎那,夏安樂的心念千迴百轉。
 
  她在做什麼?
 
  她為什麼在那裡?
 
  她為什麼會往下掉?
 
  她什麼時候到頂樓去的?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為什麼還在笑?
 
  她要去哪裡?
 
  諸般思緒瞬間凝成一個念頭,化為一個行動。
 
  夏安樂奪門而出。
 
  去找她!
 
  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
 
  夏安樂拋下電梯,直奔樓梯間。
 
  心亂如麻的少女無暇顧及自宅高居廿層樓。
 
  回來!
 
  別走!
 
  不要那樣笑!
 
  不要離開我!
 
 
 
 

2011-02-20

【狂夫之言】32.她她(Sparkle)

 
 
 
 
  那不是穆冬陽第一次到夏家作客,卻是他第一次見到夏安樂。
 
  微弱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穆冬陽從攤了滿桌的研究報告與參考資料中抬頭,恰巧與睡眼惺忪的夏安樂四目相對。
 
  穆冬陽心想,自己一定是夜車開太久,才會看見這個嬌小的女孩眼中閃著火光。
 
  「……你是誰?」夏安樂揉了揉眼,含糊的嗓音倨傲得理所當然。──搞清楚,這裡可是她家。
 
  「樂樂?妳醒了?」夏安居聞聲抬頭。儘管黑著眼眶青著鬍渣,眼神恍惚得彷彿隨時都可能不省人事,他還是衝著夏安樂扯開一抹大大的笑:「早安……啊、這是哥哥的同學,穆冬陽,冬天的冬,太陽的陽。穆冬陽,這是我的寶貝樂樂,夏安樂。」
 
  被個小女孩不發一語瞅著打量的感覺並不好,就算對方是朋友的妹妹也一樣。自認是個成熟大人的穆冬陽決定打破沉默,主動示好。
 
  「妳好。」只可惜連續熬夜熬三天,哪怕蒙娜麗莎的微笑也會變苦笑。
 
  夏安樂微微偏頭,緊盯著穆冬陽的眼沒有絲毫放鬆。……這樣的對視好累。穆冬陽心想。與其說是對視……這根本就是對峙吧欸!
 
  突然他看見夏安樂的嘴脣緩緩掀動。
 
  「穆冬陽。」十歲女孩輕輕吐出這三個字,像在覆誦,又若呼喚。
 
  穆冬陽再次看見夏安樂的眼底閃著零星火光。……我要不是睡眠嚴重不足,就是想像力太過豐富。廿三歲的青年撓了撓後腦,對一再眼殘的自己頗為無奈。
 
  「不行喔,樂樂,不可以連名帶姓的稱呼年紀比妳大的人喔。至少加個『先生』或『大叔』什麼的……喔呀,小雪也醒啦?早安。」
 
  另一個揉著眼的女孩出現在起居室門口。穆冬陽同樣對她笑著說了聲「妳好」。驟見生人的夏凝雪慌慌張張的縮到夏安樂身後;夏安樂往前踏了半步,遮擋視線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三度望見夏安樂的眼裡跳動著灼爍火光的時候,穆冬陽終於願意相信自己的視力還很正常,尚未由於滿坑滿谷的白紙黑字而退化。
 
  突然他看見夏安樂側首附在夏凝雪的耳邊低喃了什麼。
 
  突然他看見夏安樂眼裡的警戒旋即綻成溫柔的花。
 
  然後然後。
 
  穆冬陽的心裡狠狠「喀噔」了一下。
 
 
 
 
  ■
 
 
 
 
  九歲的夏安樂先看見女孩左眼眼角的淚痣,才看見女孩的眼。
 
  女孩掛著一條銀色的項鍊,一片薄薄的金屬安安靜靜的垂貼在胸前;烏黑瞳眸漾著難以言喻的悲愴,倒進硯台的墨汁都比那樣的眼睛還要明亮。
 
  踏進這家孤兒院之後,迷失在這片杜鵑花叢之前,夏安樂已經看了太多這樣的眼睛。
 
  夏安居對夏安樂說,這裡的孩子都懷有非常難過的記憶。
 
  夏安樂對夏安居說,那種事情跟我沒有關係。
 
  然而女孩的眼裡有光在閃爍。看起來有點像是沒有光害的夜晚海邊,點綴漆黑天幕的璀璨星芒。
 
  夏安樂下意識的伸手想摸,回神之後才發現自己竟已緊緊握住女孩的手。
 
  抽不開手的女孩只能用摻著驚懼與困惑的目光深深回望著眼前人。
 
  夏安居對夏安樂說,被送到這裡的孩子都是沒有家的孩子。
 
  夏安樂對女孩說,妳要不要跟我回家?
 
 
 
 

2011-02-19

【狂夫之言】32.她她(Rhododendron)

 
 
 
 
  九歲女孩伸臂橫掃,狠狠打落四、五朵盛開的杜鵑。
 
  ──望帝杜宇鬱悶的死去,精魄化為子規鳥,悲泣了整個春天。「杜鵑啼血猿哀鳴」,血花一點一點的滴落大地,意外開出無數沉默的杜鵑。
 
  雖然她討厭小鬼,討厭上學,但是老師說的話她還是有乖乖聽進去。
 
  白色、粉色、桃紅色,夏安樂看過的杜鵑不外乎這三種顏色。這間孤兒院的杜鵑卻淨是火豔豔的紅;一大叢一大叢的開,被綠得發亮的葉襯得有些灼目。
 
  夏安樂不喜歡紅色的杜鵑花。夏安樂討厭紅色。
 
  九歲女孩的思維還很單純,對顏色的聯想對象不外乎身邊遭遇的事物。藍色讓她想到天空,白色讓她想到雲朵,黑色讓她想到偶爾會出現在街角的野貓,金色讓她想到那隻野貓滴溜滴溜的打量碌碌眾生的眼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紅色總是讓夏安樂聯想到緩慢流淌的溫熱血液。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背詩就背詩,幹嘛一定要講解典故?她根本不想知道那些詩句背後的故事究竟有多糾結多掙扎多悲痛多哀傷!再怎麼糾結掙扎悲痛哀傷都不關她的事不是嗎!
 
  面對一大堆紅得刺眼的杜鵑,老師講的故事一直在腦中盤桓不去。夏安樂的火氣越來越大;她本來是為了逃出那個無論笑臉或笑聲都很討厭的胖女人的辦公室才離開夏安居的身邊,結果現在卻迷失在這個更討厭更噁心的鬼地方。
 
  怒火中燒的九歲女孩狠狠撥開一叢又一叢的杜鵑花。綠葉重重搖動,紅花翩翩墜地。在某個葉叢因著反作用力而不住擺盪的同時,夏安樂越過濃綠越過殷紅,瞥見一個嬌小的背影。
 
 
 
 

2011-02-18

【狂夫之言】32.她她(Quicksand)

 
 
 
 
  夏凝雪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
 
  夏凝雪知道自己應該要振作,應該要堅強,應該要努力,應該要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夏凝雪在心底無數次的自勉自勵。凝雪凝雪,妳要加油!
 
  人死不能復生。但是妳還有樂樂,還有哥哥。就連冬陽哥都把妳當作親妹妹在疼。凝雪凝雪,妳要加油。妳的身邊還有人,妳並不孤單,妳不是一個人。
 
  「──那麼,為什麼我會覺得寂寞呢?」
 
  孤單和寂寞是不一樣的。
 
  孤單是,身邊沒有人。
 
  寂寞是,無論身邊有多少人,無論置身的環境多麼熱鬧多麼喧囂,心一直都是空的。
 
  「為什麼我會覺得寂寞呢?」
 
  夏安樂對她伸出手。夏安樂握住她的手。
 
  她明明已經回握了不是嗎?
 
  她明明已經得到一個家,擁有重要的東西,甚至認認真真的喜歡上一個人了不是嗎?
 
  身邊有人所以不應該感到孤單,心裡有人所以不應該覺得寂寞。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她總是覺得很寂寞很寂寞?
 
  再多的關懷都不夠。再多的溫柔都不夠。再多的碰觸都不夠。再多的喜歡都不夠。
 
  不夠不夠不夠。怎麼樣都不夠。她的心還是好空好空。
 
  她還是覺得自己一直在陷落。
 
  陷落陷落陷落。細碎而綿密的泥黃淹沒腳趾淹沒腳踝淹沒小腿淹沒大腿到達腰到達腹到達胸到達……
 
  一片深深的藍在頭頂不住滉漾。
 
  就像海水一樣。
 
 
 
 

2011-02-17

【狂夫之言】32.她她(Phototaxis)

 
 
 
 
  飛蛾撲火。飛蛾赴燭。飛蛾投焰。
 
  這些字眼無一不是,自取滅亡。
 
  ……不是這樣的。墨綠房車以暮色為襯,沉默而飛快的駛離郊區。穆冬陽的眼底流轉著千愁萬緒,臉上是隻身一人慣有的面無表情。飛蛾不過是遵從與生俱來的本能,仰賴月光……仰賴光的導航而已。自取滅亡什麼的……沒有哪一種生物是為了死亡而出生的。
 
  ──冬陽哥,你知道嗎?人是向死的存在唷。
 
  夏凝雪端著茶杯小口淺啜,透著氤氳的蒸氣將她的笑意薰得虛無縹緲。
 
  那些只是理論。穆冬陽暗忖。理論只是更趨縝密的思維,更有系統的言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難道說,就因為「人是向死的存在」,所以妳就理所當然的尋死了嗎?
 
  高中畢業典禮前夕,穆冬陽的死黨割腕自殺。
 
  靈堂。遺照。紙蓮花。混著誦經聲的哭號與悲泣即便經過一個暑假仍舊縈繞耳際揮之不去。
 
  不過就是沒有考上第一志願罷了,這種事情真的值得你去死嗎?上香的時候,十八歲少年分不清自己的顫抖究竟是因為悲傷抑或出於憤怒。你明明知道死亡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明明知道死亡只是一種逃避……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嗎!
 
  人最過不去的問題往往都是自己。
 
  死亡永遠都是最不堪的逃避。
 
  有什麼好逃的?有什麼好不滿的?妳就像是住在美麗城堡的高貴公主,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不必擔心。有人願意不求回報的愛妳,將妳視為她世界的中心生命的唯一;在妳死後,她甚至為了妳──
 
  墨綠房車在黃燈轉紅之際緊急煞停在斑馬線前。
 
  「……太難看了。」嫉妒少女的男人,嫉妒逝者的自己。
 
  愛情擁有美化一切的能力。
 
  同樣的,愛情擁有醜化一切的能力。
 
  明黃數字緩慢減少,翠綠小人愜意徐行。抓握方向盤的雙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穆冬陽抿了抿脣,而後深深嘆氣。
 
  ……如果當時的我沒有看見妳的眼裡閃著光,現在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喜歡妳?
 
 
 
 

2011-02-16

【狂夫之言】32.她她(Ouroboros)

 
 
 
 
  「小雪。」
 
  「嗯?」
 
  「這個。」
 
  夏凝雪抬眼望向夏安樂手指之處。
 
  那一頁的插圖是一隻咬著自己的尾巴不放,細長身軀於焉形成一個圓環的蛇。
 
  「銜尾蛇。」夏凝雪點點頭,表示她知道牠。「怎麼了嗎?」
 
  「這個。」夏安樂的指尖由插圖移往旁邊的冗長文句。有些字辭已被染上金黃。
 
  「The living being had no need of eyes when there was nothing remaining outside him to be seen; nor of ears when there was nothing to be heard; and there was no surrounding atmosphere to be breathed;...a being which was self-sufficient would be far more excellent than one which lacked anything; and...」
 
  夏凝雪輕輕唸著,慢慢想著。
 
  不看,不聽,不呼吸。
 
  不接觸其他生物,卻比任何一種生物都要來得完滿。
 
  唯一需要且必要的東西即是牠自己。
 
  這是Plato筆下的銜尾蛇,亦是她素來認知的銜尾蛇。
 
  「如果妳想當頭,我可以當尾巴。」夏安樂的眼裡閃著決絕的光。
 
  有形的東西都會「死」,無形的東西終究會「消失」;所謂「永遠」,不過是一段長得看不見盡頭的時間。──看不見的東西不一定不存在,看不見盡頭不代表沒有盡頭。
 
  既然最後都會走到最後,我想牽著妳的手,和妳一起走。
 
  夏凝雪聽了見了,卻只是默默將書推還給夏安樂,而後衝她淺淺一笑。
 
  「樂樂,斷章取義是不對的。」
 
  夏安樂聳了聳肩,滿不在乎的闔上書本,撒嬌似的將額抵上夏凝雪的膝。
 
  「我才不在乎那些有的沒的。」
 
  我在乎的只有妳。
 
 
 
 

2011-02-15

【狂夫之言】32.她她(Nail)

 
 
 
 
  夏安樂一直都覺得夏凝雪的指甲很漂亮。
 
  有些人的指甲小小圓圓的,手指短短胖胖的,怎麼看都像是(她最討厭的)小孩子的手。有些人的指甲肉很大一片,留長的指甲卻成了梯形,端梢外擴得很嚴重;要是沒有三不五時拿把銼刀修磨修磨,指甲邊緣就會長進肉裡,嵌得兩手兩腳很痛很痛。
 
  夏凝雪的指甲是第三種。粉嫩的指甲肉生得細細長長,就算不刻意蓄留,塗起指甲油同樣煞是好看。比起購買各款各色的指甲油收藏賞玩,夏安樂更喜歡和夏凝雪面對面席地而坐,聚精會神的替她修磨那十片細長的手指甲,再屏氣凝神的逐一刷上夏凝雪想要的顏色。
 
  第一層,底層護甲油。
 
  第二層,初次上色。不均勻無所謂,但是務必確保每個邊邊角角都有塗到。
 
  第三層,二度上色。補強顏色,均勻視覺。
 
  第四層,表層護甲油。
 
  夏安樂從來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也不是一個適合服務別人的人。然而只要事關夏凝雪,她總是仔細體貼得無與倫比。
 
  因為她是她內側的人。
 
  她們盤腿席地,交談的內容往往言不及義;她們相視而笑,粼粼秋波輕淺而飄忽,卻始終蓄著滿滿的暖意。
 
  夏安樂從來沒有懷疑過,能夠待在夏凝雪的身邊即是此生最大的幸福。
 
 
 
 
  ■
 
 
 
 
  夏安居循著夏安樂的目光朝窗外望去,卻只來得及捕捉到一抹殘橘。
 
  明明是暖色調的橘,卻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
 
  夏安居猛地回頭,正巧瞥見夏安樂拋下四分五裂的魚缸奪門而出。深藍鬥魚瞠著狀若無機的眼,就著遺留在破片上的餘水不住殘喘。夏安居本欲伸手阻她,卻只攫得滿滿一握的空。
 
  「穆、攔住她!」
 
  名字還來不及叫全,氣急敗壞的命令句尾才剛衝破牙關,夏安居業已自行追了過去,穆冬陽只得一頭霧水的跟在他身後。夏安居衝出家門的時候,夏安樂已經拋下緩慢上升的電梯,風風火火的直奔樓梯間。
 
  「我去追樂樂!你等電梯!打電話叫救護車!誰先到一樓誰先攔住她!」夏安居丟下一堆話,丟下穆冬陽,丟下才爬升到七樓的電梯,一個轉身也跟著衝進樓梯間。
 
  男人聽著漸行漸遠的急促腳步聲,追著毅然決然衝下廿層樓的少女,想著那抹倏忽即逝的殘橘。
 
  那種鮮明得刺目的顏彩他不可能錯認。
 
  那個顏色是他陪她們去買的。
 
 
 
 
  ■
 
 
 
 
  穆冬陽衝出電梯衝出大樓的時候,紅磚道上已經聚集了許多行人。被無數男女遮蔽視野的他透過某雙漆皮長靴的間隙,清清楚楚的瞅見一灘不小的殷紅,以及一隻白皙得有些病態的手。
 
  穆冬陽突然懂了夏安居話裡的驚恐與顫抖。
 
  ──小雪?妳要出去?
 
  十分鐘前,造訪夏家的穆冬陽對夏凝雪隻身等待電梯的舉動相當詫異。
 
  穆冬陽走出電梯,夏凝雪走進電梯。透過鏡面反射,他看見她按亮了第卅層樓的鈕。
 
  夏凝雪對他笑了笑。
 
  ──嗯。我要到上面去。
 
  ──自己一個人沒問題嗎?要不要冬陽哥陪妳?
 
  ──沒關係,我可以的。冬陽哥,bye-bye。
 
  夏凝雪在電梯門關上的同時笑著揮手,笑著道別。塗抹在手指甲上的螢光橘,標新立異得讓穆冬陽只消一眼便刻骨銘心。
 
 
 
 

2011-02-14

【狂夫之言】32.她她(Meaning)

 
 
 
 
  初識之時,穆冬陽問了夏安居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問題。
 
  「你弟或你妹叫做『夏樂業』嗎?」
 
  面對這個幾乎已經被問到熟爛的問題,夏安居笑了笑,同時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我有一個妹妹。小我十三歲。她叫夏安樂。」
 
  儘管只是碩班同儕首次的課後小酌,酒精的催化卻讓穆冬陽在不知不覺間獲知許多關乎夏家兄妹的瑣事。
 
  「我出生的時候,我爸媽的事業剛巧如日中天。那幾年的他們三天兩頭就往國外跑,最誇張的時候甚至一個月在家不到十天,歸屬感比候鳥還稀薄。你也知道『名字』這種東西往往寄託著父母對孩子的期望,所以我的名字是『安居』,生活安定的『安居』。」
 
  逐漸融化的塊冰發出一聲輕響。
 
  「我媽生樂樂的時候算是高齡產婦。平時也沒看她在顧身體,結果生個孩子差點連命都丟了。我爸見我媽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愛妻心切的他突然領悟到雖然『沒有錢萬萬不能』但是金錢終究不是萬能,『人生得意須盡歡』才是這個世界的真諦。結果你知道我爸做了什麼嗎?他把整間公司丟給親信的合夥人管理,交代他們每個月按時把錢匯進我的帳戶;接著把畢生積蓄分成五等分,留話要我隨便挑幾個公益團體把其中一分捐掉,自己則帶著我媽和其中兩分環遊世界去了。──順帶一提,那個時候的樂樂才剛斷奶沒幾天。」
 
  「……令尊令堂還真瀟灑。」穆冬陽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
 
  「哈哈,你可以直接說他們『不負責任』沒關係。我爸我媽決定在歐洲置產的時候,樂樂才剛要上小學而已。其實我國中的時候一直很懷疑我爸媽的婚姻是不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你想想看,那麼自我中心的兩個人,怎麼可能會真心愛上自己以外的人,甚至願意和對方共組家庭?不光是樂樂,搞不好對他們而言,連我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但是生了就要養,……幸好這點基本常識與固有道德他們多少還是有的。」
 
  「……你醉了嗎?」雖然自己的酒氣聞起來似乎比較濃。
 
  「應該還沒。其實我沒喝多少……不小心說得太多倒是真的。欸、你別放在心上啊,就當作……當作一個醉鬼的胡言亂語好了。」
 
  穆冬陽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一個仰首將杯中黃湯一飲而盡。
 
  「人生嘛,習慣之後就覺得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更何況還有樂樂陪我,現在又多了一個小雪,家裡變得很熱鬧呢。」
 
  「小雪?」
 
  「幾個月前去孤兒院捐款時遇見的。樂樂堅持要……帶回家的女孩。」想起夏安樂的執拗,夏安居苦笑著搖頭。「她叫『凝雪』。現在是我的寶貝的寶貝。」
 
 
 
 
  ■
 
 
 
 
  落地窗敞著半扇,吹進屋內的風挾著草香與冬季獨有的寒意。
 
  後院擺了四把雕花鐵椅,以及一張乳白的圓桌。穆冬陽正忙著往桌面擺放茶具與糕點。夏安樂拉了張鐵椅反身跨坐,視線凝在面向後院盤腿席地的夏凝雪臉上。夏安居噙著笑,悠然自得的替夏凝雪梳髮結辮。
 
  這是一個天色清朗的冬日午後。
 
  狗牌映著陽光透著銀亮,有一下沒一下的往夏安居臉上扎。從這個角度往下看,無論正面反面,無論刻痕刮痕,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其實夏安居不只一次覺得「凝雪」這個名字太過文藝,文藝得像是故事人物才可能擁有的美稱。夏安居不只一次想要探詢這個名字的意義,然而這份疑慮總在提到嗓子眼的下一秒悄然滾回胃袋。
 
  孩子的名字是父母給與的第一份贈禮,名姓的真義唯有取定之人能夠說清道明。
 
  替這個孩子取名的人已經不在了。
 
  「凝雪」是雪線以上終年不融的萬年積雪。這個名字是想藉由凍住什麼來留住什麼,讓它永遠不會消逝嗎?……又或者,僅僅是因為雙方都是病入膏肓的言情小說迷呢?
 
  任憑他想了又想,猜了又猜,終究只是毫無根據的臆度與推斷。
 
  夏安居溫柔的將緞帶繫成蝴蝶。夏凝雪回頭笑著道了聲謝,旋即起身跨過窗溝,輕輕牽住早已站在窗邊伸手等候的夏安樂。
 
  笑望著少女們走到桌邊坐下,笑望著夏安樂接過穆冬陽遞來的甜品,笑望著夏凝雪替四隻茶杯注滿氤氳深紅。夏安居不只一次認為「凝雪」這個名字配上夏家的姓,雖然字面上看似兩相矛盾,實際上卻矛盾得很美麗。
 
 
 
 
  ■
 
 
 
 
  「穆冬陽,你為什麼叫做『冬陽』?」
 
  排放瓷盤的動作停下。穆冬陽抬眼望向頭也沒回的少女。儘管他已經習慣她對自己連名帶姓的直呼,甚至頗為甘之如飴,卻始終無法理解並掌握她和她共有的那種宛若天外飛來一筆的跳躍思維。
 
  「穆冬陽,你為什麼叫做『冬陽』?」
 
  重申的聲音依舊不大,他想屋內的他和她應該聽不見這種音量。夏安樂極其難得的將目光由夏凝雪身上轉向穆冬陽,眼裡透著淡漠透著促狹。──他知道的,那雙瞳眸所蘊藏的熱烈與認真永遠只會投注在她的身上。
 
  然而愛情擁有美化一切的能力。
 
  自己能有短短一瞬入了夏安樂的眼,穆冬陽為此竊喜不已。
 
  「『冬陽』、『冬陽』……難不成是因為人如其名?」
 
  穆冬陽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夏安樂業已收回目光離開鐵椅走向半敞的窗,自顧自的扔下一句語焉不詳。
 
  「『冬天的太陽』嗎……那種東西的確很虛假。」
 
 
 
 

2011-02-13

【狂夫之言】32.她她(Ladybug)

 
 
 
 
  據聞孔雀不嗜毒不美,聽說瓢蟲不攀高不飛。
 
  來勢洶洶的踏草之聲驚擾了死水般的寧靜。驀然回首的陌生女孩酷似一隻炸毛的貓。
 
  無視女孩臉上再明顯不過的退怯,夏安樂神色高傲的走近,站定,眼底透著好奇。
 
  「……妳在這裡做什麼?」
 
  女孩瑟縮著身體,水汪汪的大眼眨呀眨,戒備而膽怯的神情竟與驚覺肉食動物逐漸趨近的草食動物有些相像。兩相對峙了好一會兒,認為眼前的陌生人應該沒有惡意的女孩這才小心翼翼的伸手,對著夏安樂緩緩攤開掌心。
 
  女孩張展五指的同時,原本安安分分據著掌心的瓢蟲突地急匆匆的轉起圈子,接著一溜煙的沿著掌紋繞過掌側爬向手背。女孩反掌;瓢蟲依舊在手背急匆匆的轉著圈子,轉啊轉啊,繼而朝著指尖爬去。一個指節兩個指節三個指節,瓢蟲在中指指尖停留了一秒,旋即振翅飛離。
 
  兩人的目光隨之轉向。
 
  瓢蟲才剛在不遠處的樹幹上停下,竟又開始急匆匆的往上爬。爬啊爬啊爬進葉蔭,爬啊爬啊爬出視界;過了幾秒,女孩們看見一個小小的紅點脫離樹梢綴往藍天。
 
  先收回視線的是夏安樂,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先將視線轉向對方的也是夏安樂。女孩察覺到她的注視,因而將臉別回,與之互望。
 
  九歲的夏安樂先看見女孩左眼眼角的淚痣,才看見女孩的眼。
 
 
 
 
  ■
 
 
 
 
  據聞孔雀不嗜毒不美,聽說瓢蟲不攀高不飛。
 
  為什麼瓢蟲一定要等到爬上梢尖頂點才會開始飛?夏安樂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為什麼夏凝雪可以一躍而下得如此乾脆?夏安樂比誰都想知道,卻永遠無法知道。
 
 
 
 

2011-02-12

【狂夫之言】32.她她(Knotter)

 
 
 
 
  「戩」既福且滅,「詛」既誓且咒。
 
  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絕對的;毒可為藥,藥即是毒。
 
  很多時候,解鈴者與繫鈴者往往是同一個人。──一如夏安樂之於夏凝雪,亦如夏凝雪之於夏安樂。
 
  夏安樂給了夏凝雪一個容身之所,並且耐著性子逐一解開纏縛其心的千繩萬線;夏凝雪的出現與存在讓夏安樂逐漸學會對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付出關心,甚或罄知盡能的遷就忍讓愛護珍惜。
 
  夏安樂在夏凝雪的身上打了一個結,那是她在她與世界之間用美麗緞帶繫出的斑斕裝飾。
 
  夏凝雪在夏安樂的身上同樣打了一個結,那個結卻是她在無意識間緊緊綁死的,她與世界唯一的牽連。
 
  墜樓身軀形同尖利鋒刃。
 
  夏安樂的心就此淪為斷了線的風箏,離了手的汽球。
 
 
 
 

2011-02-11

【狂夫之言】32.她她(Joker)

 
 
 
 
  夏凝雪雙腿併攏席地而坐,靜靜等待指甲油乾。擱在腿上的雙手掌心朝天,要彎不彎的纖白十指與末梢的殷豔顏彩讓她的腕部以上乍看之下竟像一朵紅花石蒜;三途河畔的接引之花。
 
  夏安樂坐在夏凝雪的對面,身旁擺著三瓶指甲油,等待指甲油乾的同時正專心的洗牌。五十四張撲克牌一張疊一張,夏安樂先是將整副牌組放在左膝前方,而後覆手於上往右一劃。
 
  「……嘖。」失敗了。
 
  收牌。整牌。洗牌。
 
  擱下。覆上。劃開。
 
  兩人之間出現一道略微歪扭的圓弧。
 
  「小雪。」
 
  「……唔嗯?」瞌睡的一方聞聲睜眼。
 
  「選一張。」
 
  夏凝雪瞇眼反手,指尖隨意點觸圓弧的一段。
 
  夏安樂翻開那張牌。彩衣小丑笑得狡黠。
 
  「鬼牌。」夏安樂說。
 
  「皇牌。」夏凝雪說。呵欠讓她的聲音有些走調。
 
  「皇牌?」
 
  「或是『替牌』。或是『百搭牌』。」夏凝雪拉直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撲克牌的主牌不是有五十二張嗎?黑桃、紅心、方塊、梅花,如果有任何一種少了任何一張,都可以用鬼牌替換。」
 
  「如果不見的是鬼牌呢?」
 
  「一副撲克牌理論上會有兩張鬼牌。」
 
  「如果兩張鬼牌都不見了呢?」
 
  「……那就不能用那副撲克牌玩抽鬼了?」
 
  「噗!」
 
  夏凝雪面對夏安樂的失笑也不羞惱,兀自低眉端詳指上顏彩究竟乾透了沒有。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的夏安樂饒富興味的捏著紙牌,若有所思的盯著小丑。
 
  「……小雪。」
 
  「嗯?」
 
  「我想我開始喜歡鬼牌了。」
 
  「是嗎?」
 
  「嗯。因為它聽起來是一張很棒的牌。」
 
  因為鬼牌可以取代任何一種花色,卻沒有任何一張牌能夠取代鬼牌。
 
 
 
 

2011-02-10

【狂夫之言】32.她她(Insider)

 
 
 
 
  如果問九歲的夏安樂:「世界上有幾種人?」她會白你一眼,然後扭頭就走。
 
  如果問十四歲的夏安樂:「世界上有幾種人?」她還是會冷冷的白你一眼,但是她會接著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
 
  不是男人和女人。不是好人和壞人。不是活人和死人。
 
  「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內側的人,一種是外側的人。」
 
  那麼,孰內孰外該如何區分呢?
 
  「……打個比方吧。我有一座被高牆圍住的城堡,牆下緊鄰著一條深深的護河。對住在城堡裡的我而言,河以外都是『外側』,牆之內皆為『內側』。這座城堡是我的所有物,住在城堡裡的人都是我允許他們住下的人;換句話說,他們都是我內側的人。對於內側的人,我的耐心與愛可以無限延伸,我甚至可以推翻所有規矩,廢除所有法律,不擇手段的索求討取搶奪攻伐。──如果他們希望。」
 
  這麼說來,夏安居與夏凝雪是妳唯二的內側的人囉?
 
  「我的內側只有一個人。」
 
 
 
 

2011-02-09

【狂夫之言】32.她她(Hushabye)

 
 
 
 
  夏安居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微微隆起的棉被。
 
  縱使變聲後的嗓音不再清亮,唱起搖籃曲來仍是一貫的溫柔。少年自認沒有說故事的天分,於是他選擇用節奏和緩的簡單歌曲哄她入睡,年復一年。
 
  女孩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隨後往被窩深處縮了縮,咕噥著說了聲「『葛格』晚安」而後沉沉睡去。
 
  夏安居笑著撥開夏安樂的瀏海,傾身在她額上落下一枚淺吻。
 
  「祝好夢。親愛的寶貝。」
 
 
 
 
  ■
 
 
 
 
  夏安居輕手輕腳的將門帶上。
 
  夏安樂的歌聲很軟很軟,夏凝雪的啜泣漸小漸小。
 
  離開孤兒院已經過了一年半,夏凝雪於夜深人靜之際哭著從魘中醒來的次數雖已大幅減少,卻不是完全沒有。同床共枕的夏安樂已經很習慣在被壓抑不完全的哽咽吵醒之後,揉著眼坐起身扭亮夜燈,接著拿起床頭櫃上的抽取式衛生紙遞給哭得眼睛紅鼻子紅的夏凝雪,並在躺回床上的同時替兩人拉好被子,最後緊緊握住夏凝雪的手,用睡得迷迷糊糊的聲音低聲歌唱。
 
  那是他和她都再熟悉不過的搖籃曲。
 
  打著呵欠走回寢室的夏安居,笑得像是個感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傻爸爸。
 
 
 
 
  ■
 
 
 
 
  夏安居將三朵白色罌粟輕輕放下。
 
  一朵是他想放的,一朵是他代夏安樂放的,一朵是他代穆冬陽放的。夏安樂說什麼都不肯出席,夏安居只得囑託穆冬陽替他守著她。
 
  夏凝雪的雙手在腰腹之上交疊得很優雅。蒼白臉蛋化有精緻淡妝,醜陋長疤於青絲之下張牙舞爪。
 
  夏安居揩了揩眼頭,而後忍著幾欲奪眶的淚水,彎腰親吻那道無法癒合的傷。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2011-02-08

【狂夫之言】32.她她(Girls)

 
 
 
 
  好不容易才擺脫那個愛財如命的胖女人格外殷勤的點頭哈腰,夏安居正琢磨著要上哪兒去找不見蹤影的夏安樂,前腳剛踏出院長辦公室,便看見兩個女孩手牽著手向他走來。
 
  「樂樂,妳跑去哪裡了?我們要回家囉。」夏安居蹲下身子,讓視線與兩個女孩齊平。「這是妳的新朋友嗎?妳好,謝謝妳願意跟樂樂玩。」
 
  面對主動釋出善意的夏安居,陌生女孩哆嗦著往夏安樂身後躲的舉動讓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青年還在盤算該如何擺脫這個窘境,思緒便讓一道童音扯了去。
 
  「我要帶她回家。」
 
  「……嗄?」
 
  「我說,我要帶小雪回家。」
 
  夏安居直勾勾的望進夏安樂的雙眼,裡面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我行我素。
 
  「……樂樂,人類不能當寵物。」夏安居的神情極其嚴肅。
 
  「小雪不是寵物。」夏安樂眉頭深鎖,一臉「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還用得著你說嗎」的理直氣壯,牽著陌生女孩的手下意識的緊了緊:「小雪跟其他小鬼不一樣,所以我要帶她回家。」
 
  才幾歲的孩子竟然叫別的孩子「小鬼」?夏安居又好氣又好笑,嘴上仍舊沒有妥協的意願:「樂樂乖,聽話。這裡是她的家,我們不能隨隨便便的帶走她。」
 
  「『被送到這裡的孩子都是沒有家的孩子。』這句話是你剛才告訴我的。」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
 
  「我不管。我說要帶她回家就是要帶她回家。」
 
  「夏安樂!」
 
  「我已經答應小雪會帶她離開這裡了!你如果不讓我帶她回家,我就不跟你回家!」
 
  夏安樂的滿不講理讓夏安居的太陽穴隨著一抽一抽的心搏隱隱作痛。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對自己太過寵溺夏安樂的這件事感到有些懊惱。但是他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他身邊只有這麼一個親人;倘若不疼她不寵她不慣她不依她,不把最好的通通給了她,夏安居還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愛,還有誰能愛。
 
  對夏安樂板臉裝凶非他所樂為;徒勞無功的結局誠屬意料之中。夏安居深深嘆了口氣,繼而擰著眉直起身,萬般無奈的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選定一組號碼,按下通話鍵。
 
  越洋電話的彼端,雙親對於領養事宜唯有一句輕描淡寫的回應。
 
  ──這種事情,你決定就好。
 
 
 
 

2011-02-07

【狂夫之言】32.她她(Fall)

 
 
 
 
  冬天總是很冷,夏天總是很熱。
 
  比起潮溼陰涼的春天,夏凝雪算是相當喜歡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乾燥舒適的秋天。
 
  髮長過胸的少女步出電梯,走進樓梯間,登往電梯無法到達的卅一樓,踏入空曠的天臺,在高胖水塔的旁邊脫去涼鞋,最後赤腳站上僅有掌寬的樓緣。
 
  地面遠得很不真實。
 
  地面的人群遠得很不真實。
 
  夏凝雪勾了勾嘴角,而後俯身傾落。
 
  纖瘦身軀成為擾亂氣流的楔,狂暴風壓擠迫雙手滯留身側。銀鍊來回摩擦頸項,狗牌不斷拍擊胸膛。有一點痛。
 
  但是風很涼,涼得很舒服。夏凝雪緩緩闔眼,笑得像隻饜足的貓。
 
  別墅。藤椅。落地窗。拂經後院吹進客廳的風也是這種感覺,只是多了幾許草的芬芳。
 
  萬色褪盡之前,夏凝雪覺得自己似乎在某個瞬間對上了夏安樂的視線。她的眼凝著她的眼,一如當年的邂逅,一如每晚的相偕入夢。
 
  ……是了,入夢。
 
  她不過是要開啟一場永遠無法醒轉的大寐。
 
  秋高氣爽,最為助眠。
 
  「……誰說秋天不會降雪?」
 
  夏凝雪笑,夏凝雪說。風聲獵獵,她連自己都聽不見。
 
  「瞧,我這不是落下了嗎?」
 
 
 
 

2011-02-06

【狂夫之言】32.她她(Evening)

 
 
 
 
  「黃昏是……『百魅生』的逢魔時刻。」
 
  獨棟洋房的客廳緊鄰後院,區隔兩者的是一扇足足有整面牆那麼大的落地窗。窗邊擺著一張藤椅,椅面寬大得能讓兩個女孩肩並著肩,同讀一本書。
 
  這幢座落寧靜郊區的別墅和位於擾攘市中心的住所,都是夏家二老遠在允許九歲孤女入籍之前就已經擁有的不動產。夏安居購入藤椅的本意是為了享受悠閒的午後時光,但是夏安樂說了「想要」,於是他理所當然的出讓。
 
  女孩慢慢的長大,藤椅再也無法同時容納兩個少女比肩共坐。當夏安居出現在起居室門口,或者從仰躺沙發的姿勢翻身坐起,或者將視線從腿上書籍轉向落地窗前,總會看到這樣的光景:夏凝雪端坐藤椅,時而閱讀時而眺看窗外;席地而坐的夏安樂必定靠著椅腳抑或倚著夏凝雪的小腿,要嘛閱讀要嘛發呆,再不然就是枕著夏凝雪的膝頭靜靜打盹,宛若一隻被豢養的凶獸時逢蟄伏。
 
  搬離夏凝雪飛身而墜的高樓,轉而定居這幢別墅之後,夏安樂常常像現在這樣,端坐藤椅,肘支扶手,掌托頦頤,瞅著窗外出神。從前的夏安樂蠻橫歸蠻橫,表達情感的方式卻比任何人都來得直接了當;不矯揉不造作,討厭的對象就說討厭,喜歡的東西就說喜歡。現在的夏安樂……從半年前開始,夏安居再也讀不懂她的眼裡看的是什麼,再也猜不出她的心裡想的是什麼。
 
  夕陽餘暉穿透窗玻璃,夏安樂的髮梢睫毛鼻尖嘴角全都像是糝上一層Tinker Bell的金粉那般閃閃發光。送走穆冬陽的夏安居從玄關回到客廳,看見的就是如斯明亮且抑鬱的她。
 
  樂樂,妳在看什麼呢?
 
  後院的青草嗎?歸巢的倦鳥嗎?天邊的晚霞嗎?……還是什麼都沒有在看,什麼都沒有在想?
 
  樂樂,這個世界上還有任何人或事或物……能夠入妳的眼嗎?
 
  男人不語。他沒有漏聽她的話──他怎麼可能漏聽她的話?──,儘管他知道她發話的對象不是他。
 
  長年自學的夏凝雪看過很多書,興許是因為什麼都看、什麼都不挑,她說出的話和擁有的知識在夏安居見來著實可謂包羅萬象,甚至稱得上是百怪千奇。鐘鼎山林;只要夏安樂與夏凝雪能夠活得開心過得順遂,夏安居壓根兒不在乎她們的選擇是什麼。
 
  眼前的她一如他熟悉的她。
 
  然而她不應該是這副模樣。
 
  「逢魔時刻是陰陽交會的時刻,是由光明轉為黑暗的時刻,是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界線最模糊的時刻。」
 
  嘶啞聲嗓綿綿幽幽,聽在夏安居的耳裡卻是得以溺滅眾生的溫柔似水。
 
  「這麼說來,逢魔時刻無疑是人鬼相會的大好時機呢。」
 
  夏安樂徐徐旋首,臉上掛著夏安居看了八年的笑。
 
  「哥哥,你想見樂樂嗎?」
 
 
 
 

2011-02-05

【狂夫之言】32.她她(Dogtag)

 
 
 
 
  踏進夏家大門的那一天,夏凝雪除了脖子上的狗牌,其餘什麼也沒帶。
 
  長四公分,寬兩公分,厚不及三公釐;其中一端鑽有小孔,細長銀鍊穿過孔洞,扣環輕輕貼著頸椎。銀亮扁平的長方體上沒有鑲飾也沒有雕花,正面僅僅「凝雪」兩個字,背面刻有一組生日與一種血型。
 
  這是「把拔」央請故友特別訂做的。為了這個舉世無雙的小小飾品,他心甘情願挨上「馬麻」一頓罵。
 
  ──這是讓士兵掛在脖子上,便於戰死時辨認身分的東西啊!你什麼不好送,偏偏送這麼晦氣的東西當禮物!
 
  儘管如此,銀光閃閃的狗牌最後還是被包裝得漂漂亮亮,安安穩穩的交到小凝雪的手上。
 
  南方島嶼的濱海飯店的觀景陽臺,八歲女孩的笑容比大紅扶桑還要燦爛。
 
  樂不可支的年幼壽星很大聲很大聲的說,這個世界上她最喜歡的就是「把拔」和「馬麻」了。
 
  三人家庭相擁的氛圍很是溫馨;雙親說著「凝雪一直都是『把拔』和『馬麻』最心愛最心愛的寶貝唷」的溫柔嗓音,時至今日猶在耳際。
 
 
 
 
  ■
 
 
 
 
  意外、意外,意料之外。
 
  正是因為突如其來,才會被稱作「意外」。
 
  突如其來的海水,鋪天蓋地的海水;驚惶失措的人群,相互推擠的人群。
 
  人群人群人群,「馬麻」的臉消失在尖叫著逃竄的人群腳下。
 
  海水海水海水,「把拔」緊摟著小凝雪的雙臂並未因為父女倆遭到海水吞沒而鬆開。
 
  那是她所記得的最喧囂的深夜。
 
  八歲女孩躺在白色病床上,床邊沒有為她的獲救與清醒喜極而泣的人。
 
  床邊一直沒有出現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人。
 
  銀鍊沒斷,狗牌還在。扁平的長方體靜靜貼著胸口,刮痕遍布的正面像是「把拔」的手,模糊不堪的背面讓她想起「馬麻」的容顏。
 
  八歲生日的隔天,除了狗牌除了「名字」除了從Poseidon手中搶回的這條命,什麼都沒有的女孩變得極度厭惡海水,極度懼怕人群,並且絕口不提任何關乎情感的字眼。
 
  後來後來,就算掛著狗牌的女孩得到夏家的姓,有了夏姓的家,就算有了重要的東西和喜歡的人,她還是不肯說「喜歡」,更不敢說「愛」。
 
  因為愛,總是消逝得太快。
 
 
 
 

2011-02-04

【狂夫之言】32.她她(Conversation)

 
 
 
 
  「你說什麼!」
 
  「同學,圖書館內請保持安靜。」
 
  「啊、好,不好意思……喂,姓穆的,你是說真的還說假的?」
 
  「這種事情我騙你幹嘛?」
 
  「話不是這麼說……你總不能要我拿這個當理由吧?」
 
  「關我什麼事?我已經說了實話,要怎麼推掉聯誼是你的問題。況且本來就是你不對,自己玩心重想把妹幹嘛硬要拖我下水?朋友是你這樣當的嗎?」
 
  「什麼話!就因為是朋友我才會找你……」
 
  「同學,圖書館內請保持安靜。」
 
  「呃、對不起……話說回來,我還真沒想到……」
 
  「想到什麼?」
 
  「你會對我這個認識沒多久的碩班同學開誠布公自己是個蘿莉控。」
 
  「蘿莉控個鬼!」
 
  「碰!」
 
  「喀嚓!」
 
  「啪唰唰唰唰……」
 
  「……同學……」
 
  「抱歉抱歉……糟糕,第十三頁跟第八十九頁呢?」
 
  「啊啊,蘿莉控被罵了。……喏,拿去。」
 
  「謝了。還有我不是蘿莉控。」
 
  「難不成是戀童癖?」
 
  「……夏安居,你想被精裝加厚的原文書書角直擊太陽穴嗎?」
 
  「鍾情於十歲女孩的廿三歲男人,這不是蘿莉控難道是正太控?」
 
  「就跟你說我和她只是剛好相差十三歲而已!你的耳朵是長假的嗎!」
 
  「……等一下,你說你跟她相差十三歲?那她豈不是與樂樂和小雪同年?……穆冬陽!你老實告訴我!你這傢伙是不是對我妹……」
 
  「你們兩個,現在馬上立刻給老娘滾出去。」
 
 
 
 

2011-02-03

【狂夫之言】32.她她(Birthmark)

 
 
 
 
  夏凝雪的左眼眼角有一顆痣。
 
  那是一顆據說意味著此人相當感情用事的淚痣。
 
  每夜每夜,同齡的兩個女孩總是側躺在同一張雙人床上,面對面的共枕而眠。夏凝雪總是睡在夏安樂的左手邊,夏安樂總是就著夜燈的微光撫上夏凝雪的眼角,右手拇指緩緩摩娑那顆褐色的痣。
 
  後來後來,就算女孩已經長成了少女,她們仍舊習慣在棉被底下輕輕握著對方的手,兩人一起噙著甜甜的笑,心滿意足的走入夢鄉。
 
  夏安樂與夏凝雪一直都是彼此的枕邊人,一直都是彼此最親密的人。
 
 
 
 
  ■
 
 
 
 
  夏凝雪死後的這半年以來,穆冬陽不只一次將夏安樂的背影誤認成夏凝雪,甚至有好幾次險些不能自制的脫口呼喚逝者之名。
 
  然而,每當夏安樂轉頭望向益發趨近的腳步聲,並在看清來人後露出甜甜一笑,接著輕輕軟軟的喊了聲「冬陽哥」;每當穆冬陽接收到那樣的笑容與稱謂,夏凝雪的殘像便會於頃刻之間煙消雲散。
 
  眼前的十七歲少女髮長過胸,左眼眼角無斑無疤。
 
  這個衝著他笑的十七歲少女不是夏凝雪,卻也不是他暗戀七年的夏安樂。
 
  七年前,穆冬陽一見傾心的夏安樂因為夏凝雪的死,已經不在了。
 
 
 
 

2011-02-02

【狂夫之言】32.她她(Ambivalence)

 
 
 
 
  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多天。
 
  夏安居沒有一天不是活在矛盾之中。
 
  她是他十多年來始終捧在掌心疼愛呵護的寶貝妹妹啊!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夏凝雪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怎麼可能不明白夏凝雪的死傷她有多痛?
 
  我該拿妳怎麼辦呢?夏安居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微微隆起的棉被,眼底是波瀾萬丈的無盡糾絞。夏安樂以背向窗面對他的姿勢側躺在雙人床的正中央,睡臉沉靜神情安詳,露在被窩之外的手卻死死抓著他的衣襬不放。
 
  半年了,夏安居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一直都希望夏安樂人如其名,這輩子可以活得安寧喜樂;這幾個月以來,夏安居無時無刻不祈求她能恢復正常,做回原來那個驕矜狂妄的夏安樂,然而倘若病情好轉,想起一切的她必定會再度陷入絕望與哀慟的漩渦。
 
  他希望她好轉,卻又不希望她痊癒;他接受了現在的她,卻又排斥著這樣的她;他放任她逃避,卻又企圖將她拉回她竭力推拒的這個現實。
 
  廿二歲的青年對九歲女孩一點辦法也沒有,卅歲的男人同樣對十七歲少女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已經失去一個妹妹了。」夏安居的呢喃比蚊蚋振翅的聲音還輕。「樂樂啊……妳究竟是要把失去的那個還給我,還是要把僅存的這個也帶走呢?」
 
 
 
 

2011-02-01

【狂夫之言】32.她她(序)

 
 
 
 
  十七歲的我大概是這輩子最執著的我。
  那個時候的我還不是「莫豔歌」,那個時候的我身邊還有一個人。
  還有一個執著於我,我也執著於她的人。
  如今的咱倆貌似比死別還近,實際上卻比生離更遠。
 
  〈她她〉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故事。
  這個故事沒有邏輯,沒有根據,沒有常理,沒有結局。
  唯一有的,是一顆足以傾毀任何天秤的偏執之心。
 
  每個人都有不能讓步的東西。
  說穿了也就如此而已。
 
  另,謹賀辛卯之年**~\(〞︶〝)/~**
 
 
 
 

2011-01-31

【信手拈來】32.謀殺

 
 
 
 
  展至極限的十指宛若影戲之蟹。
 
  掌心密合胛骨的瞬間,影蟹成為少女背上大張的翅翼。
 
  不住上捲的海風挾著鹹澀竄入鼻腔。
 
  朱色衣袖在青年眼底留下一道輕淺的殘紅。
 
 
 
 

2011-01-01

【离未罔兩】00.妖容

 
 
 
 
  「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髮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繹史》卷一引《五運歷年記》)
 
  「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太平御覽》卷七八引《風俗通》)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山海經‧海外北經》)
 
  有些傳說,不僅僅是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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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杖拋擲出手的時候,直到斷氣的前一秒,眼底心裡淨是滿滿不甘。
 
  尾端沒入泥壤的瞬間,碩巨桃杖驟然化為桃林遍野。風搖響了枝椏,陣陣葉濤宛若替夸父送行的葬歌。精壯軀身化骨化土,最後成了薄塵飛灰漫灑大地;世間每個角落都隱有夸父的嘆息,冀望難遂的憾恨被川流不息的光陰悄悄刻進每個耳聞逐日事蹟之人的海馬回,誰都知曉曾有一項未果的壯舉出現在很久以前。
 
  逐日的行為眾所周知,狂者的容顏唯有一靈永誌不忘。
 
  繁育鄧林的那根桃杖,昭示著夸父不瞑的悲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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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甘心!
 
  萬物生而有靈。久歷歲月淬洗,方得其「情」。
 
  ──我不甘心!
 
  擲杖者無力嘶吼的怨懟透過指尖纏上杖體,後者就這麼挾著忿懣插進土裡。
 
  ──我不甘心!
 
  縱使業已成千上百,當初的「一」仍深深封藏著那份被迫承載的悲憤,那份炙燙而洶湧的感情。除此之外,尚有一件物事不時挑觸桃杖的靈(手杖的前身是樹,而萬物有靈):那是一個「人」的形影,和夸父很像,卻較之來得高大許多。
 
  ──我不甘心!
 
  夸父的「聲音」交雜著那個「人」的身影,連日縈繞桃杖(即便化為鄧林,根幹之下的它依舊是氣息奄奄的夸父竭力扔出的杖)之靈。很多很多個日升月落過去了,鄧林之母不僅產生「情」的幼苗,甚至萌發出「知」的嫩芽。「知」是知覺,是意識,也是衝動;「知」依「情」而生,且附「情」而成。
 
  ──我不甘心!
 
  每個初生的「知」都是曖昧朦朧的模樣,不夠明確亦不夠強烈,宛若方出娘胎的赤子那般虛弱幼小。如同嬰孩終將長大成人,「知」亦會與時俱進,逐漸清晰逐漸堅實,末了得以執掌個體主權,決斷所有言行並統率一切思維。尤有甚者,「知」會蛻為「欲」,蛻為一份對特定事物根深柢固且與日俱增的渴想;最後,當這份渴想膨脹為無以復加的偏頗,「欲」便成了「執」,有「執」的靈便成了妖。
 
  ──我不甘心!
 
  桃杖的靈是礁,譁囂不已的悲鳴與時隱時現的「人」是浪;水滴石穿,後者造就前者的「知」,造就前者圖求變化的想望。
 
  當桃杖之靈所擁有的「知」獲得堪稱明晰的輪廓(約莫三、四歲的稚兒之齡),鄧林遍野僅剩孤樹聳立。──桃杖下意識的將曾經散出的生命力(用以化育鄧林的)全部收回,為的是替己身積聚更多力量,期能提高換形的可能性。
 
  但是不夠,再怎麼追討都不夠。如果每棵桃樹的生命力是一分,如果當初桃杖化育了連同自己在內的一千棵桃樹;昔日付出一千分,今朝取回一千分,持平的交易沒有任何盈餘可供形體轉變。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為了滿足業已近似於「欲」的「知」,為了平息莫名生成(而今擾攘不堪)的衝動,桃杖(而今僅存的樹)所能做的,唯有實踐「化人」想望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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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圓百里之內只有這一棵樹。身著獸皮的女人對此感到萬分好奇。
 
  女人緩緩走近那棵樹,女人細細端詳那棵樹。末了,女人小心翼翼的揚手,小心翼翼的撫上樹幹。──一股突如其來的拉力自樹幹中湧出,女人的手被迫滯留在粗糙表皮,無法挪移分毫。驚慌失措的女人拚盡吃奶之力意欲將手抽回,汗流浹背卻徒勞無功,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逐漸乾癟;首先是指尖,接著是腕臂,其三是肩、是頸、是胸、是腹、是腿……。當足端變得像朽木一樣既枯且瘦,豐腴面頰業已血色全無。
 
  異常強勁的吸附怪力來得快去得也快,恰恰是一片綠葉從離枝到墜地的歷時。頓失支撐的乾屍頹倒在地,頓失生命的女人還很年輕,落於女屍的桃葉還很翠綠,綠得很美麗。
 
  桃杖的「化人」之「知」,由此開始,正式成「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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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樹下的屍骨逐漸多了起來。
 
  最初的幾具屍骨和第一個女人一樣,全是因著好奇(或是對於孤樹,或是對於樹下骷髏)而趨近,全是因著好奇而丟了性命。屍骨逐漸增加,桃樹逐漸因「欲」生變,變得更為主動、更富侵略性:自體具有的引力益發強大,大得足以牽動鄰近活物(人類居多)狀若自發的趨近,無意識的觸撫,而後死去。
 
  後來,桃樹的葉子在還很翠綠的時候盡數墜地,光禿禿的枝椏尖銳得像是即將刺穿藍天。後來,空無一葉的桃枝抽生出滿樹繁華,夭夭灼灼的豔彩襯著藍天白骨顯得分外扎眼,卻也極麗無比。徒有繁華的桃樹開始改變外形:樹幹越來越細、越來越細,並且出現極為明顯的凹下和凸起,最後竟成為穠纖合度的女體之形;一樹桃華成了一頭秀髮,襯著藍天映著白骨披著肩背散著氤氳。
 
  當桃杖徹底褪去樹形化為人體撲伏在地,轉蛻為「她」的它的周圍早已積聚了難以計數的森森骷髏,眾骨宛若護持又似彰顯的將桃花色頭髮的女體圈在中心,無樹的鄧林於焉瀰漫著詭譎的死寂。趨近的活物沒有減少,積累的亡者持續增多;一方面是桃杖之靈的引力不容抗拒,一方面是人心的良善招致了己身的終結。──一個身無寸縷的女人趴伏在無以計數的屍骨中間,鮮少有人能對這個畫面視而不見。趨近的活物沒有減少,積累的亡者持續增多,桃花色頭髮的女體逐漸褪去樹的氣息,粗糙表皮逐漸柔軟逐漸白皙。
 
  當桃杖之靈化成的女體之形好不容易凝聚渙散的知覺,好不容易憑藉模糊的意識睜開眼睛,首先刻進瞳底的,是那個人摻著哀慟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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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妳嗎?」
 
  蛇尾圈圈纏繞層層縛綁,將成功化為人形的桃杖之靈綑了個密不透風,後者尚未聽清聲若平地悶雷的怒喝所言為何,便遭一股猛烈的勢子舉離地面,狠狠湊到某人鼻尖。那是一張極其美麗的容顏,此刻卻因著熊熊怒火而顯得扭曲猙獰;龐碩女軀連著巨大蛇尾,豔陽照得無數鱗片閃閃發光,扎得好不容易才聚焦見物的眼有些刺痛。
 
  那是女媧。
 
  那是摶土造人、煉石補天,人身蛇尾的崇偉母神,女媧。
 
  「就是妳嗎?」豔美女神沉著臉啞著聲,眼底話裡淨是怒不可遏和悲痛欲絕。「滿不在乎的將數以百計的人類吞吃殆盡的傢伙,就是妳吧。」
 
  還有什麼好問的?
 
  尚且維持人形架構的無數骸髏已在眼前堆了滿坑滿谷,燦金陽光照得森森白骨熠熠生輝。
 
  還有什麼好問的?還有什麼能辯解的?
 
  每一具人骨都是一根針,多如恆沙的屍骸將女媧的心刺出千瘡百孔。蛇尾女神難過得無以復加,聽聞眾生因著天塌一事於焉陷入水深火熱的時候,自己再怎麼心急如焚都沒有這麼痛。在波濤洶湧中載沉載浮的人類或多或少還有力氣嘶嚎呼喊,一個兩個還有得救;眼前的屍骨就只是屍骨,安安靜靜的聽憑日曬雨淋,安安靜靜的一動也不動。
 
  「區區妖物竟敢對人類出手,想必妳已經做好相當的覺悟了吧?」悲憤交加的豔美女神沉著臉啞著聲,眼底是凶光話裡是殺意。摶土也好引繩也罷,無論是以哪種方式賦形賜命,女媧自個兒清楚得很,從第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影在自己掌中掙扎著站起,從第一聲含糊不清的呼喚在自己耳邊膽怯的響起,她的整副心思就都繫在這些因著百無聊賴而捏塑出的造物上了。
 
  對於人類,女媧的言行舉止無一不是近乎寵溺的關愛;為了人類,女媧可以毅然決然的斬下巨龜四足權充天柱,眉頭皺也不皺。──饒恕噬人妖物這種事,之於她,絕無可能。
 
  「臨死之前,還有什麼話想說嗎?」巨大蛇尾緩緩使力緩緩收緊,桃花色頭髮的女人臉色益發鐵青。尚不足以嫺熟運用各種感官體察塵世種種的桃杖之靈還不明白什麼是痛,還不知道什麼是難受;她只能隱約察覺自己好不容易才凝聚成功的知覺逐漸渙散,本就不夠清明的意識逐漸斑剝。
 
  ──我不甘心!
 
  「──妳!」
 
  怒火中燒的女媧驀然打住力道,巨大蛇尾頓時放鬆許多。女媧將奄奄一息的桃杖之靈稍稍挪離鼻尖,神情詫異的盯著人形妖物不住打量。
 
  剛才的聲音她不可能錯聽,那樣的咆哮她不可能錯認。……然而,倘若那真的是這隻妖物化人的緣由……
 
  「妳……」
 
  氣若游絲的桃杖之靈尚未聽清龐碩神祇所言為何(其實她根本聽不懂那些音節究竟意味著什麼),眼前陡地一黑,心神再度墜回無見無聞的無邊濁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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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色頭髮的女人悠悠醒轉。趴伏在地的她仍舊赤裸著身體,肌膚相親的對象卻已從綠草如茵轉為冰冷磐石。
 
  「妳醒了?」
 
  尚未習慣人類模樣的桃杖之靈試圖用雙臂撐起上身的同時,一個簡短的問句從正前方淡淡傳來。循聲望去,只見蜷著蛇尾的龐碩神祇好整以暇的倚著形狀殊異的山壁,其姿其態宛若端坐龍椅那般尊貴崇高。
 
  「妖,妳叫什麼名字?」女媧問,依舊漾著悲慟的眼已不見殺意和怒氣。
 
  桃花色頭髮的女人以肘支地,臉上沒有尋常人類與妖物在面對神祇時不自覺流露出的驚懼惶恐和警戒防備。桃杖之靈微偏著頭,一瞬不瞬的回望那雙黑若子泉卻燦如繁星的眼;那樣的直率坦蕩並非大無畏的傲然氣魄,僅僅是初生之犢的爛漫天真。
 
  「……怎麼?聽不懂妖語嗎?」半晌不得回應,女媧擰了擰眉,改以另一種語言啟脣:「那人話呢?聽得懂嗎?」
 
  桃杖之靈依舊直勾勾的瞅著女媧的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作。
 
  「是塊璞玉啊……」人身蛇尾的女神長吁嘆道,繼而對著趴伏在地的女人招了招手,口吻顯得溫軟許多:「過來。」
 
  桃杖之靈始終聽不懂眼前的龐碩生物究竟想要表達什麼,打從邂逅的瞬間開始即是如此。她聽得見她的聲音,無論是先前的震耳欲聾,抑或方才的平靜淡漠;她聽得見她發出聲音,她分辨得出她迄今總共發出三種聲音(實際上女媧對她說了三種語言:相遇之時的神言,醒轉之初的妖語,蹙眉之後的人話),卻始終無法理解那些音節究竟有什麼意義。一如她「聽得見」夸父的「聲音」卻聽不懂夸父的憾恨,儘管如此桃杖之靈依舊完整的承負起那份炙燙而洶湧的感情,並於混融某「人」的身影之後於焉構成己身「化人」之「知」。
 
  桃杖之靈聽不懂女媧的意思,但是她看懂了她的手勢。她要自己靠近一點。
 
  桃花色頭髮的女人掙扎著站起。好不容易穩住顫巍巍的雙腳,準備踏出化人後的第一步,不意竟在腳板抬離地面的剎那失了重心,柔若無骨的姣好胴體旋即臉面朝地的往前撲去。
 
  巨大蛇尾趕在纖弱女體重擊冰冷石面之前將其牢牢攫住。一捲一抽,桃杖之靈便讓蛇尾帶到女媧跟前。
 
  四目再度相對。一方的眼裡流轉著讀不懂的情緒,一方的眼裡沒有情緒。
 
  「……看來也只能帶妳去見牠了。」女媧鬆尾,將桃杖之靈安放身前的同時順道替其穩了穩坐姿。「不過在那之前,妳得先記住兩個名字。」
 
  崇偉女神揚手,四指併攏輕抵胸膛,慢悠悠的說著人話:「女,媧。」
 
  桃杖之靈的視線從女媧的臉滑向女媧的手,接著移到女媧的脣,最後轉回女媧的眼。
 
  「女,媧。」女媧重申。
 
  桃杖之靈看了看女媧的手,再看了看女媧的脣,最後緊緊盯著女媧的眼。「……蛙?」
 
  「女,媧。」女媧三度開口並於己身之側當空書寫;指尖劃出一道道殘影,虛浮的筆畫構築出的字眼是萬民景仰的母神之名。
 
  桃杖之靈旋首注視女媧書空之處,待得二字悉數散逸才徐徐挪回視線。「……女……媧?」
 
  「對,女媧。」龐碩神祇柔聲複誦,「我的名字,叫做女媧。」
 
  「女……媧?」
 
  「女媧。」此名之主笑著頷首。
 
  女人的手慢慢觸上女神的臉,微涼掌心貼著絕豔容顏緩緩摩娑。編貝後方是丁香生澀顫動。
 
  「女媧。」語氣總算變得肯定。
 
  人身蛇尾的神祇驀然笑了開來。黑若子泉且燦如繁星的眼閃著欣慰閃著讚許,以及某些難以名狀的細碎情緒。
 
  緊接著,纖長食指輕輕點上桃杖之靈的胸口,崇偉母神改以神言啟齒:「妖,容。」
 
  妖容。
 
  妳的名字,叫做妖容。